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高采烈地活动着。她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在大风中晾出她刚刚洗过的衣服。大风绕过那座小山直冲过来,简直要从她手中把那些湿衣服夺走,使得它们噼噼啪啪地在风中飘动。她大笑着,和狂风进行斗争,有时甚至会生气。可是她十分喜爱她这种孤独的日子。
到晚上,他回来了,由于他们之间总有些没完没了的争吵,她又锁起了眉头。只要他一在门口出现,她的心情马上就变了,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浇了一瓢凉水,那一天的欢笑声和喜悦情绪马上就会从她的心中消失。她马上就浑身发僵了。
他们就这样无意识地进行着谁也说不清的战斗,一直到他们再一次热情地相爱起来。那热情倒也似乎永远存在,可是它实际上已慢慢在战斗中被消耗掉了。这深刻的、可怕的、无名的战斗仍然继续着。他们身边的一切发出强烈的光辉,世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显露出新的、原始的**状态,看上去是那么可怕。
一到星期天,他便仿佛对她施上了离奇的符咒,她倒也有点喜欢这种情况。她越来越变得和他很相似了。在所有的工作日,天空、田野都显得那么晶亮,旁边那座小教堂仿佛一上午都在对着那个小村庄絮絮叨叨地讲些什么。一到了星期天,他待在家里,整个大地便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雾,那教堂本身似乎也充满了阴影,变得更大了。对她来说,它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总不停地燃烧着蓝色和红色的火焰,到处是祈祷的声音。而当大门打开,她走出去,走到人世中去的时候,它已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了。她走进那个刚刚复活的世界中去,她的心由于记起了那阴暗的日子和那充满热情的时刻而急剧地跳动。
星期天,他们也常到沼泽农庄去喝茶。要是到了那里,她就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更轻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从来就没有那种阴暗的气氛,没有染色的玻璃和唱圣歌时的狂喜。在这里,她丈夫已完全失去了重要性。她的父亲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父亲可整天是那样心情舒畅、自由自在。她的丈夫,连同他那强烈的阴暗的感情,全一股脑儿被她抛在一边了。她不再理他,她已经忘掉他,她接受了她父亲。
可是,当她陪着这个年轻人一道回家的时候,她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试探着,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她的手也似乎在向他祈求,让他不要利用它反对她,反对她的执拗脾气。可是他似乎完全心不在焉,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盲人,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和她在一起。
于是她觉得很害怕。她需要他。在他完全忘掉她的时候,她恐惧得几乎要发疯了。因为她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已经全面暴露出来,什么地方都很容易受到攻击了。她已经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她身边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那么亲密,它们是那么亲近可爱,她对它们是那么熟悉,仿佛它们是一些在她头顶上盘旋的精灵。要是它们现在都变得非常无情,彼此分开,远远地离开她,站在一边显得非常可怕,那她可怎么办呢?她既曾与它们非常熟悉,难道现在要她去听从它们的摆布吗?
这情况使她非常害怕。很久以来,她丈夫就是她所委身的那个在她看来不可知之数。她是一朵由于遭到**而完全开放的花朵,已经不能再缩回去了。他已经把她的**裸的状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件盲目的东西,他是一种毫无知识的黑暗势力。她希望能保存自己。
接着她又把他笼络在自己身边,并暂时获得了满足。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开始越来越认识到,他始终没有改变,他始终是某种黑暗,是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她原来曾想着,他恰好是她自己的光明的一个反照。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她理解到他只是和她恰好相反。彼此恰好相反,并不互为补充。
他仍然没有改变,他依然作为自己单独存在着,而且他似乎期待着她变成他的一部分,变成他意志的延伸。她感觉到,他并不想理解她,只是想极力控制住她。他要干什么呢?他打算采取高压手段来对待她吗?
她自己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自己回答说,她希望自己幸福,自己像日光和繁忙的白天一样合乎自然。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觉到,他希望她变得非常阴森和不自然。在他像一团黑暗覆盖着她,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极大的恐惧在进行反抗,并毫不客气地揍他。她毫不客气地揍他,揍得他直流血。他却变得更为邪恶了,因为她害怕他,并使他也处在恐惧之中。他变得非常邪恶,他希望把一切都毁灭掉。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斗争就变得更为残酷了。
她止不住发起抖来。他企图把自己强加于她。他也开始战栗。她希望抛开他,把他交给那空旷的原野,让疯狂的肮脏的狗把他吞食掉。那时他一定会揍她,强迫她和他待在一起。而这时她就可以全力进行斗争,要使自己从他的手中逃开。
现在,他们俩是带着满身血迹在暗夜中走着,感到世界距离他们非常遥远,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帮助。直到后来她感到疲倦为止。在超过了某种程度之后,她变得冷淡无情,完全和他断绝了联系。他随时都准备大发脾气,不惜和她玩命。她心里也非常气恼,她丢开他,走她自己的路。然而在她那看上去似乎很轻快、因而使得他非常气恼的神态之中,她却仿佛流着血似的战栗不已。
一次又一次,纯洁的爱情像日光一样照进他们的生活中来。到了这种时候,她对他又变成了一朵在阳光中开放的花朵。那么美丽,那么鲜洁,那么难以描述的可爱,使得他简直无法忍受了。这时,他站在上帝的一片荣光之中,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长上了六只幸福的翅膀。当他站在这种荣耀的火光之中,感受到创造的脉搏的时候,他感到全能的上帝的光辉,像脉搏一样在他全身跳动。
一次又一次,他在她的眼中变成了那可怕的力量的火焰。有时候,他站在门口,脸上含着微笑,他似乎又变成了前来向她宣称她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母亲的使者,她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起来。她注视着他,疑惑不定。他有一个黑暗的燃烧着的生命。他感到害怕,并加以抵抗。她像屈从于守护着她的天使一样屈从于他。她伺候着他,顺从他的意志,在为他操劳的时候,止不住浑身颤抖。
接着,这一切全过去了。然后,他又非常热爱她的孩子气,以及她的在他看来非常离奇的神态,热爱她的灵魂所表现的神奇。她的灵魂和他的灵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使他在弄虚作假的时候显得很真诚。而她也热爱他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的那种神态,热爱他走进门来时那种坦率和急切的面容。她热爱他清脆的带着**的声音,热爱他身上那种不可知的气质,以及他绝对的单纯。
