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五早上,哈吉·穆罕默德·贝达奥维有时候会让一个年长的儿子把在花园里玩耍的最小的儿子塔哈米抱来。小男孩被哥哥抱进来,一路上难为情地扭动着身体,不让哥哥啪啪啪地不停吻他的脸颊。进了屋,他就被放在父亲的膝盖上,小脸埋在父亲扎人的白胡子里。他屏住呼吸,直到父亲把脸抬起。老人开始掐他婴儿般柔嫩的脸颊,抚摩他的头发。他清楚地记得他父亲象牙色的皮肤,白色丝绸长袍上边那张光滑苍老的脸在他看来是那么美丽庄严。
他现在想起这一幕,觉得那也许是他记忆中一个特别的早晨,那是一个春日,他童年时代难得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用橙花香水把他全身喷得湿湿的——那香味呛得他难受——然后拉着他的手,穿过洒满阳光、开满鲜花的街道和公园,向马尔山的清真寺走去。他们很招摇地走过大街,一路上,有男人上前亲吻父亲的袖口,所有人都见到他们了,都明白了:塔哈米是哈吉·穆罕默德·贝达奥维的儿子。而阿卜杜勒法塔赫、阿卜杜勒马利克、哈桑和阿卜杜拉都被留在了家里!那是塔哈米最为荣耀的一天!从那个早晨起,他就开始有意识地争取父亲更多的宠爱;从那时起,他就在不断地争取,一直到老人去世为止。父亲一死,当然,一切都结束了。他是家里最小的,那个时候,他们都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他开始给仆人塞钱,让他们打开家门放他出去。这样一来,有几个仆人与阿卜杜勒法塔赫——他已经成了一家之主——发生了纠纷。脾气暴躁的阿卜杜勒法塔赫每次得知塔哈米私自跑到街上,都会暴跳如雷。街上有家里得不到的快乐,正是这一点将塔哈米的魂儿全勾走了,因为那个家已经不是从前的乐园了——他再也不能爬到父亲的膝上,听他滔滔不绝地讲故事说谚语、唱歌诵诗了——那可是他最大的乐趣,他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有一首歌他至今完整记得。是这样唱的:哦,老阿尔赫塔,不要记住我……父亲告诉过他,人们求雨的时候,菲斯城的所有男孩都要唱着这首歌跑过街道。还有一个谚语,想起这个谚语,他不能不想起父亲亲切的脸,他被父亲搂在怀里时感到的温暖,身边成堆的锦缎面垫子,头顶上方高悬的大灯笼和圈圈帷幔。他一遍一遍地请求父亲说那个谚语,父亲一遍一遍地答应着,不管父亲说了多少遍,他听了,都觉得这个谚语还是那么新鲜,其中的道理是那么神秘。
“说说有关一天的那个谚语吧。”
“一天?”老哈吉·穆罕默德重复了一句,故意看着塔哈米,眼神狡猾又含混,拉着下嘴唇,往上翻着眼珠,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天?哪一天?”
