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和他的薄情女郎们(1 / 1)

送我水果,还你美玉

初夏的下午,平原广阔,林中的果实已经熟了,采桑和收麦的人还没有回来。阡陌交通,鸡犬都悠闲。在某处院墙的下面——

“喏,把这个送给你。”一个小孩有点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着。”另一个小孩,飞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来。“这个也送给你。”手掌摊开,赫然一块美玉。“不是回报哦,是我们要永远好下去!这就是大人互相送东西的意思吧?”

“嗯,永远的!”两双小手紧紧拉住,眼里满满的欢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一篇,以前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表达爱情,后来觉得说成友情、邦交之类,亦无不可。人对于诗歌,会随着年龄、心境、经历,而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现在,我愿意把这首诗中的主人公,想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面,在认认真真地许下他们人生里第一个心愿,根本就意识不到信物的贵贱不等。

大人一般很难“匪报也”,本来嘛,辛辛苦苦为一大家子生计奔波,累得像狗一样喘,也没多少收获……还要我“匪报”,说实话,你是来打劫的吧?

大人们对“永以为好”也不感兴趣,早知道故人心易变,瞬间给你看沧海桑田。只有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被金钱、权势、地位等概念侵入的心,才会天真地相信这世界上两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好下去,不会被打断,不会被干扰,誓言不会在时间里褪色。

一天天的忙碌算计中,人被催老了,被催得现实而古板,什么都不再相信。至少,不相信的好处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计得失,不管被辜负多少次都无怨无尤,最多惆怅地叹息一声,替对方想出百种理由开解,为对方转身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还很聪明,不是弱智儿。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真有这种人存在吗?

我确定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晏七公子。

关于他,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黄庭坚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晏几道和宝玉一样,在绮罗脂粉堆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难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

按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是老爸的门生故旧。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地位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他想要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蔡京权倾天下,又是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蔡京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来向他求词作。他倒是写了,拿过去一看,半个字也不跟蔡京有关系。苏轼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他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苏轼吃闭门羹,也就他能做得出来。他讨厌的倒并非苏轼本人,是因为苏轼当时正走红,勉强可跻身权贵行列。

这可以说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成了骨气。

何况,他有那么一位杰出的父亲: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同进士出身,以后逐步升迁,集贤殿学士,礼部、刑部、兵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临淄公,位极人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俱为其门生。府上四时宾朋满座,来往皆一时俊彦。在词坛也是大家。小晏,这晏家最小的儿子,是诸子中最有才华的,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也会让小家伙出来作词一首,然后满座掌声和惊叹。

他习惯了,可心底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短暂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灭亡,大家一拍两散,谁也捞不着好处。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卷进“郑侠《流民图》案”,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他出来以后,生活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就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叫花子天天搬弄讨饭碗——穷折腾!”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超然。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的他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也曾努力过。他只是比起寻常人来,功名心比较脆弱,禁不得打击。

我们可以拎着礼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别人大门口浑身冒细汗,鼓起勇气敲门;搜肠刮肚说着奉承的话,说得舌头打结;冲着上司喜笑颜开,被无视后继续对着空气挥手,装成在晨练……我们脸皮厚,志气坚,屡挫屡战。但小晏,他没学会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实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伤的心藏起来,继续去争取一个结果。寻常人都知道,在社会上求人办事情,脸皮薄,哪里行的呀?小晏呢,他本来就勉为其难,别人稍一婉拒,就自动默默地走开了。

我不要眼前的苟且

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小山集》的话来说:“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山,则为了尊严而“尚气”。到底谁更艰难些?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更多。正百无聊赖,皇帝召他作词。他去了,写了《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受到皇上激赏,可见其应景文章也能写得很轻松拿手。于是皇上给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一来是想到旧谊,二来也自忖才华还是可供世用。

词为《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旆过长淮。

千里袴襦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这个马屁拍得不可谓不响。真不知当时小晏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是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天降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又像一个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原来晏几道这呆子,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连道学先生程颐都知道,还半反感半赞赏地说:“鬼语啊!”意思是轻灵得不像人写的。韩维却是直截了当,说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晏相门下的老吏失望。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是我这种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人,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但是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家,充满温暖和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

