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恋2(1 / 1)

(英)劳伦斯 10470 字 4个月前

因此,在汤姆·布兰文的指导下,准备工作早已在进行了。家门口巨大的天篷已经搭起来,两堆巨大的篝火也已准备好了。乐队已经雇下,酒席也已经在准备之中。

斯克里本斯基是一定会来的,他准备在那天早上来到。厄休拉穿了一身用柔软的绉纱做的白色的新衣服,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配上她的黑色头发和金黄色的皮肤,她看起来很像南部的女孩子,或者更像热带姑娘,像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全身没有任何鲜艳的东西。

那天,她准备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止不住心里有点发怵。她要去充当女傧相。斯克里本斯基要等到那天下午才能抵达。婚礼定在下午两点。

当迎亲的队伍回到家来的时候,斯克里本斯基正站在沼泽农庄的客厅里。他从窗户里看见汤姆·布兰文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上衣,白色的裤子和白色的鞋罩,用胳膊挽着厄休拉大笑着从花园里的小道走过来。汤姆·布兰文是婚礼上的男傧相,他脸色像女人一样娇嫩,黑色的眼睛,黑黑的剪得很短的胡须,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但是尽管他那么美,你从他身上总会感觉到粗野和****的气息;他那样子很奇怪的像野兽一样的鼻孔使劲大张着,他那匀称的光着的脑袋看上去简直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额头上面完全光秃秃的,让人对那圆圆的脑袋一览无遗。

斯克里本斯基先看见的倒是那个男人而不是那个女人。她显得光彩夺目,仍带着她每次和她的汤姆舅舅在一块儿时必然会表现出来的离奇的,难以说明的,心不在焉的活泼神态。

可是她一遇见斯克里本斯基,那一切便都消失了。她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那个像命运一样难以猜测的瘦长的,始终不变的青年在那里等待着她。她仿佛已无法再抓住他。他那满不在乎而又显得粗暴的神态使他看上去既充满了男人气派而又很有些洋气。可是他的脸仍是那么平静、柔和和难以理解。她和他握了握手,她的声音简直像刚被黎明惊醒的小鸟一样。

“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她大声说,“不是十分有趣吗?”

在她那深黑色的头发上,可以看到几星彩色的纸屑。

他这时又感到心里一阵混乱,仿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变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了。可是他却希望自己非常坚强,具有男人气概,更粗暴一些。他这时走过来陪伴着她。

屋里摆着简单的茶点,客人们四下里随便活动着。真正的宴会要等到晚上才开始。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道走出去,穿过稻场走到田野里,一直走上了运河边的堤坝。

他们走过的新的玉米堆十分高大,显出一派金黄的颜色。一群白鹅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大声叫喊着表示抗议。厄休拉感到自己像一团白色的绒毛一样轻快。斯克里本斯基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边,他已抛弃了他旧的形式,现在,另一个灰色的模糊的自我像一个蓓蕾展开了自己的花瓣。他们小声谈着话,自然是谈情说爱。

运河中蓝色的水流在充满秋色的两岸中轻柔地向前流动,流向一座青绿的小山。运河的左边是那繁忙的黑色的矿坑、铁路,和那在小山上慢慢发展起来的城镇,而君临这一切之上的更有那座教堂。教堂钟楼上白色的圆形的钟在落日的余晖中清晰可见。

厄休拉感觉到那条路,穿过那阴森、诱人的混乱的城镇,便是通往伦敦的大道了。在运河的另一边则是一片青绿的沼泽地上的秋色,和沿河曲折成行的白桤木。再往远去,便是一片望不尽的刚收割过的庄稼地。那边,黄昏的清光是那么柔和,甚至一只红嘴鸥也仿佛在无限凄凉中拍打着自己的翅膀。厄休拉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沿着运河边的堤埂走着。竹篱上的草莓在片片绿叶之上已露出了鲜红的颜色。黄昏的清光、孤单的红嘴鸥的盘旋,微弱的鸟声似乎正在和煤坑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以及对面城镇上的阴森的烟雾弥漫的紧张生活相呼应。他们俩沿着那绿色的水道走着,水底反映出一抹蓝天。

厄休拉心想,他现在看来是多么漂亮啊,特别是他的手和脸,因为太阳曝晒,泛起的那一片红色。他在对她讲着,他怎么学会钉马掌,和怎样挑选适合于屠宰的牛羊的。

“你愿意当兵吗?”她问道。

“我还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回答说。

“可是你所干的事情都是为战争服务的。”她说。

“那倒是的。”

“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

“我?啊,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激动。如果现在真打起仗来,我一定会愿意去参加的。”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烦的感觉,一种强有力的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愿意打仗呢?”

“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简直像是孩子的玩具游戏。”

“你要是上战场去,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将像一个黑鬼一样玩着命去帮忙修建铁路和桥梁。”

“可是你所修建的铁路和桥梁在部队用过之后,他们又会全给拆掉的。那不也同样像孩子的游戏吗?”

“除非你把战争叫作游戏。”

“那它又是什么呢?”

“打仗大约可以说是我们现有的一件最严肃的事了。”

她忽然有一种和他十分疏远的感觉。

“为什么打仗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为严肃呢?”她问道。

“在战场上你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这种杀人的事,我想是够严肃的了。”

“可是你一死掉,一切问题都与你不相干了。”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战争的结果是十分重要的,”他说,“比如能不能解决马迪的问题可是一件大事。”

“那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用不着去管喀土穆[12]的前途如何。”

“你需要有居住的地方,那总得有人给你腾出地方来。”

“可是我并不希望到撒哈拉沙漠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吗?”她怀着敌意地大笑着回答说。

“我不愿意——可是我们一定得支持那些愿意去的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持?”

“如果我们不去支持,那我们将把我们的民族置于何地呢?”

“可我们并不代表这个民族,还有成堆成堆的人,让他们去代表这个民族好了。”

“他们也可能说他们也并不代表。”

“那好,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不存在什么民族问题了。可我将仍然还是我自己。”她大言不惭地肯定说。

“要是民族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将会变成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人的俘虏。”

“干吗是俘虏?”

“他们会跑来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那好,他们就是来了,也不可能拿走很多的东西。他们拿走什么我也全不在乎。我宁愿要个把我抢走的土匪,也不愿要个供给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的百万富翁。”

“那是因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是的,我是。我愿意满脑子浪漫主义思想。我讨厌那些老待在一个地方,老待在家里的人。一切是那么僵化和愚蠢,我仇恨士兵,他们都是那么僵化,简直和木头一样。你们,说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呢?”

“我要为我的民族打仗。”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是那个民族。你打算为你自己干些什么呢?”