可是,他们谁都觉得不十分满意。他感到,在某些地方,她对他不够尊重。她对他的尊敬,只限于她与他有关的一些问题。至于他是个什么人,她毫不在意,仿佛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之外。他本身究竟代表着什么,她毫无兴趣。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代表着什么。可是不管他代表的是什么,她对它的确毫无尊敬之意。她既不重视他作为一个花边设计员的工作,也不重视他这个养家糊口的人本身。因为他每天都到办公室去工作——那他知道,他也就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尊敬和关心。由于这一点,她倒对他真有些讨厌。而他却为这个更爱她了,尽管在一开头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几乎要气得发疯。
不仅如此,她很快又开始对他的最深刻的感情进行攻击。他对人生、社会和人类如何想法,她认为全都无所谓。他就那么平庸地活着,她认为这就很好。这一点也使得他十分生气。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就凭这些对他进行判断。可是到最后他也接受了她对他的判断,仿佛它们就是他自己的判断。但最根本的麻烦还不在这里。使他产生敌意的最深根源是她对他的灵魂进行讥讽。他不大会讲话,思想也比较迟钝。可是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是不可动摇的。他热爱教堂,如果她企图破除他原来十分相信的东西,那他们就会彼此怒不可遏。
他相信在迦拿水能变成酒吗?她总喜欢把这当成一个历史事件来追问他:这里有这么多雨水,你瞧瞧,你瞧瞧,它能变成葡萄汁,变成酒吗?一瞬间,他亲眼看到不可能,也就是说不能变,可是他的清醒的头脑,尽管当时曾经那样回答她的问题,却不能接受这种看法。于是他的整个灵魂马上就会怀着疯狂的越来越强烈的仇恨,对这种违反他意志的行动表示抗议。那个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等他的感情一激动起来,他的思想马上又被抑制住了。在他的血肉深处,在他的骨子里,他希望看到那婚礼的场景,看到从石缸里拿来的水已经变成红色的葡萄酒,这时耶稣会对他的母亲说:“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
紧接着:“他母亲对用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1]
布兰文非常喜欢这些东西,他从心眼里、从骨子里喜欢它,他不可能丢弃这些想法,可是她逼迫他丢弃它们。她对他的那种盲目的信念非常痛恨。
水,自然界的水,就能够忽然超出常理之外变成酒,忽然间离开自己原来的状态,随便进入另一种状态吗?啊,不可能,这是瞎说。
她于是又变成了那个心情烦躁、怀着敌意的孩子,对什么都厌恶,对什么都希望加以破坏。他则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他自己的生活也告诉他那样说是不对的。没有问题,酒是酒,水是水,永远不会改变,水不可能变成酒。这个所谓的奇迹并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她似乎正把他推向毁灭的境地。他走出去,心情阴暗,好像处于被毁灭状态,他的灵魂也在流着血。他好像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因为他的生命就是在这种不加怀疑的信念中形成的。
她像她孩提时一样,又一次感到无比孤独,她走到一边去,暗暗哭泣。她并不在意。水有没有变成过酒,她毫不在意。他愿意相信就让他去相信吧,可是她知道,她已经胜利了。但是一种难堪的孤独感苦恼着她。
他们俩就这样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幸福的时刻又回来了。只要没有人将他逼得太紧,他会把什么全都给忘掉。他现在又回想起了《约翰福音》的那一章,心里感到一阵被咬伤的巨大的疼痛。“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最好的酒!”这年轻人怀着急切的胜利的心情这样回答,虽然明确告诉他并无此事的知识像一头黄鼠狼似的啃咬着他的心。否认的痛苦和这种极希望肯定的欲望,两边的力量究竟何者更大一些呢?他生性非常固执,从不肯随便抛弃自己的欲望。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肯定这个奇迹是真实的。
很好,这并不是真的。水并没有变成酒,那水并没有变成酒。但尽管如此,在他灵魂的生活中,水仿佛曾经变成过酒。从事实上来说它没有变。从他的灵魂上来说,它变了。
“不管它变成了酒还是没变成酒,”他说,“我都不去管它。事情是怎么样我就怎么相信。”
“事情是怎么样呢?”她急切地充满希望地问道。
“《圣经》是这么说的。”他说。
这个回答让她非常生气,使她不禁对他十分厌恶。她并没有直接问他《圣经》的问题,可是他使得她越来越厌恶了。
可是他对《圣经》,对那已写成文字的书也并不在意。虽然他不能使她感到满意,但她自己也知道他却也有他真实的一面。他是个教条主义者,他不真正相信水会变成酒。他并不希望把这当成一个事实来看待。实在说,他的态度是缺乏一种批判的能力。这是一个纯个人的问题。他从书面的《圣经》中接受一些他认为对他有价值的东西,并利用它们来丰富自己的精神。他让他的思想去睡大觉。
他这样让自己的思想睡大觉,使得她对他非常生气。为正常人所有,属于人的一切,他都不予理会。他永远只想着他自己,他不能算一个基督教徒。基督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
她几乎是违反自己的意愿,竭力崇拜人类的知识。人的肉体总是要死亡的,从他积累的知识来说,他是不朽的。尽管很含混,也没有形成明确的概念,可是这可以说是她的信念。她相信人的头脑是全能的。
而另一方面,他又像生存在地下的一种盲目的生物,恰恰是不承认人类的头脑,永远跟随着自己向前拱土的鼻子——跟在自己阴森的欲望后面跑。她有时感到她简直要给憋死了。她拼着命也要把他推开。
而他,尽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盲目性,却仍然怀着疯狂的感官方面的恐惧,发疯似的反扑。他干了许多愚蠢的事情。他处处要维护自己的权利,甚至还希望恢复从前那种一家之长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你应该按照我希望的去做。”他大叫着说。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
“我得让你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叫道。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我早就认识了我父亲!像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他都能一下子摁在烟斗里抽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他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而且也因此感到十分痛苦,可是他仍然试图驾驶着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条船。他自己承担了这条船的船长的职责。可是这船长和这条船都使她不能忍耐。他希望,在这组成大船队的无数家庭船只中,使自己的这条船居于重要的领导地位。可是在她看来,这却不过是许多无谓的挤来撞去的澡盆组成的一个可笑的无敌舰队,她对这个舰队毫无信心。对于他想做一家之主,想做他们共同生活的主人的想法,止不住嗤之以鼻。而他由于难堪和愤怒,气得脸色都变成一片铁青了。他也知道,她父亲就从不曾想过占有任何权力,他多少有些羞愧。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可是他感到很难回头,放弃这一趟旅行。他感到非常惭愧,心情也十分不安。最后他屈服了,他放弃了做一家之主的想法。
但不管怎样,他总感到自己缺点什么,总希望自己有某种形式的发号施令的权力。尽管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自己这种想法可耻和可笑,可有时候他顽固的天性又抬起头来,又一次带着他男性的骄傲,企图实现他那隐藏着的男性的权力欲。
事情一开始都很好,可总是以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战斗作为结束。直到最后,两人都快给逼得发疯了。他说,她不尊敬他。她听到这话,止不住对他挖苦地大笑不止。因为在她看来,她很爱他,这就够了。
“尊敬什么?”她问道。
可是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完全不对的。而且不管她怎样绞尽脑汁,她都无法理解他的话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再继续搞你的木刻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亚当夏娃刻完?”
