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家了!”戴尔走进草屋,高兴地说。一股久违了的浓重霉味猛地向他扑来。“我们先把壁炉的火生起来,然后再相互发火吧。”他把手提箱扔到一个角落里,很高兴终于能把它扔掉了。
塔哈米关上门,上了锁,两眼直盯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大麻已经上你的头了。”他说,“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了。你在说什么?”
“生火。生火。快弄木头去。快!”
“木头有的是。”塔哈米指着院子里的板条箱平静地说。戴尔走到院子里,开始疯狂地把木头往房间中央扔。“把木头弄断!”他喊道,“晚上没有毯子,真他妈的要把人冻死。我们要尽可能长时间地生着火。”
塔哈米照做了。一个小小的麻君让这个基督徒简直变了一个人,塔哈米对此感到非常吃惊。他以前从未见过戴尔情绪如此好。他把板条堆成一大摞,然后推到一边,把两张草席叠起来,铺开在壁炉前。然后他走到厨房,忙着在陶制的火炉里生起炭火,准备煮水泡茶。
“啊!”他听到戴尔在院子里得意地喊道,“正是我们想要的!”他在一个角落里挖出了几根小木头,搬进来,扔在壁炉旁边。“给我一根火柴。”他说,“我的蜡烛灭了。”塔哈米蹲在火炉旁,抬起头,满脸微笑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
“我感觉很好。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
塔哈米递给他一盒火柴。“我感觉很好。”他答道。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也许等到他们躺在火堆前睡觉的时候更好些。但到那时,戴尔的情绪可能已经变了。“你要知道,我今晚想买一大瓶干邑白兰地。”他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不呢?我现在也想喝一杯。”
塔哈米用食指摩擦着拇指,不断摩擦着,这意思自不待言。
“噢。”戴尔说,一脸严肃,“我明白。”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往壁炉里塞了些纸,再在上面放了些板条,板条烧着了。然后他走到最黑暗的角落,眼睛盯着通向院子的那扇门,从衬衣掏出五张钞票。“这样,他就会明白,我是说到做到的。”他对自己说。他回到厨房,把钱递给塔哈米,说:“给你。”
“谢谢。”塔哈米说。戴尔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塔哈米的后背,连拍了三下。
“其余的事,等你进到房间里我再与你谈。”戴尔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儿望着那一轮巨大的满月。他从来没有见过月亮离他这么近,这么耀眼。
一只夜鸟在他头顶的空中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很奇怪,很冰冷,与他以前听到的完全不同。他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的头脑里不断响起的鸟叫声,那是在他内心响起的一长串回声,在黑色的天空中划出一条看不见的梯子。屋内壁炉的噼啪声使他清醒了。他走进去,把一块圆木扔进壁炉。他蹲下来,看着火焰,视线紧跟着火焰的变动。壁炉通风很好,烟雾没有吹到房间里来。
他们慢慢挪动双腿,小心翼翼地踩在灰色的正方形石板上,沿着这条石板路穿过花园的草地。为了避开带喷水装置的水龙带,他们不得不走进湿透的草地。石板小路转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宽,有时窄。希尔兹夫人将大房间的所有窗帘都拉了下来。因为阳光很强烈,所以窗帘都褪了色,她说。窗户一关,雷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整个下午天色一直非常可怕。河对岸,看过去一片漆黑。看样子那里已经下起雨来了,但雷声还在遥远的地方。雷声在遥远的山谷深处轰隆作响。那里的田野更为蛮荒,那里的人不像这里的人那样友好,这里的土地更肥沃。希尔兹夫人让水龙带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仔细端详着涡纹图案,心想,太可惜了。
他不想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待在家里。他走向那几个现在空空****的房间,那里的空气仍然因为他们刚才的手忙脚乱而流动着。他摸了摸刚才他们其中一个人坐过的一把椅子,就因为刚才有人坐过,所以那座位比其他椅子更暖和一点,虽然坐的人走了,但那温暖感还是很明显的。他看到窗帘绳还在摇晃,那摇晃的幅度极其微小——所有这些东西,他一样也受不了。最好还是待在花园里,与那些东西道别,等着那房子彻底死寂之后,再进去吧。那暴风雨要么马上停息,要么一直在乡野咆哮,咆哮到傍晚。葡萄快熟了,他们从凉棚底下走过的时候,希尔兹夫人这样说。几艘帆船向港口驶来。他倚着一棵樱桃树站着,看蚂蚁在粗糙树干的褐色树皮上爬上爬下,离他的脸很近。那个夏天已经在忘乡了,通往那里的所有道路都被切断了。
塔哈米端着燃着的火炉走了进来。他把火炉放在房间中央,然后再去拿茶壶和杯子。戴尔不停地往燃着的煤块上吹气,在等水烧开的这个空当,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塔哈米。但是,在快说到他所拥有的钱的数目时,他觉得不能这样和盘托出。塔哈米听着,等戴尔讲完,他怀疑地摇了摇头。“比塞塔在法国区不能用,”他说,“你无法把它们换成法郎。如果一定要换,你就得去犹太人那里换。”
“好吧,那我们就找犹太人换。为什么不呢?”