“我属于这个民族,我必须对这个民族尽我应尽的义务。”

“可是在它并不需要你为它做出任何特殊贡献的时候,在没有打仗的时候,你将干些什么呢?”

这话使他感到有些厌烦。

“别人干什么我也将干什么。”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一定随时准备好,在需要我的时候尽我的一切力量。”

他在回答的时候显然十分不快。

“你让我觉得,”她回答说,“你自己仿佛什么人也不是,你现在在这里仿佛算不得是一个人。说真的,你自己不也算是一个人吗?你让我看着仿佛什么也不是。”

他们继续走着,最后来到水闸上的一个码头对面。那里有一条空载的驳船,船顶油漆着红色和黄色,长长的船身油成一片漆黑,停泊在那里。有一个满身油泥的高瘦的男人坐在驾驶台门外一个木箱子上,抽着烟,哄着一个用酱色的头巾包裹着的小娃娃,观望着河上的落日。一个妇女匆匆走出来,把一只水桶放在运河的流水中,提起一桶水又匆匆进去了。他们还听到另一些孩子的说话声。从舱房的烟囱里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空气里还可以闻到烧菜的气味。

厄休拉像一只白色的飞蛾一样停留在那里,四处观望着。斯克里本斯基也磨磨蹭蹭地陪伴着她。那个男人忽然抬起头来。

“晚上好。”他大声叫喊着,显得有点无礼,又似乎对这两位来客很感兴趣,他脏污的脸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傲慢地看着他们。

“晚上好,”厄休拉很高兴地回答,“现在这景色不是美极了吗?”

“是啊,”那个男人说,“美极了。”

他红红的嘴唇上面是一溜粗糙的棕色胡须。他在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噢,可是——”厄休拉大笑着,犹犹豫豫地说,“是很美,你说话的口气怎么仿佛它不美呢?”

“对一个哄孩子的人来说,美个屁,我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到您的驳船里看一看吗?”厄休拉问道。

“没人会阻拦你的,要看你就去看吧。”

这驳船正靠在岸边,停在码头上,它的名字叫安纳贝尔,船老板是拉夫巴勒的鲁思。那个人眨巴着他目光锐利的眼睛,严密地注视着厄休拉的行动。他的头发像乱麻一样披在他那满是油泥的前额上。两个穿得很脏的孩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

厄休拉观看着那巨大的闸门。闸门现在已完全关上,很细的水流发着声从门缝里滋出来,慢慢向下滴。在这边,清澈的河水已经漫到闸门的顶上来了。她大胆地走过去,走到对岸的码头上。

从堤岸上弯下腰,她朝舱房里望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炉红红的炉火,还看到阴暗中有一个妇女的影子。她真想下去看看。

“你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那个男人警告说。

“我会小心的,”她回答说,“我可以下去吗?”

“唉,你愿意下就下去吧。”

她搂起裙子,先探下一只脚,然后就大笑着跳了下去。马上在她的身边飞起了一片煤灰。

那个妇女走到门口来了。她身体胖胖的,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很年轻,脸上长着一个样子很怪的向上翻着的鼻子。

“噢,你会把浑身的衣服全弄脏的。”她大叫着,有点吃惊,但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实在想下来看看。住在一条驳船上一定很好玩吧?”厄休拉问道。

“我也并不总是住在船上。”那个妇女很开心地说。

“在拉夫巴勒,她也有她的客厅和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呢。”她的丈夫十分骄傲地说。

厄休拉看看舱房里面,那里炉火上正坐着锅,桌上已摆好几个盘子。里面非常热,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那个男人正在和那个娃娃讲话。这娃娃长着一双蓝眼睛,白嫩的脸,淡红的头发。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是个女孩——你是个女孩吗,嗯?”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摇摇头。孩子皱起她的小脸,发出一个十分滑稽的微笑。

“噢!”厄休拉叫道,“噢,太可爱了!噢,她笑起来多么有趣啊!”

“将来有她笑的时候呢。”孩子的父亲说。

“她叫什么名字?”厄休拉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她不配有什么名字,”那男人说,“不是吗,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不点儿?”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着。那娃娃大笑了。

“不,我们整天都太忙,我们没有时间送她去登记。”舱房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就是在这条船上出生的。”

“可是你们总该知道,你们准备叫她什么吧!”厄休拉问道。

“我们总想着叫她格莱迪斯·艾米莉。”孩子的妈妈说。

“我们才没有想着叫她那个呢。”孩子的爸爸说。

“你听他说的,那你要叫她什么呢?”妈妈生气地大叫着。

“她的名字得跟她出生的这条船一样,叫安纳贝尔。”

“那绝不成,你听见没有。”妈妈气恼万分地抗议说。

爸爸冷笑着坐在一边,表示决不相让。

“那好吧,你等着瞧吧。”他说。

看到那个妇女生气的样子,厄休拉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男人是决不会让步的。

“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她说,“那就叫她格莱迪斯·安纳贝尔·艾米莉吧。”

“不成,要那么叫未免太啰唆了。”他回答说。

“你瞧!”那女人叫喊着说,“他就是这么蛮不讲理!”

“她这么美,她又笑了,可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厄休拉冲着那娃娃叨叨着。

“让我来抱抱她。”她接着说。

他把那个满身奶臭味的小娃娃递给她。因为那孩子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闪亮的眼睛,笑起来是那么好玩,那么动人,厄休拉真是十分喜欢她。她哄着她,冲她不停地叨叨着。这孩子太怪,太让人觉得可爱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忽然问她。

“我叫厄休拉——厄休拉·布兰文,”她说。

“厄休拉!”他十分吃惊似的大叫了一声。

“使徒里有一位圣厄休拉,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她连忙解释说。

“咳,孩子她妈!”他叫喊着。

没有人回答。

“潘姆!”他叫喊着,“你没有听见我叫你吗?”