可是她实际对亚当夏娃并不感兴趣。他也从来没有再刻过一刀。她讥笑那夏娃说:“她完全像个小木偶人。你为什么把她刻得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像上帝一样大,可把夏娃弄得像个小娃娃。”
“说什么女人是用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做成的,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接着说,“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看起来男人是多么傲慢无礼!”
有一天在愤怒中,他原想再继续刻那木刻,可是不知怎么一下刻坏了,他于是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恶心。他一怒之下,便把那块木板几刀劈碎,扔在炉火里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后,他一连好多天都非常沉静,非常消沉。
“那块亚当和夏娃的木刻呢?”她向他问道。
“烧掉了。”
她看着他。
“可你的木刻。”
“我把它烧掉了。”
“什么时候?”
她不很相信他的话。
“星期五晚上。”
“就是我上沼泽农庄那天?”
“是的。”
她再没说什么。
后来,当他上班去工作的时候,她哭了一整天,她感到精神上十分痛苦。于是在这最后的痛苦的灰烬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微弱的爱情的火焰。
她直觉到她已经有孩子了。在她的灵魂中出现了由于惊异和期待所引起的沉重的战栗。她希望有一个孩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有一个孩子,尽管她对一切幼小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可是她希望生下几个孩子来。而且她心中存在着某种饥渴的感觉,希望靠一个孩子把她和她丈夫重新结合起来。
她希望有一个儿子。她感觉到有一个儿子便什么都解决了。她希望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但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一提起来就令人十分激动的事,而现在他却显得那样冷漠无情。因此她躲到一边去暗暗地哭泣。白白浪费掉这美好的时机是多么可惜啊,是什么可怕的风霜竟这样残酷地打落了她生活中一个美妙时刻的花朵!她怀着这使她心情沉重的机密一天一天地混下去,她老想碰他一碰,啊,无比温柔地碰他一碰,然后看到他那暗黑的敏感的脸,注意倾听着她要说出的消息。她一天一天地等待他变得对她更温柔和善一些,可是他老是那么凶狠,而且随时都想欺压她。
就这样,那刚露头的花苞从她的信念中萎缩了,她感到一阵心寒。她跑到沼泽农庄去。
“啊,”她父亲刚一见到她就盯着她看,对她说,“出了什么事了?”
这种热情的关怀马上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什么。”她说。
“你们俩就不能在一起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吗?”他说。
“他那人太顽固了。”她声音颤抖着说。可是,实际上她自己和他没什么两样。
“是啊,可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完全是那样。”她父亲说。
她没有说什么。
“你们总不希望无缘无故地,”她父亲说,“让自己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他并没有痛苦不堪。”她说。
“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即使你没有别的能耐,你却能够让他痛苦得像一条狗一样。在这方面你可是一个能手,我的小丫头。”
“我可没有干任何让他痛苦的事。”她回答说。
“噢对——噢对!你简直就跟一包太妃糖一样甜蜜。”
她轻轻笑了一笑。
“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痛苦。”她叫着说,“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布兰文回答说,“可你也并没有想到要让他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这话不禁使她想了一想。她吃惊地发现,她的确没有想到要让她的丈夫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她母亲来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喝茶,随便闲聊着。
“记住,孩子,”她妈妈说,“不要认为天下的任何东西都等在你的手边,随便想拿就拿,要扔就扔。你绝不能这样想。两个人一起生活,爱情是非常重要的,而那不单纯是你的事,也不单纯是他的事。这是必须靠你们共同创造的一种东西。你不能希望一切都正好合乎你的想法。”
“哈——我也从不那样想。如果我那样想,我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我伸出手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手很快就会被咬上一口。”
“所以你必须注意,不要随便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她父亲说。
听到他们把她这个年轻人的婚姻生活悲剧说得这样轻松平常,她感到十分愤怒。
“你是很爱你男人的。”她父亲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十分爱他,你们瞧瞧他多么不可理喻。”她大叫着,“我本来要告诉他——到现在我已等了四天要告诉他——”她又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父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告诉他什么?”她父亲说。
“告诉他我们快有一个小娃娃了,”她啜泣着说,“可是他总也,总也不让我,从来也不让我有机会,每次我一走近他,他的样子总是那样可怕,而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确想要告诉他。可是他不让我——他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好像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妈妈走过去安慰她,用两手搂抱着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边。她父亲样子很怪地紧锁着眉头坐了下来,脸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他由于痛恨他的女婿,心情十分沉重。
这样,在她把她要说的话哭泣着讲了出来,在她妈妈给了她一番安慰,大家喝了一点茶之后,这一家人的心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时,大家必然怀着不很愉快的心情希望把威廉·布兰文找来。
蒂利被派到门口去,看看他下班时会不会从门口经过。不久,坐在桌边的这几个人就听到女仆尖声的叫喊:“你得到这儿来坐会儿,威廉,安娜在这儿。”
不一会儿,那个青年人走过来了。
“你准备待在这儿吗?”他用一种非常生硬的声音问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把毁灭的利剑。她又哆哆嗦嗦地流起泪来。
“快坐下,”汤姆·布兰文说,“别那么戳在那儿。”
威廉·布兰文坐了下来。他感到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他脸色阴沉,眼睛却很敏锐和明亮,仿佛他只有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在他自己身上可说是一种美,可这却使安娜非常生气。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躲着我?”安娜暗暗对自己说,“他为什么把这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态度温和,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汤姆·布兰文坐在那个青年人的对面。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那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不会太久。”她说。
“喝你的茶吧。”汤姆·布兰文说,“你刚进来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们讲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阳光从开着的门口射进来,照在屋里的地上。一只灰色的老母鸡从门口进来,到处觅食。阳光照在她的鸡冠和鸡嗉上,使得它们像一面东摇西晃的军旗,而她灰色的身体却变得像一个鬼影了。
安娜看着那只母鸡,扔一些面包渣给她吃。这时她却感到她腹中的那个胎儿,像一团火一样扰乱着她的心。她似乎又记起了许多火辣辣的遥远的往事。
“妈妈,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她问道。
“在伦敦。”
“我的父亲——”当她说到他时,仿佛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皮肤很黑吗?”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鲜嫩的皮肤。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头就秃了,秃得相当厉害。”妈妈回答说,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想象的故事。
“他长得漂亮吗?”