他回去,安分地做着小小官儿,像敬业的白领;继续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诗酒生涯,像浪子;除少数几个朋友外,门再不为他人打开,像隐士;脾气更加拗直,更不理人情世故,又像个狂生。

只有他的朋友们确知,他就是个简单的人。太过简单了,于是不合时宜。还是黄庭坚说:“磊隗权奇,疏于顾忌……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所以,韩维的想法可以理解。而小晏那一群显贵的亲戚,爱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对他施以援手,实在是担心他到了人人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官场上,直来直去,又不带眼识人,把谁的话都当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人、站错队,惹下大祸,连引荐他的人一起倒霉。

每个人都说他不适合做官,他是真的不适合。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种形象面对尘世:落魄贵公子。

天真,从可耻到可爱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藉、雍容大方,晏几道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检、**无行呢?

试看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就是这首词,后两句被程颐惊叹“鬼语”,其语得来轻妙,了无痕迹,如有神鬼相助。而这个正在逐爱的男人,他的情感无拘无检,肆意流淌,像满天满地月光组成的河流,全泻向那个女孩的所在。看,仅仅一次邂逅,他就醉了,晕了,魂飞天外了。眼看一场浩大的爱情即将上演——且慢,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喜欢他,还是个未知数呢!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玉箫是代称。传说中的“玉箫”,曾经和爱人生生死死两世情,是“言情剧著名女主角”。小晏这里,不过初见的惊艳,看她在灯光下的妖娆,截住她闪来的一个眼波,便立刻对号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对,自说自话,积极地醉倒了。她的歌声渗着酒意,直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进梦乡,又忽然地醒过来。

别人的酒醒,多是一场惆怅,回想起来失笑,叹息。小晏呢,醒了的时候,比醉时更认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静,真是美好。其实每个春夜并无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为在夜晚的某处,有一个她。她睡在那里,压根儿不知道自身的存在是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头,在吸引着他,梦魂穿越一切时空的阻碍,去寻向她的方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学倩女离魂就算了,还是惯犯,视礼教约束如无物,“又”跑去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干吧?能不能自重一点啊!

肩负教导之职的长辈,几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这阕小词里,他的不自重有两层:一是掉进爱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厢情愿;二是高调地寻花问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实话,这世上真肯约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谁也不理直气壮地嚷嚷吧!王小波说,文化有两种内容,一种是写出来的书本知识,一种是暧昧的共识。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谁要一嗓子喊破,就会变成没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暧昧的共识是:士大夫可以尽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热衷的样子,嚷嚷开来。你嚷了,就是揭破了共识,让大伙儿难堪,所以大家也只好让你难过了。

他父亲就不一样,也写恋情,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通篇下来,只看见他细细地写景。暮春时节,花谢了,绿意盎然,浓到了极处,便在丰茂里带出莫名的忧郁。纷纷扰扰的杨花,惹得行人心中千头万绪。春愁深深的背景里,有一个人,听着鸟语,在炉烟袅绕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来独对满院斜晖,那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反而更深了。哪有一语涉情?可读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个人是在相思啊!缠缠绵绵,清婉隽秀,正所谓“闲雅有情思”。这爱意,是有节制、有缓冲的。他痛苦,但不会要死要活;他想念,但不会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几多隐忍、几多自我宽解。

这才是我们传统文化所推崇的“哀而不怨,乐而不**”。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

“哀而不怨,乐而不**”,傅雷曾就这八个字下过定义:“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而王国维也说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写恋情没有关系,关键是你对恋情的态度。晏殊之词和晏几道之词的精神差别,就在这里。小晏缺少的,正是儒家传统中最重视的中庸、条理、秩序。

再来看小晏的这阕《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颠颠倒倒,唠唠叨叨,抱着人家离去后的被子,拼命闻着残余的香气,哭得肝肠寸断。整天这副情圣的样子,谁敢把正经事交给你做?他还不悔悟,像个刚涉爱河的少年,抱怨着晚上缺了一个人,好冷啊好冷啊,像寒号鸟一样叫个不停,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最后,他发狠赌咒了:今生缘分不够,就结到来生吧,不,来生也还不够,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长辈,家里有个孩子,这么天天沉溺在失恋中,丢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气?你觉得他有没有出息?

