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布兰文婚后有几个星期的假期,所以他们俩可以单独待在自己的家里,痛痛快快地度过他们的蜜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可是在他看来,天堂已经掉了下来,他和她坐在一片废墟之中,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埋掉了,只有他们俩是幸运的幸存者,所以一切东西都可以听任他们任意浪费。在一开头,他还总有一点自己过于放任的罪恶感。他不是对外面的世界还负有某种责任,而且他一直听到召唤,却始终没有肯去吗?
到了晚上一道道的门被关了起来,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们俩,这时光是多么美好。他们就是可见的大地上的唯一的居民,所有其他的人都被淹没在洪水里了。既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俩,那他们就是自己的法律,他们可以像没有任何是非感的神灵一样随意享受,随意破坏,随意浪费。
可是到了早晨,马车在门外哐啷哐啷地响着,孩子们沿着小胡同叫喊着跑了过去,小商贩正叫卖他们的货品,教堂的钟已经敲响十一下,而他和她却还没有起床,甚至也没有吃早饭,这时他止不住感到有些内疚,仿佛他违犯了什么刑律——他因为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什么事也不干,而感到羞愧。
“你要干什么呢?”她问道,“有什么事要干呢?你就这样泡着好了。”
哪怕就是到处去泡泡,也是值得尊敬的。那样你至少和整个世界还有一定的联系。而你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无人理睬的天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那便是使自己和世界完全隔绝,自己把自己关闭起来,实际是否认了整个世界的存在。他不禁感到有些烦恼。
可是躺在那里和她闲聊着,他感到是那么甜蜜,那么愉快。这比阳光更为甜美,而且不像阳光一样无常,随时都会消逝。教堂的钟不停地敲着,几乎让人感到厌恶,一小时一小时之间似乎没有任何间隔,而只是无比美好而又安静的一瞬。这时她用她的指尖沿着他面部的轮廓抚摸着,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幸福,他真希望她永远这样摸下去。
但一切又使他感到非常奇怪,很不习惯。就这样,忽然之间,原来的一切全都抛开他,完全不存在了。前一天,他还是个单身汉,和所有的人一起生活。第二天,他就和她一起完全和整个世界隔绝,仿佛他们俩变成了深埋在黑暗中的一粒种子。忽然间,他像一颗橡壳里的橡子落了下来,他**裸地闪着光落在一片松软、肥沃的土地上,把那聚集着人世的知识的外壳远远抛在身后了。在那个外壳里,他听到小商贩在叫卖,听到马车的声音,孩子们的叫喊。这完全像那个被抛弃的坚韧的外壳。而里面,在这柔和而宁静的房间里就是那个**裸的在**的活动中无言的、沉迷于现实的橡实。
在屋子里一切是那么稳定,这里存在着鲜活的永恒的核心。只有在外面很远处,在四周的边缘,才可以听到破坏引起的嘈杂的声音。在这个巨轮的核心部位一切是完全静止的,因为它是中心的中心。这里存在着一种超出时间之外的平稳的完美无瑕的宁静,因为在这里一切将永远是这个样子,将永远毫无变化、无尽无休。
当他们俩逃出时间和变化之外,自成体系,紧挨着躺在一块儿的时候,仿佛他们就是那慢慢旋转着的宇宙空间和一切生命急遽活动的唯一中心。而在这一切的中心的最深处,在那绝对光明、永恒生命和饱含赞赏的沉默的中心:就是那一切运动的稳定的核心,就是那清醒世界的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他们现在仍旧待在那里,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安静地躺着。从他们自己的时间观念来看,他们正待在永恒的中心,而时间总是在极远处,永远在极远处朝着这巨轮的边缘滚去。
接着他们慢慢离开了那最高的中心,走进了赞扬、欢乐和喜悦的氛围,然后越来越向外,走向嘈杂和发生摩擦的区域。可是他们的心燃烧着,并接受了内在真实的锻炼,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感到非常高兴。
慢慢地,他们开始清醒了,外界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真实了。他们已经听懂了从外面传来的召唤,并做出了回答。他们数着外面传来的钟声。当他们数到正午的时候,他们了解到在外面的世界上已经是正午时分,这时间对他们也同样适用。
她慢慢感觉到很饿了,她似乎一直就越来越饿。但尽管这样,这种饥饿的感觉似乎始终不够真实,因而无法使她清醒过来。她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快要饿死了”的呼声。但她仍然安静地、一声不响地单独躺着,让那句话默不发声。时间又慢慢过去了。
接着,十分安详,甚至有点使她吃惊地,她又回到了现在,她现在自己念叨着:“我快饿死了。”
“我也一样。”他安详地说,仿佛这件事完全无足轻重。接着他们又回到那温暖的无比甜美的宁静中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无人理睬地从窗子外面流过。
忽然,她拱了他一下。
“我的亲爱的,我快要饿死了。”她说。
他对自己被弄醒略感到有些痛苦。
“咱们该起来了。”他说,仍然一动不动。
她又把头埋在他的身上,他们俩仍安静地躺着,时间又慢慢地过去了。他半醒半睡地听到外面传来的钟声。她却没有听见。
“快起来吧,”她最后喃喃地说,“给我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好的。”他说,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她把脸贴在他身上睡着,他们竟然始终也没有动,这不禁使他们自己也微微感到吃惊,时间唰唰唰地从窗外飞过去了。
“那么让我起来吧。”他说。
她把头从他身上抬起来,放开他。他有些不舍地起身,爬到床下去,开始穿衣服,她又向他伸过手去。
“你真好。”她说。他于是又歪过身子来和她温存了一会儿。
慢慢地,他终于穿上了几件衣服,他迅速地对她上下看了看,便走出屋外去了。她又慢慢进入了苍白的、更加透彻的宁静之中。她听着他在楼下发出的声响,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精灵,仿佛她已不再属于物质世界了。
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他看了看从昨天晚上以后再没有人动过的毫无生气的厨房,厨房里的窗帘一直拉上,显得非常阴暗。他匆匆走过去拉开了窗帘,这样就会有人知道至少现在他们已经起来了。得了,这是他自己的房子,那没有关系。他匆匆忙忙放了一点木头在炉膛里生起火来。他仿佛是在一座未被人发现的荒岛上进行探险似的,自己感到非常高兴。火已经燃起来,他放上了水壶。他感到多么幸福啊!这房子多么宁静,完全躲开了人们的喧扰!在这个世界里,就只有他和她。
但是当他拉开前门的门杠,衣服都还没有穿好便向外张望的时候,他感到不安和有罪。不管怎样,那整个世界仍然在那里。在此之前,他感到的是自己的地位是那么安全,这房子仿佛是大洪水期间的那个方舟,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给淹死了。然而那个世界依然在那里,而且已经是午后了。早晨已经过去,已经消失,这一天又已经快完了。那鲜明清新的早晨哪里去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谴责。在他拉上窗帘睡觉的时候,清晨就那样无人理睬地过去了吗?