“干什么?”那女人不耐烦地回答。

“‘厄休拉’这个名字怎样?”他微笑着问道。

“什么怎么样?”那女人回答说,同时又出现在门口,似乎又准备进行一次斗争。

“厄休拉——这是那个姑娘的名字。”他温和地说。

那个妇女上下打量着那个年轻姑娘,很显然,她的苗条、秀丽的身材,高雅的神态,她抱着那个孩子时温柔的举动都使她十分感兴趣。

“那么你的名字怎么写呢?”那妈妈问道,她由于很激动,倒显得很尴尬了。厄休拉拼出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看着那个女人。妈妈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惶惑的红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可不是个普通名字,可不是!”她对这个新的经历感到很激动,止不住大叫着说。

“那么你同意用这个名字吗?”他问道。

“我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安纳贝尔。”她十分肯定地说。

“我也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格莱迪斯·艾米莉。”他回答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厄休拉抬起头来。

“你们真愿意给这孩子取名厄休拉吗?”她问道。

“厄休拉·鲁思,”那个男人得意地大笑着说,仿佛捡到个什么东西似的高兴。

现在轮到厄休拉感到有些不好办了。

“这事真让我太高兴了。”她说,“我一定得给她点什么东西,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惶惑不安地站在那条驳船上。那个坐在她身边的高瘦男人仔细地瞧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奇怪的生物,仿佛她照亮了他的脸。他大胆地看着她微笑着,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赞赏的感情。

“我可以把我的项链给她吗?”她说。

这是一条很小的黄金项链,上面穿了许多紫晶、黄玉、珍珠和水晶,这项链原是汤姆舅舅给她的。她本来十分喜欢这条项链。她从脖子上把它摘下来,十分心爱地看着它。

“这项链值好些钱吧?”那男人好奇地问她。

“我想不会很便宜。”她回答说。

“这些宝石和珍珠都是真的,至少也得值三四镑。”站在码头上的斯克里本斯基说。厄休拉看得出他很不赞成她这样做。

“我一定得把它给你的孩子,可以吗?”她对那个驾驳船的说。

他脸红了,转眼向远处黄昏中的野景望去。

“这个,”他说,“这叫我怎么说呢。”

“你爸爸和妈妈不会说你吗?”那个妇女站在门口好奇地大声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厄休拉说,举起那一小串金光闪闪的宝石在那个小娃娃面前晃动着。那娃娃张开她的一只小手,可是她抓不着那项链。厄休拉把那串珠宝塞在她的小手里。孩子拿着那闪亮的项链的一头摇晃着。厄休拉把她的项链送掉了,她感到有点可惜,可是她决不愿意再把它拿回来。

那孩子拿着珠宝在手里晃了一阵,接着让它集成一堆,掉在驳船满是煤灰的船板上了。那男人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摸索着要把它拿起来。厄休拉注意到他粗糙的笨拙的手指在那落成一小堆的宝石上**着,他的手背上的皮肤显得通红,纤细的汗毛闪闪发亮。但这是一只清瘦、有力、能干的手,厄休拉觉得它很可爱。他很小心地拿起那根项链,把它放在手心里,吹掉上面的煤灰,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它。项链放在他坚硬发黑的手心里显得更小了,他向她伸出手去。

“你留着它吧。”他说。

厄休拉容光焕发地坚决表示反对。

“不能,”她说,“它已经归小厄休拉了。”

她向那孩子走过去,把项链戴在她温暖、柔软无力的小脖子上。

一时间大家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父亲向小娃娃低下头去。

“你怎么说呢?”他说,“你会说谢谢你吗,你会说谢谢你吗,厄休拉?”

“她的名字现在就叫厄休拉了。”那妈妈说,她站在门口微笑着,表示十分感谢。她于是也走过来看看戴在孩子脖子上的项链。

“她就叫厄休拉,对不对?”厄休拉·布兰文说。

她父亲带着亲密的、一半讨好一半粗直的神态抬头看着她。他不自由的心灵已经爱上了她,可是他的心灵是不自由的,永远不自由的。

她要走了。他给她拿过一把小梯子让她好爬到码头上去。她吻了吻现在由妈妈抱着的那个小娃娃,然后就转身走了。妈妈现在一肚子说不完的感谢的话。那个男人却沉默地站在梯子边。

厄休拉走到斯克里本斯基的身边,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在一片闪着光的黄色水流之上走过了那道闸门。那驳船的船夫看着他们向远处走去。

“我十分喜爱他们,”她说,“他是那么文雅,哦,多么文雅!那个小娃娃更是太可爱了!”

“他很文雅吗?”斯克里本斯基说,“我敢肯定那女人原来一定是人家家里的用人。”

厄休拉止不住往后一缩身子。

“可是我很喜爱他那种粗野的神态——这里面隐藏着真正的高雅。”

她匆匆向前走去,很高兴今天遇到了这个长着乱胡须的满身油泥的高瘦男人,他使她有一种温暖的轻快的感觉。他使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变得更丰富了。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只是在她身边创造了一种死寂和凄凉的气氛,仿佛整个世界已经是一片灰烬了。

在他们匆匆赶回家去参加盛大的晚宴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讲什么话。他心里对那个已有三个孩子的高瘦的男人非常妒忌,他妒忌他不讲客套的直爽性格,妒忌他通过厄休拉所表现的对女人的崇拜。这是一种身心一致的崇拜,一个男人的身心向往着和崇拜着一个姑娘的身体和精神,他怀着一种明知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可是他十分高兴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种完美的生灵,而且很高兴能和她有暂时的交往。

他自己为什么不能也这样来思念一个妇女呢?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真正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思念过一个妇女?从来也没有过真的崇拜,真正的爱,而只是对她有一种肉体上的要求?

可是,他只能以他的肉体来对她进行思念,至于他的灵魂,它愿意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在沼泽农庄上,一股欲念的火焰被慢慢扇了起来,这火是被汤姆·布兰文和弗雷德的婚礼给扇起来的。弗雷德这个羞怯、漂亮和笨手笨脚的农民却和一个漂亮的受过一定教育的姑娘结婚了。具有巨大神秘力量的汤姆·布兰文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火上浇油,他对那个新娘子具有巨大的**力,而同时他还正对另一个姑娘产生着强烈的影响,使她像大海一样,一时沉静,一时汹涌澎湃。他对她所讲的一些俏皮话表示无比欣赏,因而使她像磷火一样更是不停地发出耀眼的火光。她的青绿色的眼睛似乎隐藏着某种秘密,她的双手像祖母绿的珍珠一样闪光、透亮,仿佛那秘密正在这双手里燃烧。

吃完晚饭送上甜点的时候,乐队的小提琴和竖笛开始演奏起来,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到处是一片激动的情绪。席间几个简短的演说过去之后,大家的葡萄酒也都喝够了。主人把愿意喝咖啡的客人都邀请到室外去喝咖啡。那天夜晚,天气十分暖和。

天空中繁星闪闪,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在繁星之下燃烧着两堆红色的没有火苗的火焰。在这篝火的四周挂着吊灯,篝火前面便是那巨大的帐篷,里面被灯火照得通红。

年轻人一群群朝着那神秘的暗夜走去。到处是欢乐的笑语声,空气中充满着咖啡的香味。背景处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农舍的房屋,灰白的人影不停地来来去去活动着,红色的火光照在白色的或丝绸的裙子上,吊灯的火光在参加婚礼的来来去去的客人头上闪亮。