“就那个一天。”塔哈米坚持道。
“啊!”于是老人开始说那一套固定的说辞了,每说一个词就做一个特别的祈祷动作。“早晨是个小男孩。”他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中午是个男子汉。”他坐直了身子,露出一副凶相,“黄昏是个老头子。”他放松下来,非常温柔地看着塔哈米的脸,“我该怎么做?”塔哈米知道,但并不说。他屏住呼吸,像被什么符咒镇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象牙色的脸,等着下一刻参加到这个仪式之中。
“我笑对第一个人。我喜欢第二个人。我尊敬最后一个人。”当他说完的时候,塔哈米就抓住那只虚弱苍白的手,低下头,充满**地亲吻手背。这时,老人的眼里重新充满了爱,他坐着的身子往后一靠,温柔地看看他的儿子。阿卜杜拉曾经窥探过这个游戏(在所有这些兄弟当中,他与塔哈米的年龄最接近,他只比塔哈米大一岁)。后来,阿卜杜拉把塔哈米单独叫到一边,对塔哈米拳打脚踢,横加折磨,塔哈米只是默默忍受,几乎没有反抗。他觉得,这是为父亲的宠爱而付出的小小代价。“如果你告诉父亲,我就告诉阿卜杜勒法塔赫。”阿卜杜拉警告他。阿卜杜勒法塔赫绝对会想出更坏的阴招——他们两人都确信这一点——但塔哈米眼里闪着泪花,轻蔑地嘲笑了阿卜杜拉。他无意告诉父亲;如果父亲知道他的兄弟们在嫉妒他与父亲一起玩这个神圣游戏,那他就可能失去玩这个游戏的特权。
后来他在街上游**,躲进布格纳代勒[2]的隐蔽咖啡馆里,大门紧闭,与别的男孩子一起坐在垫子上玩朗达、抽烟斗、喝白兰地,一直闹到清晨。他们一起到海滩上踢足球,赌钱,租个小屋搞喝酒比赛,开狂欢派对,让小男孩完全听从大男孩的摆布。最要紧的是逛妓院。塔哈米十八岁的时候,就玩遍了所有妓院的所有女孩,有时还找街头女孩。他每次离家,一走就好几天,回家时总是蓬头垢面,没有人样,让他的哥哥们大为光火。阿卜杜勒法塔赫搬到卡萨布兰卡去了,阿卜杜勒马利克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在塔哈米因酗酒第六次被警察抓去之后,阿卜杜勒马利克给家里的警卫下令,不能让塔哈米再进家门一步,除非他神志清醒,衣着得体。这就意味着,塔哈米再也得不到日常零花钱了——这是最要命的事。“这样就能让他改掉坏毛病。”他很有信心地对哈桑说,“你很快就会看到他变样。”
但塔哈米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固执,还要有办法。他找到了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从来不知道——不用回家,不用放弃对他来说是如此必要的独立性。从此,塔哈米再也没有回过家,最多也就有时站在家门口与几个兄弟说说话——通常是塔哈米趁机求他们给他一点钱,但他们一般都置之不理。塔哈米基本没有反社会的行为;他不知道敌意为何物。他只是把所有的尊敬和忠心都献给了他父亲,所以他无法将传统所要求的尊敬和忠心给予他的兄弟们了。另外,他也不想装模作样。他无法尊重他们,因为他接触了太多的欧洲文化,所以他不相信,拒绝假装尊重他们会是一种罪过——虽然尊重兄弟是习俗所要求的,但他内心并没有这样的敬重感。
就在一年一度的阿卜杜勒萨拉姆亲王节上——这是为忠实的信徒修炼自己的灵魂而举办的活动——塔哈米在帐篷、驴子和狂热的朝圣者的人群中遇见了金扎。这样的情况是穆斯林传统完全无法应对的。年轻男子和年轻女子不能私自相识,如果他们得到一个不洁的机会碰巧独处了一分钟,这是非常可耻的行为,必须马上把它忘记。紧接着继续见面,还向女孩子求婚——这是更难以想象的恶劣行径。塔哈米却这样做了。他与金扎一起回到了阿格拉,结识了她的家人。他的城里人做派,他渊博的学识,自然给她的家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写信给阿卜杜勒马利克,说他快要结婚了,要求继承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他哥哥给他拍来一封电报,要他立即返回丹吉尔讨论此事。兄弟见面之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属于塔哈米的那份钱或财产,阿卜杜勒马利克不让塔哈米碰一个手指头。“我要去找法官。”塔哈米威胁道。阿卜杜勒马利克冷冷一笑。“去吧,”他说,“你以为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最后,在与哈桑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之后——哈桑认为,塔哈米现在结婚了,即使他的妻子是一个不体面的下等农家女,但那也可能成为塔哈米改过自新的一种方式——阿卜杜勒马利克给了塔哈米一千比塞塔。新人在埃姆萨拉举行了婚礼,塔哈米将金扎的所有家人都从阿格拉请了过来。埃姆萨拉是丹吉尔最穷的一个地区,尽管如此,在金扎和她的家人看来,婚礼办得非常有派头。不久,新娘留在了丹吉尔,她的所有家人都回到了阿格拉山区的农庄——他们在这里耕作农田,从树上采摘果实,让孩子们去山上放羊。
