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从梦乡湿滑的水池边上爬起来——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滑落到这水池里的,疯狂挣扎着想逃脱,现在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但一种奇怪的疲倦感仍在,就像他身下的那个软软的垫子一样真切。他并不想动弹一下身体。那只拳头仍在使劲地敲门,偶尔停一下,一切就静下来,但是过一会儿又敲起来,在寂静之后,那声音显得更大了。
他身下垫着垫子,身上也压着垫子。他不想动。他喊道:“谁呀?”一连喊了好几次。他的声音很粗鲁,喊得一次比一次有力。敲门声停止了。不一会儿,他心中略略生出好奇,想知道外面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坐起身,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嘴凑到门板边,问:“是谁?”
外面只有不规则的滴水声,那雨水从屋檐滴落到光秃秃的地上。“看来又下雨了。”他想,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无名之火。“是谁?”他问,声音更大了。同时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三天没刮胡子了,他不禁吓了一跳。
他拧开锁,打开门,往外看。天很黑,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不见一个人。他刚才还隐隐纳闷谁在敲门,现在对此不感兴趣了。
他并非漠不关心;他知道这是一件与他性命攸关的事——他知道他应该非常关心刚才到底是谁在敲门。但问题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对什么事都没有强烈的兴趣了;所有的力气昨晚都用光了。今天就像一部老电影,放的次数过多,胶片磨损得差不多了——色彩昏暗、画面不稳、光线抖动、东删西减,他根本弄不懂故事情节了。很难集中心思去看它。
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因为他还想继续睡觉,这时一个声音从小溪那边传来:“喂!”虽说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山谷那边灰蒙蒙的混沌一片),但他还是看到一个人,一秒钟之前还站在那里转头看着他的房子,现在却朝他的方向走来了。戴尔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他感到头顶不时有寒气袭来——那寒气从天而降,不慌不忙地落到他的头顶。
这是一个身穿乡间衣服的柏柏尔人。当他走近房子的时候,放慢了步子,低头看着路。很快,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后面的人。岩石间冒出了两个人影,他们走过了小溪,往上爬着山路,走到了小路的弯道上。戴尔依然站在门口,注视着不速之客的到来,心想,一定有重大事情要发生了,但他没有力气去猜想是什么大事。他只是看着。后面的两个人很快赶上了孤零零站着的那个柏柏尔人,停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接着柏柏尔人朝房子挥了挥手,坐了下来,而那两个人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现在戴尔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人上身穿着制服,下身是马裤和靴子;另一个人穿着雨衣,戴着鲜艳的紫色头巾,爬山时似乎还需要别人的帮助。当这两个人走到坐着的柏柏尔人与他的房子间的中间位置时,他吃惊地发现第二个人其实是一个身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很快,他的嘴微微张开了,因为他认出那是黛西。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仁慈的上帝!”
她走近了一些,看见他正瞪大眼睛看着她,便向他挥了挥手,但什么也没说。戴尔像个小孩子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过来,对她的挥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噢!”她喊了一声——当她爬上那个房子所在的那块平地时,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走到门口,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好。”他说。
“嘿。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你好吗?”她放开他的手,目光犀利地盯着他的脸;他想也没想地用手捂住了下巴:“你好吗?”
她不等戴尔回答就转过脸去对着那个穿司机制服的男人:“你可以在那边等我。”她边说边指指下面等着的那个本地人。穿司机制服的男人似有倦意地行了个礼,走开了。
“噢!”黛西又喊了一声。她四下寻找着能坐的地方,看到这里除了潮湿的泥地,什么也没有。“我必须坐下来。你觉得我们可以进去找一个干燥一点的地方吗?”
“噢,当然可以。”戴尔这下回过神来了,“看到你来,我真是太吃惊了。”她走进房间,坐在那个已经熄火的壁炉前面的草席上。“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一副无动于衷的口气。
她并拢膝盖,两腿伸向一边,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我当然是来看你的。”
她抬头看着他:“你当然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如果你有耐心等我喘口气,我就告诉你。”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会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你,然后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她伸出手去,紧紧抓着他的手。
“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更紧张了),“你必须回去。坐下来。不,坐到这里,坐在我身边。你得回丹吉尔去。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帮助你回去。”
她觉得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他很快转过头来看着她。“别说话。”她说,“你听我说。现在天晚了,马上就要下雨,我们必须趁现在还有亮光赶紧离开阿格拉。我们要赶到达卡琳特拉河,我们得走二十七公里的小道。你根本不知道这路怎么走,因为你不是从那条路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走哪条路来的?”