他再一次四面看看这清冷的午后的景象,他自己是那么柔和、温暖和闪闪发光!在牛奶罐上的碟子里放着两支黄色的茉莉花。他纳闷儿是谁跑来留下了这个信号。他拿起牛奶罐,匆匆关上了门。让这一天和那白天的光辉慢慢地消逝,让它偷偷地溜走吧。他根本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对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天的光辉,如果不被人加以利用就沉入遗忘之中,那就让它去吧。
“一定曾经有人来过,看到门锁着又走了。”他端着盘子上楼来的时候说,把那两支茉莉花递给她,她在**坐起来大笑着,孩子气地把花插在她的睡衣胸前。她的棕色头发支楞着,像一个光环围绕着她光亮柔和的脸。她用她黑色的眼睛急切地注视着那盘里的东西。
“你真是太好了!”她叫喊着,用鼻子嗅了一下那寒冷的空气,“你干了这么多事,我真高兴。”她急切地伸出她的两手,要让自己赶快坐好——“快回到**来,赶快——太冷了。”她使劲地搓着她的双手。
他又脱下他身上很少的一点衣服,马上在床边她的身旁坐下来。
“看看你支楞着一头棕毛,鼻子朝盘子伸过去,那样子真像一头狮子。”他说。
她止不住咯咯地大声笑着,非常高兴地吃着她的早餐。
早晨在无人知觉中消逝,下午也已经稳步朝远处走去,他毫不顾惜地让它走了。一段清朗的日光就这样无人理睬地过去了!这未免有点胡闹,也不像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态度。他不能让自己完全安于这种生活。他感到他应该起来,应该走出去,到天光中去,在那天下午的开阔的天光之下去工作,去消耗自己的精力,在那一天所剩无几的天光中夺回已经遭受的损失。
可是,他并没有去,一不做二不休,偷一只羊羔是偷,偷一只绵羊也是偷。如果在生命中他损失掉了这一天,那就让它损失掉吧。他决心不要这一天了。他也无心去计算自己的损失,她更是根本不在乎。她半点也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在乎呢?在无所顾忌和不受任何约制方面,难道他要落在她后面吗?她在对什么全都无所谓的方面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也一定要跟她一样。
她对一切都完全不负责任。当她把茶泼在枕头上时候,她用手绢随便擦擦,然后把枕头翻过去就完事了。他要这样做,多少还会感到有些内疚。她可不这样。而她这种做法使他很高兴。看到她完全不把这类事情放在心上,他非常高兴。
吃完饭以后,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嘴,满意又高兴,接着又在枕头上躺了下来,用手抚摸着他的剪得很短的像皮毛一样的头发。
黄昏来临了,屋里的光线泛出一派铁灰的颜色,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把脸贴在她身上。
“我不喜欢黄昏。”他说。
“我可是非常喜欢。”她回答说。
他把脸贴在她身上,她温暖得像阳光一样。她身体里面似乎隐藏着阳光。她的心脏跳动的余波便像是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在她身上,有一种比在阳光下所能见到的更为真实的日子,它是那么温暖、稳定和令人精神焕发。在黄昏的光线之下,他把他的脸贴在她身上,而她却躺在那里,用她那双茫然的眼睛向外呆望着,似乎她正毫无阻碍地神游在那一片模糊之中。那模糊的景象更使她有了任意活动的广阔的天地。
他现在已全神贯注于她心脏的跳动,对他说来,一切像正午一样,是那么宁静、温暖和舒适。他很高兴自己沉浸在这种温暖而充实的正午之中,这使他更为成熟,也免除了他的责任感和他良心的谴责。
他们在天已经很晚的时候才起来。她匆匆把头发扎起,一转眼便穿好了衣服。然后,他们一起下楼,走到火炉边,沉默地坐在那里,只是偶尔讲上一两句话。
她父亲一会儿就要来,她匆匆把用过的盘子堆在一边,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换上另一副姿态,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坐在那里思索着他的木刻。他常喜欢坐在那里默想着他的木刻工作,对每一刀、每一条线都想得非常仔细。他现在多么喜爱他那木刻啊!等他再回去开始他的创作活动的时候,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温柔而光彩夺目的夏娃雕刻完了。这情景还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上帝应该带着他无声的创作热情在那里对她进行创造,亚当的神态应显得再紧张一些,表明他正处在一个不朽的梦中,夏娃的形象应该具有更强烈的明亮和阴影的对照,仿佛上帝为了创造她,正在自己进行内心的斗争,可现在她的形象未免太鲜明了。
“你在想些什么?”她问道。
他感到不知怎么说才好。当他要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内心活动的时候,他总感到有些羞怯。
“我正在想着我那个夏娃显得有点太不柔和,太富有生气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应该——”他做了一个无比温柔的姿态。
屋子里很安静,同时也充满了喜悦。他无法向她讲得更多一些。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讲得更多一些呢?她感到一种因孤独引起的悲哀。可是这无关紧要,她向他走过去。
她的父亲来了,他看到他们俩都像刚开放的花朵一样容光焕发。他非常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里有一种爱的芳香,任何人来到这里就一定会嗅到它。他们俩在另一个世界的光辉的照耀下,都是那么生气勃勃,所以看到还有别的人也能生存着,这对他们真是一个很新的经历。
尽管这样,但在威廉·布兰文的那个正常的、传统的头脑中,看到一切事物的正常秩序就这样消失了,他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一个人应该一清早起来,洗洗脸,然后去完成自己正当的社会职能。而现在他们俩却在**一直睡到暮色降临的时候。然后他们才起来。她根本没洗脸,却坐在那里陪她的父亲闲谈着,神色自若,毫不害羞,简直像一朵迎着露水开放的雏菊。要不,她在早晨十点起来,等到下午三点或者四点半的时候又会心安理得地跑到**去躺下,大白天里把他浑身剥个精光。他竟也会非常高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不安。他让她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而他只会感到一种离奇的甜蜜。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他。在她的手中,他自己就完全变成了安乐的化身。他的不安、他的格言、他的信条、他的一些更小的信念,现在都已退到一边去,她像虎入羊群一样让它们东奔西散了。看到它们东奔西散,他感到非常吃惊,但也感到非常有趣。