塔哈米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犹太人?”他喊道,“他们不会让你赚到任何便宜的。他们会用五法郎换你的一比塞塔。也许是六法郎。”戴尔知道当前的汇率是八法郎多一点。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们只能等着瞧了。”但在内心,他已经决意这样去换了,即使五法郎换一比塞塔也在所不惜了。
塔哈米把滚烫的水倒进杯子里。“这次没有薄荷了。”他说。
“没关系。是热水就行。”
“没错。”他吹灭了蜡烛,他们坐在火炉旁。戴尔身体斜靠在墙上,舒舒服服地坐着。但塔哈米立刻反对他这样做。“你会生病的,”他解释道,“那面墙很湿。昨晚我把床从墙边移开了,那里太湿了。”
“啊。”戴尔坐直了身体,将双腿盘在下面,继续喝茶。手提包上的那只手的问题可以永远说清楚了吗?为什么不呢?他问自己。信与不信是一念之间的事。此刻他选择相信,因为这正合他的情绪。
“那么,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什么?”
“我说,我们待一星期,你每天出去换一千比塞塔。”
“你说什么都行。”塔哈米说。他伸手去拿戴尔的杯子给他倒茶。
这个房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看似的。戴尔记得,在赫斯帕里德斯别墅的那个夜晚,他就有那样的感觉。但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了,因为他自己感觉很不一样。外面的那只鸟又叫了。塔哈米显得非常吃惊:“我不知你们用英语怎么称呼那种鸟。我们叫它尤卡。”
戴尔闭上了眼睛。他的脑袋后部响起了可怕的马达轰鸣声。这声音并不让他痛苦,但是让他害怕。他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是仰面躺着的,如果睁开眼睛,他一定会看到天花板。但是他没有必要睁开眼睛——反正他能看见天花板,因为他的眼睑变得透明了。天花板成了一个巨大的屏幕,各种影像开始投射到上面——很多很多的彩色玻璃珠非常可爱地排列成各种图案,一会儿聚合,一会儿散开,马赛克图案一形成就消失了。羽毛、雪晶、饰带、教堂窗户,这些东西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屏幕上,投射的光线越来越强。不一会儿,屏幕的边缘开始燃烧起来,他的头两边都着了火。“上帝啊,我要成瞎子了。”他突然说。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吗?”塔哈米问道。
“什么长什么样子?”
