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在时光里倾颓,时间流转到了南宋末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英雄的呼声也成了隐约余响。这里要说的只是一个叫蒋捷的普通词人。
蒋捷是南宋最后的进士,在中进士之后几年,南宋就灭亡于蒙古人的铁蹄下。剩下来的大半生,他只好用在逃亡与躲藏上。
他的《一剪梅》很有名: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年轻的时候,坐船经过吴江。那时南宋还没有亡呢!他的心情,还单纯只是旅途的惆怅与对家的思念。应该是刚成婚不久,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娇妻。蒋捷一直是个恋家的好男人呢!春天的江南,风光多么好,到过江南的人都知道。他坐在小船中,呆呆望着外面,心里像有小虫子在爬一样,有点轻痒,有点焦急。
乘船过路,如果你看着两岸,会有很浓重的镜头感,画面一帧帧播放过去,滑过眼帘。蒋捷不懂多媒体技术,他的这首小词,却俨然娴熟导演的剪辑手法:江上摇橹而过的小舟,岸上随风招摇的酒帘,有着绮丽名字的小小渡口与石桥——可能是舟人告诉他的,也可能是因为这条路常走。
“飘飘”“萧萧”,两处叠字运用得极好,像这春天密密织织的细雨,催动着人心里的渴望。马上就要到家了!甜蜜的家,温柔的妻子,要和她坐在一起调着笙,把暖暖的熏香点起来——多么值得珍惜的时光。
他想着,忽然感到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好像在睡梦中被温软的巴掌轻轻又坚持不懈地拍打,终于醒过来一样,他明白了一件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樱桃,绿芭蕉,这春天里色彩鲜明的寻常物事,就在蒋捷心念一动的这天,凝固在中国文化里了,让后来的无数人,读着它们,心中又欢喜,又悲伤。
因此词而被称为“樱桃进士”的蒋捷,当时还并不知道这首小词在他生命里投下的宿命暗喻。而这样轻妙温柔的句子,后来他再也写不出了。
来日大难,兵荒马乱中,他也与妻子及其他家人失散,到底重逢了没有,无从知道,希望是吧!年轻的进士,在以前是要头插鲜花,在京城里走马游行,被人们指点艳羡的。如今,国都没了,这身份分文不值,连皇亲国戚都蓬头垢面、鸡犬不如地奔逃偷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小皇帝在崖山跳了海,文天祥死了,一切都结束了。蒋捷还活着,在一片荒凉惨淡中,到处寻找着他的家。
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个倒霉的人,头年刚中进士,向家里报了喜,第二年蒙古人就打到了,战火烧得遍地。他身上也没钱,衣食无着,还努力往家的方向奔。满脑子想的都是深闺中,几声软语,娘子笑得晕红的脸。
人在大难来时,在最初的慌乱失措之后,也终会平静下来,去试着接受这恶毒的命运。蒋捷东逃西窜,心里再惶急,夜里也无从赶路,得找个破败村庄投宿。他一边艳羡着天上的乌鸦,到黄昏就能找到杨柳归窝;一边跑到村子里,且弄点老酒安安神。酒是找到了,也喝了,完事一摸口袋,一分钱也没得,只有支破毛笔还在,便觍着脸,问旁边的老头儿:“您要写《牛经》吗?”
《牛经》是本农书,讲如何鉴定耕牛。这年头,是个腿脚利索的人,都逃难了,剩下走不动的老头儿,还要种个什么田,要这破东西干什么?老头儿面无表情,只管冲他不耐烦地摇手。这就是蒋捷逃难生涯中的一天,过去了。
元朝建立,南宋的百姓都成了蒙古人治下的“贱民”,日子虽过得低三下四,到底也还是不打仗了。亲人失去了,日子还是要过,田还是要种,饭还是得吃,婚还是要结,孩子还是得生。时间慢慢地往前淌,蒋捷去哪里了?
他真的隐到了市井中,当了个江湖相士,靠算命占卜过日子,还在四处流浪。直到老迈,他才买了块田,有地方住下来。
算命,这活计应该比写《牛经》强点。他倒不怕丢面子,大概一是为了生计,二是为了逃避新朝廷的征召。元朝的皇帝,终于发现要长治久安只靠打打杀杀不行,慢慢地,就对前朝的文化人实行怀柔政策,给他们官做。这政策还真有点效果,许多人都去了。连名将张浚的后代、著名词人张炎,都悄然动了点心思,跑到元大都转了一圈。可是蒋捷没去。
他在想什么呢?
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荆溪在宜兴,宜兴是蒋捷的老家,他少年时光就是在这里优游度过的,有过许多呼朋引伴、花边柳下的宴游。现在他又来了,却并没有打算停下来。乱世之后,旧宅旧人**然无存,留下来似也无意义。
如果真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连夜下了大雪,不得不留下来。留在江上的一叶小舟里,面对往事纷繁。风往舱里灌,冷,烛光零乱,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渐渐地无法自持,愁恨排山倒海而来。他倒又自嘲了:“这不算什么,今天这个雪夜里,还有梅花,跟我一般地在发着愁呢!”
梅花多高洁,这句淡淡的话里,藏着点傲气。
蒋捷坐在这里,望着泯灭的家园,不知有没有想起祖上的故事。他的先祖中有蒋兴祖,老头儿很倔,当地方官时,发洪水,他几十天亲身守在大堤上,护住了一方水土。他爱这片土地爱到了这个地步:金兵来犯时,坚决不跑,说“世受国恩,当死于是”。力抗金兵而终于城破殉国,女儿也被金人掳走。他的同辈中有蒋禹玉,曾召集家乡子弟,起兵抗元。蒋家和岳飞家族也是世交,曾经为岳飞鸣冤而获罪……轮到他自己,虽然无用,但总归也不算太对不起列祖列宗吧!
蒋捷的词里,常常有奇语,犹见当年“樱桃进士”的风流聪敏。比如说这首词里,他劈头就一句“白鸥问我泊孤舟”,真是神来之笔,连江上的鸥鸟,都惊讶地问他:“你留在这里,是身体留下来呢,还是心留下来呢?如果是心留下来,为什么又锁着眉头?”一下子就将这倒霉人望家乡而竟不愿停脚的苦楚,给揭破了。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行走在物是人非的旧山河、新朝代,这也是他作为一个遗民,最后的、永恒的表情了吧?恋小家的男人蒋捷,也深深地爱恋着他永不再来的故乡、故国,永远消逝了的王朝风流。
“离开村庄的人将长久漂泊。”漂泊在路上的人,唯有一遍遍,看红了樱桃,看绿了芭蕉。还是用蒋捷自己的词来结尾吧!
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世代谢如此,千古兴亡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