厄休拉感到这一切真是奇妙无比。她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那黑暗正像一头呼吸着的巨兽的胸腹,许多草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就在他们后面,便是一个黑暗的子孙繁多的兽窝。狂乱的黑暗的巨浪从她的心灵中流过。她要乘风飘去,她要飞上天去和那些闪光的星星为伴,她要用她的双脚向前奔跑,一直跑出这大地的牢笼。再在这里待下去,她简直就要发疯了。她像一头恨不得马上挣断绳索的猎狗,准备不顾一切地冲向黑暗,寻找某一个没有名字的猎物。而她自己就是那个猎物,她同时又是那头猎狗。那黑暗充满热情,不停地呼吸着,但人却感觉不到它巨大胸怀的起伏。它正等着欢迎她向它跑去。可是她应该怎么起跑呢——她怎么能腾空飞去?她只能从已知的世界跳进未知的世界。她的手脚像发疯一样难以拘束,她的胸部像被捆绑着似的喘不过气来。

音乐开始了,那捆绑在她胸前的绳索似乎已经散开。汤姆·布兰文正在和新娘跳舞,那行云流水般的舞步让人感到他们仿佛是在另一种大地的元素中活动,仿佛他们是两个活动在深水中别人无法接近的生物。弗雷德·布兰文和另一个舞伴在跳着。音乐如浪潮一般涌来,一对又一对的舞伴在音乐的**下相继进入仿佛沉浸在深水中的舞场。

“来吧。”厄休拉把一只手放在斯克里本斯基的胳膊上说。

在她的手一碰到他胳膊的时候,他的意识便一下子彻底消融了。他把她搂在怀中,仿佛要把她置于他的肯定而微妙的意志力之下,于是他们俩一起活动起来,一种双重的活动,在那滑溜的青草上跳着舞。这种活动将永远继续下去,将永远不会完结。在这里,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在一种忘我的活动中已被锁在一起,两个意志被同时锁在一个行动中了,它们永远不会彼此相混,一方永不会向对方让步,这是一种互相纠缠的甜蜜的交融,又是在交融中的斗争。

他们俩都陷入一种深沉的沉默之中,陷入一种深沉的处于深水之下给他们带来无限力量的流动的热能中。所有的舞伴都纠缠在一起,在音乐的水流中,随着波浪前进。一对又一对灰暗的身影在篝火前来回晃动,舞伴们的双脚不停地舞动着,慢慢进入无声的黑暗之中。这是深藏在一片巨大洪水下面的地下世界的景象。

那黑暗神奇地摇动着,啊,那整个伟大的夜晚正在缓缓摇动,那浮动其上的轻快音乐声,使这舞蹈的表面呈现出离奇的令人狂喜的涟漪,可是在这一切的下面,却只有一股巨流缓缓向后朝着遗忘的边缘流动,又缓缓地向前朝着另一个边缘流去,那颗心也永远追随着这波浪,而且每当它达到那边缘的极限时,也随着为之痛苦地悸动,这活动的浪头每到一个**之后便又向后退去。

当整个舞蹈迈着沉重步伐向前推进的时候,厄休拉感到有某种力量正在窥视着她。有什么东西正看着她。一种强有力的闪动着的光线正窥视着她的内心深处,不光是看着她,而且是已深入到她的内心里了。那似乎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而又近在身边的强有力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观测始终不离开她的身体。她同斯克里本斯基不停地跳着,跳着,而那伟大的白色的注视着的目光却一直继续注视着,并使它所显露的一切处于均衡状态。

“月亮已经上来了。”安东说,这时音乐已经停止,他们感到自己仿佛是被突然抛到海岸上的一件什么东西,骤然失去了活动能力。她回过头来看到山那边那巨大的白色月亮正窥视着她。她于是向它敞开了她的胸膛,让自己像一颗透明的宝石让月光穿透。她站在那满月的光辉之下,要把自己奉献给月神。她袒开她的两只**以便为它让路,她像一个站立着的海葵一样张开了她的身躯,柔和而毫无保留地等待着月光的抚摸,她要让月光充满她的整个身体,她愿意和月光进行更多更多的交流,以达到最高的完美。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领开了。他用一件巨大的黑色外衣裹住她的身体,坐在那里握着她的一只手,让那月光去和那一堆堆的篝火争辉。

她已经完全心不在焉。她耐心地披着那件外衣坐在那里,让斯克里本斯基握着她的手。可是她那个**裸的自我已经离开这里,拍击着月光,用她的**和双膝向着那月光冲去,和它相亲,互相交融。她几乎站起身来,真的要离开这里,要抛掉她所穿的全部衣服,抛开这里,抛开这阴森、混乱的人间世界,跑向那小山和那山上的月亮。可是,在她的身边却站着像石头一样,像磁石一样的人群,她没有可能真正离开这里。斯克里本斯基像是拴在她身上的一块磨石,他的存在所产生的力量阻止着她的行动。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所形成的负担——一种盲目的、无法改易的、呆钝的负担。他就是那么呆钝,他死死压住了她。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叹息。啊,这是为那月亮的冷清、绝对自由和光辉发出的叹息。啊,这是为了使自己获得尽其天性,并完全可以自行其是的自由而发出的叹息。她要马上离开这里。她感觉到自己像一块发光的金属,现在却被黑暗的、不纯净的磁石给纠缠住了。他不过是一片浮渣,所有的人都是浮渣。她多么希望能够离开这里,走向那纯洁而自由的月光啊!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他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现在他完全变成她身后的一个影子了。她在那充满露水的光辉的月光下使劲攥紧了拳头,仿佛她快发疯了。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那个柔和的声音再次重复说。

她知道,如果她转过头去,她就会马上死去。一种离奇的愤怒充满了她的心,这是一种恨不能把一切都撕个粉碎的愤怒。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渴望进行毁灭,像具有毁灭性的刀剑一样。

