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恋(1 / 1)

(英)劳伦斯 10469 字 4个月前

在厄休拉从一个小姑娘慢慢成长为成熟女性这一期间,一个必须对自己负责的阴影慢慢在她的心头聚集起来。她开始认识自己,意识到在一片不可分割的朦胧之中,她却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她必须干些工作,她必须有所成就,但她感到有些害怕,感到烦恼。为什么,噢,为什么一个人要长大?为什么一个人要承袭这度过一种尚未发现的生活的沉重而令人麻木的责任?如今却要她从一片空虚之中,一片混乱的冷漠之中,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人物!怎么变?要在这没有任何道路的一片朦胧之中认定一个方向!往哪儿走?甚至这头一步该怎么迈呢?再说,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站着不动?一个人必须负起自己的生活的责任,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恼的事。

宗教一直构成她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既光荣又好玩的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中,她可以和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块儿爬树[1],像耶稣的门徒一样摇摇晃晃地在海面上行走[2],像上帝一样把一块面包分作五千份,让五千人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野餐[3],完全脱离现实,变成一段故事,一个童话,一个幻境,这一切不管别人如何肯定说全是历史事实,但一个人完全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对我们眼前的生活环境来说不是真的。在我们所知道的这个生活的限度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一块面包可以使五千人吃饱那种事。这姑娘的思想现在已慢慢发展,她已经明确地认为,任何一件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无法体验的事,对她来说都不可能是真实的。

所以,那古老的双重生活,一方面是那个有人、有火车、有职责和各种报道的工作世界;另一方面则是那个绝对真理和神奇生活的礼拜日世界,那个人在水上行走,上帝的脸面使人眼瞎,追随着一根云柱飞越沙漠,只看到丛林噼啪燃烧却看不见烧毁的礼拜日的世界——忽然间这个古老的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疑问的双重生活彼此分离了。工作日世界战胜了礼拜日世界,那礼拜日世界不是真世界,或至少并不实际存在,而一个人却是依靠行动活着的。

只有工作日的世界跟我们实际有关,她自己,厄休拉·布兰文必须知道怎样来对付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身体必须是属于工作日的身体,受到人世的尊敬。她的灵魂必须具有工作日的价值,凭借人世的知识来对它加以评定。

是啊,一个人必须设法度过他的工作日的生活,行动和事业的生活,因而一个人完全有必要来选择自己的行动和自己的事业。一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必须对这个世界负责。不,一个人还不仅仅是对这个世界负责,还要对自己负责。那个礼拜日的世界在她心中还留下某些令人疑惑和苦恼的残余。那个礼拜日的生活本身还有些残留在她的心中,它坚持要让她对那个现在正日益消失的幻境世界保持某种联系。一个人怎么可以和他们完全否定的东西保持联系呢?她现在的任务是学会如何去过礼拜日的生活。

如何行动,这是当前的主要问题。往哪里去,如何实现一个人的自我?一个人并不是他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刚讲了一半的问题。当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件不确定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像天空中的风一样,摸不着,说不清,到处飘动的时候,他如何才能实现他的自我,才能弄清关于他自己的问题的答案。

她转向那幻觉的世界,从那里曾传出一些遥远的话语,像看不见的清风的微波一样在她的血液中流动,她又听到了那些话语,她否认那个幻境,因为她必须成为一个工作日的人,对她来说,一切幻境都不是真实的,对于任何话语她只希望知道它在工作日中的意义。

那幻境的确曾讲过一些话,但任何话必须具有工作日的意义,因为所有的话都是工作日世界的产物。让它们现在说吧,让它们用工作日的词汇讲出它们的话。那幻境本身也应该用工作日的词汇加以翻译。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4]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她听人说。这话是再清楚不过了,在星期一早晨听来也再清楚不过了。当她走下山坡,往车站走去,准备上学的时候,她心里还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她自己愿意这样做吗?她愿意卖掉她的背上镶着珍珠的梳子和镜子,她的银蜡台,她的耳环,她可爱的小项链,然后穿得像惠里家的人一样破破烂烂,像对她来说所谓的“穷人”一样,不梳不洗,破烂不堪吗?她不愿意。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她简直像是在苦难的边缘徘徊。因为她的确希望怎么对,就怎么做,但她又绝对不愿意按照《圣经》上讲的去做。她不愿意变得很穷——真正一个钱没有,像惠里家的人一样活着,丑陋不堪,到处受到别人的怜悯。这情况她连想都不敢想。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在实际生活中,一个人不可能这样做。这使她感到多么心烦和苦恼啊!

你也不可能真的递过另一边脸去。特里萨曾打过厄休拉一耳光。厄休拉一时沉醉于基督徒的谦虚,不声不响又把她的另一边脸递过去。特里萨认为这是一种挑战,一怒之下在那边脸上又给了她一耳光。这时厄休拉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低着头走开了。

可是,愤怒和难以忍受的深刻的羞辱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又一次和特里萨发生争吵,推搡着她妹妹的头,几乎把她的头给撞碎之后,她的愤怒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算是给你一点教训。”她咬牙切齿地说。

她走开的时候虽然很不像一个基督教徒,可是她却心安理得了。

基督徒的这种谦恭实在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和下流。厄休拉对这另一个极端,忽然也感到无比反感。

“我讨厌惠里家的人,我希望他们全都死掉。我的父亲为什么就这样把我丢下,弄得我们非常贫穷,谁也看不起?他为什么不能更有出息些?我们要是有一个我们应有的父亲,他就应该是威廉·布兰文子爵,我就应该是厄休拉小姐!我有什么权利变得很穷,像一个蛆虫似的在小胡同里爬行着?如果我能完全享受我的权利,我应该穿着一身猎装,骑在大马上,后面跟着我的赶马人,我将在一家农舍的门口停下来,对那个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农村妇女,问她那个摔伤腿的丈夫现在怎么样了。我将从马上弯下腰,拍拍那孩子的像披着乱麻一样的头,从我的钱包里掏出一个先令给她,并下令让人从我的官府里把有营养的食物送到村子里去。”

她就这样骄傲地骑着马到处游行。有时,她冲进烈火中,救出一个无人管的孩子;有时,钻进运河的闸门下面,把一个忽然腿抽筋的男孩子拖出水面;有时,她像闪电一样从一匹奔马的脚下救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想象中进行的。