对他们来说,塔哈米是一个外表迷人的重要人物,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来敲门,他们都非常高兴。但当听说一个拿撒勒人与他一起住在那个房子里,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虽然昨天晚上他马上转了话头,谈了些其他事情,然后就突然离开了,但他可以看出,他岳父在那件事情上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
现在他到了这里,有人告诉他,男人都在下面的果园里。他沿着高高的仙人掌篱笆走过去,来到一扇铁皮大门前。他敲着铁门,铁门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等着人来给他开门,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一丝恐惧。老人的一个儿子过来开门让他进来。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穿过果园,山上的泉水引流到此,形成整个山谷的灌溉系统。金扎的父亲正在给那些玫瑰花树浇水。他急匆匆地来回穿行在树丛中,宽松的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弯腰站在沟渠边,往一个古老的油壶里灌水。油壶从各个角落喷出了水,每次他都是提着油壶一路小跑到玫瑰花树前,将尚未漏完的水浇上去。他看到塔哈米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他们一起坐在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的阴凉下。他第一句话就说到了那个拿撒勒人。他说,让那个人住在家里会惹来麻烦的。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一个西班牙人会与一个穆斯林住在一起,还有,那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住在阿格拉的酒店里呢?”他质问道。塔哈米想给他解释一下。“他不是西班牙人。”他开始说,但他知道,要让老人明白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他是美国人。”“梅利坎人[3]?”金扎的父亲大声说,“梅利坎在哪儿?在哪里?在西班牙!啊!你明白了吗?”他的大儿子怯生生地说,那个拿撒勒人或许是法国人。法国人不是西班牙人,他说。“不是西班牙人?”他的父亲喊道,“如果法国不在西班牙,你认为它在哪儿?叫他梅利坎人,叫他法国人,叫他英国人,你叫他什么都行。他最后还是个西班牙人,还是个拿撒勒人,让他待在那房子里是很麻烦的。”塔哈米说:“你说得对。”塔哈米认为,默不作声,任他一个人说去,这是最简单的结束谈话的方法。塔哈米本来想与老人争辩一下,告诉他,戴尔必须待在那个房子里,因为他出了钱。但塔哈米不想把这件事向他们和盘托出。这时老人平静下来了。“他为什么不待在酒店呢?你告诉我。”他很是不解地问。塔哈米耸了耸肩,说了一句,他不知道。“啊!看到了吗?”老人得意扬扬地喊道,“他有一个理由,但那个理由很糟糕。当拿撒勒人和穆斯林走到一起,那只有坏事。”
与他们坐在一起的几个儿子当中,有一个脑子有点问题;这个儿子被他父亲这番充满睿智的话征服了,不住地直点头。另外几个儿子看着塔哈米,听到父亲这么说,觉得有点难堪,他们认为塔哈米一定觉得这些想法过时了,很可笑。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不一会儿,老人又去浇花了。塔哈米与几个年轻人走进果园的一个隐蔽处,一起抽起了烟。他们待在这里,老人是不会看到他们在干什么的。他觉得现在他不好立刻起身离开,回到那个房子去,将食物带给那个基督徒——他这样做显然会让这家人下不了台。
于是他就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打牌,就这样过了一个白天。当黄昏来临,他起身告辞,但他又不敢让他们再给他一点食物,甚至连取回那个毯子的勇气都没有了。但他不能空着手回去,因为戴尔一定饿疯了。他只好去阿格拉的街上买点吃的了。
“噢,真主啊,噢,真主啊。”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沿着通向村子的小路往前走去。