“你真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是不是?”她从香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递给他。他们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那天晚上我在花园里看到了你们,我认出来了,跟你在一起的就是贝达奥维家族那个醉醺醺的兄弟。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妻子说的话。她说,是他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情况就是这样。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想:“我怎样才能弄清楚她知道了多少呢?”最好的办法似乎是直截了当问她。于是他打断了她的话,说:“他们都告诉你什么了?”
“谁?”她冷冷地说,“是杰克·威尔考克斯和罗尼·阿什科姆-丹弗斯吗?”
他没有应答。
“如果你指的是他们,”她接着说,“他们当然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们三个都是大傻瓜,而你是最大的傻瓜。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当然,我不知道杰克一开始是怎么想的,竟让你去取罗尼的钱,他做事总是神秘兮兮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直到昨天我在机场遇到罗尼,我才知道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要知道,罗尼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他对这件事感到非常不快,他当然会这样。”
“是的。”他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我与他争吵了一场,吵得我声音都嘶哑了,我竭力说服他允许我到这里来。当然,他本来一心想着亲自从港口带一帮打手杀过来,用武力夺回那笔钱。因为事情明摆着,他不能采用法律手段。我想现在他明白了,他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我一再向他说明,如果我能让你自愿回来,岂不更好。”
戴尔想:“阿什科姆-丹弗斯是她的老朋友。他一定许诺她了,根据能拿回钱的多少,就按比例给她回扣。”他想起沃斯夫人在马拉喀什酒店预订房间的事;黛西还不如对他这样说:“为了我,回去吧,再做一回牺牲品吧。”
“这是不可能的。”他断然说道。
“哦,是吗?”她大叫一声,两眼闪着强烈的光芒,“戴尔先生是这么说的,是吗?”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他妈的说对了。”
她歪着身体向他靠过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傻瓜,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上帝啊!”
“我不知道,我正纳闷呢。”他说,一挥手将香烟扔进了壁炉。
“我来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我是最大的傻瓜,因为我性格中有某种可怕的缺陷,因为我不知怎的让自己喜欢上了你。上帝知道为什么!上帝知道为什么!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罗尼找钱的吗?(“是的,这就是你的目的。”他想。)如果他想搜寻他想找的人,他比我拿手多了,因为他手下有一帮来自马尔萨的残暴杀手。(“她根本不相信这些。她认为自己更适合做这件事。”他这样对自己说。)我来这里,因为罗尼是我的朋友,是的,因为我想帮他找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你从他那里偷走的东西。”(说到“偷”这个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的,当然,情况就是这样。我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这是我能帮到他的一件事,正好也是能帮到你的唯一一件事。”
“对我的灵魂有好处。我知道。来吧,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吧。”
“你的灵魂!”她狠狠地说,“去你的灵魂吧!我说的是帮你。你现在乱成一团。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你根本无法脱身。我很想帮你渡过这个难关。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认为别人既不能也不愿这样做。”
“哦,我明白了。”他说,“我不指望有人来为我做好事!没有人能帮我。很好。那你怎么帮我?”
“你难道不知道路易斯在丹吉尔还是认识几个人的吗?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送你和你的那些钱越过边境。我想办法借到了一辆外交官专车。有了外交牌照,你的车就可以通行无阻,没人会查你的。即使有人查,各个关节也都打点好了。你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没有危险!”他重复了一遍,笑了一下,“到了丹吉尔呢?”
“你说罗尼吗?他还能做什么?我向你保证,他看到钱一定会喜笑颜开的,他一定会——”
他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不是那个,”他说,“我不担心那个。我只是在想……”
她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会是说你从那个阴险的俄国小个子女人那里拿的那张支票吧?”
他嚯地站了起来。“噢,上帝啊。”他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亲爱的,虽然说那都是丹吉尔人的流言蜚语,但人人都知道了。她被勒令离开丹吉尔。可能已经走了。那是古德大叔来到丹吉尔之后所做的唯一一件有用的事。我不知道美国官方对你这种愚蠢的行为会持什么态度。但你必须冒这个险。我想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你说呢?”