“漂亮——他长得非常漂亮——个儿小一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英国人。”
“为什么?”
“他是,”母亲迅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双手,“他的形象显得那么生动活泼,仿佛随时在变化着,永远都不是老一个样子。他像流动着的河水一样,你永远也不要希望他安定下来。”
这话不禁使那个青年为之一动,安娜也像流动着的河水,顷刻之间,他对她又充满了热爱。
汤姆·布兰文听到这些话感到很害怕。每当他听到女人们谈到她们过去认识的一些男人,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和她们偶然相遇又很快彼此分手的陌生人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一种不可知之数的恐惧。
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沉静和孤单的感觉,他们彼此分离,各走各的路。那他们为什么要彼此举起粗暴的手,对他和她有任何要求呢?
这对青年人回家的时候,一弯新月已经高挂在春日的黄昏的天空中。茂密的树枝在高空中飘动,小山顶上耸立着那座黑乎乎的小教堂,脚下的土地显出一片暗蓝的颜色。
她仍似乎站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轻轻伸出她的手,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也感到她仿佛从老远的地方挽住了他。他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面对地平线,跨过浓密的黑暗。在那暗蓝色的黄昏的天光之下,远处传来一阵画眉鸟的鸣叫声。
“我想我们快有一个孩子了,威廉。”她仍然从遥远的地方说。
他微微一抖,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手。
“怎么?”他问道,他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你自己也没办法知道啊。”
“我知道的。”她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再没有说什么。他们沿着两边的地平线走着,手牵着手。这两个彼此分离的人跨过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空间。他浑身战栗,仿佛一阵风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强烈地向他吹来。他有些害怕。他害怕知道自己现在已完全孤立。因为她仿佛一个人自给自足地生活在她自己的那半个世界中。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合为一体呢?是他让她怀有这个孩子的,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合而为一?他为什么必须生活在这种分离状态中,她为什么不能亲密地,十分亲密地和他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一个人似的?她必须和他合为一体。
他紧紧地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她子宫孕育的种子散发出来,照在她心上的光亮实在是太美,太耀眼了。她感到无比光荣地行进着。那画眉的鸣叫声,远处山谷里的火车声,从市镇上传来的微弱的嘈杂声,都是对她的“圣灵的启示”[2]。
可是他却一声不响地在心中进行着斗争。仿佛有一面坚固的黑暗的墙壁挡在他的面前,阻挠着他,使他窒息,使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希望她走近他,使他臻于完善,站在他的面前,这样使他的眼睛不至于,不可能看到那**裸的黑暗。只要她向他走来,使他臻于完善,其他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现在正因为感到自己有很大局限性而痛苦不堪。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达到完善就将告一结束,仿佛自己在那黑暗中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他希望她向他走来,拯救他,使他回到广大的世界中来。
可是,她自己却已经臻于完整,他因而对自己的需要,对没有她就难以生存下去的情况感到可耻。他的需要,他可耻的需要,像一种疯狂的情绪压在他心头。然而他却仍然是那么安静和温柔,对她的妊娠表示尊重,因为是他使她有孩子的。
在晴和的阳光下,她感到非常幸福。她非常热爱她的丈夫,把他看成一种精神力量,一种给人以满足的条件。可是在现在,她的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她现在只需要在欢乐之中紧握着她丈夫的手,不要思想,只是感到无比欢乐。
他收集了许多复制的艺术品。其中有一幅售价很低的弗拉·安杰利柯[3]的《天国行乐图》,安娜每一看到它就喜不自胜。这些有福的人手牵着手,朝着无上的光辉,朝着那真正的,真正的天使般的音乐走去时所表现的那种天真美丽的神态,使她高兴得止不住要哭泣了。那如花似锦的景象,那一道道的光亮,那拉在一起的手,她看着是那样天真无邪,简直不知该如何高兴。
一天接着一天,无尽的光辉从天堂的门口照过来,一天接着一天,他走进那光亮中去。她腹中的孩子发出闪光,一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一道阳光了。在户外懒散地游逛着的阳光是多么可爱啊,在那里,杨花飘动在花园尽头,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榛子树丛的枝头,在那里,只要有一只小鸟飞落在那暗黑色的紫杉的梢头,马上就会像冒火似的有一阵红色的花蕊溅飞。有一天,在那边篱笆下面开满了铃兰花,再过几天,马缨花像吗哪[4]一样闪着光,它们的金黄色的光亮铺遍了那一片草原。她是那样充满了困倦和孤独的感觉。她是多么幸福啊,活着,知道了自己,知道了她的丈夫,懂得强烈的爱情并且生育,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一片可怕的使一切净化的火焰正在她的四周存在着,等待着,燃烧着,当她现在怀着孩子,天真无邪,热爱着她的丈夫,和许多天使手拉手的时候,她正是通过那片火光暂时进入了这闪着光辉的宁静。她扬起头来,用她的脖子迎着从田野上吹过来的清风,觉到那风像她的姐妹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她贪婪地吸进马缨花和苹果花的香气。
在这一片欢乐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像一头躲躲闪闪的凶猛的野兽,到处游逛着,又忽然从她眼前消失了,它也像微风中的几缕蛛丝从她的眼前飘过,使她不免有几分恐惧。
她害怕他夜晚回来的时候。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明白讲出她的恐惧,那黑暗的阴影也还没有冲进她的心头。他显得温柔而谦虚,在行动方面处处注意收敛。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是那样轻巧,使她非常喜欢。可是有时,一阵像刺痛一样的战栗震动了她的全身,因为,她在他柔和的藏在笑里的双手中,仍感到了那黑暗和那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可是,夏天随着奇迹般的沉默慢慢来临了,她差不多常常总是一个人。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总有一种令人喜悦的昏沉沉的感觉。花园里的女儿红玫瑰已经全部凋谢,并被一阵瓢泼大雨冲得干干净净了。夏季随着慢慢进入秋季,那漫长的令人迷惑的金色的日子已开始结束了。红色的云彩在西方聚集起来,黑夜已经来临,整个天空的颜色如火光,如流水;而在迅速奔跑的气团的上空,月亮是那么苍白和凄凉,这夜啊,令人难以将息!忽然间,月亮仿佛从高天的一扇清晰的窗口露面了,它像一个被囚禁的犯人从上向下窥望。而这时安娜却还没有睡觉。关于她的丈夫,她有一种离奇的、阴森的紧张感。
她已经慢慢知道,他现在正极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当他紧张、阴沉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正筹划着要想得到点什么。她的灵魂忍不住疲惫地叹息着。
一切是那么模糊,那么可爱,而他却偏让她清醒过来,去面对那冷酷的怀着敌意的现实。她极力向后退缩,表示抗拒,他仍然一句话不说。可是,她能感觉到他不停地加之于她的力量,直到后来,她清楚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紧张状态,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对这令人精疲力尽的折磨表示反抗。他仍然逼迫着她,他仍然逼迫着她。而她十分迫切地希望能自己去享受妊娠给她带来的欢乐,和那种迷惘的、天真的感情。她不需要他那种令人痛苦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她不需要他大量加之于她的那几乎要将她烧毁的爱情。她为什么非要接受那种爱情呢?为什么,啊,他为什么感到不满足,为什么不能收敛一些?