可是最后,她忽然又强烈地向往着那礼拜日的世界。当她那天早晨从科西泽走下山来,看到伊尔克斯顿在它的小山顶上散发出蓝色的青烟的时候,那遥远的话语又在她心中响开了:“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我多么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5]

她对基督的热情,希望被聚集在那温暖翅膀底下的愿望,现在又高涨起来,可是这情况怎能适用于工作日的世界呢?这话除了说基督应该把她像母亲搂着孩子一样搂在怀里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啊,基督,啊,那个可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因而忘掉一切的那个男人!啊,那可以为她提供一个逃避之所,并使她获得永恒幸福的男人的胸膛!这热情的渴望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了。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基督的意义并非仅此而已。知道他所说的耶路撒冷是幻想世界中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搂在他的怀里的不是房屋和工厂,不是房产主和工厂工人和普通穷人,而是一些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不占有任何位置,而且是从来没有被日常生活的眼睛看见和被手触摸到的。

然而她却必须通过日常生活来理解这些东西——她必须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生活都是一种工作日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全部都是如此。所以他必须把她的身体抱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强壮的具有宽大胸骨的胸怀,那里心脏正不停地跳动着,那里充满了她分享到的生命的温暖,那奔流着热血的生命。

因而,她渴望躺卧在一个“人子”的胸怀之中。她在灵魂深处感到很羞愧,十分羞愧。因为基督要让幻境世界回答的话,而她现在却按照日常生活的事实来加以回答了。这是一种出卖,一种偷梁换柱的行为,把幻觉世界和现实世界混淆了。所以她对自己那种宗教方面的狂喜感到羞耻,生怕有人会知道了。

在那年早春的时候,当羔羊在用稻草建造的棚子里诞生,在她舅父的农庄上,男人们守着一盏提灯和一只狗在一起守夜的时候,这种把幻觉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胡乱混淆在一起的情况还曾发生过一次。那时,她又一次感到耶稣就在那一带的村子里。啊,他一定会把这些小羊羔抱起来搂在怀里的!啊,她就是那小羊羔。第二天早晨,在沿着篱笆外面的胡同走着的时候,她又听到了母羊的叫声,并且知道几只小羊羔闪耀着新生的喜悦,摇晃着身体又来到了人间。她看到它们低下头去,用鼻子乱拱着,摸索到母羊的**边去寻找**,而那母羊却严肃地把头转向一边,自己若无其事地用鼻子喷着气。它们在吃奶了,它们的细长的腿在欢乐中战栗着,它们伸长脖子,它们的新生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接受那和血一样热的可爱的奶汁。

啊,这福分,这无边的幸福!她简直没有办法强迫自己离开这里上学去。那在**下拱动的小鼻子,那无比欢喜和自在的小身体,那微弯的黑色的腿,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母亲,她完全听任它们吸吮着她的汁水,然后这母亲安详地走开了。

耶稣——幻觉世界——日常生活世界——一切在痛苦和幸福的混乱中不可分割地混淆在一起了。这混乱,这不可分割的情况,简直是一种痛苦。耶稣,那幻境,却在对她这个并非幻境的人讲话!而她却接受了这种圣灵的语言,并靠它进一步挑动了她自己的情欲。

这使她感到非常可耻,这种在她自己灵魂中产生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混淆,使她很难堪。她是依据她当前的欲望在回答圣灵的呼唤。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6]

这是她暂时提出的回答。她多么希望能回答基督的召唤。她多么渴望真走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抚摸她,使她能够得到安慰,得到尊重!

整个这段时间,她一直为这宗教**的混乱的热情所苦,她希望耶稣对她具有充满柔情的爱,接受她带有情欲的贡献,给予她带有情欲的回答。接连几个星期,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沉思中。

但整个这段时间,她心里也明白,她是很不诚实的:她是要以耶稣的热情使自己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但是,她现在是如此晕头转向,头脑混乱不堪。她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获得解脱呢?

她痛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把自己毁灭掉。她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呢?她痛恨宗教,因为它助长了她的混乱心情。她咒骂一切。她愿意变得除了当前的需要和当前的满足之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毫无兴趣,麻木不仁。她有一种对耶稣的向往,但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来满足她自己的柔情,拿他作为一种工具用以挑起自己的感情,最后使她感到无比苦恼。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感伤的柔情,由于她十分痛恨这种难乎为情的状态,她不禁十分厌恶感伤的柔情。

这期间,年轻的斯克里本斯基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差不多十六岁,已变成一个苗条而沉静的少女,平时不言不语,可有时候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讲个没完,这时你便会觉得她仿佛要把她心里话全讲出来。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在外人面前给她的心灵装扮出一副假象。她极端敏感,随时都感到苦恼万分,因而为了掩饰自己,她常常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带着她那种不时发作的热情和她处于沉睡状态的痛苦,她现在简直感到毫无生趣了。她仿佛老是把自己的灵魂抓在手中,带着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因不信任而产生的反感。她想着她爱所有的人,也相信所有的人。可是,由于她根本不能爱她自己,或者信任她自己,她实际是和一条蛇,或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一样,对什么人都不能信任。她的阵发的反感和仇恨,与她的爱的冲动相比,显然更难以避免。

她就这样挣扎着,度过她的没有灵魂,没有创造力,未形成真正自我的阴森的混乱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正在客厅里学习,忽然听到厨房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容易激动的心情立即从冷漠中惊醒过来,支着耳朵细心倾听。它似乎仍然趴伏着,躲在一个什么隐蔽之处,紧张地向外探望着,但不愿被人发现。

厨房里是两个生人讲话的声音,一个柔和而热忱,仿佛掩盖着一种炽热的柔情,另一个说话很快,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厄休拉十分紧张地坐在那里,一惊之下完全忘了她的学习,有点出神了。她一直倾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简直没有注意到说的是些什么。

第一个说话的是她的舅舅汤姆。她很熟悉他那用以掩盖他的充满冷嘲热讽和深刻苦难的灵魂的天真的热情。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呢?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快,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火一样的节奏。那另一个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前去。

“我记得您的,”那年轻人的声音说,“由于您黑色的头发和白净的面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就一直记着您的样子。”

布兰文太太又是羞怯又是高兴地大笑了。

“你那会儿还是个一头卷发的小家伙。”她说道。

“是吗?是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一头卷发都感到非常骄傲。”

大家大笑一阵,然后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当时是个非常懂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说。