戴尔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往小镇城门的这条鹅卵石路上,心里不免起了疑:这个地方大概是阿格拉吧?他从山背后走过来,然后又回到陡峭的一边,绕了一大圈才到了下面。这样走,他就极有可能与塔哈米碰面。他在想:塔哈米发现他不在屋里,可能以为他逃跑了,逃跑的目的就是不想给钱。但他转而一想:不,他根本不会那样认为。如果塔哈米另有所图,那么钱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是那样,那么一旦他们狭路相逢,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他找来的打手一定就埋伏在附近,如果他和塔哈米在街上相遇,他手下的人都会看在眼里,他一个手势就是动手的信号。他们说不定与他在一起。
唯一重要的,就是要保护好这个手提箱,好像他的命就锁在里面一样。他们拿到箱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个时候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小的街道上,房屋都被涂成白色,让人看了透不过气来。这些白色房子现在发出了亮光,仿佛白天吸收的阳光,在这黄昏时分都慢慢散发出来了。他觉得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糕点师的手艺。在他眼中什么都变成了能吃的——这个想象也许不难,因为他实在是饿极了。凭着他一贯正确的直觉,他选择了一条街道,这条街道正好通向小镇的中心。他看到一家本地人开的小餐馆,门口几个大铜锅里正在煮东西。厨师为他揭开了各个铜锅的盖子。他低头看了一眼,点了一份汤,一份鹰嘴豆炖羊肉,还有一份烤肝。厨房后面有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两张桌子,再往里是一个高起的台子,上面铺着席子,几个手拿着大块面包的乡巴佬蹲在那里,把面包撕成碎片,放进汤里。对戴尔来说,减轻饥饿感是最要紧的事,他的食欲现在好得不行。他起初点的那些东西完全不够。塔哈米告诉过他,吸了烟斗之后的食欲是不可想象的。他担忧地叹了口气。
塔哈米和他的烟斗。当塔哈米发现他的囚徒逃了,甚至带走了他的烟斗和皮带,他会作何感想?戴尔不知道塔哈米是否会认为那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一个不可原谅的行为。他不知道。他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只知道这里的所有居民都像疯子一样。也许他并不害怕塔哈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想。塔哈米是这个地方的人,因此他身后有一切可以得到的支持——他害怕的就是这个。
如果把塔哈米放在纽约——他想起这个画面几乎笑出了声——即使他在纽约街头向人讨钱,也不会有人看他一眼的。但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这个地方的代言人,像安泰俄斯[4]一样,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他脚下的大地,他的双脚必须坚定地踏在大地上。
“这么说,你怕他了。”他厌恶地对自己说。他的目光穿过亮堂堂的厨房,向外面漆黑的街道看去。
“他或许会从这扇门进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为何,他盼望他的这个念头能成为现实。但他没有见到塔哈米进门,进门的是一个身形过于庞大的柏柏尔人,肩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长袍。他点了一杯茶。茶要准备五分钟(水已经煮热了,但还没有开,薄荷茶叶还要从树上一片一片摘下来),他就耐心等着。他站在那里等着,眼睛直盯着戴尔,让戴尔开始觉得不自在,继而心中不安,到最后不由得惊恐万分,因为他开始问自己,这个柏柏尔人如此傲慢地盯着他,想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挡着门?”他想。一阵绝望的猜疑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现在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塔哈米派了一个手下来监视他,防止他逃跑。