“不要缠着我了。”她说。

一种黑暗,一种顽固的力量,也像一种呆钝的力量压在他的身上。他呆痴地坐在她身边。她甩掉身上的外衣,自己也变成一身雪白,朝着月亮走去。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音乐又开始了,大家又继续跳舞。他走到她身边。在她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白色的、冷冰冰的热情。可是他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跳着舞,他们跳舞的时候,他的身体紧贴在她身上,像一件柔软的沉重的东西永远存在,永远把她向下压去。他使劲搂着她,所以她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向下沉去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征服了她的生命和活力,使得她呆呆地追随着他,她完全感到他的双手压在她的背后,压在她的身上。可是,即使现在,在她的身体里仍然存在着那被压抑的、冷冰冰的、可怕的热情。她很喜欢这样跳着舞,这对她是一种安抚,让她进入一种出神状态。可是这不过是一种等待,等待着消耗尽横亘在她和她的纯洁的存在之间的那段时间而已。她完全放任地倚在他身上,她让他使尽他的一切力量,仿佛他真可以完全征服她,把她拉回来。她对他所能施加于她的一切力量全都毫不反抗。他甚至希望他能真正征服她。她现在完全像一根令人非常动情而自己却十分冷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石柱。

他的意志已经无法改移,他的意志正极力要完全控制住他,并对她进行强迫。他只要能强迫她就范那也行啊。他似乎要被彻底毁灭了。她像那月亮一样是那么冷漠无情,而又是那么光芒四射,她像那月亮一样让他可望而不可即,永远也不可能抓住它或把她完全摸清。他要是能够完全逼她就范就好了!

他们就这样一共跳了四五轮舞,老是两人在一块儿,他总是越来越紧张,他和她紧贴着的身体越来越敏感了。可是他仍然得不到她,她仍然像原来那样冷漠而鲜明,完好如初。可是他一定得让自己和她交织在一起,缠绕着她,用阴影之网,用黑暗之网缠绕着她,以使她像一个被阴影之网捕获的发亮的生物那样闪闪发光。然后,他就可以占有她,他就可以真个销魂。一旦他抓住了她,他将为她如何神魂颠倒啊。

最后舞会结束了,她始终不肯坐下,却朝一边走去。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陪她一起向前走。她仿佛丝毫也不反对,她看上去像一片月光一样无比明亮,像一把锋利的刀剑一样无比明亮,他现在似乎正抓着一把锋利的刀的刀刃。然而他一定要抓住她,即使这把刀会置他于死地也在所不惜。

他们朝着广场上的粮食垛走去。他怀着某种恐惧看到那高大的新玉米垛闪闪发亮,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某种神奇的东西,在蓝色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色的光亮,它们抛洒出一片片黑暗和似乎具有实体的暗影,但它们自己却是那么庄严而模糊地待在那里。她像一根闪着微光的蛛丝,似乎正在它们之间燃烧着,而它们现在也变成了一堆堆向着银灰色的夜空燃烧着的无热的冷火。一切都不可捉摸,那里燃烧的是冰冷的、闪着光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那高耸在他头顶之上,在月光之下显出火焰形象的高大的玉米堆使他感到害怕。他的心越变越小,开始熔成了一个小球,他知道他马上要死了。

她在外面的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强烈的月光之下站立了一会儿,她似乎变成了一束强有力的光线。她对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感到害怕。看着他,看着他那昏暗的、不真实的、犹豫不定的存在,她忽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欲望,希望抓住他,把他撕碎,使他完全失去他的存在。她现在感到她的双手和她的手腕已经变得像刀剑一样无比坚强了。在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在她身旁等待着的时候,她却希望像月光消灭黑暗一样,驱散那影子,把一切都消灭掉,来个一了百了。她看着他,她的有所领悟的脸闪闪发光。她故意挑逗他。

一种顽固的心情使得他紧搂着她,把她拉到黑暗中去,她完全没有反抗,她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他倚在高粱垛边搂着她,那高粱垛似乎用成千上万冰冷的火舌刺着他,但他仍然顽固地抱着她。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在她身上摸弄,摸着她那充满刺激的放射着可以感知的光辉的身体。如果他能够占有她,他将如何发疯一般为她销魂啊!他要是能够网罗住她那光辉的、冷漠的、令人疯魔的身体,把它抱在自己柔软的像铁一样的双手之中,捕获她,捉住她,把她按在地上,他将会如何疯狂地尽情欢乐啊!他缓慢地,但又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圈住她,占有她。而她却总是那样燃烧着,散发着冷漠的光辉,简直显得毫无生气。然而,他满身的肌肉仍然顽固地燃烧着,腐蚀着,仿佛他身上被浇满了某种能腐蚀他肉体的毒药,但他仍然坚持着,想着最后他总能征服她的。甚至,就在这种疯狂情绪中,尽管这有点像是要把自己的脸向着可怕的死亡贴近,他却仍然用自己的嘴在寻找她的嘴唇。她听任他那样做,他用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他的灵魂已经一次再次地发出了悲哀的呼号:“求你让我——求你让我。”

她让他亲吻她,并用她那像月光一样冷漠、凶猛、燃烧着而且带有腐蚀性的亲吻紧贴着他,她似乎要把他彻底毁灭掉。他扭动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量使自己能够吻着她,能够不脱开跟她的亲吻。

可是她也始终毫不放松地紧搂住他,尽管她像月亮一样冷清,同时却又像燃烧着的情欲一样热烈。直到后来慢慢地,他的柔和、温暖的钢铁意志屈服了,屈服了。而她却仍然凶恶地待在那里,充满了腐蚀作用,急于想造成他的毁灭,仿佛是某种残酷的、具有腐蚀作用的盐基,包围着他最后的一点生命,正在设法毁灭他,在那亲吻之中把他完全毁灭掉。她的灵魂在胜利之中熔成了灿烂的结晶体,他的灵魂却在痛苦和毁灭之中慢慢消融了。她就这样搂着他,这被消耗掉,被毁灭掉的牺牲品。她已经胜利了。他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慢慢地,她开始清醒过来。慢慢地,一种白天的意识重新回到了她的心中。忽然之间,那夜晚又仍然回到了它古老的久已习惯的温和的现实之中。慢慢地,她看出那夜晚也和其他一切夜晚一样普通和平凡,而那个伟大的、具有腐蚀性的超越的夜晚实际是并不存在的。她不禁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她现在身在何处?她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来自斯克里本斯基。他真的在她身边吗?他是谁?他一声不响,他并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刚才是发疯了,是什么可怕的魔鬼在她身上附体了?她心中充满了对她自己难以忍受的恐惧,她同时无比痛苦地渴望,她那个燃烧着的带有腐蚀性的另一个自我并不曾存在过。她怀着一种疯狂的愿望,希望自己从此再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会想起它,决不容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她用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否认这件事,她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要想逃开它。她原是善良的,她是非常多情的,她有一颗温暖的心,她殷红的血液是温暖而柔和的。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摸着安东的肩膀。

“这可真是美妙无比啊!”她柔和地、讨好地、安抚地说。她同时抚摸着他,以恢复他的生命。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打算让他永远不知道,永远也不了解刚才发生的事。她要让他从死亡中复活过来,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迹,让他会记起被毁灭的情况。

