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多么骄傲啊!她年轻的身体是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感到骄傲啊!她喜欢他把手放在她圆润的成熟的肉体上,这样他也可以由于她的激动而感到无限的欢欣。但是他害怕,他始终沉默着,因而她怀着骄傲而大胆的欢乐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阵痛苦袭来,噢——她哭得多么伤心啊!她愿意他和她待在一块儿。在她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眼睛里仍会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带着泪花的笑容,看着他对他说:“我并不真在乎。”
这疼痛真让人够受的了。可是对她来说,这永远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那种强烈的撕裂心肝的疼痛也使她有一种轻快的感觉。她痛苦地大喊大叫着,可是她始终那么活泼,那么离奇地充满了生气。在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的手中,她感到自己也是那么强大和充满了活力,因而在她身体最深处的感觉也只不过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感觉而已。她知道她正在获得胜利,正在接近胜利,她是永远在朝着胜利走去,每经过一次阵痛,便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也许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更胜于她。他并没有感到惊慌或者害怕,可是他却一直被痛苦的大钳子捏住了。
生下的是一个小姑娘。在他们把实际情况告诉她时,她脸上暂时出现的沉默表明了她的失望。这时,他心中掀起了一阵厌恶和抗议的情绪。这时候,他便暗中宣誓他将喜欢这孩子。
可是在她有了乳汁的时候,这孩子开始嘬着她的奶,她却似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在嘬我的奶,她在嘬我的奶,她喜欢我——噢,她喜欢嘬奶!”她大声叫喊着,用两手捂着她,把她搂在胸前。
过了不久,她对这种幸福感已经慢慢习惯了,她用她那一双闪闪发光但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那青年人说:“安娜·维克特里克斯。”
他颤抖着走到一边去,自己去睡觉。对她来说,她的痛苦是一个胜利者的伤口,她因此感到更为骄傲了。
在她的身体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十分幸福。她把那个孩子叫作厄休拉。安娜和她的丈夫都感到必须让那孩子有一个使他们俩都满意的名字。这孩子的皮肤略带棕色,她的皮肤上还长着奇怪的细绒毛,一卷卷古铜色的头发,那黄灰色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后来又变得和父亲的一样成了金黄色。他们之所以叫她厄休拉是因为她很像那个圣徒的画像。
一开始,这个孩子的身体显得很弱,可是没有多久就显得强壮多了,而且像个小泥鳅似的一刻也不闲着。安娜整天和这个充满活力的小家伙较劲儿,弄得她筋疲力尽。
她把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一个小动物,爱她,赞赏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快乐。她爱她的丈夫,她亲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对他十分尊重,说他的肢体无比漂亮,整个体态都使她非常着迷。
她可真是个安娜·维克特里克斯[8]。他已经不可能再和她进行斗争了。他现在是单独和她待在一片荒野中。有一次,他有机会去了一趟伦敦,在回来的路上,他不胜惊异地想到,原来住在这座荒岛上的赤身露体、出没无常的野人,不知怎样竟会修建起像牛津街和皮卡迪利这样的街道来的。那些野人当年拿着长矛沿河抓鱼为食,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啊,后来他们又是怎么修建起这伟大的伦敦,在自然世界修起这庞大、杂乱和丑陋的人的世界的上层建筑来的!这使他感到惊愕和恐惧。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们的一切制作也让人感到惊愕。人的制作比人本身还要可怕,简直是一些恶魔的作为。
然而,就他自己来说,从他的私生活方面来讲,布兰文感觉到整个人的世界都是外在的,都和他与安娜的真正生活毫不相干。只要他自己能够健康地活着,只要安娜和那个孩子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他的思想中仍保有这种新的奇怪的安全感,那么即使把今天世界上整个这一套可怕的上层建筑,把所有的城市、工业和文明全部一扫而光,让这个光秃秃的地球上只剩下生长着的植物和流动着的河水,他也会完全不在意。如果那时他光着身子,他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衣服的,他可以搭一间小房子给他的妻子住,给她弄来食物。
此外还要什么呢?他们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呢?人类整天忙碌着干大量的工作,在他看来全都毫无意义。他出于天性和这一切毫无关系。那么,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只是为安娜活着,为活着而活着吗?在这个地球上,他有什么需要?他就只需要安娜,他的孩子,他和她以及和他的孩子们的共同生活吗?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了?