在中国的传统环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能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为规范,也要合乎一些暧昧含糊的共识。小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跟他说规范,他还理解;说暧昧的共识,他就手忙脚乱,莽莽撞撞,惹出许多啼笑皆非的事,甚或要被别人怒目而视了。

比如说感情,爱与被爱怎么均衡,付出与得到之间的关系,他就基本没概念。爱情、友情、人际关系,默认的法则是:我送你什么,你应以相应规格回赠。送少了,是无礼,是亏欠;送多了,是傻瓜,是别有企图,是不敢承受。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个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着美玉回报水果的孩子。他心里从来没有过一杆秤,他就是那么兴兴头头,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摊开手:“喏,这个送给你。我们永远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问高低贵贱,不管体面,不怕被辜负,去信任每一个他遇到的人,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为成年人,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话来说,简直可耻,“天真得可耻”。亦舒笔下,那个从贫贱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会、戴上了鸽蛋大钻戒的喜宝,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识人情险恶,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得从唇角飘出这一句来。可是,她同时又是暗自羡慕的。她知道,这可耻的天真带来的安宁快乐,她今生是无法拥有了。

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烂漫、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贾宝玉心灰意懒,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谪仙记》里,明朗如月的贵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走上了另一条路。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和他共在这花园里的,是他曾经遇见、爱过又别离的女孩们。小晏的词集中,倒有大半是在写和她们的时光,写她们的颦笑,漫长岁月里绵延的追忆。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贩来卖去的婢女与歌伎。莲、鸿、、云……这些就是她们的名字,微不足道,却被小晏郑重记下来,放到诗歌里,一直到后世,都要让人们知道她们的美、她们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悲伤与歉意。

他们有过好时光呢,在彼此都很年轻的时候。小晏当时是正宗的贵公子,家境犹好,青春活泼的心性,正该痛饮生命的美酒。携着手,嬉戏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沈廉叔、陈君龙、晏几道三个好朋友,总要在一起,每得新词,便交给身边的歌儿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词酒一杯,本也是宋代人的传统娱乐。莲、鸿、、云,就是其中最出色或者与小晏关系最亲近的几位。

小晏公子,在家里,就是由侍儿丫头们陪伴长大的,厮混在一起,没个尊卑。女孩子们也喜欢他。可到最后,并没有谁留在他身边。原因,他在《小山词自序》中道:“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沉睡者》,是一部关于友情、成长和残酷青春的影片。一次意外,四个小伙伴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当时看见前路闪闪生辉,我们还以为会永远携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巷道中,四个少年的快乐已不复存在。”这两句话,似乎也可以送给小晏的年轻时代。

那时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的歌女恋爱,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把她接回自己家,而任她流落无踪?我猜主要原因是,毕竟是相府人家,公子哥儿在外面游玩可以,把闲花野草弄回家来,就很难被允许了。到后来,小晏境遇每况愈下,加上那些上门要资助的、哭穷骗钱的人不懈努力,慢慢地,连家人温饱有时都成问题,就更难照料到情人吧?

不过我还推测,当时的小晏,看见意中人就颠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远门,就恨不得跟每个人都说上一遍:“哇,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这么个傻呵呵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他眼里,岂会看见潜伏在未来深处的风霜险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人世间的苍凉与珍惜,他的父亲晏殊早就叹息过。这时候的小晏,还远远没有觉悟。他也像宝玉那样,还以为姐姐妹妹会永远相伴,忽然见到二姐姐出嫁,惊到灰心。

当日相对那么好,好时光匆匆过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有离歌可唱,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词集里,多处提到小,他一生中最怀念的那女孩。名字,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多么重要。在一起的时候,要欢欢喜喜地用这个名字,面对面地喊她;分开的时候,那曾经不绝于口的名字,就成了一个咒,时时地冲破紧闭的嘴唇,向空中飞去,每一声,化作一只扰乱心神的蝶,生生不绝,把情人的天空变得绚丽迷乱。

你爱一个人,平等地尊重地去爱,必会万分珍惜对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词里最坦然、最热情地把爱人名字镶在字里行间的词人。每读一次,就是呼唤一次,呼唤得久了,连世界也跟着发喊起来。