在镇上的每一家咖啡馆和餐馆里,可能都安插了这样的人。戴尔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无须塔哈米出面,他们就可以把他一下子解决了——塔哈米只管自己安坐在某个体面的地方,说笑、喝茶、弹奏乌得琴。如果是这样,那就更糟糕了,因为他就看不到塔哈米作为一个残忍杀手的本来面目了。于是他就想象,这一切都将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毫无痛苦的方式了结。他再次抬头看了看这个尼安德特人的头,看到他歪斜的前额上深深的皱纹,看到他眼睛上面划过的一道不平的粗线——其实是他的眉毛。戴尔知道,这样的人一出手就是往死里整的。但他看不到这个人脸上有任何卑劣的表情,甚至也看不出特别狡猾的神情——他只看到一种原始而古老的迷茫,一种无法形容的、恍惚不定的忧郁——就像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猿猴呆呆地盯着铁栏外面。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对自己说。你并不想与这些人斗智斗勇,你只要能从这里出去。他站起来,走到火炉边。“多少钱?”他用英语说。火炉边做饭的人听懂了,举起两只手,手指全部摊开,然后孤零零地竖起一根食指。戴尔背对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巨人,极为隐蔽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钞票,抽出一张一百比塞塔的钞票递给那个做饭的人。那人看到钞票吃了一惊,表示他没有零钱。戴尔又在这把钱里找了一遍,找到一张二十五比塞塔的钞票。厨师心有疑虑地收下了钱,推开门口的柏柏尔人,走到街上去换零钱。“可是,上帝啊。”戴尔在心里喊了一声。他看到了展现在眼前的一个全新的困难。一百比塞塔都找不开。那么,想找开一千比塞塔,就难上加难了。
他稍稍转动了一下肩膀,感觉那些钞票还在身上:1260万比塞塔紧紧贴着他的皮肤,贴在他的腰上。戴尔站在那里,只觉得那个柏柏尔巨人的眼睛依然在盯着他,但他始终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不一会儿,厨师回来了,递给他十四比塞塔。他走出门去,来到街上,拐向右边,那里的行人好像更多。他走得很快,挤在人群中往前走。他只敢回头看一次,看到那个柏柏尔人也走出了那个小酒店,慢慢地朝着与他相同的方向走去。他并不感到吃惊。戴尔加快了步伐。他又一次回头看去。他很高兴,他已经看不见那个柏柏尔人了。
白色的鹅卵石街道上挤满了身穿长袍、相向而行的行人。他们在街上走着,不时地相互打着招呼。戴尔挤在他们中间走着,不慌不忙,与别人一样行色匆匆。走着走着,街道变成了一道又长又宽的台阶,每一级台阶上都摆着一个小摊。他轻快地跑下台阶,但很小心地与旁边路人保持距离,努力不撞到别人身上。他也不敢抬头看别人见他跑过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地带,这里一边排列着新建的欧式平房。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转头回去。那边有一家咖啡馆,桌椅都摆到了狭窄的人行道上。桌旁坐着几个西班牙人,有的还穿着摩洛哥军队白色的军官制服。他的本能告诉他赶紧躲起来,回到阿拉伯人多的街上去。问题是,他在哪里能更安全?毫无疑问,更大的危险是,他随时可能被西班牙人拦住、盘问。但是他不担心这些,他担心的是,他刚刚离开的那些街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他站在这里,手里紧紧抓着手提箱,两边的人对他推来搡去。烟叶的影响还在,他的头脑依然昏昏的,觉得自己完全糊涂、不可救药了,真吓得他够呛。他原以为这个小镇会是另外一番样子,他可以去某个地方打听一点消息。他指望镇上的人会帮他,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人指望得到朋友的建议一样,他事先就想好了,不管什么样的建议,他都是会听的,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采取行动,不管朝什么方向走都行,总之要走出困局。
他原想,一旦到了阿格拉,他就会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其实是多么需要别人的建议,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他整天不想着别的,只想着如何逃离塔哈米,这是不够的。此刻,他意识到,支撑起他未来的那个架子正摇摇欲坠,而他尚无任何行动计划,他其实根本没有想清楚,他本来想在这里“发现”什么情报,想找什么样的人来探听情报。他抬头看看天。星星已经出来了,但星星不能告诉他该做什么。他转过身,开始往回走,穿过小镇的城门,来到弯弯曲曲的街道上。他的双腿在颤抖;周围在发生什么,他只有非常模糊的意识。现在,他的身心似乎散架了,他似乎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不知怎的,他离开了那条往上爬升的主街,任由两条腿把他带到一条平坦的小街去,这里灯暗,人少,不见一家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