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爱人,空虚的生活已弄得我头发脱落,我不得不在墓石上静卧。你们见我在喝最劣的烧酒,而我无非在风中行走。
——贝尔托·布莱希特《颂爱人》
“阻风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历尽艰关。赢得虚名在世间。”戴复古在《减字木兰花》里的几句叹,正是对他们这些江湖词人一生的概括。
布衣,潦倒,才华横溢,长年在路上。周旋于达官贵人的筵席,赢得一声声喝彩;回到住处,家徒四壁,清锅冷灶,妻儿都苦着脸,抱怨没有隔夜粮。就连死了,都无钱可以安葬。
一般来说,他们的身份是门客,以诗文寻找着一个“孟尝君”。混得好一点,会成为某位大人的幕僚。他们的江湖,没有传奇,没有剑客,没有血染浔阳江口的豪杰,名义上对应于峨冠博带满座的“庙堂”,其实只是庙堂的外围和附庸。他们一生,就在这附庸的面具下,努力唱出自己的声音。
江湖是在仕与隐之外文人所有的第三条路。这条路有点不尴不尬,虽然可以标榜“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表达一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决心,到底还是心意难平。
他们有时候,嚷着明天就归隐山林;有时候,也发牢骚指斥时弊,誓不与肉食者为伍。实际上,口号喊得响,是因为两者都做不到。
他们是中国的第一批职业诗人。当写诗写成职业,就像一切赖以谋生的活计,免不了要去揣摩受众的喜好,歌功颂德、祝寿贺喜、庆祝娶新姨娘的东西,总是要多写一点,还要写得不落俗套。艺术与谋生的矛盾就来了。
既然是职业,就有竞争,就该学习职场上应有的交际手段。交游拜谒的都是有文化的达官贵人,没文化的,也不懂得欣赏你对吧!这就要求:虽然衣食要仰仗对方,但绝对不能把姿态放得太低,让人瞧不起;又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耍个性,好面子,别人又会说你不识抬举。
这就很考验一个人心灵的“柔韧度”了,好在路总是靠人走的,被许多人踏出来的路,总归有点可取的风景吧?比如说,由爱才而产生的飞来艳福。
戴复古就遇上过一回。那时他大概是成名初期,年纪不大,走上江湖路的时间不久,不过也经过好多磨折了。他先是带着诗卷入京,不料京城中像他这样的人太多,挤挤挨挨等着被赏识,恰像西湖里成群结队乞食的红鲤;又改道跑去前线投军,想在部队里找个幕僚当当,也算是书生救国,还是未果。
正在这心事一半儿灰,前景一半儿黯淡的时候,他游历到江西武宁,遇到了一位富家翁,相中了他,要招他当上门女婿。老人家想得很好,这书生才华又高,气质不俗,除了有点名士习气、有点穷,没什么毛病;家里也不愁吃穿,只想女儿有个知书达理的好相公;穷人家出身的孩子,想必比骄纵的公子哥儿更会疼老婆,看那小子读书甚多,总该懂得知恩图报……
戴复古一口就答应了,皆大欢喜地成了亲,谁也不会想到,他早已在老家娶妻生子。答应婚事的时候,他心里是否有过为难与挣扎,那就不知道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戴复古,这实在是他入世以来,天上掉下来的第一块大馅饼。
他出生在乡下一个穷儒之家。老爸是那种坚持站在主流之外的人:“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临死时,他想的不是孤妻幼子以后怎么生活,却只怕没人继承他写诗的衣钵。
可以告慰泉下的是,儿子很争气,简直肖之又肖,把老爸的榜样发扬光大,刚刚成年,就卷起包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了。游历,拜师,死求活求地拜在陆游门下,他又的确有天赋,年纪轻轻就名声传扬,于是更不把科举一事放在眼里了。
但人总是要吃饭、要养家的,选择别人不走的路是一回事,希望能在这条路上走得稳当,甚至比另一条路上的人们更舒服,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能继承丈人家业,过衣食无忧、纵情风雅的日子,为什么不呢?不走主流的路,并不意味着就不会面临其他**。也许就是这样一念之间,他忘了家乡的妻与子。
事情的发展很是叫人意料不到。三年之后,戴复古不干了,说:“我在老家有老婆,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丈人家待他挺好,新妻子温柔贤淑,又通文学,与他很有共同语言。一切都很美好,他却受不了。是良心责备,还是思乡情切?又或者,嫌现在的生活还不够如意?这个时候,突然绽放出个性光彩的,是那被欺骗又被抛弃的女人,他那成婚三年的妻子。她哭过,求过,最终冷静下来,温婉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她安抚暴怒的老父,替这个很快就不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打点行装,细心包好手裁的四季衣服,塞上银两细软。然后,在花园里摆下酒席,为他饯行,赋词作别。
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她也是多才的。多才的女人,性情多半刚烈。要走的男人,任使尽千般计也挽留不住。不肯放手,也只能放手。但是,“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你要走了,就等着给我收尸吧!绝望中,藏着最后的期冀,拿生命做赌注,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豪赌。
名分忽然落空,非妻非妾,站在这尴尬的位置上,她甚至无法做到“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要说这话,也该是那位前妻吧!
