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他醒了,虽然没有彻底清醒,但他已经完全清楚地意识到,塔哈米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弄出了不小的响动。一根蜡烛点起来了,亮光照到了他的脸上。他在草席上坐起来,说了一声“嘿!”伸了个懒腰,但他的睡意太浓,又一次躺了下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饥肠辘辘这回事了。虽然他腹中依然空空,现在比睡觉之前更觉得空虚了,现在的那种空虚感似乎使他变得无力思考、无力感知了。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走到房间中央,大声地哼哼,大声地打着哈欠,心里想着再次躺下来。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半死人,踉踉跄跄地来回走着,脚被一块大毯子绊了一下。看样子这毯子是塔哈米从别的地方拿来的,他用它裹着食物和碟子。他回到草席上坐下。塔哈米很得意地举起一只破破烂烂的茶壶。“我把所有东西都拿来了。”他说,“甚至连配茶的薄荷也拿了。你还想睡吗?继续睡吧。睡吧。”小院子里的火盆里烧起了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戴尔还是不说一句话,说话要费他很大的力气。

看着塔哈米忙前忙后的样子,戴尔觉得这情形有些荒谬。如果是哈蒂娅在为他准备晚餐,他或许会觉得更自然一些。现在他觉得应该主动上前搭把手。但是他对自己说:“我是付了钱给这个浑蛋的。”他并不动弹,眼看着塔哈米来来去去,只感到腹中强烈的空虚,因为他现在慢慢清醒了,越发感到饥饿难忍。

“上帝啊,快开饭吧!”

塔哈米笑了一声。“等等,等等。”他说,“你还得等很长时间。”他取出烟斗,将它装满,点上火,递给戴尔。戴尔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火烫的烟雾充满他的肺部,仿佛这样他至少可以得到一点点他此刻如此渴望得到的营养。吸了第二口之后,他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一阵头晕目眩,一个特别的想法牢牢抓住了他:塔哈米一定在什么地方藏了一种毒药,与拿来的食物巧妙地混合在一起,然后让他吃掉。在这个黑暗的夜里,他发现自己毫无睡意,越来越强的痛感传遍他的全身。他看到塔哈米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一支蜡烛。塔哈米的脸和嘴唇流露出同情和惊愕的神情。戴尔看见自己爬到了门边,打开了门,发现外面没有任何能帮助他的人,于是走出门去,离开了这个房子。这个幻象清晰而具体,他觉得真实可信,兴奋不已。他非常想马上把这个梦境告诉给塔哈米听。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把烟斗还给塔哈米,做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手势,闭上眼睛,身子靠在墙上。塔哈米对着他的鞋底踢了好几下,说:“你想吃饭了吗?”这时,他才站起身来。

他开始吃饭,吃得很多——喝了大量的维米切利汤,吃了很多切成片的西红柿和洋葱,还吃了不少在滚烫的鲜绿色的橄榄油里炸过的肉块和鸡蛋。他还学着塔哈米的样儿,掰开面包蘸着油吃。然后他们每人喝了两杯薄荷甜茶。

“吃饱了。”他最后说道,身子往后靠了靠,“塔哈米,我向你脱帽。”[1]

“脱帽?”塔哈米不明白他的话。

“我心里的那顶帽子。”此刻戴尔感到心情极为舒畅。塔哈米有点不解,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把刚点燃的烟斗递给他,可戴尔拒绝了。“我要睡觉了。”他说。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现在这种放松的心情打包起来,带着它去睡觉,这样它就可以整夜陪伴他。吸了大麻之后,他很容易噩梦连连。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躺在离他不远的草席一角的那只手提箱。刚才在路上下雨的时候,他总是把它夹在大衣里面,这至少会引起塔哈米的注意,但他觉得,塔哈米可能会想,大概是这是个新箱子的缘故吧,所以他这么爱惜。塔哈米会理解,他是不愿意弄脏这浅色的牛皮和闪闪发亮的镍制锁扣才这样做的。现在他决定不去特别留意这个箱子,他刷完牙把牙刷扔进箱子之后,就随便把箱子往旁边一放,其实不远,他一伸手就能够到。他想:如果把箱子枕在头下,或抱在手里,那肯定会引起塔哈米的怀疑。等蜡烛一灭,他就可以伸出手去,把箱子往自己身边拉一拉。