在他的神殿的基石四分五裂、蹦蹦跳跳向山下滚去,显然已无修复之望的时候,他却站在一旁呆望着,脸上露出惊奇的微笑。真是一点不错,他们说一个男人在他结婚以前等于还没有出生。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他看了看这个世界的外壳,屋舍、工厂、电车,这一切全是那个被抛弃的外壳。人们熙熙攘攘来回奔忙着,各种工作正在进行,而一切都在那被抛弃的表面上。一次大地震已经从内部把它完全崩开了。这有点像是这个世界的外壳已完全被剥掉,而伊尔克斯顿,这里的街道、教堂、居民、工作、秩序,却都安然无恙,但是外表已被剥走,进入非现实的状况之中,留下的只是被暴露出来的内在的核心,那真正的现实。一个人的存在,他离奇的感情、热情、愿望、信念和抱负,现在全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并暴露出那永久的石床,由于他和一个他所爱的女人结合而生成的一块顽石。这有些令人迷惑不解。一切事物也并非尽如其外在的形貌!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只不过凭女人的裙子识别女人。可是现在,瞧,让整个世界脱掉外衣吧,让那脱下的外衣完整无损地撂在一边吧,一个人照样可以站在一个新的世界上,一个新的地球上,**裸地站在一个新的**裸的宇宙之间。这令人感到十分惊讶,但也非常神妙。
这就是婚姻!旧的一切已经全都无所谓了。你可以在四点钟起床,在下午吃午茶的时候吃早点,到半夜里去做你的奶酪。一个人完全可以不穿衣服,他当然也完全可以穿上他的衣服。他现在仍然弄不准这是否是一种犯罪行为。可是这对他却是一个新发现,他从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这样彻底地毫无约束。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必须爱她。她也必须爱他。他们应该像站在着火的丛林中间不被烧着的上帝一样,彼此点燃对方的热情。他们现在也正是这样生活的。
她比他所受到的拘束更少,所以她能够更快地使自己达到更充实的地步,能够更快地怀着喜悦的心情重新回到外在的世界中去。她要举行一次茶会。但他一听,全身都凉了。他愿意就这样过下去,他愿意就像他们现在这样一直过下去。他愿意和外在的世界彻底断绝关系,明确宣布它彻底完蛋了。他怀着深切的愿望和不安,认为当他们现在正处于这个跳出时间之外、由完美而自由的肢体和不朽的胸膛所组成的宇宙中的时候,理应始终和她待在一起,肯定地相信那古老的外在秩序已经完结。新的秩序正在开始,而且将永远存在下去,那是真正活着的生命。它的闪闪发光的核心跳动着,从而进入行动,它没有外壳和外皮以及任何在外面包着它的东西。可是不成,他没有办法留住她。她又希望回到那已死去的世界中去,她要再一次到外面去行动。她准备举行一次茶会,这让他感到害怕,感到愤怒和悲伤。他担心,他刚刚得到的一切马上又会失去。像神话中的那个青年,在一年中只有一天他是皇帝,而在其余的日子里却是遭到鞭打的牲畜。要么至少会像灰姑娘一样。他神情非常忧郁。她却已经兴高采烈地在为茶会做准备了。他的恐惧是那样强烈,他感到十分不安,事情还没有发生,她就显得那样喜不自胜,他对此感到气愤。她现在不正是为了一些十分肤浅和无意义的东西,要牺牲掉那个现实,那唯一的现实吗?她现在去请一些装模作样的妇女来参加茶会,那不是随随便便扔掉自己的凤冠,让自己也变成一个装模作样的人物吗?而她本来可以在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和他在一起,使自己保持完善,并使他也达到完善的地步的。现在他势必将失去自己的地位,他的欢乐也势必将全部趋于毁灭,他也只好装出外在世界那庸俗肤浅的死亡神态了。
不安和恐惧折磨着他的灵魂。可是她却抖擞起精神来,全力干家务活,把他撂在一边,就像她在扫地时必须把家具堆到一边去那样。他显得十分可怜地在她身边泡着。他要她仍回到他身边来。恐惧,要想和她待在一起的愿望,没有她便觉得难以活下去的羞耻使得他愤怒万分。他简直有些要发疯了。那妙不可言的时光眼看就要过去了。那炽热的爱情,那宏伟的新秩序很快便会消失,她为了外界的事物准备牺牲掉这一切了。她准备再次进入外部世界中去,她为了那华丽的外壳,不惜扔掉这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果实。就为这个问题他开始对她非常愤恨。由于担心她会进入一种完全无力自拔的境界,进入一种完全可以说是愚蠢的状态,他不安地满屋子乱走着。
可是她却曳起她的裙子,满屋奔忙,专心一意地干着她的工作。
“既然你有时间这样闲泡着,那就去拍拍地毯吧。”她说。
他怀着不安和痛恨的情绪,出去拍打地毯。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把他忘了。他拍打完地毯回来,又泡在她身边。
“你不能干点什么吗?”她就像对一个小孩似的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还去搞你的木刻吗?”
“我到哪儿去搞?”他以一种十分痛苦的声调问道。
“哪儿都行。”
这话让他感到多么愤怒啊!
“要么出去散散步。”她接着说,“到沼泽农庄上去走走,不要老那么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闲泡着。”
他哆嗦了一下,对她的这些话感到非常痛恨。他到一边去看书。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自己的心灵是如此痛苦和缺乏活力。
不一会儿,他又跑到她身边来了,他老是围着她转悠,老要和她在一起。他这股窝囊劲,还有他垂着手的样子,都使她感到厌烦。她轻蔑地转向他,简直恨不得马上把他毁灭掉。他仿佛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动物,气得脸色铁青,一触即发,一股黑色的风暴在他心中聚集起来,他的眼里露出阴暗的凶光,被阻扼的意志使得他几乎什么都不顾了。
这种阴森可怕的日子延续了两天,这期间她始终对他恼恨不已。他也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阴暗的充满暴力的地下世界中,他两手颤抖着恨不得要杀掉几个人。她始终对他进行着反抗。他似乎已经变成一个什么可怕的恶魔,老是追逐着她,泡在她身边,使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她感到只要能把他轰走,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必须干点工作了。”她说,“你应该干点工作,你不能干点什么吗?”