“噢!我留你们过夜了吗?我那会儿常常见谁来都要留他们过夜。我相信我妈妈对这事一定苦恼极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厄休拉站起身来,她不能不出去了。

一听到门响,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那姑娘顿时感到一阵难堪的混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必须让人看着十分漂亮,由于她不知该怎么端着自己的肩膀,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她显出了一副十分动人的颟顸神态。她黑色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犹豫不定的棕黄色眼睛闪闪发亮。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一盏柔和的灯光照在书架上。

她装得十分自然地向她的舅舅走去,他吻了吻她,热情地跟她谈话,尽量表示出和她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同时让人清楚地看出,他完全是不感兴趣的。

但是她急于想对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他正靠后几步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是不肯做出任何明确的表情的。

他那种半出神的等待状态使她有些激动,当她像一个过于兴奋的孩子憋住气把手伸给他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混乱而又非常漂亮地大笑了。他用手使劲捏住她的手,鞠了一躬,同时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感到很骄傲——她的整个精神马上全活起来了。

“你还不认识斯克里本斯基先生,厄休拉。”她耳边传来她舅父亲切的声音。她带着在生人面前常有的本能的羞怯扬起脸来,仿佛要说她认识他,结果却只是激动地笑了几声。

微微激动的情绪使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混乱,原来那种冷漠的端详现在变得急于要与她接近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刚刚二十一岁,身材细长,柔软的棕色头发,学着德国人的式样,从前面一直向后梳着。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月的假,”他说,转眼望望汤姆·布兰文,“可是有好几个地方我一定得去跑跑——在这儿待一阵,在那儿待一阵。”

他使她感到了外在世界的强烈气息。这有点儿仿佛是她坐在一个小山上,却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躺在她的脚下。

“谁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她问。

“我是个工程师——在军队里工作。”

“噢!”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们打扰了你的学习吧?”她的舅父汤姆说。

“噢,不。”她连忙回答说。

斯克里本斯基大笑了,年轻而又充满热情。

“她并没有等着你们来打搅她。”她父亲说。但这话让她听着十分别扭。她希望他让她自己去说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本斯基向她转过身去说。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情况提出问题的。

“有些东西我很喜欢,”厄休拉说,“我喜欢拉丁文和法文——还喜欢文法。”

他注视着她,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接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不喜欢学习,”他说,“他们说军队里所有有头脑的人都集中在工程技术部门。我想那正是我去干这一行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沾光,也算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他似乎开玩笑又似乎很懊恼地这么说。她马上对他十分注意。这使她很感兴趣,不论他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反正让人很感兴趣。他直爽的性格,他那种独立自主的行动,都使她对他产生好感。她感觉到他的生命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

“我不认为头脑有多么重要。”她说。

“那么什么东西重要呢?”她舅父半嘲笑半讥讽地轻蔑地说。

她向他转过身去。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她说。

“干什么的勇气?”她舅父问道。

“干任何事。”

汤姆·布兰文尖声笑了笑。母亲和父亲仿佛倾听着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是为了他在讲这些话。

“干一切事情就等于什么也不干。”她舅父大笑着说。

这时候她完全不喜欢他了。

“她自己并没有照她所说的去做,”她父亲说,同时活动一下身子,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她有勇气干的事可真是不多。”

可是她不愿意再回答了。斯克里本斯基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脸不很匀称,扁平的,简直有点难看,鼻子很大,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出奇地清晰,他的棕色头发像丝线一样浓密而柔软,他蓄着两撇小胡子,皮肤很白,身材细长,样子十分动人。坐在他旁边,她的舅父汤姆就显得很难看,她父亲看上去更显得很不整洁。然而。他却使她想到了她父亲,只是这年轻人更显得精巧一些,似乎散发着光彩。可他的脸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在有关他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多讲,仿佛他绝对不成问题,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他就是他自己。在他身上有一种使她十分感兴趣的一切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决不想对别人证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别人看着像个什么样子,它就算是个什么样子吧。它甘愿处于孤立状态,决不想为自己对人做任何解释,或表示任何歉意。

所以他似乎早已有一种完全不可改移的性格,他决不要求在自己能够独立存在之前,在自己和别人建立起一些关系之前,非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不可。

这种情况对于厄休拉具有极大的**力。她过去所习惯的都是些没有明确主见的人,他们每受到一种明显的影响,便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舅父汤姆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在做人,因此,谁也不知道汤姆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你所知道的只是外表上多少有些固定的、一种流动着的让人无法肯定的形象。

可是,让斯克里本斯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让他尽量暴露自己,他的一切行动也总是出自自己的责任感,他不容许有人对他提出怀疑,他的孤立状态是永远无法改移的。

因此,厄休拉觉得他这个人很了不起。他身心健康,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看法,一切自己做主,也只依赖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他似乎天生具有贵族的性格。

她于是马上就让他做了她梦中的主人公。这里就是一位上帝的儿子,他看见了人的女儿,并且觉得她们非常美。他不是亚当的儿子。亚当只知道一味顺从,亚当不是被人连拉带拽赶出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自那以后,人类就一直完全像乞丐一样到处在寻求自己的生存吗?可是,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就决不会祈祷。他自己掌握着自己的一切,但也就只管他自己,此外什么也不管。别的人不可能真给他任何东西,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任何东西。他的灵魂是屹然独立的。

她知道她母亲和父亲都很尊重他。家里的情况现在发生变化了。有人到他们家来做客。只要有一次三个天使来到亚伯拉罕的门口,跟他打招呼,和他一起吃饭,并在他家待下来,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家从此便会变得富足了[7]。

第二天,她被邀请前往沼泽农庄做客。那两个男人还都没有回家。后来,从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一辆轻便马车跑了过来,斯克里本斯基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看到他先把身子缩成一团,然后跳下车,对着赶车的她的舅父大笑一声,随着就朝着她,向屋里走来。他显得毫无拘束,一切充分外露。他在他自己清晰、高雅的气氛中是完全孤立的,他非常沉静,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这种完全依赖自己命运的态度使他的外表显得非常懒散,甚至有些颓丧。他很少有大手大脚的动作,坐下的时候,他懒洋洋的,似乎全身都放松了。

“我们来晚了一点。”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

“我们到德比去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

“谁?”