“尤卡。”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塔哈米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你的脑子被弄混了,我的朋友。”
塔哈米对他说一句话,他就抬起头,轻轻摇一摇,睁开眼睛,做个不知所云的应答。塔哈米开始唱起歌,声音微弱,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可以在这个声音上面行走,这声音就像一张柔软的地毯,铺展在他面前,穿过一片平坦的令人目眩的沙漠。打他,砍下他的脑袋……他走到山边,走到一个空房子的石墙前。大火在屋后熊熊燃烧,无声地蔓延开来。门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墙上挂着蜘蛛网,这里曾有士兵待过,空****的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女人的丝质内衣。他知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时刻,这房子会倒塌,只剩灰尘和瓦砾,与悬崖下的那个碎石堆没什么区别,绝对悄无声息的。这房子的倒塌,就像放电影,音响设备坏了,仍放个不停。修好他的鞋子……地毯也着火了。有人会说是他干的。
“如果说我要花钱去得到这些,那真是找死。”他说。固定的时间,总是有老板指挥你干这干那,没有安全,没有自由,没有自由,没有自由。
塔哈米说:“拿着。拿去你的茶。”
戴尔的一只手向前伸去,逆着气流摇摇晃晃地接过塔哈米递过来的那只映着火光的玻璃杯。“我接住了。非常感谢,朋友。”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听什么东西,然后非常小心地把杯子放在身边的草席上,“我把它放在这里,因为它太烫了,明白吗?”塔哈米并没有听他说话,他的心思早已回到了自己那个快乐的亭子,俯瞰他那绵延数英里的翠绿的花园,看清澈的河水流过蓝色的珐琅水道。雨啊!雨啊!他的鞋子在法官那儿!
“塔哈米,我在另一个世界。你明白吗?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塔哈米没有回答他。他闭着眼睛,一边唱歌,一边缓慢地前后摆动着身体。从塔上往下看,视野更开阔了,水从四处冒了出来。许多年前,他就下令这样安排了(黑夜是一个女人,穿着用燃烧的星星做成的长袍……)。噢,莱拉,我亲爱的……
“我能看到你坐在那里,”戴尔说,“但我在另一个世界。”他快活地轻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戴尔又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想……”他现在说得更慢了。
“我们……会过得更好……我想……如果你能通过……如果你能通过……为什么没人能通过?”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尖,塔哈米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停止了歌唱。
“你是谁?我的朋友,我和你一样被控制了。”
“你到了这里,你又漂到别处,你到了那个鬼地方!噢,我的上帝!”戴尔说得很快,突然一阵大笑,然后又突然止住了笑声。“这没什么好笑的。这并不可笑。”戴尔大叫一声,滚到了地上,躺在那里纵情大笑着。塔哈米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笑声突然停止了,就像它突然开始一样。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个细小的声音又爬了出来:“打他,砍下他的脑袋……”就这样没完没了。壁炉里的火在噼里啪啦地响着,余烬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像剃刀一样锋利,在声音内部却是一片寂静。他竭力屏住呼吸,他想保持完全静止,因为他觉得,那包围着他的空气成了一种胶状物,正按照他身体的每一个轮廓精确地为他塑造模型。如果他稍微一动,他就会感到那胶状物在压迫他,让他难以忍受。每呼吸一次,他的身体就可怕地膨胀和收缩一次,这是实实在在的危险。一个波浪退去了,他现在被困在了一片流水般晶莹剔透的地方,处处泛着绿金色。光洁铮亮,厚重油腻,然后像燃烧的水一样转瞬即逝。看看它!看看它!用你的眼睛喝它。这是你能看到的唯一的水。另一个波浪很快就会卷起来;波浪来得越来越勤了。噢,莱拉,我亲爱的……就那么一会儿,他的所有感官都安静下来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听着那个悠长忧郁的曲调,心想:“我那一阵大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过了整整一夜,效力已经消失了。
“塔哈米?”他喊了一声。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的嘴巴成了硬纸板。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想动一动身体。“我必须记得告诉自己动一下左手,这样我就可以用胳膊肘将自己支撑起来。胳膊肘必须进一步往后移,这样我才能把膝盖抬起来。但是我不想移动我的膝盖。我只想移动我的手。这样我就可以用胳膊肘支撑自己了。如果我移动膝盖,我就能坐起来……”
他坐了起来。
(我坐了起来。)这是我想要的吗?我为什么要坐起来?