她使出了她原来具有的全部热情,她抚摸着他,用她的爱抚来向他献礼。他现在又慢慢回到她身边来,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是那样温柔,那样可爱,充满无限柔情。她是他的仆人,是他匍匐在地的奴仆。她让他又完全恢复他的整个外壳。她又让他恢复了他的整个外形和容貌。可是那核心已经不存在了。他的骄傲情绪又完全恢复了,他的血液又一次在骄傲之中流动着。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他的核心:作为一个不容怀疑的男性,他已经没有核心了。作为一个天生的男人所具有的胜利的、冒着火光的、自高自大的心将永远不会再跳动了。他现在已经臣服,彼此的臣服,再也不会是那具有一个自高自大的、无法熄灭的烈火般的核心的强大力量了。她已经把那火压了下去,她已经完全使他驯服了。

可是她仍然抚摸着他。她不愿意让他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她自己也不会再记得那些事了。

“吻吻我,安东,吻吻我。”她请求说。

他吻她,可是她知道他不可能再碰着她了。他的双臂正搂着她,可是它们并没有得到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嘴贴在她的嘴上,可是这并不使她感到任何强制力量。

“吻吻我,”她在一种剧烈的痛苦中低声说,“吻我。”

他照着她的话吻着她,可是他的心中完全是一片空虚。她外表上完全接受他的亲吻。可是她的灵魂中已经空无一物,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朝远处望去,她看见高粱垛边摇摆着的燕麦在月光下发出闪烁的微光,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非人所能有的骄傲和庄严。她也曾和它们一样有过那种骄傲情绪,它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她过去也曾经在那里待过。可是在这个临时的普通的温暖世界中,她是一个善良而又温和的姑娘。她怀着渴望的心情,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善良、更多情,她希望自己温和而善良。

他们穿过在他们四周闪着微光的惨淡的夜色,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黑夜之中到处是暗影、闪烁的微光和鬼影。她清楚地看到了篱笆脚下的花朵,她看到了扔在刺丛下面的白色的细小的草捆。

这一切是多么美啊,多么美啊!她痛苦地想,今天夜晚是何等幸福啊,因为他已经吻了她。可是,当他用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和她一起走着的时候,她却转过身去要把自己奉献给那光辉灿烂的黑夜,因为那宏伟的像天神一样的月亮正好像是穿着白色服装的热情的新郎,那暗影之中也到处铺满了幻化出各种神奇形象的银色的花朵。

在家门口紫杉树下,他又吻了她一次,于是他们就分手了。到了家里,为了逃避父母不必要的干预,她一直跑到卧室里去,在那里她观望着外面月光下的田野,向上伸起她的双臂,在无限幸福和痛苦中,把自己奉献给那披着金发的仪态万方的黑夜。

可是在她身上却存在着悲哀的创伤,她已经弄伤了她自己,似乎是在她毁灭他的时候也在她自己身上留下了伤痕。她用双手盖住自己的两个幼小的**,她自己把它们盖住,用她自己盖住她自己,她蜷卧在床头,要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和,她起床后手舞足蹈,觉得身体非常强壮。斯克里本斯基还待在沼泽农庄上,可他要到教堂来做礼拜的。生活是多么可爱,多么神妙啊!在这个清新的星期天早晨,她来到花园中,站在这黄澄澄和动人心魄的红艳艳的秋色之中,她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感觉到在她脸上飘过的游丝,大片田野上的玉米地显得那样苍白和飘浮,到处是星期天早上的强烈的宁静,而在这宁静中却充满人们极不熟悉的声响。她嗅到了大地身躯的气息,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它的强有力的腰肢仿佛在她的脚下扭动。大地的血清强有力地渗透到蓝色的空气之中,那宁静是强大的衰竭的呼吸产生的宁静,这红色、黄色和微妙的白色的光彩是获得彻底胜利后压抑着的狂喜和无可怀疑的幸福感所发出的战栗。

他来的时候,教堂里的钟已经敲响了。她怀着急切的企望心情抬头看着他走进来,可是他的神情很不安,他的骄傲情绪遭到了打击。他似乎穿了许多衣服,她还注意到他身上定做的服装。

“昨天晚上我们过得多么美妙啊!”她对他耳语道。

“是的。”他说。可是他的脸上却仍然双眉紧锁,丝毫没有轻快的样子。

在教堂里她完全没有注意,似乎一转眼那天的早祷和歌唱便已经过去了。她只看到那些彩色的窗玻璃和在教堂做祷告的人的形象。她不经意地看看《创世记》,这是《圣经》中她最喜欢的一篇。

“神赐福给挪亚和他的儿子,对他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

“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下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

“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做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

可是今天早晨,厄休拉并没有为这段历史所感动。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让她感到厌烦。总的说来,这似乎只不过是种庸俗的就知道养儿育女的活动。完全由人来控制牲畜和鱼类的繁殖的活动已经使她感到非常寒心了。

“你们要生养众多,在地上昌盛繁茂。”

在她的心灵中,她对这种“昌盛繁茂”感到十分滑稽可笑,每一头母牛变成两头母牛,每一个萝卜变成十个萝卜。

“神晓谕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立约;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做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

“我便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13]

“毁灭一切有血肉的物”,为什么专提“血肉”呢?谁是这血肉的主宰?再说这洪水到底有多大?也许会有那么几个仙女和牧神由于恐惧,跑到了那边的小山上,并向着更远的山谷和树林跑去,可是要不是有几个林中女神把情况告诉他们,他们也可能会高兴地向前跑去,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洪水呢。厄休拉非常高兴地想到,小亚细亚的河中女神在河口上遇见随着洪水来到的海精时的情景,在那里,海水和淡水浪潮相冲击,在那里,本地的河神呼唤着她的姐妹们,向她们宣告挪亚的洪水的消息,她们一定会讲述关于挪亚及其方舟的有趣的故事。有些村中女神还会告诉她们,说她们曾经如何趴在挪亚的方舟边向里窥视,并听到挪亚、闪、含和雅弗[14]在大雨之下坐在船头说,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大地上唯一的人了,因为上帝已经淹死了所有其他的人,所以他们四个可以占有世界上的一切,将作为世界上一切的主人,他们已经变成那伟大的地产所有者手下的二地主了。

厄休拉希望她自己是一个林中女神,那她就可以通过方舟的窗口向里面大笑着,把洪水往挪亚的身上浇,然后她就会从那里漂走,再去会见那些对他们的地产所有者和他们的洪水来讲不那么重要的人们。