在他用他那带有强制性的黑色的意识对她逼得最紧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坐在窗户边,观望着打在紫杉树上的雨水。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心神迷乱,脸色苍白。孕育在她心窝下面的那个孩子,永远是一种温暖。这她是完全肯定的,她所受的压力只是从外边来的,她的灵魂上并没有什么鞭痕。
可是,在她的心上总是永远存在着同样的烦躁、紧张和不安的情绪。她并不安全,她始终没有受到保卫,她始终在受到攻击。她心中始终在向往着最充分的幸福和安宁。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向往——太沉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一直感到不满足,他一直都在设法,希望从她身上夺得什么东西。啊,她多么希望,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让他非常满意啊!他就在那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也是依靠他生活着。她多么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安静地、非常安静地生活。她非常爱他。她愿意给他爱情,纯洁的爱情。她脸上带着离奇的无比喜悦的神态,等待他那天晚上能够回家来。
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像捧着纯洁、鲜艳的花朵一样,用双手捧着爱情奉献给他。一阵阴森的痛苦的感情在他脸上浮过。她观望着他,她脸上天真的爱情像花朵一样闪着光。而他的脸部越变越阴暗、紧张,一种残酷的神态聚集在他的眉梢。当他把眼睛转向一边的时候,当他不再看她的时候,她真正看到了他的白眼。她等待着,用她的手轻轻抚摸他。可是通过她的手从他身上传来的却是他的情欲加之于她的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使得她这朵正开放的鲜花遭到了毁灭。她极力退缩。她原来跪在地上,现在站起来,向一边走去,以保存她自己,这对她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对他说来,这也是一种痛苦。他从她脸上看到闪闪发光的像花一样的爱情,可是因为他不需要它,他的心变得非常阴暗了。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不需要像鲜花一样的天真。他感到不满足。这种不满足的愤怒和风暴折磨着他。她为什么不能使他满足?他一直都使她感到满足的。她很满足,安静而天真地等待在自己的天堂门口。
而他并不满足,由于未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他痛苦而愤怒,总感到需要,感到需要。她有责任使他感到满足,那么她就应该那么办。让她不要再奉献给他像鲜花一样的大捧天真的爱情了。他会把它扔在一边,把那些花朵全踩得粉碎。他会毁灭她花朵一般天真的幸福。难道他没有权利从她那里得到满足,他的心不是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欲念,他的灵魂不是由于得不到满足而受着痛苦的折磨吗?应该像她自己获得满足一样让他获得满足,他已经让她获得了充分的满足,那么应该让她也来完成她的责任。
他对她十分残酷。可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感到非常羞愧。他越是感到羞愧,就越是变得残酷。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她便不能获得充分的满足,不免感到可耻。可是他又实在不可能。而她又对他完全不理会。他仿佛被戴上镣铐一样,自己在黑暗中受着折磨。
她请求他再开始做些工作,再去干他的木刻。可是他的心情太阴暗了,他已经烧掉了他雕刻的亚当和夏娃。他没有办法再重新开始,特别是现在,他正处于这样一种境地。
既然他不能使自己从自身中解放出来,那对她来说,便没有什么最后解放的问题。说来也真奇怪,并令人莫名其妙,她必须像风暴中一团温暖的闪着光的云彩一样,在烦恼中想望着。在她那温暖而模糊的心境中,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富足,使她的灵魂止不住向他发出了喊叫,因为他一直折磨着她,想把她毁灭掉。
她仍然有她欢乐的时刻,旧的欢乐有时会重新诞生。当她有时坐在卧房窗口观望着窗外下个不停的小雨的时候,她的心神似乎跑到很远的什么地方去了。
她怀着骄傲和离奇的喜悦坐在那里。当一个得不到满足的灵魂必须跳舞和嬉游,而又没有任何人陪伴它的时候,那它就只好对着不可知跳舞了。
忽然间,她发现她现在也正想这么办,尽管她怀着孩子,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独自在卧室里跳着舞,对着那不可见的神灵,那个对她另眼相看,并使她属于他所有的看不见的创世主,她举起了她的手臂和身体。
她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她秘密地跳着舞,她的灵魂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乐。她在创世主面前,秘密地跳着舞。她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骄傲地拖着她沉重的身子跳着舞。
跳完后,她感到非常吃惊,有些畏缩,也有些害怕。她这是把自己暴露在谁的面前?她想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可是她不愿意接近他。
整个这段时间,她老是一个人过着。她非常喜欢大卫的故事。大卫就曾无比欢乐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在主的面前跳舞。他为什么要在米甲[5]那个普通妇女面前脱光自己呢?他是在对主脱光自己的衣服。
“你来攻击我,是靠着刀枪和铜戟。我来攻击你,是靠着万军之耶和华的名,就是你所怒骂带领以色列军队的神,今日耶和华必将你交在我手里。”[6]
这段话能使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骄傲地行进着,她的战斗是她的主的战斗,她的丈夫已经被交送过来了。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已经将他完全忘了。他是谁,竟会跑来和她作对?不,他甚至算不上那非利士的巨人。他像扫罗[7]一样自己称自己为王。她在心中暗暗大笑。他是谁,竟敢称自己为王?她骄傲地在心中大笑着。