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阴暗了。他的情况已坏到极点,他的心灵现在已经变成漆黑一团。一切都已经完了,而他却完全无法摆脱他阴暗的紧张的意志。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她了。她已经不存在了。他阴森的充满热情的心灵已经完全缩成了一团,现在正围绕着一个仇恨的中心蜷伏着,它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存在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种离奇的非常苍白的难看的神色。她一见他就止不住要躲开,她害怕他。他的意志似乎始终紧紧地抓住她的心。
她极力想躲开他。她跑到沼泽农庄去,在那里,她再次躲进她父母对她怀有的热烈的爱情之中。他却仍然留在紫杉农庄,阴暗的心情纠成一团,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去进行他的木刻,他跑到外面花园去,盲目得像一只田鼠似的干一些单调的挖土工作。
她回家的时候,走到那小山上,看到远处山头那蓝莹莹的市镇,她的心软化了,她开始渴望能和她丈夫和好,她不希望再和他斗下去了。她需要爱情——噢,爱情。她开始迈开步向前走去。她希望赶快回到他的身边。她的心由于想他变得十分紧张了。
他已经彻底把花园收拾了一番,草地重新修剪过一遍,小路也用石块铺上了。他是一个能干的好工人。
“你把这花园收拾得多么漂亮啊。”她说,试探着从小道边向他走去。
可是他根本没有理睬,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头脑已经僵化,已经死去了。
“瞧瞧这花园,你把它搞得多漂亮!”她带着几分痛苦重复着说。
他抬头看着她,呆滞的脸上毫无表情,视而不见的眼睛使她大吃一惊,她不禁头脑晕眩,两眼发黑了。接着,他又把脸转开。她看见他高瘦的身子摇摇晃晃,感到一阵难堪,她跑进屋子里去了。
她走进卧室脱下帽子之后,发现自己忍不住痛苦地哭起来,心中充满了自己做孩子时那种难堪的孤独感。她安静地坐着,一直哭个不停,她不希望他知道她在哭。她害怕见到他那凶狠的、不怀好意的动作,害怕看到他那显得十分残酷、僵硬地微微低着头的神态。她非常害怕他。他似乎正没完没了地伤害着她敏感的女性特质,他似乎正在刺伤她的子宫,有意折磨她并从中寻求快乐。
他走进屋子,那沉重的脚步声使她非常害怕。那是一种沉重的、残酷的、令人感到不祥的声音。她担心他会上楼来。可是他并没有。她恐惧地等待着。他走出去了。
她哪里最容易受到伤害,他便在哪里刺伤她。噢,在她带着妇女的柔情把自己交托给他的时候,他似乎便借此尽一切力量伤害她、侮辱她!她痛苦地把双手压在自己的子宫上,眼泪不停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待她?
她忽然擦干了眼泪,她必须把午茶准备出来。她下楼去把桌子摆好。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她叫喊他。
“我已经把茶烧好了,威廉,你快来好吗?”
她自己也听得出她含着眼泪的声音,于是又大哭起来。他没有回答,仍然干着他的活儿。她痛苦地等了他几分钟。她感到一阵痛苦,一时之间她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害怕得心慌意乱了。她现在不可能再到她父亲身边去,这个一心要占有她的人已经有一种力量把她迷住了。
她赶快跑进屋里,免得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她在桌子旁边坐下。不一会儿,他进了厨房。她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用水泵抽水的动作多么可怕,多么令人厌恶,多么残酷!他活动的声音,她听着多么厌恶啊!他是多么讨厌她!他对她的仇恨是多么沉重地打击了她!眼泪又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他走了进来,木头一样的脸上毫无生气,但仍摆出一副不可改变的神态。他坐下来喝茶,他的头非常难看地耷拉在他的茶杯上,他的手由于刚使过冷水显得通红,他的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他不停地喝着茶。
真正使她感到难以忍耐的,是他那纯粹消极冷漠的感情,那种丑恶的感情给人一种黏糊糊的感觉。她的智力已经紧缩成一团。坐在一个一心只想着自己事情的人旁边,仿佛你只是被动地摆放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件多么无味的事。现在任何东西也不能打动他——他只能把东西吸收到他自己的心中。
眼泪顺着她的脸往下流着,他不知为什么惊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用他那充满仇恨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冷淡的、毫无改变的神态简直像一只正在捕食的老鹰。
“你哭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问道。
她通过她的子宫哆嗦了一下。她没有办法忍住自己的哭泣。
“你到底哭的什么?”他再次问道,依然是刚才那个声调。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含着眼泪吸了吸鼻子。
他仿佛忽然想到一个什么邪恶的念头,眼睛里闪着光。她向后缩着身子,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只正要被老鹰抓住的小鸟,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简直使她要晕过去了。她的情况跟他完全不一样,她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力量自卫。
在这样一种影响之下,她无法不让自己受到攻击。她已决定投降了。
他站起来怀着那邪恶的心情走了出去。这心情苦恼着他,折磨着他,在他的内心中进行斗争。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干着活儿,那种心情终于慢慢消失了。忽然间,他看到她显然很伤心。而他过去就只看到她十分得意的时候。忽然间,他痛苦万分,充满了同情。在这种同情的折磨下,他又激动起来。他不能任她去哭泣——他感到不能忍受。他要去到她的身边,在她身上倾注他心中的热血。他要把一切都交给她,他的血液、他的生命,把一切全都交给她,直到最后的一点一滴。他怀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把自己贡献给她,完完全全贡献给她。
黄昏来临,接着是黑夜,她一直没有点灯。痛苦和悲伤燃烧着他的心,他必须马上去看她。
最后他带着隆重的献身精神犹豫不决地去了。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冷漠无情,他的身体也变得敏感了,他有些微微发抖。在他关上门的时候,他的手更是畏畏缩缩,显得出奇敏感。他简直是带着柔情插上了门闩。
厨房里只能见到炉火的光亮,他看不见她。他恐惧地抖了一下,想着她也许走了——不知上哪里去了。怀着畏缩的恐惧他穿过客厅,来到楼梯脚下。
“安娜。”他喊着。
没有人回答。他走上楼去,空****的房子使他感到害怕——这可怕的空****的情景简直要让他发疯了。他推开卧室的门,心中肯定她已经走了,这里就只他一个人。
可是他看到她背向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几乎很难让人发现。他走过去,把一只手轻轻地、有些犹豫地放在她的肩上,心里怀着自我牺牲的巨大恐惧。她没有动。他等了一会儿,放在她肩头的手感到一阵痛楚,仿佛她要把他的手推开。他痛苦地站在那里。
“安娜。”
可是她像一个蜷卧着被人遗忘的生物,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一阵阵离奇的痛苦扰乱着他的心。后来,通过他的手所感觉到的震动,他知道她还在哭泣,并正勉强抑制着自己不让人知道她在哭。他等待着。情绪仍是那样紧张——也许她并没有哭——接着她突然忍不住又抽泣了几声。对她的爱和对她的痛苦的同情燃烧着他的心。他小心地在**跪下,不让他沾满泥土的靴子碰到床,他把她抱在怀里,抚慰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现在非常伤心地哭泣着,但并非对他。她现在仍然离他非常遥远。