他等着。
(我并不想坐起来。我只想用胳膊肘将我的身体撑起来。我想朝向另一边躺着。那样会更舒服些。)
他躺下来。
(……从无限的深渊,安拉用金色的眼睛望向远方……)一千个,一千个夜晚,噢,莱拉,我亲爱的![6]
风还没有刮过来,但他已经听见风声了。这阵风在岩石的尖顶上悄悄地盘旋了一会儿,然后穿过峡谷,轻声地向悬崖吹来,将这草屋围了起来。他躺了一年,死了,听着它的到来。
房间里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响。塔哈米又往火里扔了一根圆木。“这倒使我想出了一个设计方案。红色,紫色。”戴尔说,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他又坐了起来。这个房间成了一个红色的洞穴,一个剧院,一个巨大的马厩,这个马厩还带着一个阳台,探出去落在阴影中。上面是一座由许多小房间组成的城市,一座隐藏在黑暗中的城市,在那些你看不见的墙上,开着很多窗户,在这些窗户外面,太阳照耀着一座由冰建造而成的外城。
“我的上帝啊,塔哈米,水!”他声音厚重地喊道。塔哈米站在他的上方。
“再见。”塔哈米说。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翻了个身,侧向一边,不再唱歌了。
“水。”他用非常柔和的声音又说了一遍,然后颤抖着身体,用尽全力站了起来。“我的上帝啊,我要水。”他轻声对自己说。轻声低语还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因为现在他从一万英尺高处往下看着自己的脚,所以走路时必须非常小心。他小心跨过了塔哈米的身体,走到院子里去取水桶。他叹了口气,费劲跪了下来,把脸埋进火一样的冷水中,一口气喝进喉咙里。
喝完之后,他站起身,猛地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风刮过来了,这风以前就刮来过。
现在必须回到房间去,穿过房间到门口去。但他不能呼吸得这么沉重。打开门走出去。外面的风会很冷,但他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去。
那房间充满魔力,穿过去是很危险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不能打破这脆弱的寂静。壁炉的火红红的,映照在塔哈米戴着面具似的脸上——他一定不能让这火发现他偷偷溜出去了。他每迈一步,都高高抬起脚踏到空中,就像走过一片长得非常茂盛的湿草地。他看见了前面的那扇门,但突然之间,在他和门之间出现了一条由纯粹的时间做成的曲里拐弯的走廊。他要走无数个小时才能走到尽头。一群隐身人站在走廊两边,默默地等着他走过去——他们好像漠然地一起唱着歌,却又没有声音,他们对他毫无怜悯之心。“他们在等我。”他想。他大脑的内侧,似乎看不出与这走廊的墙壁有什么区别,写满了阿拉伯文的句子。就在他眼前,那扇没有把手的门始终不停地发出低语声。这门是靠不住的,不可信的。如果那扇门在他不想它开的时候自动开了,外面世界的所有恐惧就会朝他涌来。他伸出手,摸摸那把冰冷的大钥匙。钥匙在他大衣口袋里,沉甸甸的。他把左手伸进口袋,摸摸锤子,摸摸钉子的头和尖。那就是他要做的事,但要等一会儿,等他进来的时候再做。他转动钥匙,拉开门,感到迷乱的风吹着他的脸。“离悬崖远点。”他走出去时低声说。四周,黑夜那无形的微笑包围着他。这时月亮已经挂在遥远的空旷的地带之上。他靠在房屋的墙上松了口气,听见呼呼的风声正想盖住山谷里那悠长的水流声。在屋里,在壁炉旁,时间在慢慢地消解,化为碎片。即使在这夜晚的尽头,仍会留下时间的余烬,它带着微妙的、苦涩的味道,柔软的触感,从灰烬的深处发着光,直到变成灰白色后熄灭,这古老之夜的心脏才停止跳动。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步子很小,摇摇晃晃,像个老人在走路。想走回草席上,要费很大的力气。他觉得他有这份力气,因为此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坐到草席上,舒舒服服地躺在壁炉旁。他走进去,关上门,低声对门说:“你知道我在这里,是吗?”他讨厌这个想法,但他觉得他能做点什么。究竟能做什么,他也想不起来了。但他知道情况并非那么无望,他日后可以加以弥补。
塔哈米躺在那里没有动静。当戴尔从遥远的高处低头看那个放松的身体时,一种他熟悉的不安感悄然袭上他的心头,只是他不知这不安感因何而起。他迷迷糊糊地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是塔哈米,塔哈米的头、身躯、手臂和腿。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躺在那里的是一个无法辨认的物体,很重,重得无法测量,重得毫无意义,重得不可思议,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它的重量。他出神地站在那儿,静静地想着那个东西。这时一阵风吹来,有气无力地把门推开,门发出微弱的吱嘎声。真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减轻它的重量吗?如果让风吹进来,那重量或许会自动地逃出来,逃到房间的阴影里,逃到漆黑的夜色中。他慢慢地回头看去。那扇门一声不响地、充满恶意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在这儿,好吧,”他想,“但你不会记得很久的。”他感觉到锤子和钉子的存在,它们就躺在他的口袋里。想到锤子和钉子是多么沉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斜向一边了。他不得不改变脚的位置来保持自己的平衡,以免被它们的重量压倒。