她必须把他抛在一边,自己尽情欢乐地跳舞。因为他现在正在家里,而她必须脱开人的羁绊,在创世主面前跳舞。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在卧房里生起了火。她又一次脱光了衣服,开始跳舞。她用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欢乐的表情举起她的膝盖和她的双手。他现在正在屋里,所以她更有一种强烈的骄傲。她要通过跳舞来否认他的权力,她要在她看不见的主的面前跳舞。在主的面前,她已远远居于他之上。
她听到他上楼来了,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光着身子站在那傍晚时阴暗的光线中,火光照在她的脚脖子和脚背上,她把头发扎在头顶上。他一看见她就非常吃惊,他停在门口,低垂着紧锁的眉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温和地说,“你会着凉的。”
她又举起她的双手来跳着,以图消灭他的权力,当她在火光前面迈着缓慢的优美的步子在房间的另一头走过的时候,火光照在她的膝盖上。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黑暗中,观望着,完全呆住了。她缓慢而沉重地前后摇晃着她的身子,像一把谷穗一样,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苍白。趁着火光不停地摇曳摆动,她要跳得使他完全失去存在,跳得使她自己走向上帝,走向无限的欢乐。
他观望着,他的灵魂在他的心中燃烧。他把头转向一边,他不能再看下去了,这使他的两眼发痛。她一次再次地举起她那白嫩的手臂,她的头发胡乱支楞着,她向上挺起的肚子是那么大,那么离奇,那么可怕。她的脸充满了欢乐,是那么漂亮,她怀着无限的欢乐在她的主的面前跳着舞,她忘掉了一切男人。
他看着看着,感到非常痛心,仿佛这是和他性命攸关的事。他感觉到他正被活活烧死。即奇怪的景象,她跳舞时表现出的力量,正慢慢把他吞没,他被点燃了,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理解。他糊里糊涂地等待着。接着,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他对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对着把他们俩隔开的一面看不见的帷幕,用他的沙哑的声音叫喊着:“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你走开,”她说,“让我一个人跳我的舞吧。”
“你那并不是跳舞,”他哑着嗓子说,“你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这样做绝不是为了你,”她说,“你走开吧。”
瞧她那离奇的怀着孩子的高举着的大肚子!难道他没有权利待在那里吗?他感到他的存在变成了一种冒犯,可是他有权利待在那里,他向前走几步,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停止跳舞,面对他站着,再一次举起她纤细的胳膊去挽她的头发。面对着他,她**裸的身子使她自己很不舒服。
“在我自己的卧房里,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大叫着说,“你为什么要干涉我?”
她匆匆套上一件长袍,在火边蹲下来。她现在把身体遮住以后,感到舒服多了。他当时看到的那种景象使他一生都感到非常苦恼。她那时是那么奇怪和趾高气扬,她已和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在这一天以后,他的头脑的门似乎完全关上了。他紧锁着的眉头似乎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再把它打开。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他的意志蜷缩在他的心中,暗藏在黑暗里,但是却永远在活动着,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在一开头,把他关在自己的身边,她倒也感到某种轻松愉快,可是不久之后,他的迷人的符咒开始对她发生作用了。正如躺在浓密树林深处的老虎,可以对那些清晨在河边饮水的小动物不断发出强使它们倒下和死去的吼声一样,他那阴森的、时刻不安的性的能量,像某种自己隐伏在什么地方,却能以自己的意志力使一些各自生活着的生物遭到毁灭的生物,慢慢对她也发生作用了。尽管他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正躺在那里等待着她。她知道他的意志和自己的意志已连接在一起,甚至在他一言不发,躲在一边的时候,他那意志也正约束着她,不让她自由活动。
她发现她走出走进都受到他的干涉。她慢慢认识到,她正生活在他的压力之下。在他的那种锲而不舍的重量的压力之下,他像一只山豹抓住一只野牛一样正要把她按倒,把她弄得精疲力尽,最后让她倒下。
她慢慢认识到,她的生活,她的自由,在他的坚强意志的无声钳制之下,正日益下落。他要把她置于他的权力之下,他要把她悠闲自在地吞噬下去,他要占有她。最后,她发现,由于他的意志已经紧紧拴住了她,每当她夜晚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的睡眠对于她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令人精疲力尽的折磨。
她认识了这一切,于是出现了暂时的充满巨大力量的沉默,这是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她的繁忙生活中暂时出现的停顿。
接着,她不顾一切凶恶地转向他,对他展开了斗争。他不能对她这样,这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他是要用一种什么可怕的方式抓住她的身体?他为什么要让她倒下,要消灭她的精神?他为什么要否认她的精神?他为什么要完全否认她的精神和思想,而仅仅只要占有她的肉体?他难道是要占有她的尸体吗?
在她看来,他似乎代表着某种巨大的地狱般的黑暗。
“你要对我怎么样?”她大叫着说,“你对我干的那些事是多么无礼?你让我的脑袋承受着一种可怕的压力,你不让我睡觉,你不让我生活。你在你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不肯放过我,总是对我干一些可怕的事,想把我毁灭掉。你实在太可怕了,你的意志代表着某种黑暗的残暴力量。你要我怎么样?你要对我怎么样?”