这样直率地提出问题并要求得到明确的回答,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她知道对这个人她是可以这样做的。

“噢,他也是一个牧师——他是我的保护人——保护人之一。”

厄休拉知道斯克里本斯基是一个孤儿。

“现在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她问道。

“我的家?——我也说不清。我非常喜欢我的那位上校——赫伯恩上校,另外还有我的那几位姑妈,可是我想我真正的家是部队。”

“你喜欢这样完全独立地生活吗?”

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但因为他正在考虑问题,他并没有看见她。

“我想是喜欢的,”他说,“你瞧我父亲,噢,他始终也没能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要,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可总而言之,日子很不好过。还有我母亲,我随时都想到她对我实在好得过头了。我简直能感觉到她对我好得实在太过头了,我的母亲!另外我上学是那么早。但我不得不说,外在世界比牧师们的生活圈子对我来说要自然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那种像一只小鸟被风刮得迷失方向的感觉吗?”她问道,完全搬用她刚刚学到的一句话。

“不、不。我感到一切事情都十分称心如意。”

他似乎越来越让她体会到那庞大的世界,体会到广大的人群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一切有如花香能把蜜蜂招来似的引诱着她,但它也使她很痛苦。

这时正是夏天,她穿着一件棉布上衣。他第三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带蓝色和白色条纹的衣服,衣服上配有白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这与她金黄色的红润脸色非常相称。

“你穿着这身衣服,我看着再漂亮不过了。”他说,把头微微斜在一边站在那里,用一种研究和批评的神态欣赏着她。

一种新的生活使她心神激**。她第一次深深爱上了她自己的一个幻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反映在他眼中的那个小巧的影像。她必须做到和它完全一样,她必须非常漂亮。她的思想很快就转到穿衣服的问题上,她唯一的热情是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美。她家里的人全都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厄休拉这种突然的转变,她变得非常文雅了。她穿着那身她自己做得非常合身的棉布上衣,戴上她按自己的意愿做的翻边帽子,看上去真是文雅极了。她忽然有了一种灵感。

在厄休拉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显得懒洋洋的,坐在她姥姥的摇椅里,懒散地前一下后一下地慢慢摇着。

“你不是很穷吧,你穷吗?”她说。

“你说没有钱吗?我每年大约有一百五十镑的收入,所以你也可以说我穷,也可以说我很富。事实上,我是够穷的了。”

“可你将来会挣钱的。”

“我将会拿到我的工资,我现在就有工资。我已经拿到委任状了,那一来,我又可以拿到一百五十镑。”

“你将来挣的钱还要多,对吧?”

“十年之后,我一年将可以挣到二百多镑。可如果我只能靠我的工资生活,我将永远都是很穷的。”

“你在乎吗?”

“对穷在乎不在乎?现在不在乎,不很在乎,但将来我也许会在乎的。人们——那些军官们都对我很好。赫伯恩上校对我颇感兴趣,我想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

厄休拉忽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他打算把自己卖掉吗?

“结过婚了——他有两个女儿。”

但是她的骄傲情绪不允许她去担心赫伯恩上校的女儿会不会想到要嫁给他。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古德伦走了进来。这时斯克里本斯基依然懒懒地在晃动着他的摇椅。

“你那样子瞧着可真懒。”古德伦说。

“我就是很懒。”他回答说。

“你看着真像是软弱无力的。”她说。

“我就是软弱无力。”他回答说。

“你别摇了不行吗?”古德伦问道。

“不行——这是perpetuum mobile[8]。”

“瞧你那样子,简直像全身没有一根骨头似的。”

“那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感觉。”

“我对你这种趣味可一点儿也不欣赏。”

“那对我来说实在太不幸了。”

他仍然摇着他的摇椅。

古德伦在他背后坐下来,当他往后摇的时候,她用两个指头捏住他的一绺头发,所以等他再往前摇去的时候,她使劲拽住他,但他完全若无其事。现在屋里只有摇椅压在地板上的声音。古德伦一声不响,像只螃蟹似的,每等他摇过来一次就抓住他的一绺头发。厄休拉红着脸很有些不安地坐在那里。她看到他皱起眉头,越来越有些恼火了。

最后他像一根脱扣的弹簧,突然跳起来,站在壁炉前面。

“真见鬼,我为什么不能摇一摇?”他凶恶地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这样像一根弹簧似的从懒散状态中忽然跳起来,使厄休拉觉得他很可爱。他生气地站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

古德伦仍和她平常一样深刻而柔和地大笑着。

“男人从不坐在摇椅里摇晃的。”她说。

“女孩子从不揪男人的头发的。”他说。

古德伦又大笑了。

厄休拉感到很有趣地坐在那里,可是她在等待着。他知道厄休拉在等待着他。这使得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一定得到她身边去,听从她的召唤。

有一次,他驾着轻便马车带她到德比去。他属于那种冒冒失失的工兵,他们在一家小旅店吃了午饭,然后又去逛商场,他们对任何东西都看得非常高兴。他在一个书摊上给她买了一本《呼啸山庄》。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她说:“从前我父亲常带我去坐那摇船。”

“你喜欢吗?”他问道。

“噢,那太有意思了。”她说。

“你愿意现在再去试试吗?”

“太愿意了。”她说,尽管她还有些害怕。可是,能够去干一件不同寻常的令人激动的事,总是对她有很大**力的。

他马上到售票处去付了钱,然后扶着她上去。他现在除了注意他眼前所干的事情之外,似乎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对在场的其他人,在他看来全都不必在意。她本来想先不上去,可是她觉得现在离开他反而更难为情,还不如大胆上摇船上去,让大家去看好了。他的眼睛充满了笑意,瘦长的身子站在她面前,开始让摇船摆动起来。她并不害怕,她只感到非常激动。他的脸开始慢慢发红,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她抬头看着他,她的脸好像在阳光下开放的一朵花,是那么光彩夺目,那么动人。他们就这样在那宁静的空气中飘**着,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天空,然后又以可怕的速度降落下来。她感到非常高兴。这种运动似乎在他们的血液中扇起了火焰,他们大笑着,感到仿佛全身都着了火。

玩过摇船之后,他们又去玩旋转木马,以便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扭着身子对着她骑在跳动着的木马上,看上去老是那么自由自在,玩得十分高兴的样子。对旧的传统表示反感的一股热情更使他显得悠然自得。当他们坐在急速旋转的木马上,耳边听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的时候,她始终也没有忘记过四周的人群。他和她似乎永无休止地骑着马在群众的面前跑过,永远轻快、骄傲、英武地骑着马在群众扬起的面孔前跑过,他们是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活动,把广大的群众踩在自己的脚下。