塔哈米从他用来包裹食物的毯子里取出一件旧长袍,穿在身上,然后将毯子递给戴尔。他从院子对面的房间里拖来一张打开了一半的席子,铺在戴尔对面的墙边,躺下来,抽起了烟斗。有好几次,戴尔慢慢进入了梦乡,但是因为他知道对面那个人还完全清醒着,蜡烛还在燃烧,他心里一阵警觉,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到了昏暗的、芦苇做成的天花板,上面还有无数张轻轻震**的蜘蛛网。最后,他转过头去看房间的那一边。塔哈米已经把烟斗放在了地上,看样子是睡着了。蜡烛已经烧得很短了,再过五分钟就会烧完。他注视着那火焰,他觉得自己一直盯了半个小时。屋顶上偶尔传来雨滴声,一阵狂风吹过,门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好像有人急着推门而入,容不得你阻挡。但他还是睁着眼睛等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刻,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漆黑,他觉得已经黑了很长时间。他静静地躺着,突然感到自己毫无困意,心里很不高兴。底下传来时隐时现的水流声,好像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一阵风吹过,门啪嗒啪嗒地轻轻响起来,然后又大声摇晃起来,好像很不耐烦似的。他默默地咒骂几句,心想明天一定要把门修好,明晚不能再这么吵闹了。他虽然很清醒,但还是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右边是万丈悬崖。他是走着?还是开着小车?他弄不清楚。他向悬崖下一看,深不见底,除了天空什么也看不见。山路越来越窄。“我得继续往前。”他想。

当然,只继续往前走是不够的。山路可以继续,时间可以继续,但他既不是时间也不是山路。他是介于这两样东西之间的另一种东西。他的生活朝不保夕——这只关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但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问题是,如何让他留在那里,在意识中牢牢抓住他周围现实的全部结构,并相应地推动他往前走。那个结构,那个意识,就在那里,他也知道必须怎么做。他必须费力跨越知与行之间的一道鸿沟,但他没有这个力气。“抓牢。抓牢。”他躺在那里做梦,即使在这梦中,他觉得自己的肌肉也在扭动不止。那扇门又响起来,让他清醒了一点。在黑暗中,他对自己的这番胡思乱想报之一笑。他一定要自己相信这幻想;他对自己说,他已经走过了那条山路。那已成过去,他现在住在这小草屋里。这是眼下的全部现实,这是他必须考虑的全部问题。他摸黑向房间中央伸出手去,不料碰到了塔哈米的手,那只温暖的手正很放松地搭在那只手提箱上。

即使碰到了狼蛛毛茸茸的关节,他的手都不会抽回得如此迅速,他的眼睛也不会睁得如此之大。“我逮了他一个正着。”他想,心里感到既绝望,又满足。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正自发准备一场他都不曾料想的恶战。他想,那只手是怎么搭到手提箱上去的?塔哈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的手就落到手提箱上,是这样吗?戴尔不能确定。梦中翻身是不容易的,而他的手又正好落在了手提箱上面,这实在太巧了。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采取点行动。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闻到了房间里一股刺鼻的霉草味。他想,必须采取主动,改变目前的这个局面,否则他绝无再入睡的可能了。他必须将塔哈米的手从手提箱上移开。他咳嗽了一声,假装吸了一下鼻涕,扭动着身子四处摸索了一会儿,好像在找手帕,伸出手去,拉住手提箱的手把,将它拉了过来。他半坐在草席上,划亮了一根火柴,借着光拨动锁上的密码,在火柴熄灭之前又朝房间中央扫了一眼。塔哈米依然躺在他自己的草席上,但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草席从墙边拉过来了一点。他的手掌依然朝上,手指头在睡眠中无助地蜷曲着。戴尔弄灭了火柴,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他摸了摸箱子里面:钞票还在。接着,他将钞票一沓接着一沓地塞进衬衣里面。因为没穿外衣,他的腰身可能会显得有点臃肿——他不知道塔哈米的眼力是否那么敏锐。他仰面躺着,听着外面的风变幻不定地刮着,弄得门啪啦啪啦响。他讨厌这声音,不是因为弄得他无法入睡,而是因为他觉得松动的门与开着的门一样没有用。一小块木头、一把锤子和一枚钉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他与外面那个世界之间的屏障就会坚实得多。这一夜他胡乱睡了个觉。

天刚蒙蒙亮,塔哈米就起了床,在火盆里生起了炭火。“我要去找我妻子的家人。”他说。戴尔躺在草席上眨着眼睛打量着他。塔哈米给他沏好了茶,给他留了一些面包——没有别的东西了。戴尔喝着塔哈米端到他草席上的滚烫的绿茶。他发现塔哈米已经把草席推回到墙边,恢复到昨晚最开始的那个样子了。“就是这样。”他想,“他没有解释。什么也没说。”