在她哭泣着要从他手中挣脱的时候,他尽量把她搂在怀里,因而他的身体也同她的身体一起抖动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他用过去那种淳朴的声调说。此刻,一种天真的爱使他的心变得十分安详、平静了。
她仍然哭着,根本不理他,让他就那样搂着她。他感到嘴唇发干。
“不要哭了,我亲爱的。”他仍然用那种带感情的声调说。在他的胸膛里,他的心怀着无比的痛苦,像一只火炬似的燃烧着。他不能忍受她这种悲痛的哭泣声,他简直愿意用自己的血来安抚她的心,他听到教堂里的钟报时了,仿佛这钟声就敲在他的心上,他悬着心等它一下一下地敲过去,钟声终于停止了。
“我亲爱的。”他对她说,弯下腰去,用他的嘴亲一亲她满是眼泪的脸。他害怕碰到她。她的脸上沾满了多少泪水啊!他抱着她,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不已。他对她热爱的程度,使他感到他的心脏、他的血管几乎都快要爆炸开来,以便他具有安抚作用的鲜血能够很快地涌遍她的全身。他知道他的血能够治好她的创伤,恢复她的平静。
她现在已慢慢平静一些了。他感谢上帝的仁慈,最后终于让她平静下来。他的头脑中有一种奇怪的仿佛冒着火的感觉。他仍然用他战栗着的双臂紧紧拥抱着她,他的血液似乎忽然变得强有力地包围着她了。
最后,她开始向他靠近,偎依在他怀里。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好像着火一样冒起了一阵阵火焰。她紧贴着他,使劲贴在他身上。那火焰烧遍他全身,他用他那着火的肢体搂着她。啊,要是她能够吻他一下!他低下头去。她柔软而潮湿的嘴和他的嘴相遇了。他感到痛苦和感激的情绪几乎要让他的血管爆炸,他的内心由于感激几乎要发疯了。他愿意永远这样为她倾泻出自己的一切。
当他们都完全平静下来以后,夜色已经非常浓了。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们像两个新生的婴儿,温暖、无力地躺在一块儿,他们几乎像没有出生的孩子一样沉默。只是他的心,经过一番痛苦之后,正在幸福地哭泣着。他并不理解,他已经屈服了,已经放弃了战斗。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们之间只有默许和屈服,只有这完美境界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惊喜。
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的时候,便看到昨天晚上已经下过雪了。他很奇怪,空气里怎么会有一种奇特的苍白颜色,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味。雪花落在窗台上、草地上,压弯了紫杉树黑色的树枝,墓园里的坟墓也都变得又圆又平了。
不一会儿,又开始下起雪来,他们没法出门了。他很高兴,这样他们俩就可以不受外界侵犯,待在阴暗的沉默之中,在这里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雪接连下了几天,到了星期天,他们一同上教堂。他们在花园里留下了他们的足印。爬过高墙的时候,他们把他们的手印也留在墙头上,他们踏着雪走过那个墓园。整整三天,他们都沉浸在最完美的爱情之中。
教堂里人很少,她非常高兴。她并没有兴趣上教堂。她从来没有思索过任何宗教信仰问题。她几乎一直都参加早晨的祷告,但这完全出于一种随大流的习惯。所以她对于上教堂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今天,在这新奇的雪景之中,在经历了一段爱的完美的生活之后,她又感到自己盼望着来这里能有所收获,而且心情也非常愉快。她正生活在那永恒的世界之中。
在她上中学以后,她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贵妇人,由于希望实现自己某些神秘的理想,她总是细心地倾听牧师们的布道,希望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好。牧师对她说,应该在这方面或者那方面表现自己的善良。她在离开教堂的时候,感到完成这些教导是她最高的目的。
但是很快她就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了。不多久之后,她对做一个善良的人已不再有多大兴趣。她的心灵所追求的不再仅仅是做个好人,尽量做些好事。不,她另外有她的要求,她要求得到一些人人都知道的职责以外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社会职责,而不是关于她自己的问题。他们谈到她的灵魂,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唤醒或触动她的灵魂。到现在为止,她的灵魂仍然野性未驯。
所以,当她对教堂牧师洛弗西德先生颇有感情,对科西泽的教堂也颇有好感,并随时准备维护它,准备给它一些帮助的时候,她并不把这些事看作她生活中一件重大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她有什么很明显的不满,当她的丈夫在教堂里听到一些话,变得激动起来的时候,她就会对这虚有其表的教堂抱一种敌视的态度,她痛恨它没有对她起到有益的作用。教堂告诉她应该善良。很好,对于教堂所讲的话,她并无意表示反对。教堂谈到她的灵魂,谈到人类的幸福。仿佛要使她的灵魂得救,她就得参与某些有助于人类幸福的活动,这也很好——那么就算是这样吧。
可是,坐在教堂里,她的脸上总有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情绪。她跑到教堂来要听的就是这些吗?照他们说的去干这,或者干那,怎么能使她的灵魂得救呢?她并没有对他们的话表示反对,可是她脸上愤怒的神态说明她是反对的。她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些东西,她希望从教堂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可她有什么资格肯定这一点呢?她是怎样对待她那些未能满足的欲望的?她感到可耻,她对她的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尽可能不把它们看作一回事,它们使她非常愤怒。她希望也像别人一样,精神上得到正当的满足。
他使她比过去更为生气了。教堂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希望从教堂得到的那些东西,他根本不在意。他坐在那里简直像一位天使或者一个什么神话中的动物。对于在教堂进行的布道演说或者那些宗教仪式的意义,他仍然不予理睬。有一种浓密、阴沉、强有力的气氛围绕着他,使她感到说不出的愤怒。教堂提出的一切教导本身,他并不为之所动。“宽恕我们的罪孽,一如我们宽恕别人对我们犯下的罪。”——这话对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声音,所以它对他可能发生的作用也不过如此。他不希望让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清楚明白。当他来到教堂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罪孽全然不在意,对于他邻人的罪孽也完全一样。把那些问题留到星期天之外的工作日再去操心吧。他一走进教堂,就把他的日常生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些工作日的事。至于说到人世间的种种斗争——他就从没想到过世上还有斗争一事,只除了在工作日,在他情绪极好的时候。在教堂里,他希望保持一种阴暗的、无法诉说的情绪,那种代表着充满热情的巨大神秘感的情绪。
他对于他自己和她的思想毫无兴趣。噢,这让她多么烦恼啊!他无视布道演说,他无视人类的伟大,他不承认人类的当前的重要性,他从不考虑他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论是在征兵办公室里,或者是和别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什么了不得的重要性。这些都不过是正文旁的边空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他和安娜的关系,他和教堂的关系,他真实的生命存在于他那种对无限和绝对阴森的感情上的体会。而那中心问题的光辉而神秘的伟大之本,却是他对教堂的感情。