后来,他们必须离开旋转木马了。她感到很不痛快,感到自己仿佛由一个巨人忽然缩小得和普通人一样,并不得不自己也混在普通群众之中了。

他们离开市集,回到他们自己的轻便马车旁边去。在走过一个大教堂的时候,厄休拉一定要进去看看,可是整个教堂里到处是脚手架,烂砖碎瓦堆得到处都是,从墙上脱落下来的灰皮,踩在脚下扑哧发响,工人们粗俗的叫喊声和锤子的敲击声在满屋里震响。

在她不顾一切,在集市上,在群众的面孔前骑着木马奔驰了一阵以后,过去的许多她无法控制的向往现在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一时间,她似乎带着这些向往忽然进入了一种无比阴森的宁静的境界。在一阵骄傲情绪之后,她需要安抚和安慰,因为骄傲和轻蔑似乎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刺伤她的心。

她发现这无比古老的阴森中充满了从墙上剥落下来的灰皮,那些灰皮扬起阵阵尘土,使这里充满了陈年石灰的气味。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成堆的垃圾,连圣坛上也堆满了尘土。

“咱们坐下来歇会儿吧。”她说。

他们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偷偷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在一片阴暗之中,她观看着砌砖工和抹灰工干他们的肮脏、忙乱的工作。穿着长靴的工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用一种粗鄙的声腔叫喊着:“嗨,伙计,那些抹墙脚的模子拿来了吗?”

从教堂的屋顶上传来哑着嗓子的回答声,那屋子里的回声使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斯克里本斯基紧挨着她坐着。一切似乎都无比美妙,尽管她也许觉得有些可怕,整个世界仿佛已经成了一堆废墟,而她和他却安然无恙、无法无天地在这废墟上胡乱爬行。他紧挨着她坐着,把身体贴在她身上,她也明确感到了他对她所产生的影响。可是她十分高兴,感觉到他挤压在她身上使她十分激动,仿佛他的存在对她就是一种动力,敦促她采取某种行动。

在他们赶着马车回家的时候,他紧挨着她坐着。车子每一晃动,他都有意显得十分放肆地贴在她身上,一直等到车子再次晃动的时候,再坐直身子。一句话没说,在她披肩的掩盖之下把她的手拿过来,他开始用一只手解开她手套上的扣子,替她把手套脱下,仔细地脱光了她的手,而他却仍然全神贯注地驾着车,仰起脸看着前面的大路。在他替她脱手套的时候,由于他的手和她的手非常轻巧地来回接触,一种充满性感的喜悦几乎让那小姑娘如醉如痴了。他的手是那么美妙,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那黑暗的地下世界十分熟练地拉开手套,触摸着她的手,脱下手套,先让她的手心,接着让她的手指**露出来。然后,他用手紧握着她的手,两只手是那么贴近,仿佛他的手和她的手已合而为一了。这时,他眼望着大路和马的耳朵,全神贯注地赶着车在村子里走过。她一直坐在他身边,狂喜不已,脸上焕发着光彩,一种新的光线使她完全盲目了。他们俩谁都不说话。从外表看去他们俩是完全分开的,可是通过他们紧拉着的手,他和她已经完全血肉相连了。

接着,他假装出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对她说:“刚才坐在教堂里让我想起了英格拉姆。”

“谁是英格拉姆?”她问道。

她也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她知道他现在要开始谈一些不该谈的话了。

“他是和我一起到查塔姆去的一个军官,是个副官,只比我大一岁。”

“那教堂怎么会让你想起他呢?”

“噢,他在罗彻斯特认识了一个姑娘,他们常常坐在一家大教堂的角落里谈情说爱。”

“那可太好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彼此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但这也有一个缺点。教堂里的执事为这事吵开了。”

“多么混账,他们为什么不能坐在教堂里呢?”

“我想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对神不敬的举动——除了你和英格拉姆以及那个姑娘。”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对神不敬,我认为在教堂里谈恋爱是完全正当的。”

她简直是挑战似的冲口而出,完全不去考虑她的灵魂了。

“她长得很漂亮吗?”

“你说谁?艾米莉?是的,她长得相当漂亮,她是个做女帽的工人,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和英格拉姆一块儿上街。这真是有点儿太惨了,因为那个教堂执事一直盯着他们,后来打听出他们的姓名,就当回事吵吵开了。后来简直弄得满城风雨。”

“她后来怎么办呢?”

“她到伦敦去进了一家很大的店铺,英格拉姆仍然常到伦敦去看她。”

“他爱她吗?”

“他和她在一起,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艾米莉个子很小,简直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长着一对漂亮的眉毛。”

厄休拉思索了一会儿,这是否是外部世界的一段真正的浪漫故事。

“所有的男人都有情人吗?”她问道,对自己的这种鲁莽态度,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可是她的手和他的手仍然紧握在一起,他的脸也仍然丝毫没有改变,一直安详地望着前面。

“他们常常提到这个或者那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大家喝得醉醺醺的谈论着她。他们大多数人只要一有空就匆匆跑到伦敦去。”

“去干什么?”

“去找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呀。”

“什么样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一般说来,她的名字老是变来变去。有一个家伙简直是完全疯了,他随时都预备好一个手提箱,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提着那箱子跑到火车站去,到了车上再换衣服,不管车厢里坐着什么人,他都可以唰的一下脱下衣服,当着人的面至少把上半身的衣服全部换掉。”

厄休拉抖动了一下,感到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呢?”