说来说去,上帝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只死狗身上长了蛆,只不过是因为上帝亲吻了那个尸体,那么什么东西不可以叫作上帝呢?这个上帝实在让她感到腻味透了。她对那个对上帝感到不安的厄休拉·布兰文也有些感到厌倦了,上帝爱是什么就让他是什么吧,她没有必要去替他伤这个脑筋了。她感觉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有自由这样做了。

斯克里本斯基坐在她身边,听着牧师的布道,也听着那要大家静听和严守秩序的呼声。“你们每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都是有确定的数目的。”这一点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凡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应该完全有权处理。只要你不去干扰别人的事情,你自己的东西你可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厄休拉抚摸着他,跟他调情,但是他知道,她希望对他发生作用,最后把他的生命彻底消灭。她并非和他一条心,她是反对他的,可是她这样跟他调情,这样在公开的日常生活中对他表示无比崇拜,使他感到十分满意。

她使得他完全忘乎所以了。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人,以一种年轻人的、浪漫的、几乎近于疯狂的方式相爱着。他给了她一个小戒指。他们把它放在莱茵酒里,放在他们的酒杯中,然后她喝一口,他喝一口。他们这样喝着,直到最后,那戒指在酒杯底上完全露了出来,然后她就拿起那镶着普通宝石的戒指,用一根线拴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向她要一张照片。她拿着五个先令无比激动地跑到照相馆去照了一张相,结果却给自己照了一张非常难看的照片,她的嘴完全歪在一边,她觉得这实在太妙了,因而对它十分欣赏。

他过去只曾看到姑娘的活泼的脸。这张照片使他看着很难受。他保存着它,他永远记得它,可是他简直不愿再看它一眼。那张清晰的无所畏惧的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这神态简直使他无法忍受。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她的心不是向着他的。

接着,英国在南非对布尔人宣战了,于是全国上下无不为之慷慨激昂。他写来信说,他可能也一定得去。他还给她送来一盒糖果。

听说他要去打仗,她感到有些晕头转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的情节,她在她所读过的小说中已曾多次见到,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她似乎依然难以理解。在一种无比兴奋的心情下面,似乎掩盖着一种厌倦和深刻的失望情绪。

不管怎样,她仍然把那些糖果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在她上床以及早上起床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吃着。在她这样做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很不安,甚至觉得可耻,可她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一起分享她的糖果。

关于这盒糖果的事,到后来很久她还不能完全忘怀,她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独自一人把它吃掉呢?到底为什么?她并不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只是她知道,她应该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她没有办法拿定主意。现在那盒糖果已经完全吃光了,可是它却还离奇地像个纪念碑似的立在那里。这是她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对这件事应该怎么想呢?

关于战争的一整套说法都使她感到不安,十分不安。当人们开始组织起来,彼此进行战斗的时候,她却感到仿佛整个宇宙的支柱正在嘎嘎作响,整个世界很快就会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了。她老是会有这种可怕的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可是当然,关于战争还有那么一套人造的浪漫主义的迷信思想和荣誉观,甚至什么宗教意义。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斯克里本斯基很忙,他不能前来看她。她并不要求得到什么保证,更不需要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已经就是那样了,现在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誓约再有什么改变。她知道,对基本的现实,她本能地是完全信赖的。

可是她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的感觉。对此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模糊地知道,这世界向前滚动和撞击的巨大力量,是那样阴森、笨拙、愚蠢,可又是那样巨大,所以一个人几乎会像一粒尘埃一样被冲到一边去。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像一粒尘埃一样在空中滚动!可是她是那样急切地希望自己能进行反抗,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进行战斗。可是同什么战斗呢?

她能够用她的双手和大地战斗,把地面的小山都给敲打平吗?可是,她心里一直想进行战斗,要和全世界战斗,而她可以用来进行战斗的武器就只是她的那两只很小的手。

时间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圣诞节再次来临——雪花莲又一次开放了。在科西泽附近的树林里有一块很小的洼地,那里长着很多野生的雪花莲。她用一个盒子装了一些雪花莲寄给他。他马上写给她一封感谢信,他似乎非常感谢,而且对她十分思念。她的眼睛越来越变得像孩子一般,充满了迷惘的神情。她就这样带着迷惘的心情一天一天过下去,无能为力,完全听任眼前一切事件的摆布。

他忙着执行他的任务,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所进行的工作。在他的心和他的自身的最深处,他那有所抱负,曾经为自己的成就抱着极大希望的灵魂已经死去,已经变成一个死胎,成了他的子宫中的一个难堪的负担。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权利把他的个人关系看得如此重要?一个人的自身又能算得了什么,他不过是那巨大的社会建筑、他的民族、整个现代人类中的一块砖瓦罢了。他个人的行动是微不足道的,完全处于次要地位。那总的形式必须得到保证,决不能因为个人的理由使它中断,因为没有任何个人理由比它更为重要。个人之间的情义又算得什么呢?一个人必须对那个整体,对那复杂的人类文明的伟大体系尽自己的最大力量,那才是根本。那个整体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分子、个人,却毫无重要性,除非他能够代表那个整体。

斯克里本斯基就这样丢开那姑娘干他自己的事去了。他去为他必须卖力的工作卖力,忍受着他必须忍受的痛苦,没有任何怨言。对他自己的内在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亡了。他不可能在死亡中再复活过来。他的灵魂已经躺在坟墓中。他的生命则是躺在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事物的秩序之中。他仍然保有他的五种官能。这些官能仍需要得到满足。除此之外,他还代表着那伟大的、已经建立起来的、现在仍存在的生活观念,从这方面来讲,毫无疑问,他仍然还是十分重要的。

关键的关键是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凡是作为一个集体来说,可以成为他们所有人的最大幸福的东西,也就是个人的最大幸福。因此,每一个人必须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他的国家,尽一切力量去谋取全民族的最大幸福。一个人也许可能改善他的国家,但是他永远也不能忘记,一定得注意保证它不遭受到任何危害。

但是,没有任何全社会的最高幸福能够使他的灵魂获得真正的满足。这一点他完全知道。可是他不认为个人的灵魂具有如此的重要性。他相信一个人只有在他代表整个人类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不出,他天生地没有具备那种智慧能让他看出,现在大家所说的社会的最高福利已经不再是一般普通人的最高福利了。他想着,既然社会代表着数百万人,那么它的重要性一定要比个人大几百万倍。他忘了这个社会不过是由许多人形成的一个抽象概念,并不是那许多人本身。现在这种全社会的抽象幸福的说法既然已经变成一种对于一般有头脑的人来说既无鼓舞作用也无价值的公式,那么这种所谓的“普遍幸福”,只不过变成了一种大家都感到厌烦的东西,它只能代表比较低级的一种庸俗的保守的唯物主义。