这时,他却想起另外一件东西,一件能够使他具有绝对生命的更长远的东西。不管时间的含义是什么,他现在仿佛是生活在永恒之中了。在这个世界的外边还有什么呢?这个虚构的、他丝毫也不相信的世界?从外面他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现在这种情况,这就已经完全够了吗?他这样沉默着使他感到很苦恼。她没有和他在一起。尽管整个“无限”是和他在一起的,但没有了她,他对他自己也几乎不再信任了。让整个世界慢慢滑下去,滑到遗忘的边缘去吧,他还将独立地站在那里。可是对于她他就拿不准了。他的存在部分要依靠她的,所以他拿不准了。
他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怎么也不能抛开那个模糊的、时刻难忘的前途未卜的心情,那心情似乎时刻不停地在向他挑战,而他却只能不予理睬。一听到她和那个小娃娃谈话,他马上就感到一阵恐惧,仿佛由于自己无能,他已犯下了什么罪孽。她站在窗口边,手里抱着那个刚一个月的孩子,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乐般的唱歌似的声音谈着话,她的声音震动着他的心弦,仿佛那是从远处传来的某种对他发出的呼吁,或者说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对他的召唤。他站在很近的地方,倾听着,澎湃的心潮高一阵低一阵。接着那声音又沉静下来,向远处飘去。他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否认的心情,仿佛他已经没有办法否认他自己了。他必须,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看看那些愚蠢的蓝凤头,我的小美人。”她把那个孩子举在窗口,说着甜言蜜语。外边花园里是一片白,一群长着蓝凤头的小鸟在雪地上争斗着,“你瞧瞧那些愚蠢的蓝凤头,亲爱的,它们在雪地上打架呢!你瞧瞧它们,我的小鸟,它们用翅膀拍打着雪,一个个不停地摇着头,噢,你说说它们是不是一些坏东西,真是一些坏东西,你看看它们掉在雪地上的黄羽毛!等到天冷的时候,它们一定会后悔丢掉这些羽毛的,你说不是吗?
“咱们要不要告诉它们不要再打了,咱们要不要对它们说:‘别打了,我的小鸟儿?’可是它们真讨厌,太讨厌了,你瞅瞅它们。”忽然间,她凶恶地大声叫喊起来,同时使劲拍打着窗玻璃。
“别打了,”她大声叫喊着,“别打了,你们这些可厌的小东西,别打了!”她的声音越喊越大,在窗玻璃上也越拍越猛。她的声音像发布命令似的,是那么凶狠。
“别那么瞎胡闹。”她叫着说。
“你瞧,现在它们飞走了。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呢,这些愚蠢的小东西?它们都讲些什么呢?它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小羊羔?它们会忘掉的,是不是?它们会把这一切都给忘掉,把这一切都抛到它们愚蠢的小脑袋瓜,它们的蓝色的凤头之外去的。”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朝她丈夫转过脸去。
“它们可真是在干架,它们真的是彼此拼命了!”她说,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奇,似乎她也属于小鸟的世界,和那些小鸟是同属于一类的。
“是啊,它们是爱打架,这些蓝凤头就是爱打架。”他说,很高兴看到她对他转过头来。他走向前,站在她旁边,观望着那些小鸟打架时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望着被白雪压弯的黑一枝白一枝的紫杉树枝。这一切对他有什么作用,她含笑的脸提出的是什么问题,他需要回答的对他提出的那个挑战又是什么?他不知道。可是他站在那里感到某种责任感,既使他很舒服,又使他不高兴,仿佛他现在必须熄灭掉自己的光辉才行。可是现在他还无法移动。
安娜非常爱那个孩子,简直是爱极了。可是她还感到不是十分满足。她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感觉,仿佛有一扇门正半开着。现在她在这里,安全而沉静地生活在科西泽这个地方。可是她感到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在科西泽。她正用尽全力朝远处观望着一件什么东西。从她现在已到达的这座毗斯迦山[9],她能看到什么呢?看到很远处一条微微闪光的地平线,一道像拱门一样的虹,以及横跨在上面的一扇颜色暗淡的像影子一样的门。她也必须到那里去吗?