她说话时已感到喉咙有些发哽,说话不利索了。

“我想是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女人吧。”

她感到有点吃惊,有点意想不到。可是这个充满情欲的破除常规的世界使她感到十分着迷。她感到这似乎是表现了一种光辉的鲁莽。她现在也开始了对生命的探索。那情景似乎十分辉煌。

那天晚上直到天黑以后,她还一直待在沼泽农庄。斯克里本斯基后来陪她回家去。因为她简直不愿意离开他,她正在等待着,等待着某种新的经历。

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在四周新出现的暗影中,她感觉到了另一个更坚实、更美、更超然的世界。现在一切一定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他紧挨着她走着,仍是那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轻轻地非常柔和地把她拉向他的身边,用那只胳膊使劲压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已让他提起来,在空中飘动,她的脚几乎已碰不到地面了。紧贴在他坚实的身体上前进,她似乎是躺在他的身上,只感到天旋地转。在她正感到几乎要发晕的时候,他把脸向她更贴近了一些,她的头正倚在他的肩上,现在她的脸已经感觉到了他温暖的呼吸。然后,轻巧地,啊,轻巧地,那么轻巧,使她感到简直马上要晕过去了,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脸,她感到似乎在一股黑暗的暖流中漂浮起来了。

她仍然等待着,在她那眩晕和漂浮的状态中等待着,完全像神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她等待着。他又一次向她伸过脸来,他那温暖的嘴唇又一次贴上了她的脸。他们放缓脚步站住了。他们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地停下来,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的脸上,好像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花上一样。她把身子更向他贴近一些。他一转身用两只胳膊抱着她,把她使劲搂住。

接着,在那片黑暗中,他轻轻向她低下头去,用他的嘴碰了一下她的嘴。她感到害怕,她呆呆地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嘴唇。她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又把嘴伸过来,压在她的嘴上,一股温暖的急速的浪潮在她心中涌了上来,她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唇,在一种痛苦的急切的旋涡中她把他更加拉过来,让他和她贴得更紧。她的嘴唇又贴过来,那浪潮起伏不定,那么温柔,噢,那么温柔,噢,可是又像一股强有力的河水的巨浪,无法抗拒,直到最后她发出一声盲目的喊叫,把他推开了。

她听到他站在她身边沉重地奇怪地呼吸着,他那种可怕而宏伟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灵。可是她现在在她自己的心灵中止不住微微退缩了一下。他们犹豫不决地又向前走去,像山头的桉树影子一样不停地抖动着,当年她外祖父拿着一捧水仙花前往求婚的时候就曾走过这个地方,她母亲和年轻的丈夫也曾像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样紧搂着从这里走过。

厄休拉完全意识到覆盖在他们头顶上枝叶扶疏的大树枝干,也意识到桉树精美的叶子正仿佛是装饰着这夏夜的一串串流苏。

他们紧挨着,步履协调地向前走着。他握着她的手,他们为要待得更久一些,故意找较远的弯路走。她老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搂得离开地面了,仿佛她的脚已变得像一阵清风一样轻巧了。

他很想再吻她一下——可是那天夜晚他不准备再来那种直透心窝的亲吻了。她现在已知道,已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了。所以他感到现在更难走近她的身边了。

那天夜晚,她上床的时候感觉全身像通了电一样温暖,仿佛黎明的清风正在她心中吹动,把她举了起来。她深沉而甜蜜地,噢,是那么甜蜜地睡着。清早,她感觉自己简直像一株健旺的麦穗,那么芳香,又那么充实。

他们就这样在情窦初开的迷离惝恍状况中继续过着情人的生活。厄休拉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她已经完全迷失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了。

可是某种离奇的感情使她极希望找一个人,假装让她分担她的心事。她在学校里有一个很沉静、严肃的朋友叫埃塞尔。她感到必须对埃塞尔讲讲她的事。埃塞尔低着她的保证守口如瓶的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于是厄休拉把她的秘密全部讲了出来。噢,那实在是太美了。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多情、体贴!厄休拉简直像个老于此道的妇女那样谈讲着。

“你认为,”厄休拉问道,“让一个男人吻你,真正的接吻,而不是闹着玩,是不应该的吗?”

“在我看,”埃塞尔说,“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他是在科西泽山上的桉树下面吻我的,你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时候?”

“星期四晚上,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可是真正的接吻,真正的。他是军队里的一个军官。”

“大约几点钟?”那位严肃认真的埃塞尔问道。

“我不知道——在九点半前后。”

片刻的沉默。

“我想这是不对的,”埃塞尔说,不耐烦地扬起了头,“你不认识他吧?”

她说话带着十分轻蔑的口气。

“认识的,我认识他,他有一半波兰血统,还是个男爵。在英格兰他就称得上是一位老爷了。我外祖母和他的父亲是朋友。”

可是这两位朋友却越来越敌对了。在她如此肯定她和安东(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的关系的时候,她却仿佛是要和她的这位朋友断绝关系了。

他常常到科西泽来,因为她妈妈很喜欢他。安娜·布兰文在斯克里本斯基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位grande dame[9],非常庄重,对什么事都不那么认真。

“孩子们都已经睡觉了吗?”厄休拉在和那个年轻人进来时不耐烦地叫喊道。

“他们还得过半小时才睡觉呢。”妈妈说。

“简直不让你有安静的时候。”厄休拉仍大声说。

“也得让孩子们活下去呀,厄休拉。”她妈妈说。

对厄休拉这种态度,斯克里本斯基十分反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己见呢?

可是说到底,厄休拉知道,他并没有这么一帮没有办法对付的小孩老围着他。他对她母亲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布兰文太太也就对他十分随和,十分友好。她妈妈这种对一切都听之任之的态度使那姑娘感到很高兴。要想削弱布兰文太太的地位似乎是不可能的。在和人公开交往的过程中,她不能居于任何人之下。在布兰文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逾越的沉默。有时候这两个人也稍稍谈几句话,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真正交换什么意见。厄休拉看到她父亲在这位年轻人面前越来越退缩,心中暗自感到十分高兴。

斯克里本斯基来到她家,使她感到很骄傲。他那种懒洋洋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使她有些生气,然而他对她仍然有一种无法解脱的魔力。她知道这是一种Laisser-aller[10]的精神和深刻的年轻的活力相结合的结果。

尽管这样,看到他在她家里时那种懒洋洋的一切全不在乎的神态,她仍然为他感到很骄傲。他对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却是十分殷勤,也十分有礼貌。有他在家里,她总有一种神妙的感觉。他的存在使她感到更丰富、更充实了,仿佛她是某种吸引力的中心,而他随时都被她吸了过来。他的礼貌和随和可能都是冲着她妈妈的,可是从他身体里发射出来的闪烁的光辉却可能是为她而发。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她必须随时证明她具有这种威力。