这时候的小,大概已经不知行踪了,至少,也远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怀念。从今年的梦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话,离初见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记得那年刚见面的时候……

这个人已经沉入回忆中去了,我们不要打扰他。说回来,从词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会弹琵琶,而且,初见已在弦上说相思,又穿着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绣两重心字的时装,他俩,很明显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失去和怀念,对于小晏,有多沉重,情感有多浓烈。

小晏,已经不是情窦初开、一次离别就咋呼的少年了。经过了这么多,人也变了。他只温婉地,用淡雅的笔触,轻轻地写,把相思写出一种超凡脱俗来。像用水彩绘成的画,画里的人,似远又近,明明连衣上的针脚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脸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里,化作彩云。

他伸出手,挽住的只是虚空。挽留不住的岁月,挽留不住的人,在这时空转换与闪回分镜中,迷离而悲伤的美,就烙在了读者心里。小晏的词,有论者认为,意境要比他父亲浅薄和狭窄。甚至有人说:晏殊是牡丹,而小晏只算一株文杏。

不错,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自有宽阔深远意境在,可以发人以哲思。这一点小晏比不上。可小晏也是不可学的。王灼就说他:“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他的可贵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挡,哪怕伤痛到无言,放肆到人人侧目。

他得乐园,失乐园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晏,就这么喜滋滋地跳到人们面前。你简直听得见他的心在热烈地跳动,看得到他灵魂的色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道学家和关心他的父执辈,又要皱眉头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家伙果然无可救药。一个“拚”字,立刻暴露了他任意妄为的马脚。为君一醉的拚却,在女人眼里,或许够痴够真。不过,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必然会成为非主流,被侧目与窃笑,甚至被视为洪水猛兽。对象又是个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双重不像话。

话说回来,接吻时,谁希望脑海中浮现贾政老爹的那张脸啊!小晏不理他,我们也不理。

因为很难与情人相见,他的词里,特别频繁地写到梦境。远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习惯了做梦,这一回真的见到了,他拼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灯台就照到人家脸上:是你吗?真的是你?

掐完自己,可能还会把情人掐上几把,以验证自己的判断。可爱的孩子,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恋人前的痴缠。

所以我说小晏是情圣。情之所以为圣,不是因为会玩心眼,会甜言蜜语,或有钱有闲情,而是因为在恋爱中,他真实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里,“真情”二字,凌驾于追逐名与利的尘嚣之上。

大家都知道,以小晏的境况,想留住身边爱人不大可能。漂泊的女孩们,也有自己的终身要解决,谋生远比谋爱要重要——纵使她也曾经温柔地许下诺言:“永以为好。”

而另一种情况是,在恋爱中,不论男女,一方太过痴情,太过诚挚,把心热烘烘地捧出来,让对方知道他的忠诚与爱毫无悬念,反而会让对方感到索然无味。爱情,要争斗,要试探、猜测、纠缠反复,才够美味。久别胜新婚,吵架过后的拥抱更甜蜜。情场上,反复无常,会欲擒故纵的“作”男“作”女们,通常更让人神魂颠倒……可小晏,爱就直直地爱了,认为一点作戏都是于对方的不敬。他就算被抛弃了,也不会反目生恨。

无论现实原因,还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抛闪,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忍不住又要把他父亲拿来对比了。小晏和大晏,词艺上共承一脉,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间派而有过之。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为父亲的人,既早慧,又早熟。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对于世事有圆融的观照,不会难为自己,也不会难为他人。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时光的冷漠,不为多情的人稍作停留。时间会带走当下属于我们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们紧紧握在掌中的那另一双手。城外的长亭短亭,早就见惯了无数离别的人,泪水迟早会将我们的好梦惊醒。