“我等一会儿再来。”塔哈米边说,边收拾起戴尔脚边的毯子,“我要用这个包东西。你就待在屋里。别出门。记住。”

“好,好。”戴尔说。他非常恼火,一是他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二是昨晚没睡好,三是塔哈米拿走了毯子——说不定他现在又想睡了呢。最让人恼火的是,他发现现在只能完全依赖塔哈米了。

塔哈米走了。戴尔没有料到的是,塔哈米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反而觉得愉快。戴尔站起来,先看了看那扇门。正如他所料,在门框上钉一小块木头就行了。关上门之后,你只要把那块木头拉下来,就成了门闩。然后他开始在小屋里四处搜寻起锤子和钉子。屋里空空****的,一下子就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即使在美国的空房子里常见的烧了一半的蜡烛,空的沙丁鱼罐头和旧报纸——都是流浪汉留下的——都没有。他提醒自己,在这里什么都要买;没有别人丢弃的东西,这周围没有别人留下的任何东西。一个旧易拉罐,一个破杯子,一个空药瓶,都有人拿去卖了。他回想起在丹吉尔的约提亚大街上走过时,看到成千上万的东西在那里展示,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但是那里的人一定设法找到了它们的用处。他在塔哈米的草席与通往小院子的那扇门之间的角落里,发现了唯一一样有趣的东西。就在一堆部分已经干腐了的草垫子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小壁炉,这是以前的人家留下的遗迹。“真他妈的太好了,我们今晚能生火了。”他想。他又走到门边,把门打开,站在门口,沐浴在新鲜的空气中,感受着眼前广阔的空间带给他的自由。他看到晴朗的天空无比湛蓝。太阳还没有升到山上,还没有照到山谷,但是早晨的大地已经在阳光下翩翩起舞。

他立刻感到了一份不同寻常的快乐。好像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早就感受到了出现在他大脑里的那个想法:让这一天慢慢过去,让他好好享受。他抬头看到蓝天,对自己说了一声:“感谢上帝!”山底深处,就在这边的一个山脊上,那边的一个峡谷里,有一个微小的身影在慢慢移动,那人穿的衣服与粉红色的大地一色。他甚至觉得,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他时不时地能听到一个微弱的人声,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就像小昆虫在叫,而混乱的落水声又把那微弱的声音搅乱,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在愚弄他。

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太不像话了,现在竟然受一个白痴的摆布,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白痴是不值得你信任的。他说是去他的亲戚家了,可是你有办法阻止他进到村里,然后趁着夜色带一帮杀人强盗前来找你吗?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来了呢?塔哈米自己没有胆量干的事,他可以找别人替他干,然后他就只管演他的戏,故意装出一副惊恐、愤怒的样子,让他们打你一两下,把你绑起来……戴尔在脑子里想象的这个荒谬场景实际上来自他小时候看过的西部片。他意识到了正在扭曲的可能性,现在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压倒一切的欲望:他要让不可靠的东西变得确定无误(换句话说,他必须完全控制自己),于是他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飞翔起来,对今天可能会发生什么,进行了无限制的遐想。“我为什么要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呢?”现在他在这里的生活完全靠塔哈米的来回奔波了——如果他去的不是村里,也至少是他的亲戚家里。“就像卡在捕鼠夹里的一只老鼠。”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抬头凝望着目光尽头的山峰,心中充满了渴望——这时的太阳正尽情向山峰洒下灿烂的晨辉。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不会就这样下去的,因为他要逃脱这个夹子。现在是早晨,呼吸一口早晨的空气,就能得到活力。前面就是那条小道,小道上的石头干干净净的,没有在小道上落下任何影子,因为这些石头本身就躺在峭壁形成的巨大阴影里。他现在只能站起身来,开始走动。现在没有什么问题,除非他问自己:“这是在哪里?”他尽量避免让自己的脑子里出现问题;他想让自己相信,他绝不能犹豫不决。为了证明他要行动,而不是思考,他站起身来,走进房子,走到塔哈米放两个小皮盒子的地方——他知道塔哈米把它们放在那里了。一只小皮盒里装着拆散的烟斗,另一只装着烟丝。他把两只小皮盒拿起来,装进口袋里。他决定马上离开这个房子,这个似乎充满敌意的房子,他要赶紧离开才好。于是,他抓起手提箱,站在房子里不情愿地吸了最后一口满是霉味的空气,走出房门,来到外面的空地上。