他说:“我想是的。”这是一个解决办法,他想。但不是一个正确的办法,因为它会使他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必须另想一个办法,他对自己说。
他知道这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可以喝点茶吗?”黛西突然问道,“喝点茶有好处。”(“她不懂我的心思。”他想。)
“我不走。”他说。
“噢,亲爱的,别难为我。”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严肃,“已经晚了。你他妈的知道你要走。你别无选择。问题是你无法下定决心面对杰克和罗尼。但你必须面对他们,仅此而已。”
“我告诉你,我不走。”
“胡说!瞎扯!好了!不要用你的恐惧来恶心我。没有什么比一个心存恐惧的人更让人厌恶的了。”
他大笑起来,笑得让人很不舒服。
“好了,走吧。”她说,那声音让人感到舒服,好像她到现在为止说的这些话开始让他有点心动了。“好好煮点热茶,我们每人喝一杯。然后我们就回去。就这么简单。”这时她想到一件事。她环视了整个房间,这是她到了这里之后第一次这样做。
“贝达奥维家族的那个小伙子在哪儿?我不能将他带走;他只得自己回去,不过我敢说他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在那个世界——那个与现在山风在吹、门在吱嘎作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那个他自己想象的世界——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悄然退去,已经自我抹去,无影无踪了。他喘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与此同时,他的视线飞快越过她的肩头,朝厨房门看了一眼,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胸口痛苦地跳动着。这一刻,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然后他看着她的脸,皱着眉头,不让眼皮太快地恢复到它正常的位置。“我不知道。”他答道。他希望他的这个回答能被她理解为一种正常的反应。由于风的作用,厨房门往外开了一点,门缝中露出了一只无助的手。“我一天都没见到他。我醒来的时候他就走了。”
他的心乱跳起来,他的脑子紧贴着头盖骨,好像要冲破那道脆弱的内壁,逃出来似的。他想与自己玩一个很古老的游戏。“这不是真的。他并没有躺在那儿。”他想。这个游戏无法玩下去了。这一切他清清楚楚,用不着再看一眼。游戏结束了。他坐在房间里,他处于这个事件的中心,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那只手的存在让他得到了不可动摇的确定性,他坚信,他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实实在在的、不可否认的。过了一会儿,他能够直面他的这一想法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无法忍受的痛苦感到麻木不仁了。但是,现在黛西坐在这个房间里,他坐在黛西旁边,他却开始觉得受不了了。他猛地跳了起来。
“茶?”他发疯似的叫道,“是的,当然。当然。”他走到前门,向外看去,只见司机和向导仍在外面,分别坐在小道的一边;天色越来越灰暗。“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他出去一整天了。”
天还在下着小雨,但过一会儿雨会下得更大。一片浓密的乌云从那看不见的山峰飘了下来。在潮湿、灰暗的黄昏中,一切都是没有色彩的。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黛西慢慢地站起来,特意走进了院子,眼睛盯着厨房门的底下。她把门一下子全拉开,然后弯下腰去,背对着他。很快,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哭声——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但他觉得他听到了。她就这样蹲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慢慢地,那死寂的、平淡的落雨声蔓延开来,越来越大了。他穿过房间向院子走去,心想:“现在我该向她证明,我不害怕——不害怕她此刻的想法。”雨水噼里啪啦地从屋檐落到院子里,那落雨声使得她一开始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直到他快走到门口,她才听到。她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满含泪水,一看到这泪水,他心里就感到一阵剧痛。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她不想说更多的话了。他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了他的脸,不必再问什么了。现在,她站在他面前就那么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里,必定有许多东西闪过了她的脑海。他盯着她的眼睛,觉得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屏障,片刻之前是没有的,但现在就突然在那里了,冷酷无情,不可穿透。她快步走在他前面,走进房间,然后又转身走到门口,走进了雨里。这时她才转过身来,用一种让人窒息的声音说:“我会告诉罗尼,我找不到你。”她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成了灰茫茫的一片。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任凭冷雨打湿他的身体。(在世界的一个地方,一个确定的位置,与其他人形成的一种精确关系。哪怕只能是一个公开的敌对关系,那也是他的,是他自找的。)突然,他推了一把厨房门,将门关上,走进了房间。他累了,他想坐下来,但里面只有草席,于是他仍然站在房间的中央。很快天就要黑了;地上粘着一根小蜡烛,昨晚壁炉生起火的时候那个人吹灭了蜡烛。他不知道厨房里是否还有一根蜡烛,但他不想去看。
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有点亮光。他跪下来,想把这点剩的蜡烛点起来,于是摸摸了口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想找到一根火柴。没有火柴。他又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外面黑乎乎的,看不见山谷,看不见大山。天下起大雨,又刮起了风。他坐在门口,等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丹吉尔,阿姆拉
[1] 脱帽表示致敬,但塔哈米听不懂。
[2] 摩洛哥首都拉巴特附近的小镇。
[3] 老人将“美国人(American)”误听为“梅利坎人(Melikan)”。
[4] 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他的力量来自大地,只要身体不离开地面,就会有源源不绝的力量,后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识破弱点举在空中扼死。
[5] 原文为阿拉伯语Salam,意为“和平”。这是阿拉伯语中常用的问候语。
[6] 摩洛哥阿拉伯语中,夜晚(leila)与人名莱拉(Laila)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