听到她的这些话,他全身的血液都变成黑色,变成了某种具有巨大腐蚀力量的东西。他由于仇恨她,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已经坠入一片漆黑的地狱之中,他没有办法逃出去。
他对她所讲的话感到十分愤恨。他不是把一切都交给她了吗?她不是代表着他的一切吗?想到她就是他的一切,他除了她之外便一无所有,因而感到的一种十分难堪的感情,像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心。而这时,她竟拿这个来讥笑他,可是他却毫无办法自救!那火烧黑了他的血管,因为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怎么也无法逃脱出去。她是他的一切,她是他的生命和他生存的根源,他依靠她活着。如果她被弄走,那他就会像一间房子的中心支柱被拆掉一样,顿时坍塌下来。
因为他如此完全以她为依靠,她对他非常痛恨,她觉得他实在太可怕了。她希望把他推开,希望他不要再缠着她。他这样老缠住她实在太可怕了。他就像跳过来抓住她的一只豹子,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她。
他在愤怒、羞愧和痛苦的阴森气氛中一天天过下去。为了使自己能够离开她,他不惜用任何办法折磨自己。可是他仍然离不开她。她仿佛已经变成了他置身其上的一块岩石,四周都是波浪滔滔的深水,而他又不会游泳。他只能站在她的上面,他必须依靠着她。
在生活中,除了她之外,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此外就是那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洪水。那深夜中置身于起伏不定、淹没一切的洪水之中的可怕境界,就是他所想象的没有她的生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因而不顾一切也不怕丢人地死死抓住她。
可是,她使劲要把他赶开,她使劲要把他赶开。仿佛是一个在黑夜的深海中游泳的人,他能游到哪里去呢?他要是离开他脚下的岩石,他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希望离开她,他希望能离开她。为了他的灵魂,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必须离开她。
可是离开她,上哪儿去呢?她就是那个方舟,而整个世界的其他部分都已淹没在洪水之中了。他唯一可以置身的安全的地方就是这个女人。他只能在找到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把她丢开。可是另外那个女人在哪儿?谁是另外那个女人呢?再说,那时他也可能陷入同样的境地,另外一个女人可还是女人。一切情况完全可能一样。
为什么她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的一切,为什么他必须通过她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如果她离开了他,他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为什么他为了能够活下去,必须发疯似的抓住她?
离开她,唯一的另一条出路就是死。离开她,唯一最简便的路就是去死。他阴森的愤怒的灵魂知道这一点,但他还不愿意去死。
他为什么不能离开她?他为什么不能跳向那片漆黑的深水,死活全听天由命?他不能,他不能这样做。他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并且另外找一个居住的地方。那他就可以像过去一样生活了。
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女人,他必须有一个女人。他必须有一个女人,而同时他又必须不受她的羁绊和约束。不然,情况就会完全一样,因为他不能脱离她的羁绊。
因为,一个人的脚如果不站在一个十分稳妥的地方,那他怎么可能站得住呢?一个人能够一辈子踩在不稳定的水面上,而把那叫作安身之处吗?那你还不如放弃努力,让自己淹死算了。
除了依靠一个女人,他能站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他也像那海上的老人一样,除了依附在另一个生命的背上,就完全不能活动了吗?难道他是那么无能,是个瘸腿或者有缺陷的人,不能独立生存吗?
这疯狂的恐惧感,这疯狂的欲念,这可怕的无法抛开的羞耻感,对他变成了一种阴森可怕的羞辱和折磨。
他到底怕些什么?为什么没有了安娜,他的生活便似乎成了一片可怕的混乱?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毫无意义,一切似乎都没入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水之中了?为什么只要安娜离开他一个星期,他就像发疯一样使劲抓住现实的边缘,而同时却一步一步溜向肯定会把他淹死的非现实的洪水中去?这种向非现实中溜去的恐惧感使他简直要发疯。他的灵魂发出了恐惧和痛苦的喊叫。
然而她却在尽量把他从她身边推开,把他完全推开,坚持不懈地残酷地要掰开他抓住她的手。他希望她能有一点怜悯之心。有时她也表现出怜悯的感情,可是她总是过一会儿就推他,又把他往深水里推,推到不可知的恐惧和痛苦中去。
她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愤怒女神,对他已经再没有任何感情了。她的眼睛里由于充满冷漠的不可改变的仇恨而闪闪发亮。这时,他的心在最后的一阵恐惧中已经死去。她可能会把他推到深水中去了。
她怎么也不愿意再跟他一起睡觉了。她说他完全扰乱了她的睡眠。他疯狂的恐惧和痛苦于是又全部回到了他的心头。她要把他轰走。她像对付某种潜伏着的恶魔一样把他轰开了。他脑子里不停地对她转着邪恶的念头,想着办法来对付她。可是她仍然把他轰走了,而且是在他感到最强烈的痛苦的时候,她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恶魔,已经变成了残酷的化身。
尽管有时候她的怜悯之情使她让步了,可她仍然像一颗宝石一样冷酷,她必须把他轰开,她必须一个人单独地睡。她在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给他安置了一张床。
他痛苦万分地躺在那里,他的灵魂仿佛受尽鞭挞,快要死去了,但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现在又重新被抛到非现实中来,他痛苦不堪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抛进大海中的人,只能勉强游动着,直到自己完全沉没。因为到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立足。
他一直没有入睡,只仿佛偶尔有层很薄的帷幕遮住他的头脑,使他迷糊一阵。这根本算不得睡眠,他一直醒着,但他又一直没有醒。他无法一个人待着,他必须把她搂在他身边。过去,她老是睡在他的身前,现在那里空****的情况使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感到实在忍受不了。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悬在半空中,完全靠自己的意志使自己悬挂在那里。他稍一松口气,他的意志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无穷无限的空间,坠入无底的地狱,永远地坠落下去。再没有了意志,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任何帮助,同时也失去了存在,只是向着毁灭落去。直到有如天上的流星,连同与空气摩擦出的火焰一起归于消灭,然后化为乌有,化为乌有,完全化为乌有。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恍恍惚惚,情绪低沉。而她却仿佛对他又好了一些,她似乎有点想跟他和好。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她有点假装高兴地说,“你睡得好吗?”
“也不错。”他回答。
他不愿对她讲真话。
接连三四个夜晚,他都那么在蒙蒙眬眬中独自躺着,他的意志丝毫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改变,而且完全没有放松它紧抓着不放的手。她再次充满了生气,又开始喜爱他了。她由于被他的沉默和似乎已经承认错误的态度所欺骗,同时也由于一种怜悯之情,她又让他和她睡在一起了。
每天晚上,尽管他自己也觉得可耻,却总是痛苦地等待着睡觉时候的来临,看看她是否又要把他关在门外。每天晚上,当她带着虚假的高兴对他说晚安的时候,他真感到恨不得把她或者他自己给杀死。可是,她却是那样可怜地、那样漂亮地让他吻她。所以,他也只好吻吻她,而实际上他的心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有时候,他独自跑到外面去。有一次,临睡之前,他在教堂的门廊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天很黑,风呼呼地吹着,他坐在教堂的门廊里,觉得那里还有一个遮掩的地方,让人有一种安全感。可是天越来越冷,他不得不回去,上床睡觉。
后来,有一个夜晚,她用双手搂着他,亲热地吻着他说:“今天晚上跟我一块儿睡,好吗?”