两天前,他曾为自己来到了充满阳光和空气的世界而感到醉心如意。而今天早上的空气更为奇特。他深吸了一大口,感觉到飞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两天前,他一时心动,去摸了摸德拉普拉亚酒店外面的棕榈树树干,像狗一样抬头感受着吹过港口的微风——他为自己而庆幸: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还活着。但不一会儿他就记起来了,他现在依然身处因果的牢笼,牢笼的钥匙掌握在别人手里。威尔考克斯就在那里,站在他与天上的太阳之间,不断地催着他往前走。在这一刻,什么人也没有。很可能的是,他还在牢笼里——他不可能知道——但是,这牢笼的钥匙至少不是拿在别人手里。如果有钥匙的话,那也是拿在他自己手里。现在只有开始走和继续走的问题。他往前走着,慢慢地,他下面的山谷的轮廓改变了。他没有注意看这条路,只是觉得这不是他昨天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他没有遇见任何人,没有遇见任何东西。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坐下来,吸起了烟斗。

太阳还没有爬得很高,还没有照到山的这一边,但是不远处的几处高地已经沐浴在阳光中了。山谷的底部有一片蛇形的绿色植被带,正躺在温暖明亮的晨光中,“蛇头”向下伸向远方的乡野,“蛇尾”则蜷曲在岩石深处。

他有气无力地继续往前走着,因为烟气挡住了他呼吸的气流,他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厉害了。但作为补偿,他也越来越有一种快感。很快,他不再有气短的感觉了。走路成了一种完美和谐的动作,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与这个巨大而美丽的机器非常合拍,与这个机器中的空气和高山非常合拍。等太阳爬到了他目所能及的天空高处,他对自己的步伐都没有感觉了,只觉得美丽的风景静静地展开在他眼前。那个他非常自得的想法又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又逃过了一劫。现在,他走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乡野之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不一会儿,他来到一个小山顶上,不知不觉地往下走,到了一片高地,一片倾斜的平地,这里与他前面走过的地方大不相同。他一直没有注意他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太阳高挂在头上,天气变得很暖和,于是他脱下了外套,把它折好,坐在屁股下面。他的手表指示着十二点半。“我饿了。”他不禁想道,但只想了这么一次。他心一横,将烟斗的几个部件从皮盒里取出来,装配到一起,将小小的赤陶斗钵装满。他使劲吸着烟斗,把烟憋在肚子里,一直吸到头发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一丛长得歪歪扭扭的小灌木。“有了这个,你就不用吃饭了。”他说。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他心里只记得他周围景色的种种细节。他仔细地研究着这些景色,每座山、每块石头、每条沟、每棵树都有特别的秘密等待着他去发现。还有——这片土地的构造似乎在诉说一个隐而不见的戏剧性场面,其中的神秘有待他去发掘。这就像一张剧情照片,乍一看,各位演员的态度和神色还算正常,但不一会儿你就感到模棱两可了。对这个神秘之物看得越久,你就越觉得难以理解它的全部意义所在。他继续吸着烟,两眼盯着前方。“我必须把这搞清楚。”他想。如果他能明白眼前所见的这一切的意义,他就能明白比这几丛灌木和几块石头所代表的意义更多的东西。他的头脑很清醒,但他又感到心神不安。那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恐惧:他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他抓起一块石头,使尽最大的力气,从他坐的地方扔出去。“好吧,”他对自己说,“你要么在这里,要么不在这里。这是无关紧要的。忘了它吧。没有关系,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你能走到哪里?”他突然站起来,拿起外套,继续走路。

也许答案就是继续往前走。当然,他周围的各种东西继续上演着无声的哑剧,打出各种不祥的谜语。他自然知道这些,他没有停下脚步。但他想,如果在这一刻他感到奇怪,感到梦幻,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他吸了太多烟。“像风筝一样高飞。”他咯咯地笑着说。这是一种安慰,如果这安慰还不够的话,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他说得对,不管你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都完全无关紧要。他开始边走边吹口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口哨声中,不再独自胡思乱想了。

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慢慢向下,穿过高低不平的牧场和布满石头的荒野。他看到山坡上有一群牛在吃草,感到大为惊奇。在这个上午,他已经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这片天空下唯一活着的生物。如果他走进一个村庄,那就糟了。不管怎样,他只能继续走下去。他的饥饿感在很久以前达到了顶点,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他只是感到精神极度的紧张,他觉得只能靠吸更多的烟来缓解。于是他又坐下来吸了几口,觉得自己的喉咙在慢慢变硬,不可阻挡地要变成铁。如果说他对刚才看到奶牛感到很吃惊,而现在看到十几个当地人在那块远远的田地里干活,他却一点不吃惊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他们看上去太渺小了,而整个田地又是那么大。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抬头看着天。天空一片明亮,似乎达到了今天光辉的顶点。他从来没有想到,这辉煌的太阳竟会使他如此欢快。只要双眼盯着天空的深处,就让他快乐无比。最后,强烈的阳光使他的视线不得不从天空移开。