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无比愤怒。她不能从教堂得到他所能得到的那种满足。她的灵魂的思想很快就和她自己的思想混杂在一起了,说真的,她的灵魂和她的自我在她心中已经合二而一。而他却似乎对自己的自我完全不予理会,甚至要对它加以否认。他有他的灵魂——一种对人类的存在都毫不在意的阴森的缺乏人性的东西。她真是这样想的。在那教堂的阴森神秘的气氛中,他的灵魂生活着,自由自在,好像是某种存在于地下的离奇的抽象的东西。
他变得对她非常陌生了。在这种宗教气氛中,在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灵魂的时候,他似乎逃开了她,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了。在某种意义上,她羡慕他的这种境界。他这种灵魂的阴暗的自由和欢乐,一种离奇的存在,这使她无比向往。而同时她又对它非常愤恨。因而,她又一次对他非常厌恶,希望在他身上把它彻底毁掉。
在这个大雪的早晨,他摆出一张若明若暗的脸坐在她旁边,对她已完全忘怀,但她不知怎么却感觉到他正把从他身上涌出的他对她的爱用于某些离奇的神秘处所。他脸上露着半喜悦的阴森神色,正看着一扇嵌着彩色玻璃的小窗。她看见了那红宝石般的玻璃,在玻璃外面沿边堆了一小堆雪,还看到那个她十分熟悉的举着一面旗帜的小羊羔的黄色图像。那图像现在显得有些阴暗,可是在那略有些模糊的色调中,却显得离奇鲜亮和充满了意义。
她一直就非常喜欢这扇红黄色的小窗子。那个看上去显得很愚蠢、很不好意思的小羊羔举着它的一只前爪,在爪子的蹄缝中插着一面画着红十字架的小旗子。这个小羊羔通身是很淡的黄色,有一点淡绿色的阴影。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她就很喜欢这个小生物,正同她喜欢的每年逢到集市时孩子们买回家来的那种安着绿色的腿、用羊毛做成的小羊羔一样。她一直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她对这教堂里的羊羔也同样抱有孩子气的喜爱心情。可是她每次一见到它,又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说不太准,这个举着一面旗子的羊羔是否希望使自己显得更神气一些。所以,她对它多少有些不信任,也就是说,在她对它的态度中,多少掺杂着一些厌恶的情绪。
现在,他这么奇怪地紧锁着眉头,脸上微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使她感觉到,他正和那个小生物,窗子上的那个羊羔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因而使她很不舒服。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愕的感觉——她感到困惑不解。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逃出时间之外,脸上露着那种微弱而鲜明的紧张神色,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和玻璃上的那个羊羔有什么联系?
忽然间,那个举着旗子的羊羔猛一闪亮,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忽然间,她仿佛体会到一种强有力的神秘的经历,一种传统的力量忽然抓住了她,她被摄入另一个世界中去。她讨厌那个世界,她抗拒着那个世界。
一转眼,那玻璃上又仅剩下那个愚蠢的小羊羔了。对她丈夫的阴森、强烈的仇恨在她心中起伏不定。他这是在干什么,闪闪发亮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她猛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她假装低头捡起她的手套,故意碰了他一下,她在他的两脚之间**着。
他清醒过来了,但还有点糊里糊涂,仿佛干了一件什么错事被人抓住了。这时除了她,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怜悯的。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块。他可不知道他刚才做了些什么,又错在哪里。
在他们回到农庄、坐下来一同吃饭的时候,她对他的那种充满仇恨的冷漠情绪,简直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可是她的确感到愤怒已极。
“你为什么对布道演说一个字也不肯听?”她问道,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敌意。
“我听来着。”他说。
“你没有听——你一个字也没有听。”
他又退回到沉思默想中,去欣赏他自己激动的感情。他似乎还有一个地下的世界,有一个地下的逃避所。当他显出这样一副神态的时候,这个年轻姑娘简直不愿意和他同待在一间屋子里了。
晚饭之后,他躲到客厅里去继续维持他那出神的状态,这使她简直无法忍受。他走到书架边去,拿下一本书看着。那些书她从来没有扫过一眼。
他坐下来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讨论弥撒年鉴装饰画问题的书,然后又翻着一本讨论教堂绘画的书:有意大利的、英国的、法国的和德国的。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曾发现,在一家罗马天主教教徒开设的书店里他可以找到这类东西。
他全神贯注地一页一页翻着,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完全没有思想。她后来在谈到他的时候曾说,他那时简直像是眼睛长到胸脯上去了。
她走过去和他一起阅读。那些东西让她也有些入迷。她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兴趣,也有些讨厌。
直到她看到那些圣母哭耶稣的图片的时候,她止不住大叫一声。
“我认为,这些东西简直让人恶心。”她叫喊着说。
“什么?”他感到吃惊,但仍有一些心不在焉地说。
“我说的是那些拉开一条条口子放在这里让人礼拜的尸体。”
“你瞧瞧,这意思是圣餐,圣餐的面包。”他慢慢地说。
“是吗?”她大声说,“那就更糟糕,我什么时候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胸脯被拉开,而且即使你拿给我,我也不愿吃你的尸体。你不认为这太可怕了吗?”
“那不是我,那是耶稣基督。”
“那就是你!这太可怕了,你死去的身体在血液中滚动着,还想到在吃圣餐的时候要吃它。”
“你必须照它本来的意义去理解它。”
“那意思就是你这个人的身体,应该放在这里拉开,杀死,让大家崇拜——此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又进入沉默中。他越来越愤怒,同时距离她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我认为教堂里的这羔羊,”她说,“是教区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轻蔑地大笑起来。
“对那些对它的意义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来说,可能是这样,”他说,“你知道这是基督的象征,是他天真和牺牲的象征。”
“不管它的意义是什么,这不过是一只羊羔!”她说,“我对羊羔非常喜爱,可不喜欢让它们去表现什么别的意义,至于圣诞树上的那面旗帜,不——”
她又忍不住讥讽地大笑了。
“这是因为你什么也不懂,”他粗暴地说,“对你自己理解的东西你可以去笑话它,不要去笑话那些你根本不理解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我不理解?”
“某些东西包含的意义。”
“这个包含什么意义呢?”
他不愿回答她,他感到很难回答。
“这表示什么意义呢?”她坚持问道。
“这表明了复活的胜利。”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不解,也感到一些恐惧。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她感到某种阴森的强有力的东西展现在她的面前。这真的是一件很神秘的东西吗?