“我想让你看看我搞的一点木刻。”她说。

“我肯定那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你那玩意。”她父亲说。

“你愿意看一看吗?”她把身子倚在门上问道。

尽管他脸上的神态似乎要同意她父亲的话,但他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了。

“木刻放在那边棚子里。”她说。

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他跟着她走到门外来了。

在棚子里他们吻着玩,真正是拿接吻当游戏。这是一种十分美妙的令人激动的游戏。她向他转过身去,仿佛挑战似的向他大笑着。他马上接受了她的挑战。他在一只手上绕满了她的头发,然后用这只缠满头发的手从后面把她的脸向这边推过来。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而他却以充满欢乐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她。他吻了她一下,在她面前表现了他的意志。她也回吻了他一下,表明她对他的无比欣赏。他们知道,他们现在进行的是一种大胆的、冒失的、危险的游戏,他们彼此都在玩火,而不是以爱情为戏,在这种游戏中,她感到自己有一种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气概。她吻他,只不过因为她愿意这么做。因而在他心中也产生了一种近似玩世不恭的大无畏精神,对一切他假装尊重的东西都加以诋毁。

那时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敞开胸怀,那么光芒四射,那么心情激动,几乎连什么也不顾忌了,因而错误地把自己抛进了危险的境地。这情况在他身上引起一种疯狂的感觉。她像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鲜花,引诱着他,向他提出挑战。他接受了这种挑战,他现在已经完全拿定主意了。在她这爽朗的笑声和她这种不顾一切的放浪下面,却是闪烁着的泪花。这几乎让他完全发疯了,强烈的欲望和痛苦都使他要发疯,现在除了全部占有她的身体,再没有办法来解救他这种疯狂状态了。

就这样,他们浑身战栗着,带着恐惧的心理,回到她爹妈所在的厨房里去,摆出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在他们俩心里被挑动起来的某种东西,现在他们已经无法使它平静下去了,它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感官,使他们显得更为生动活泼,更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可是在这一切下面,却有一种一切都一纵即逝的强烈感觉。这在他们两方面都是一种庄严的自我肯定的行动,他在她面前肯定自己的地位,因为他感到自己永远是男性,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在他面前也肯定了她自己,因为她知道他无时不在想她,因而她无时不处于更强大的地位。而说到底,通过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俩任何一方除了感到他或她和世界上的一切人相比,更具有一个无限大的自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呢?这中间也有某种有限的、可悲的东西,因为人的灵魂在极度扩张的时候,总希望有一种无限的感觉。

不管怎样,既然这种热情,这种厄休拉借以了解最大限度的自我并同时也限制、制约着他的热情现在已经开始,就一定得继续下去。她可以约束和限制自己以跟他,他的男性相对抗,她可以实现她最大限度的女性的自我,啊,女性的,这女性由于在这个男性面前充分肯定了自我,由于和这个男性形成最崇高的对比,因而一时间获得了胜利。

第二天中午他又来的时候,她同他一起上教堂那边去闲逛。她父亲对他越来越生气,她母亲对她也越来越感到气恼了。可是一般做父母的在行动上总是尽量忍耐的。

他们一同到教堂那边去,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起跑到教堂里躲起来。在午后,教堂里面比外面阳光下的庭院里要阴暗得多,可是屋里从石砌的墙壁上反射过来的光却显得十分柔美。朱红碧绿的玻璃形成了这秘密石屋中庄严雄伟的帷幕。

“这是个多么理想的rendezvous[11]。”他向四面看看压低嗓子说。

她也向这间她很熟悉的房子四周看了一眼。这里阴暗、宁静的气氛使她心中有些发凉,可是她的双眼毫无畏惧地闪着光。在这里,就在这里,她一定要充分表现出她无所畏惧的令人目眩的女性的自我,就在这里。在这里,在这比光明更充满热情的阴暗气氛中,她将像一团火焰似的舒展开她的女性的花朵。

他们各自分开站了一会儿,接着,由于捺不住互相接触的愿望,又有意走到一起。她用两只胳膊搂住他,她死命把自己的身子压在他身上,用她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肩膀、他的背脊,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触觉已经通过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紧张的年轻身体的里里外外,一切是那么精致,那么坚实,又是那么美好无比地在她的控制之下。她把她的嘴向他伸过去,痛饮亲吻的幸福,一次比一次更热切地亲吻着。

这一切简直是美极了,说不出地甜美。她感到似乎她的整个身心都已为他的亲吻所充实,仿佛从他的亲吻中饮进了强烈的阳光一样,她的内心深处也完全被照亮了。那阳光似乎在她的心脏下面跳动着,这幸福的滋味简直说不出来地美好。

她向后退了两步,凝视着他,浑身闪烁着光亮,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光彩夺目,像一朵太阳光照亮的云彩,感到无比心满意足。

她显得这么光亮,这么满足,这对他来说却十分痛苦。她对他大笑着,由于她自己心中充满了幸福,她没有看出他的痛苦,她始终也没有怀疑,他会不和她完全一样。她就这样像天使一样光芒四射地和他一起走出了教堂,仿佛她的脚是趴伏在花朵上的柔和的亮光。

他走在她身边,得不到满足的身体使他紧缩着自己的灵魂。难道她这么容易就获得胜利了吗?对他来说,现在丝毫没有他自己的幸福,而只有痛苦和心情混乱的愤怒。

现在正是盛夏,干草收获的季节已经快过去了。到星期六这工作便将完全结束。而斯克里本斯基到星期六也该走了,到那天,他一定得离开这里。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他变得对她非常温柔,非常多情,他温柔地吻着她。那温柔、甜蜜、富有生意的亲昵使他们俩都为之沉醉了。

在他待在那里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晚上,他等着她从学校里出来,随后带她一起去镇上吃茶。然后他弄了一辆小汽车开着送她回家。

坐在小汽车里,她更感到比什么时候都更为激动了。他为他自己的这最后一着也感到非常骄傲。他看到厄休拉在这充满浪漫情调的环境中已经像一团火似的燃烧起来了。她像一头小马一样怀着狂野的喜悦心情不停地喷着鼻子。

车子在拐角处歪了一下,厄休拉止不住倒在斯克里本斯基的身上。这接触更挑动了她对他的热情。一阵无法抑制的强烈的冲动使她抓住他的一只手,使劲捏在自己手里。他们彼此把手捏得那么紧,好像两个孩子一样。

微风吹在厄休拉的脸上,车轮掀起了一阵阵柔和的四处乱飞的泥浆,田野上是一片青绿。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堆堆新割的青草,在那边闪着银灰色光亮的天空之下,是一簇簇的树丛。

一种新的烦恼的意识使她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却只是悲伤地紧握着手,彼此把闪着光亮的脸转向一边。

