姜白石:爱比死更冷(1 / 1)

姜夔也曾有过飞来的艳福。湖州名士萧德藻,又号千岩老人,爱其才华,将侄女嫁给了他。后来,退隐石湖的范成大,又赠其歌伎小红。“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写的便是这件事。畅快得意,溢于言表。不过,直到他贫困潦倒地客死扬州,小红的名字都未再被提起过。我猜小红已经离开了他的生活——他养不起。当时的得意,多半也只是因为刚刚受到的赏识与知遇,自度曲《暗香》《疏影》二章,一出手,便满堂喝彩,人皆叹慕,小红的出现,不过是锦上添花。他对她,谈不上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就连对自己的妻子,他似乎也无多少挂念,从未在笔下写到过她。

翻开他布衣浪迹江湖的一生,字里行间,永远站在那儿,似远还近的,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合肥遇到过的女人。所有的爱与思念,都早早支出,再无他人补白余地。

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词前小序道:“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那时他翩翩年少,骑着马走在垂柳翻飞的路上,怀里揣一壶酒,有点兴奋,又有点惆怅地去找他的情人。春天的柳树,舞腰细软,风姿楚楚,看上去多么可怜可爱。每一丝风中的摆动,都让他想起那女孩子的脸。于是,这淮南道上僻静的小城,在他眼里,就有了奇异的光辉,光一直藏在心里,伴他四处漂泊,直到老死。

这是姜夔第一次到合肥,二十三岁。他的情人,是住在赤阑桥畔善弹筝琶的一对青楼姐妹中的一个,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不太清楚。后来为谋生,他不得不离开合肥,周游于淮扬一带。其间虽时有来往,但终难厮守。十多年后,情人亦离开合肥,音讯全无。他则终身再未涉足此城。

这段感情,他一生中从未忘记。他记着那些柳树,在词中反复地写。他还记得每次分别时,院里都会开放的梅花,梅花下她的笑。总共三次,每次,都是春天来,冬天走,在柳与梅的交替之间,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短暂的相聚,用一生来怀念。一个浪漫的故事,不是吗?可现代人又这样唱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换了你,是愿意和爱人在柴米油盐中相伴相依,间或争吵着一起变老,还是天各一方,把刻骨相思升华成传世诗文,死后,由一代代痴男怨女吟唱?

如果你是女人,会为了一个男人苦苦等到三十多岁,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如果你是男人,你受得了在你最爱的女人面前,这般狼狈无力?

所以,最真最美的句子,往往是贝壳里由沙子孕育出的珍珠,越痛苦,越晶莹。

关于这段感情,不能不提到这首词,简直是一首最后的挽歌。

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1197年元夕之夜,又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沉沉吟吟,念念不忘,又能怎么样?连路过的时候,都只能遥遥张望,却再也不敢踏入那曾经欢笑满满的城中一步。

这段感情的死穴,唯两个字:贫贱。

他原也是官宦子弟,可惜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屡屡应试不第。那时候文人不像现在,进可入作协,退可下海经商,就算卖烧饼,只要放得下面子,能挣到钱,也没人笑话。从前,文人的“文”就是主业,做不了官,也就只能一条道摸着黑走下去。

诗词音乐上的才华为他赢得名气,也遇上不少惜才的人,权高位重者有之,他与他们交游,其实也倚仗他们接济度日。这身份,半算江湖游士,半算豪门清客,实在不够光彩。

他也不是迂腐的道学家,只是,要替她赎身,他没这个经济能力。他又已有妻,妻家对他有知遇之恩,就算把情人娶进门,肯定是委屈她做小。生计又那么艰辛……当男人真正爱一个女人时,是舍不得她和自己一起吃苦的。

王国维先生曾说姜夔是“狷者”。这样一个心性高傲的人,偏偏靠游走于权贵门下讨生活,那些赔笑、清客们必须会的临场逢迎、不定期吃到的白眼……于敏感的心灵,就是一把一把短匕,寸寸险地戳着,痛得狠了,还是要谈笑风生。可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风花雪月背后,是一摸一激灵的粗糙冷硬。

《金瓶梅》里,有职业清客常时节,在西门庆那里讨得一点银两,回来便到长年嫌怨他的老婆面前摆架子,把妇人惹哭了,自己也惭愧起来,两人哭一回,又欢喜地拿着银子去置冬装。这一节,写尽小人物的无奈,看得读者也跟着伤心。

好在姜夔并没有沦落成这样的不堪。实际上,世人都赞他风采出众,性格温厚,唯独有个奇怪癖好,爱大冬天独自往山里跑,在寒风怒涛中乱走。没听说姜夔是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当时又已不流行服食五石散——流行他也吃不起——怎么会这样不怕冷?他是心里面太热。物极必反,热狠了就变成了孤寒。从心理学讲,就是一种情绪宣泄。