戴复古放下酒杯,挥挥衣袖,还是走了,也带走了她生存的理由。于是,她举身赴清池。
从前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从牙缝里冒冷气,为她不值,对他不屑。我以为戴复古是这样一类男人:有些才华,自视甚高,很愿意为前途放低身段,可又没有一狠到底的决心,不能忍受出卖自己必然的代价,也就无能去博取更高利益;左右算计,透着股小家子气,脏了身子,不得功成名就,只剩下个怀才不遇的外壳,骗不长眼的小女子怜惜。
现在年纪长了一点,回过头来,省视自己的年轻时代,才发现,很多次抉择都莫名其妙,毫无站得住脚的理由。东撞西撞,争抢过、放弃过、后悔过,只是因为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住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工作,忽然辞职,对下一步毫无打算。只有心里那股“要出去走走啊,要看看远方”的冲动,那像是青春的并发症,怀着茫然的**,对世界抱着盲目的向往,从此处到彼处,不停奔赴,又不停离开。迷恋的只是一种“在路上”的感觉,一个“去往彼方”的姿态。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年轻人往往会这样,被那风尘中的诗意吸引,被心灵深处不安的渴望驱使,行走在了漂泊的路上。
所以,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戴复古:他是那一种人,听从心灵的呼唤,多过于头脑里的理性。而心灵,本身就是一锅煮得过沸的粥,是热气腾腾、稀里糊涂的东西。
他永远跟着感觉走,不进行人生规划,不做成本核算。当时留下来,很可能并没有多少正常人的算计,只因为那老先生对他很好,那姑娘笑起来真美,他走了这么久,也的确好累啊,等等。而想要离开时,他也并不曾清点得失,打算后路,就是感觉不对了,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这样的人,处理事情很不现实,但绝起情来,比老于世故的人更无回旋余地。因为,你没法跟他摆条件,讲道理,关于利益的权衡,他拎不清,也懒得拎清。
干了这么一回浑蛋事后,戴复古根本没在老家待几天,他又云游四方去了。
戴复古的家乡浙江台州,历代以来重儒学而文风炽盛,户户以科举及第为荣,仅南宋期间,同乡考中进士的就有五百多人,甚至有“进士村”的产生。偏偏,就出了他和他老爸这两个异类。“吾乡自古不产诗人。”戴复古说。所以,他要成为有史以来家乡第一个以诗闻名全国的人。
这个理想,也没什么不对吧?只是,理想越浪漫,现实中让人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走着走着,就会发现眼前只剩荆棘。而在与满路荆棘的较量中,连自己都忘了当初坚持的是什么,只是习惯性迈步。
《减字木兰花》的后半阕是这样写的:“浩然归去。忆着石屏茅屋趣。想见山村。树有交柯犊有孙。”
想要放弃一切外面的虚名,逃离外面的艰辛和难堪,回到家乡去,回家啊回家,朴素温暖的家。这咏叹的调子,在戴复古的一生中,周期性地奏响,循环往复。他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很适合清客这个职业,“负奇尚气,慷慨不羁”是朋友们对他的赞美。从职场角度看,这不是什么好评价,意味着该人不识进退,太个性,太自由散漫,总之不会是那种能讨上司欢心的高情商品种。那么,布衣奔波江湖四十余年的日子,当然不好过。最难熬的时候,家乡的田园就成了最后的避难所。
田园,永远都在被人们歌颂和怀念,又不断地被一代代的人抛在身后。离开村庄的人将长久漂泊,还有更多的人死在路上。但是,你知道,人们总有充足的理由这样。
第一个十年,回家后发现结发之妻已病逝了,两个儿子被亲戚代养着,戴复古忍不住哭了:“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你以为他知道悔改了,才不,过不了多久,就又跑了,一跑二十年。他还说自己是只鸟,只习惯五湖四海。
漂泊湖海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的!戴复古诗比词更擅长,词是闲情,诗以言志,诗里放入的感情更深刻。
他说:“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饥寒应不免,疾病又何如。日夜思归切,平生作计疏。愁来仍酒醒,不忍读家书。”又说:“三年寄百书,几书到我屋。昨夜梦中归,及见老妻哭。”句句都是血泪。读起来,简直以为是有人拿刀动枪地逼着,不许他回家。
其实还是放不下嘛!这时节,他已经度过了事业的艰难期,渐入佳境,诗名远播,高官时贤,人人争与结交。诗友们同气相求,俨然成派,就是后来文学史上所说的“江湖诗派”。
没有真回不去家园的书生,有的只是尘世中矛盾的心。七十多岁的时候,戴复古第三次流窜了出去,游山玩水,呼朋唤友,日以诗文唱和,忙得不亦乐乎。儿子怕他在路上出事,好说歹说接回了家。当年拜在陆游门下的毛头小子,赫然已成海内名家,也有后生万里来拜了。“分无功业书青史,或有诗名身后存。”回首人生,他这样估量着,遗憾和自豪参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