门又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还有一连串既善解人意又暗示着什么的轻轻敲门声。这些声音来自他脚下的那张草席吗?“要是它打开了……”他想。他望着眼前躺在将灭的炉火旁边的这一个确确实实的、死气沉沉的东西,瞪大着眼睛,内心的恐惧积聚起来。“要是它打开了……”那他就只得做那件事,他必须做那件事,他知道那是什么事,但他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事。
他心里早就酝酿了一大堆话,现在一下子都冒了出来。“美妮梅布尔真该死。莫莉爹地小羊羔。萝莉萝莉快起床。多丽多丽小丹。”他低声说着童谣,然后咯咯地笑了。锤子在他的右手,钉子在他的左手。他摇晃着身体,弯下腰去,重重地跪在打开的那扇门旁边的草席上。那东西没有动。山风吹过他的头顶。他的头是一只海螺,里面全是石窟,粉红色的内壁无比光滑,无比精致,薄得像一张纸,他在走廊里走着,余烬的微光映照在头上。
“美莉迪多顶。”他一边大声说,一边将那钉子的尖头使劲地往塔哈米的耳朵里戳。他抬起右臂,拿起锤子用尽力气敲着钉头。那个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仿佛有人对它说:“没事了。”他放下锤子,摸了摸钉头,现在钉头与那柔软的耳垂齐平了。上面有两个隆起的小点;他用拇指指甲在这钢钉的缺陷处磨了一下。钉子深深扎进了耳朵,就像钉入了椰子壳。“梅里梅布尔多恩。”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会吵吵闹闹地跑出来。壁炉里的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就像那持续不断的音乐不肯停息,像那火箭不肯爆破。地面倒下来压在了他身上。他的手在身下弯曲着,他能感觉到,他很想动一动手。“我必须记得自己还活着。”他告诉自己。这是非常清楚的事实,如同大海中突兀而起的大礁石。“我必须记得自己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手和脚是不是在痛苦地颤抖,因为他在努力让自己相信他就在这里,并想要移动压在身下的那只手。他觉得自己的皮肤比熟透的梅子皮更嫩;不管他的动作多轻柔,自己的皮都会破掉,都会牢牢粘在身下。他躺在书桌抽屉里,有人把这抽屉合上,走了,把他忘了。疲倦极了,缓慢极了。夜晚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息了,时间的某些地方要去看,有些脸要去遗忘,有些话要去理解,有些寂静要去研究。
火灭了,这个非人的夜晚来到了房间里。他又一次想要水。“我回来了。”他想。他的嘴巴、食道和胃都干燥得疼痛了。“塔哈米留在后面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那个温暖、潮湿、危险的思想滋生的地方已被摧毁了。“感谢上帝,他没有和我一起回来。”他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想过让他知道我还活着。”他又悄悄走开了。水太遥不可及了。
一道狂乱的光线照进了房间,四处乱跳着。他坐起来,皱起眉头。那只耳朵就在他旁边的头上。钉头上有不规则的凹槽。他早就知道钉子会在那里的。他叹了口气,匍匐着身体爬到翘起的腿后面,爬到冰冷的、刺眼的院子里,把脸浸在水桶里。他不是真实的,但他知道他还活着。他先是抬起头,然后让头无力地落下来,一直落在墙上。他就这样头靠着墙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山间的晨光无情地压迫到他的眼睑上。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进房间,拖着塔哈米的腿穿过院子,进了厨房,关上了门。
他太虚弱了,一下子倒在草席上,颤抖着身体,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进入了深不可测的梦乡。白天慢慢过去了,风越来越大了,蓝色的天空变白了,然后变成了灰色。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但他什么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