每过一阵,那车子总摇摆着使她一下子倒在他身上。他们一直就等待着这种使他们两人互相贴近的时刻来临,而他们外表上却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

她看着外边她所熟悉的田野在眼前飞过。可是现在,这已不是她所熟悉的田野了,这是一片神话世界。在那芳草萋萋的小山上立着的正是毒芹石。在这潮湿的盛夏的夜晚,在这神话般的世界中,它看上去是那么离奇,那么遥远,远处几只乌鸦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为什么不可以下车去,走到那从来没有人来过的为魔法所迷的世界中去?那样,他们就会变成为魔法所迷的人,他们就可以抛开自己呆笨的旧的自我。她为什么不可以到那里去,到那银灰色的多变的天空下,到群鸦来往如梭的小山坡上去游逛一番!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到那潮润的草堆中去走一走,闻一闻黄昏的气息,到那忍冬在凄清的晚风中散发着芬芳的树林中去闲步一回。在那里,你只要偶尔碰一下树枝就会有一阵清冷的露滴洒在你脸上。

可是她却同他紧挨着待在车子里,疾风吹过她仰起的热切的脸,把她的头发吹向脑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那仿佛雕刻而成的光洁的脸,她的被风吹向后面的头发以及她的高扬起的尖鼻子。

面对着她这样一个敏捷清灵的处女,这对他完全是一种痛苦。他真想把自己弄死,然后把他可厌的尸体抛在她脚下。一种急于想转身走开的愿望使他感到无比痛苦。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正对着她趴伏着,准备往前跳,他似乎正来回闪躲,唯恐被人打着。可是忽然间看到她闪光的眼睛和发亮的脸,他的表情立即改变了,他又对她发出了那种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在无比欢乐中使劲捏着他的手。他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了。突然,她低头亲吻他的手,她低下头去,怀着无限崇敬,用嘴触碰他的手。他的血液马上沸腾起来。可是他仍然显得很安静,他一动也不动。

她抬起头来,他们现在正摇晃着朝科西泽前进。斯克里本斯基马上要离开她了。可是他们似乎处于魔法的世界中;她的杯子里正斟满了幸福的美酒,她的眼睛只顾得上闪闪发亮了。

他敲敲玻璃,对那个开车的人讲了几句话。汽车在紫杉树下停了下来,她向他伸过手去,像一个女学生一样天真而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当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的时候,她的脸显得那么光彩夺目,对于他这时坐车离开的事她根本没有在意,无限的狂喜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并没有看见他离开,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光明,那也就是他本人。她的内心既然完全为他的惊人的光明所照亮,那她又怎么会想念他呢?

回到卧室以后,她在一种庄严宏伟的痛苦中挥动着自己的胳膊。噢,这是她已经改变形象的自我,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她要把自己抛进那暗藏着的光明中去。那光明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只要她能够走过去就行了。

可是,第二天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的光辉的思想已经部分消失了,可是始终没有完全逃出她的记忆。那一切都太真实了。可是那一切现在都已经过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哀伤。一种更深刻的怀念占据了她的心,形成一种新的保留。

她尽量逃避新的接触和问题。她非常骄傲,可是也非常孩子气,非常敏感。噢,谁也别想再碰碰她!

一个人到处奔跑,她倒感到更为幸福。啊,从那些小胡同里跑过,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可又仍然和它们在一起。一个人能这样单独和自己的一切财富同在,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假期来临了,她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到处奔跑,有时在花园里松鼠出没的地方坐一阵,有时在长满小树丛的小山上躺一会儿,那里小鸟依人,常落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那么近。或者碰上下雨天,她就跑到沼泽农庄去,拿着一本书躲在堆干草的阁楼上读。

她老是梦见他,有时梦境十分明确,可是在梦到最快乐的时候,那梦境总变得模模糊糊了。他决定着她梦境中的热情的色调,他是在她的梦境中跳动的血液。

当她不十分痛快,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她老是想念着他的外表、他的衣服和他给她的那些带军团标记的纽扣。再不然,她就试着猜想他在军营中的生活。或者假想当她出现在他眼前时,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的生日是在八月里,她花了不少时间给他做了一个蛋糕。她感到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送点礼物,那就显得太无礼了。

他们之间的通信很简单,大部分不过彼此寄几张明信片,而且也不很经常,可这一次要送生日蛋糕,她必须写一封信。

亲爱的安东。我想完全是为了让你过生日,阳光今天又普照大地了。

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长命百岁。如果味道不好就不要吃它,妈妈希望你在有便的时候前来看我们。

我是

你的忠实的朋友

厄休拉·布兰文

甚至给他写信,她也觉得是一件很苦恼的事。因为不管怎么说,写在纸上的字都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好天气一直继续下去,收割机从早到晚发出低沉的嗒嗒声在田野里来回走动。她收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他现在正出公差,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农村工作。他现在已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少尉。他马上可以有几天假期,已决定到沼泽农庄来参加弗雷德的婚礼。

弗雷德·布兰文,在这次玉米收获季节过去后,就准备和伊尔克斯顿的一位小学校长结婚。

这次玉米收获结束的时候,正赶上一个一片青绿和金黄的甜蜜的秋天。在厄休拉看来,这简直仿佛是世界已经展开了它最柔和、最纯洁的花朵,它的菊苣花和它的番红花。天空蔚蓝而宁静,竹篱边黄色的树叶仿佛是自由游**的花朵,摇摆在行人的脚下,放出一种直透入她的心灵,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充满**的音乐。这秋天的气息,在她的感觉中简直像盛夏的疯狂。她像一个受惊的山妖,从那一朵朵小小的野**边逃开,那晶亮的黄色的小**散发出无比强烈的气息,使她如醉如痴,她的两脚止不住战栗了。

接着,她看到了她的汤姆舅舅,他总是像图画中的酒神一样显得玩世不恭。他准备举行一次热闹的婚礼,他准备大摆一次酒宴,既作为庆丰收的晚餐,也作为婚礼的筵席。他们准备在家门口搭起一个天篷,雇来供跳舞的乐队,在户外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弗雷德对这事还有些犹豫,可是汤姆一定要这么办。另外还有那个既聪明又漂亮的新娘子洛娜,她也要求举行一次盛大的欢乐的宴会,这样才能适合她有教养的胃口。她曾在索尔兹伯里上过教师训练班,知道许多民歌,还会跳莫利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