大晏的春衫,被泪水与寒露浸湿,换来的是一声叹息,人生的无常感,如坐禅人顿悟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旧香”,一个“惜”字,照见了他对时光的态度,既痛楚,又无限珍惜,宁愿沉浸其中,只为那旧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可以说,他的后半生,就是对前半生的追忆、再加工与升华。别人都将丧失归因于岁月无情。他呢,却替残忍的老天着想起来:怪我自己的疏狂,老天才给我这么多离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着昔日爱人、友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也只是呆望着远水遥山,转过身,把案头堆积的信纸揉碎:“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里有小小的赌气,更多的是对远行之人的体谅——云水渺茫,道路阻且长,比起这楼中独守的自己,他们的行程更艰难吧?我也该理解一点,就不要再用这无凭的相思,去给他们添乱了。

前半生的诗书歌酒、红颜相伴,后半生的落拓潦倒、风流云散,词中深深的身世感,正如秋草夕阳。肃杀的秋风里,这个独自守望着,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奋笔疾书,又忽而跺脚长叹的晏小山,他不会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里那执拗的一缕暖意,暖在后代读者的心里。

还有更倒霉的时候,确确实实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观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辩护了。比如《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压根儿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在烟波中头也不回。只剩下他在那里伸着脖子呆望,望到再无可望,低着头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气的人,到此际也要爆发一下了。小晏就发誓了:哼,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无情无义的!

我不禁要窃笑了,真的吗,小晏?我可是知道,爱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从心里统统赶出去,那干吗揪住渡头的柳叶,觉得它们的枝枝叶叶,都在替你诉说“离情”呢?

深情的人不会真的懂得忘却与决绝,即使他的深情总被伤害。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长相思》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阮郎归》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少年游》

这样的句子,在晏几道的词集里可真不少。作为一个痴情公子,他真是够倒霉的。不知道把他抛闪的女孩是谁,也许是一个特别狠心的人,也许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只当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艳遇。

小晏的恋爱对象,多是歌女舞伎。她们在城镇中停留,在江湖中漂泊,为着一个理想的终身有靠,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割舍,很难真正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们寻找过,又果断割舍掉的人之一。

她们薄情,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苦衷。小晏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别人着想。所以他一再被辜负,一再原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薄情。每个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挣扎,靠近了,又离开。小晏就是那个冬夜里,大雪中,用一间小屋,守着个小火炉的人。他能给的不多,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当你需要时,他热诚地欢迎你进入,高高兴兴地陪你说话,感谢你让他免于寂寞,给他欢乐。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里闪过点点失望,可依旧笑着为你祝福。

对离开自己的薄情女孩们是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这样,慢慢地,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许许多多被其他人匆匆遗忘了的欢乐时光、舍弃了的美好、艰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与痴,一枝一叶,欣欣向荣起来,重建起一座四时繁花绽放的大观园。

他失乐园,然后,得乐园。直到生命的晚年,亲友故旧更凋零,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也累了。独坐园中,听见命运收割的镰刀在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气,从苍老的脸上,绽开微笑。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么激烈,但也获得了最终的坚韧。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会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殷勤理旧狂”,是重阳节的时候。宋代人到重阳,必要亲友相聚,登高、赏菊、饮酒、叙旧。不管怎么样,景总是要应的吧,即使朋友啊,恋人啊,都已经在时间里永远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这样煞有介事的,还像当年公子哥儿时似的,折腾个什么呢?”

转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后的光阴里被它们打败啊!于是,他整衣,听歌,在毫不相干的热闹人群里,举袖饮尽这杯酒,一个个熟悉的年轻面容浮现,也在微笑着,看着他。

莲、鸿、、云……女孩们在说:“喂,少喝点,醉了没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陈君龙促狭地挥手:怕什么,等会儿让小送你。

黄庭坚:跟我一样没头脑、不高兴的家伙,头上也戴着花,还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话!

郑侠:一介小破官儿,穷得比我最穷时还穷,竟然敢上书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对,还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却最喜欢这个浑人呢!

歌声中,又渐渐醉了。晏几道平凡的、从未飞黄腾达的一生,过去了,留下这一段“四痴”的评语: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四库全书·山谷集·小山集序》)

是,他是个痴绝人间的人,也是个天真到死的人。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

所以,我们很爱很爱晏小山,就如同,我们爱那些可爱的孩子。

“我们要永远永远好下去!”

“嗯,永远的。”

天长地久,穿过岁月的烟尘,在古老的中原大地上,阳光照得一片通彻。那些小小的背影,手拉着手,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