而且,所谓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主要讲的不过是一切阶级的物质上的繁荣。斯克里本斯基并不真正关心他自己的物质方面的繁荣,如果他一文钱没有,那好吧,他可以设法去碰碰自己的运气。因此,让他为了其他所有人的物质繁荣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从中求得自己最大的幸福呢!对于一件他自己看着极不重要的东西,他无法想象,他为什么应该为了使别人得到它而做出一切牺牲。而且还要让他认为,那对他作为一个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噢,他说,你一定不能从那个角度来理解整个社会。不,不,我们知道整个社会要求的是什么,它要求一切具体的东西,它希望有优厚的工资,平等的机会,较好的居住条件。这才是整个社会的需要。它不需要微妙的或者难以理解的东西。我们的任务是非常清楚的——永远记住每一个人物质的当前的福利,如此而已。

所以现在,斯克里本斯基的心似乎完全为一种无所作为的思想所占据。这使得厄休拉越来越感到恐惧了。她感觉到,他似乎不得不屈从于全然无望的东西。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一天又一天,她总是那么紧张地担心灾祸的来临。她变得忧郁、惶恐不安,并有些近于病态的敏感了。当她看到一只乌鸦在天空缓慢地拍打着翅膀的时候,她也会感到很痛苦,因为那是一种不祥的征兆。这种不幸的预感最后变得那么阴森,那么活灵活现,她感到自己几乎已无法活下去了。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情况最坏也不就是他走开了吗。她为什么那么关心,她到底怕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种阴森的恐惧感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当她夜晚走出去,看到天上的几颗闪着亮的大星星的时候,她似乎也感到害怕。白天里,她总随时想着可能会有人对她提出什么控告。

三月里,他曾来信说他不久要到南非去,不过在他去南非之前,他一定要抢时间到沼泽农庄来待上一天半天。

仿佛置身在一种痛苦的梦境中,她心神不安,神情恍惚地等待着。她不知道,她无法了解。她只是感到编织成她的命运的每一根线现在都绷得很紧,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她只是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偶尔哭一阵,同时还盲目地念叨着。

“我是那样地喜欢他,我是那样地喜欢他。”

他来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来呢?她呆看着他,希望找到什么含有深意的表示。他没有任何表示,甚至也没有吻她。他的举止让人觉得他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很友好的普通朋友。这是表面的情况,可是在这表面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呢?她等待着他,她希望他能有所表示。

所以,整个那一天,他们都犹犹豫豫,避免接触,一直拖到黄昏时候。这时他大笑着说,再过六个月他就回来了,到那时他会把那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们。然后,他和她妈妈握握手,就此告辞走了。

厄休拉陪他走进菜园子边的那条胡同。那天晚上有风,紫杉树摇晃着,发出哧哧沙沙的声音。那风似乎总在烟囱和那教堂尖塔的边上呼啸而过。夜色很黑。

风吹在厄休拉的脸上,她的衣服完全贴在她身上了。这是一种阵发的起伏不定的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这时,她仿佛失去了斯克里本斯基,在那漆黑而紧张的暗夜里,她无法找到他了。

“你在哪儿?”她问道。

“在这儿。”那个没有肉体的声音说。

她**着,终于摸到了他。一股像电光一样的火烧遍了他们全身。

“安东?”她说。

“什么?”他回答说。

在黑暗中,她用她的两手抓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又和她贴在一起了。

“不要丢下我,赶快回来。”她说。

“一定。”他说,用双臂搂着她。

可是由于他知道,她既没有为他所迷,也没有为他所制服,因而他身上的男性已经消灭殆尽了。他希望离开她。他知道,明天他就得离开这里,到一个真正完全不同的地方去过活,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的中心将不会是她的生活中心。她和他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膜。他们是两个敌对的世界。

“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吗?”她重复说。

“当然。”他说,他讲的完全是真话。不过他的态度只是表示一个人应当遵守已经说定的约会,而不是感到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这时,她吻了他一下,然后走进屋里去,就此消失了。他心神恍惚地回到沼泽农庄。这次和她的接触使他很伤心,也使他很害怕。他极力退缩,他感到有必要脱出她的精神对他的影响。因为她可能会像站在巴兰前面的天使一样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朝着他预定的方向走去,还会拿出一把剑来把他赶进荒野[15]。

第二天,她到车站去给他送行。她老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走到他身边,可他总显得那么奇怪,那么消沉,无比消沉。他是在全力思索一个什么问题。她想这大概是他看来那么消沉的原因。说来实在奇怪,他简直仿佛完全不存在了。

厄休拉摆出一副沉静的苍白的脸站在他身边,他似乎根本不愿意看见她的脸。在生命的根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羞辱感:一种为她而感到的冷酷和难以忍受的羞辱。

在车站上,聚在一起的这三个人十分引人注目:这姑娘戴着皮帽子,穿着橄榄色的衣服,帽子上还飞着长长的飘带,脸色苍白而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丝毫不肯屈服,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个年轻的军人戴着一顶揉皱的帽子,穿着沉重的外衣,那深紫色围巾上的脸也显得非常苍白和心事重重,他的整个身子似乎毫无表情;然后就是那个年岁较大的人,很时髦的高顶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深黑色的眉毛,红红的热情的脸显得很沉静,他的整个身子离奇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热情的冷漠,他就是那永恒的观众,古代戏剧中的歌队,今天剧场里的观众,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是不需要任何戏剧情节的。

火车已经冲进站来。厄休拉心潮起伏,可是在它最上面所结的冰已经太厚了。

“再见。”她举起手来说,脸上布满了她那种独特的、盲目的、几乎让人感到耀眼的大笑。当他低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糊里糊涂,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本该拉拉手就上车去。

“再见。”她又一次说。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小包,背着她转过身去。许多人正沿着站台跑动。啊,这是他的车厢,他上车坐了下来。汤姆·布兰文关上门,在站上鸣笛的时候,这两个人握了握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布兰文说。

“谢谢你,再见。”

火车开动了。斯克里本斯基站在车厢的窗口,挥着手,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看着窗外的两个人,那姑娘和那穿着颜色鲜艳得几乎有些像女性服装的男人。厄休拉挥动着手中的手绢。火车越开越快,也越变越小了,但它仍然是在一条直线上跑动着。那个白色的小点慢慢消失了。从远处看去,火车的尾部非常小。她还站在月台上,感到四周无比空虚。尽管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她的嘴唇却不停地抖动着。她不愿意哭泣,她的心已经像死去一样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