被迫也好,主动也好,姜夔做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选择。至少,他避免了让这份情落入现实的泥沼,在贫贱夫妻百事哀中被慢慢磨灭。

合肥那姑娘,又是怎么考虑的呢?从实际角度看,姜夔当然不是从良的好选择,人老珠黄,她远嫁他乡,勉强给自己找了个收梢。而他,耗了这么多年,竟无力娶心爱的人,甚至不能给她什么实质好处,对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如果说不是种强烈刺激,我不相信。他为她写的情词中,除了相思,一句埋怨也没有,表面上是她离他而去,其实,他才是怀着内疚的一方。

姜夔生活中还有个被埋没的女人——他的夫人。姜夔长期生活于湖州,那才是他的家,是可以进门换衣洗脚,掸落一身尘埃的地方。她呢,是他举案齐眉的妻,身世清白,家教良好,吃苦受累,并无怨言。只是,她是否知道,她的丈夫,这一生心都停留在遥远的地方?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应该能识字,丈夫写的词,那为另一个女人纠结的深情与思念,她当然读得懂。甚至不需要文字,女人在读男人的眼神时,天生就敏感。

他又对得起她吗?但婚姻与爱情,在中国人的传统里,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婚姻是写实,爱情是理想。写实总难免千疮百孔,理想又禁不起仔细推敲。

这样看,姜夔的一生真是落魄的,但我反而因此对他有亲切感。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属于普通人共有的隐忍人生——现实的研磨、逝去的理想、妥协的爱情,还有心底里深藏着的一点热量。

在宋朝的时候,湖州是和合肥面貌不同的城市。湖州丰饶、热闹,盛产鱼米、丝绸、笔墨与骚人墨客,文化气息浓厚。连小吃都那样精致:九香馄饨、脆蜜鸭舌、玲珑水晶包、碧粳腊鸡粽……而合肥则有大麻饼、白切、烘糕!姜夔写来写去,却总是舍湖州而取合肥,拐弯抹角,最终还是疾奔而去。

金庸的《白马啸西风》中,李文秀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在某类人身上,就有这种接近于宿命的执拗。

又岂止是在感情上。明明爱他、怜他才的人那么多,托关系弄个一官半职,实在是有机会的。甚至,有朋友愿意出钱为他买官,被他婉拒。他的自尊和傲气,直接地表现在这里,宁肯寄人篱下,用诗词换一时衣食,宁可屡试不第,郁闷得再在寒风中走上几遭,就是不走那“不堂堂正正”的路子。

还是“狷”之一字害人。《人间词话》中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何者为狷?孔子定义:“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而周济则在《宋四家词选》中评道:“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

这是姜夔隐藏在“清空”词风之下的个性,也即悲剧之源。他和辛弃疾实在骨子里是相似的,都有着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的坚持。只是,时运不同,个人阅历与身份又大不同。辛弃疾可以进取为狂者,在所必为。姜夔,却为环境与自身气质所限,想积极进取,也找不到个借力点。既然干不得什么,那么,只能坚守着“哪些不能干”。

“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又自称:“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字里行间颇有些自得。他是有自信的,只是他错估了运气,低算了这人世间的复杂。

他一直在努力。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不了了之。最后好不容易以一篇《圣宋铙歌十二章》获得朝廷的“免解”恩旨,直赴礼部应试,又未被录用。个中曲折,不得而知。但我想这也是预料中的结局。

一个人的天赋、性格,决定了人的大半命运。姜夔有点像李白,天生是诗人,也只能做诗人。但谁乐意呢?诗文终是雕虫小技。兼济天下,至少有个一官半职,告慰先祖,才是士人们的理想所在。

古代中国的某些时期,文学和政治上的人才选拔纠缠不清,让许多才华横溢的人虚耗生命,也让许多人待在并不适宜的位置,胡乱经营着国计民生。太平盛世,还不失为锦上添花;一旦乱世,就显出文学的无用了。李白在天宝年间,还能够当个文学侍臣;安史之乱起,立刻狼奔豕突,还卷进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差点送命。在所有画像中,都满脸忧愤像只天命苦瓜的杜甫,又有谁记得,年少时,天下浩**太平的时候,他也曾纵饮高歌,飞扬跋扈?