那里有某种她没有、她无法抓住、她无法接近的东西。那里有一种非她能力所能及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开始这趟旅行呢?她站在毗斯迦山上已经够安全的了。
到冬天,当她随着清晨的太阳一道起来,在那黑色的窗户外面,看到在一片闪亮的青绿色草地上面,东方出现一派闪闪发亮的枯黄的颜色,看到在它们之间立着一排排像宏伟的木偶一样的大棵梨树,在那阴森的梨树下面,小片的积水摊开在枯黄色的光线下,她这时就会说道:“它就在这里。”到了晚上,落日通过云彩中的缝隙,伴着一片红光显现的时候,她于是又说:“它是在那边。”
黎明同落日是横跨过一天的彩虹的两只脚,她看见了希望,看见了光明的未来。她为什么还要到远处去旅行呢?
可是她又总要提出这样的一些问题。当太阳在它闪着火光的冬天匆匆落下,她面临着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她自己虽没有竭尽全力,可她仍然止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闪闪发光,一直折腾个没完?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忙碌?总不肯让我们安静?”
她并没有转向她丈夫,求他来引导她。根据她在不同时候对他的概念,他有时是离开了她,有时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可以举起那孩子,她可以向前一弯腰把孩子扔进那火炉里去,这样,那孩子就可以在那燃烧着的煤块和那轰隆作响的火焰中行走着,像那陪伴天使的三个见证人一样。
不久后,她对她的丈夫完全放心了。她认清了他那阴沉的脸和它所能表现的热情的程度。她已经认识了他那细瘦的、强有力的身体,她说那身体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一个正享受着自己的财富的富有的女人。
不久之后,她又怀了一个孩子,这使她感到很满意,并从此打消了她的不满情绪。她忘记了她曾经观望着太阳从天边爬上来,或像位伟大的旅行家沿着它自己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她忘记了,在那个阴暗的夜晚,月亮曾经透过那高处的窗户照进来,仿佛认识她似的点点头,并向她招手让她跟着它走。太阳和月亮不停地向前走去,走过她,把她这个正享受着自己财富的富有的女人抛在后面。她也应该去。可是,在它们向她发出召唤的时候,她没有办法走。她必须留在家里。她心安理得地放弃了那走向不可知的冒险旅行。因为她正在生育孩子。
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安娜越来越有一种满意的感觉。尽管她不是那走向不可知的领域的旅行者,尽管她现在已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在她自己修建的房子里住了下来,然而在那彩虹的拱门下面,她的门仍是大开着的,那伟大的旅行者,太阳和月亮每天都从她的门槛上经过,她的屋子里充满了从它们的旅程中发来的回声。
她就是一扇门和一道门槛,她自己就是。通过她,另一个灵魂已经来到,这灵魂像站在门槛上一样,站在她的身上向外望着,手搭凉棚在寻找出发的方向。
[1] 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二章第四、五节。以上所讲水变酒的事,均见于此章。
[2] 指圣母马利亚怀了耶稣以后,以利沙伯对她讲的一句话:“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怀的胎也是有福的……”见《圣经·路加福音》第一章第四十一节。
[3] 十五世纪意大利著名壁画家。
[4] 《圣经·出埃及记》第十六章所讲的一种天使的食物。
[5] 关于米甲的故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至第十九章。
[6] 见《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四十五、四十六节。
[7] 扫罗的故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上》。
[8] 维克特里克斯,原文是Victrix,显然有胜利者之意。
[9] 毗斯迦山在约旦河东,据《圣经》讲,摩西从此山眺望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