可是不——她不能接受这种观点。
不管人们装模作样地要用它表明什么,它实际上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玩具羊羔,脚爪上插着圣诞树上的一面旗子——如果真要让它表明什么别的意义,它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现在对她怀着十分强烈的仇恨。这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些东西怀有爱情而感到羞耻,他希望藏起他对它们的热情。他由于自己会因为欣赏这些象征性的东西而陷入狂喜状态感到可耻。有那么很短一段时期,他对那羊羔,那表示圣餐的神秘图片,都怀着强烈的仇恨。他火一样的热情被扑灭了,她在他那火一样的热情中浇上了一瓢冷水。整个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可厌,他马上有一种满嘴嚼着尘土的感觉。他怀着死尸般的冷酷的仇恨走了出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痛恨她。他在一片铅色的天空之下走过了一段白雪覆盖的大地。
她又开始哭起来,过去那种阴森的情绪又回到了她的心头。可是她的心情已不像原来那样沉重——哦,比原来要轻松多了。
在他又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很愿意和他和好。他回来的时候依然脸色阴沉,显得十分烦恼,可是已经安静多了。她已经初步打破了他原有的某种成见。到最后,他很乐意牺牲掉他心灵中那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而让她跟他调情。他非常喜欢她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并没有要她,或者逗她去那样做。他非常喜欢她搂着他,大胆地和他调情,他却并不跟她调情。他又一次感到肢体上的血液沸腾起来。
她非常喜欢他望着她时那专心一意而又十分遥远的眼神,专心一意,而又非常遥远,不是很近,不是和她在一起。她愿意由她把他拉回到近处来。她希望他的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相遇,进一步了解她。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不朝她转过来。它们仍然是那样专心一意,那样像鹰的眼睛一样遥远而又天真,像鹰的眼睛一样缺乏人情味。她是那样热爱他,抚摸着他,像热爱一只老鹰一样挑逗他。直到后来,他变得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但已没有多少柔情了。他凶猛而强劲地向她冲去,像老鹰似的冲过去搂住她。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神秘了,她是他的目标,是他要捕捉的对象。她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满意了,或者到最后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接着她马上开始对他报复。她也是一只老鹰。方才她学着可怜的鸻鸟悲惨的样子追随在他的身后,那只不过是整个这出戏的一部分。在他获得了满足,拖着骄傲、懒散的身体半轻蔑地耷拉着脑袋,把她完全忘掉,似乎已根本不承认她存在的时候,在他从她身上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已经从她那里获得满足之后,她的心灵却被激动起来,她的翅膀也硬得像铁一样了,她开始对他进行攻击。当他蹲在他的横棍上,带着孤独的骄傲,不可一世的凶恶的骄傲,瞪大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她向他冲过去,野蛮地把他从他的宝座上推下来,打掉他自以为了不起的男性尊严,尽量刺伤他那从未受到干扰的骄傲,直到后来,他完全给气疯了,他淡棕色的眼睛冒出了愤怒的火光,而那双眼睛现在却看见她了,它们像两团愤怒的烈火向她烧去,终于作为敌人认出了她。
这很好,她是他的敌人,这很好。当他绕着她来回打转的时候,她注视着他。他要是对她进行攻击,她马上进行反击。
她毫不在意地把他的工具扔在一边,结果让它们都生锈了。他非常生气。
“那你就不该把它们到处乱扔,碍我的事。”她说。
“我愿意把它们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他大叫着说。
“那么,我愿意把它们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
他们彼此怒目而视。他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她也横下心决不认输。他们正好是旗鼓相当。他们要打出一个结果来。
她坐到缝纫机边去干活。吃茶的餐具立即被收走,她拿出了要做的活计。他马上感到怒不可遏了。撕裂薄棉布的尖厉声音,她听着似乎很感兴趣,而他却感到厌恶已极。缝纫机走起来的那种嗒嗒声简直使他受不了。
“你别再踩那玩意儿了,行不行?”他叫喊着说,“你不能在白天干吗?”
她手里干着活儿,抬起头来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不能,我不能在白天干,白天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我喜欢用机器缝点东西,你别想阻止我用机器。”
说着,她又回过身去东拼西凑地干她的活计。当缝纫机又开始嗒嗒嗒嗡嗡嗡地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每一根神经几乎都跳动起来。
可是,她感到十分满意,当缝纫机上的针狂喜地在一条衣缝上跳动着,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那些布料连缀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胜利的感觉,并为此十分高兴。她让那机器唱出了悦耳的歌。她也可以马上命令它停止,她的手指是那样灵巧、敏捷和稳健。
如果他坐在她背后,愤怒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只会使她在忙着干活时更增加一种情趣。她仍然干着她的活儿。最后他愤怒地上床去,远远地离开她。她上床时也背向着他。到第二天早晨,他们除了讲几句冷淡的十分必要的话之外,仍然谁也不理谁。
晚上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已开始软化,又充满了对她的热爱。这时他感到自己不对,也希望她有同样的感觉。可他只看到她仍坐在缝纫机旁,到处是被撕开的薄棉布,连水壶都没有放到火上去。
她装着很关心的样子,忽然站了起来。
“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吗?”她大声说。
可是他的脸又已经气得一片铁青了,他走进客厅里,接着又从那里走出来,向大门外面走去了。她感到一阵心凉,接着她赶快去给他泡茶。
他满怀愤怒地沿着通向伊尔克斯顿的大路走去。他只要一进入这种状态,就从此不再思想了。一根大门杠闩上了他心灵的大门,他已被作为俘虏囚禁在里面了。他回到伊尔克斯顿,喝了一杯啤酒,他能干点什么呢?他不愿意会见任何人。
他想到他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到诺丁汉去。他跑到火车站,爬上了一列火车。到了诺丁汉以后,他仍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管怎样,在原来自己很熟悉的街道走一走,也让人感到舒服一些。他仿佛有些精神失常,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在那些街道上闲遛着。接着,他走进一家书店,发现那里有一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这可是个大发现!这正是他一直要找的一本书!他走进一家比较安静的餐厅去读这本宝书。在他一张图片接着一张图片欣赏的时候,从中得到的欢乐立即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在这些雕刻之中,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某种东西。他的心灵感到莫大的满足。他不正是专门出来寻找这个东西,而且现在已经找到它了吗?就在他正满怀热情、希望获得艺术成就的时候!这都是一些他从没见过的最精美的雕刻和塑像。他现在捧在手里的这本书好比是一扇大门。围绕着他的这个世界不过是这扇大门中的一个庭院或者一个房间。可是他现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恋恋不舍地观看着一张张女人的雕像图片。当他再次欣赏那些女人的脸和她们那像王冠一样散乱的头发的时候,一个神奇的、制作得无比精美的宇宙慢慢围绕着他形成了。由于他不能理解那些用德语写的说明,使他对这本书更加喜爱。他喜欢一些用头脑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喜欢那些尚未发现和不可能发现的东西。他贪婪地观赏着那些图片,因为有些雕像是用木头雕刻的,“Holz”——他相信这个字的意思是木头。于是一些木头雕刻的形象在他心中形成了!他一千倍一万倍地更感到高兴。这个世界是为何一直尚未被人发现,它现在又是如何使自己显现在他的心灵之前啊!他的生命,在他的手上显得是多么精美,多么令人激动啊!这班贝格大教堂不是已使得整个世界都属于他所有了吗?他为他获得胜利的力量、为生命、为真实而欢呼,他拥抱着他将继承下来的这巨大的财富。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他该回家的时候了。他最好还是搭火车走吧。在整个这段时间内,在他的心灵深处似乎始终存在着一个隐隐作痛的伤疤,但因为那疼痛相当平稳,他完全可以把它忘掉。他赶上了一列去伊尔克斯顿的火车。
在他拿着那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爬上科西泽的小山的时候,已经快到夜晚十点了。他一直没有想到过安娜,没有具体地想过。那只摁住一个伤疤的阴暗的手指使得他完全停止思想了。
他离开家之后,安娜一直感到十分不安。她匆匆地去给他预备茶,希望他马上能回来。她还烤了一点面包,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他没有回来。她痛苦地,而且十分失望地哭了一阵。他为什么要走呢?他现在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之间为什么老是这样争吵个没完?她是爱他的——她曾经爱过他——他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好一些?更温柔、体贴一些?