他毫不犹豫地留下了,可是他的意志丝毫没有改变。他要她永远和他紧紧相连在一起。
所以没有多久,她又告诉他,她必须单独去睡。
“我并不愿意把你打发开,我愿意和你睡在一起。可是我没有办法睡觉,你总不让我睡觉。”
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几乎凝住了。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没有不让你睡觉——”
“可是你就是不让我睡,我一个人睡的时候,睡得非常好。可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没法睡觉。你老是折腾我,你使我的头脑感到一种压力。可是,我现在快要生孩子了,我必须睡好觉。”
“这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他回答说,“是你自己出什么问题了。”当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睡觉,只有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单独在这个世界上彼此进行攻击的时候,这种深更半夜的战斗实在是可怕极了。
他仍然独自到他房间里去睡觉。末了,在经过阴暗、可怕的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态度慢慢缓和下来,他准备让步了。他对一切都听其自然,也不去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渐渐地,他对他自己、对她、对任何人都变得迷迷瞪瞪,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了。一切都变得一片模糊,仿佛全都淹在水里一般。而被淹没对他倒是一种了不得的安慰,一种安慰,一种巨大的、非常巨大的安慰。
他不再坚持了,他不再对她进行逼迫了,他也不再把自己强加在她身上了。他对一切都听其自然,任其自流,事情要怎么样就让它怎么样。
可是他却仍然需要她,他永远,永远都需要她。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孤独,感到无法排遣。像一个孩子依靠妈妈一样,他得依靠着她才能活下去。他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然而,他却必须能够忍耐孤独的生活,他必须能够沿着那一无所有的空间躺下来,一切都随它去。他必须能够把自己交托给那片洪水,任其浮沉。因为他终于已经认识到了他的局限性,他能力的局限性。他必须让步。
在他们之间,已经存在着某种宁静,某种消沉的情绪。那场战斗至少已经过去一半了。有时她一边到处活动,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哭泣。她的心非常非常沉重,可是那孩子在她的子宫里却总使她感到一种温暖。
不久,他们又变成了朋友,变成了新的彼此有所制约的朋友。可是,在他们之间总存在那种消沉的气氛。他们偶尔也睡在一块儿,可是非常安静,非常冷漠,完全不同于过去同床共枕的时候了。一开头,她对他非常亲密,他却非常安静,不那么亲密了。在他内心深处,他感到非常高兴,可是在这时,他暂时还无法活跃起来。
他可以和她睡觉,一切由她去。现在,他也可以独自睡觉了。他已经学会了该怎么独自去睡觉。独自睡也很好,他可以睡得很安静。她使他有了些一种新的更深的自由。整个世界可能是一大堆无法肯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他现在安下心来了,他已经进入了他自己的存在状态。他已经第二次诞生了,第二次从广大的人群中诞生出来,有了他自己单独的生命。现在,他终于获得了他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孤独地存在着;尽管他也并不真是那么孤独。过去,他只是处于和另一个生命的关系中存在着,现在他有了一个绝对的自我——也有了一个相对的自我。
可是这是个非常呆笨、非常微弱、无力自助的自我,不过是个刚会爬行的小生命。他整天一言不发,在某种意义上说,显得非常谦恭。到最后,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可改变的、自由的、独立的自我。
她终于能够抛开他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她已经把他还给他自己了。有时,她由于疲倦和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忍不住哭泣一阵。可是,他是她丈夫,而她由于那个即将来临的孩子,似乎把这一点忘掉了。那孩子似乎总使她感到很温暖,感到懒洋洋的。她常常长时间沉入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暖的深思之中,极不愿意让人把她从那种迷惘状态中拉出来。她也感到自己是以他为依靠的。
有时候,她露着一种锐利的,同时令人感到哀怜的奇怪的眼神向他走来,仿佛她有点什么要求。他看着她,但他完全无法理解。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飘忽不定,有一股光线像阳光一样透过他的胸脯,照在她身上。他愿意听她吩咐,完全听她吩咐。这时,她会抱着他的胸脯吻它,吻它,跪在他身边。她现在正等待着分娩的时刻到来。到这时他也会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胸脯,仿佛那胸脯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早就单独躺在那里的。然而,它同时也是他自己的,在她的亲吻下,它变得那么美丽,那么光彩夺目了。一种奇怪的散发着光彩的痛苦使他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时她跪在他身边,正以一种缓慢的、专注的、近于虔诚的姿态在吻着他的胸脯。
他知道,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的心急切地想满足她的要求。他的心向着她。当他看到她抬起她那像一小团云彩似的闪着玫瑰色光辉的脸的时候,他的心仍然向往着她,而且现在站在离她更远的地方,他对她更是无比崇拜了。她有一种像花一样的精神,即使作为一个陌生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他也会对她无比崇拜。
几个星期过去了,产期已经很近,他们彼此的态度都很温和,只感到一种淡淡的甜蜜的欢乐。他那顽固的、热情的、阴森的灵魂,他那强大的得不到满足的感觉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暂时安定下来了。狮子由于有了小崽也躺下了。
她真是非常爱他,他总在她身旁伺候着她。她现在正等待着她的孩子,这时她对他变成了一件珍贵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由于孩子的即将来临,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狂喜。她希望要个男孩,噢,她非常希望要一个男孩。
可是,她似乎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瘦小。她的确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当她站在火边自己洗澡的时候——这时候她总怀着十分骄傲的情绪洗着澡——他在一旁看着她,他的心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她的四肢是那么纤巧,她细瘦的圆圆的胳膊像彼此追逐着的阳光,她的大腿还像孩子的腿一样,看上去那么单纯,可是却显得无比骄傲。噢,她站在她骄傲的两腿之上,无比可爱地举着她那充实的肚子,无比圆润,令人赞赏不已。她的**也变得十分重要了。更为突出的是,她的脸像闪着玫瑰色光芒的云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