他们的诗歌光华夺目,他们的人生,不可逼近细瞧,看了,就有如许的尴尬、狼狈,甚至猥琐可怜。

这一命运的玩笑,要无数人用一生来辗转。“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是柳永的自嘲。和后辈姜夔相比,他的运气要好些。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北宋,有人民安居乐业的底气在,有水井处皆唱柳词,他的根扎在寻常巷陌、歌馆舞楼的流行文化里,自然培养出一种世俗化的落拓不羁。虽然也没有功名,也牢骚不平,他却并不显得太悲凉。

柳永的故事,可以在舞台上大喜大悲、载歌载舞地搬演。而姜夔,他的故事,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不向任何人说起地低徊。到天亮,叹一口气,庆幸作为没什么才华的普通人,也就免了那么多不甘。

读姜夔的词,往往被他冷色调的用词惊到。词集中触目所及,“冷”“寒”二字用得极频,诸多场景都只可遥望,不可沉溺逗留,比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比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人与境在一起,不见相融,倒越发显得两者都更孤独得无药可救了。

再比如,那首把小红赢回家的得意之作,《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应了他的名字,是位音乐家,精通音韵,断不能墨守成规,总要自出心裁地创作些曲子,一声声地锤炼,必要音节谐婉,曲尽其妙。宋词的唱法早已失传,唯有在他的《白石道人歌曲》里,用工尺旁谱留下余音,让今天的研究者如获至宝,只可惜已越千年,湮没太久,不能完全还原了。

《暗香》就是他有名的自度曲。单看字面,雅绝、清绝。起句劈头直下,旧时月色,一片冷冷月光,划破时空而来,人就被回忆死死抓住了。唐圭璋先生说起句“峭警无匹”,的确是高手落笔,看似平淡,却无法追摹。

他想起从前的月亮照着他,几回在梅花边吹笛?那是些什么样的夜晚?冬天雪铺满了庭院,天地间很冷,只有屋子里是暖的。因为有个她,香甜地睡在屋里,于是连这室外的冷,都冷得雅致、冷得可喜。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满满闲暇,身心安乐,日子像牵线珍珠,晶莹地向后延伸。于是只把此时当寻常,缠绵过后,一个人睡了,一个人还不困,悠然地踱到屋外,吹吹笛子,散散步,发发呆,看看梅花——发现今晚的梅花真好看,跑回去把她摇醒,来嘛,出来一起看,折几枝回来插在花瓶里好不好?她有点抱怨,有点宠溺地笑着,披上衣服,被他拽着手走出来……哎,年轻真好,恋爱真好!读到这里,谁能不这样想呢?

何逊是南朝梁的诗人,八岁能作诗,二十岁被举为秀才,少小成名,可恨身世贫寒,仕途不顺。姜夔用他来自比,是命运相似——何逊的诗,被后人评为“清巧”,但又诟之以太苦辛、多贫寒气,其实时运不济、颠沛流离的人,你叫他去哪儿讨点富贵气来?

何逊曾在扬州做个小官,官舍后有一树梅花,他常吟咏于其下。后来他去了外地,一年冬天,突然想念梅花了,就特地跑回来看。梅花刚刚盛开,他在树下彷徨终日,竟然不能再写出一首诗。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访旧、一失言中的悲凉,不是曾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出也看不懂。

姜夔明白,可也不多说,只轻轻地带过:“我老了,忘了该怎么写了。”

现在的他坐在酒席上,闻着从门外、从竹林边飘来的隐隐梅香,说:“我心里有点惊异呢!”惊异的是草木无知无情,明明物是人非,它还一如既往开着,香着。

夜雪初积,江国寂寂,想要折一枝梅花寄给远方的那人,是不能够了。手捧着翠玉的酒杯,落下泪。对着红梅无言地思念——翠尊红萼,色彩搭配得清艳,不愧炼字高手。想念我们携手游玩的光景,在西湖之上,有千树梅花,压住一湖寒碧。今天,花仍在开吧,眼看就要被风一片片吹落了,我想念的人,什么时候再能见到?

这一首词,是个冰雪琉璃世界,里面有永恒的梅花,有永远的她,还有一个他,随着辗转的思绪,出出入入,努力想要回到那梅树下,回到她的身旁。可是,不可能了,总是这样似近还远,即之又离……这也是白石词的特色,他的词境,永远有种疏离感,越企盼越走不到跟前。于是我们才知道风景之存在是为了彰显人的孤独。

王国维先生一直嫌姜夔的词“隔”。静安先生热情,推崇后主以血书就的词句,强调赤子之心。白石却理性、压抑,作词时敲敲打打,情感收收放放、吞吞吐吐,终于捧将出来时已经冷却定型。这也正如琉璃,你只能看到它的剔透,摸到它的清凉,却不知它曾经过了怎样的熊熊烈火。

所以,永远不能轻松自然,不能畅快淋漓,一刀一刀、一寸一寸地戳在心上,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