她痛苦地等待着——慢慢地,她横下心来了。她不再去想他。她曾经愤怒地思量,他有什么权利干涉她,不让她使缝纫机?她已经愤怒地驳倒了他有任何干涉她的权利的说法,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对她进行干涉。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而他是局外人吗?
然而,她仍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他要是丢开她了呢?她胡思乱想着一些可怕的和可悲的事情,到后来,她禁不住自怨自艾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他要是真丢开了她,或者对她变得完全无情无义了,那她该怎么办。这思想使她感到一阵凄凉,并使她在悲愁中狠下心来。对于这个陌生人、这个局外人、这个妄图对她行使权威的人,她仍然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吗?一个和她不相干的人怎么能狂妄地希望得到管束她的权力?她知道她是不可改移的,是无法改变的,她对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她所恐惧的只是她自身以外的一切。那一切围绕着她,走向她,以她的男人的形式干预她的生活。这个庞大的、熙熙攘攘的、存在于她自身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她自己。可是他有许多武器,他可以从许多方面进行攻击。
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显得那么孤独、凄凉和年轻,他的心立即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恐惧地抬头看了一眼。她惊奇地看到他满脸红光,动作显得那么漂亮和利落,仿佛他刚刚经过了一次什么洗礼。她马上感到一阵由恐惧带来的痛苦,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羞。
他们彼此都等待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说。
“我会自己去弄。”他回答说,不要她来伺候他。可是她仍然把吃的东西给他端了出来。她终于给他拿来吃的东西,使他很高兴。他现在又成了受尊敬的老爷了。
“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温和地说。
“去看你妈妈?”她忽然感到有些厌烦。
“不,我没有回家去。”
“那你到那里看谁呢?”
“我谁也不要看。”
“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诺丁汉去?”
“我去是因为我愿意去。”
在他满心喜悦、一脸高兴的时候,她又这样责备他,使他又开始生气了。
“你到底见到谁了呢?”
“我谁也没看见。”
“谁也没看见?”
“是的——我要去看谁呢?”
“你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吗?”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生气地回答。
她相信他的话,她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我买了一本书。”他说,同时把那书递过去,希望借此忘掉刚才的不快。
她随便看了看书上的图片。那些圣洁的女人穿着皱褶分明的长袍,看上去漂亮极了。她的心变得更凉了,他对她们怎么想呢?
他坐在那里,等着听她的意见,她低头看着书。
“她们不是非常漂亮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喜悦的感情。她感到身上一阵热,但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是很漂亮。”她说,尽管她很不愿意说,但是在他的逼迫下,她仍然说了。他是那么离奇,那么具有**力,而且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他向她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狂野的热情越来越高涨,狂野的热情在她心中激动起来。可是她仍极力抗拒着。激动她的永远是那不可知,永远是那不可知的东西,而她却死死地抓住她已知的自我。但这不停高涨的浪潮终于使她忘乎所以了。
他们又一次无比热情地充分地相爱着,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这一回不是比哪一次都更美妙吗?”她问他,容光焕发,像一朵刚开放的花朵,眼泪正好像是花瓣上的露滴。
他把她搂得更紧些。他是那么奇怪,那么心不在焉。
“每一次都更为美妙。”她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孩子的声调说,但她心里仍记得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忘掉刚才的那种恐惧。
日子就这样过去,热爱夹杂着矛盾、冲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经全完了,整个生活已经被破坏,被毁灭,被彻底抛弃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显得那么美妙,无比的美妙。某一天,她再看他一眼就会使她发疯,听到他喝茶的声音都厌恶得无法忍耐,可是在另一天,她却又是那么热爱他,听到他走进门来的声音就感到无比欣喜,他简直就是她的月亮和星星。
但是到最后,她对这种缺乏稳定的生活感到十分苦恼。这样,当甜蜜的时刻又一次来到时,她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这时刻很快就会过去。她因而感到十分不安。恬静,内在的恬静,彼此相爱的信念,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它。她知道他也没有得到。
但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她大部分时间简直是完全迷失在这种神奇中了。甚至她的悲哀对她说来也显得是那么神奇。
她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她希望自己感到非常幸福。在他使她感到不幸福的时候,她就非常生气,这时候她恨不得弄死他,把他扔出去。有时接连好几天,她就这样等待着,希望他上班去。这时,她的仿佛一直被堵塞的生命之流才又开始流动起来,她才感到自己不受任何约束,完全自由了。她自由了,她感到无比的喜悦,无论干点什么都使她感到心情舒畅。她拿起地毯到外面花园里去拍打。田野里还可以看到一块块没有融化的白雪,显得那么清新。她听到鸭群在池塘里嘎嘎叫着,她看到它们互相攻击,在水面上冲来冲去,仿佛它们像人似的在表演着侵略战争。她观看着那些尚未驯服的野马,其中有一匹肚皮下面的毛完全被剪光,所以它仿佛穿着一件夹克和一双棕色的毛袜子。它们站在墓园墙边,在那清凉的冬日的清晨彼此亲吻着。现在他走了,那侵犯和干扰她的力量不存在了,她感到无比轻松。整个世界都属她所有,都和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