地形从这里的高地开始缓缓下降,形成了没有植被的红灰色山谷。一丛丛带刺的蒲葵,近看绿色,远看成了黑色。但是在这片具有欺骗性的风景中,你很难判断什么离你近,什么离你远。看上去很近的东西实际上很远;那些小点——其实就是近处的小牛——就是一个明证。即使他的眼睛顺着这片土地的轮廓一直看到最远的一角——因为这片土地的构成是如此粗糙,规模如此之大——那距离其实也不远,投一块小石头就可以够到。

他低下头,感觉太阳晒得脖子后面暖洋洋的。他看到一只小小的黑色甲壳虫在鹅卵石间艰难地爬着。一只蚂蚁从对面匆匆赶来,迎着甲壳虫的方向爬去。显然,这样的会面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蚂蚁立刻改变了前进的路线,慌慌张张地加速跑开了。“一粒沙中看到无限。”这句话从某个教室出发,穿越了他的那些空虚岁月,一路向他奔来——至少,他似乎还记得这句话。窗外已是冬日的黄昏,空地上堆着脏脏的雪;远处,车水马龙,一片忙碌。在闷热难忍的教室里,大家热得快要炸开了,每个人都在等着下课铃响,等着摆脱那不祥地高悬在空中的无限之感。“无限”这个词给予他的感觉是一种生理恐惧。要是人生可以简约到单纯的此时此地,没有过去时光的回响,也没有对未来岁月痛苦的期待,那该多好啊!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但是并不聚焦任何东西,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亮光。那么,眼睛一眨的那个瞬间,难道不也像那沙粒一样,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同一个令人瘫痪的因素的影响吗?

一切都是这样东西的一部分。他身体中没有哪一部分不是来自大地,没有哪一部分不将回归大地。他是这个受太阳炙烤的大地的一个活蹦乱跳的部分。但这并不那么真实。他抬起头,手摸索着烟斗,又点着了。这里有一处不同——他一边想,一边从嘴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柱,这烟柱很快就断裂、消散了。这是一个小小的不同,既不言而喻,又荒唐可笑。因为这是他想到的不同,所以,这也是他能够发现的活着的唯一意义。大地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它只是在那里而已。

因此,活着首先意味着知道自己活着,不知道自己活着的那种生活等于没活。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停地问自己:我真的在这里吗?想得到这样的确认,无论如何也要有这样的确认,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考验一切生活的试金石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能毫不犹豫地对这个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怀疑。每一个生命必须具有它所来自的大地的一切品质,还必须具有这些品质的意识。他在无言的表述中将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这无言的表述就是他脑子里的一系列想法,这些想法像音乐那样轻松,像几何那样精确地在他的脑子里一一展开。在他深不可测的内心深处,他用倒置的望远镜观察自己的生活。他看到了一些非常私密的细节,虽然非常遥远但清晰得可怕,他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觉得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以最后的视角被观察着。他以前总是相信,尽管童年已经远去,但总有一天,通过某种方式,他会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在童年痛苦的快乐中结束童年。有一天他醒来,突然发现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童年已经走到了尽头,而童年的各个要素依然无法界定,童年的样子依然模糊不清,童年的和声依然很不协调。他依然觉得自己和童年的每一部分都有千丝万缕看不见的联系。他认为他有能力通过触摸这些隐藏在某处的记忆长丝来追回和改变童年。

阳光透过他紧闭的眼帘,在他眼前形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温暖而模糊;随之出现了一缕理解之光,就像突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射出的一道聚光灯,用终结一切的改变之光照亮了那令人熟悉的全景。他在银行里站在出纳员的牢笼里的那些时光毕竟是真实的,他不能将它们称为意外事件或权宜之计。那些日子都过去了,都完结了,现在他把那些日子看作他人生的不可改变的一部分。现在,所有那些遥远的犹豫不决的事情,那些一再推迟的事情,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都离他远去,他再也够不着了。一切都太迟了,已经无法去触摸或改变任何事情了。总之是太迟了,只是他到现在才知道。以前他总是模模糊糊地认为,他的生活是试验性的,暂时的,其实不是——生活只有这一种可能性,只有这一种可以想象的形式。

于是,结果证明,一切都已完成,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不可更改。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传遍他的全身。那么多的想法像水一样蒸发了,留给他的只有这些想法在消失过程闪耀出的令人满意的光芒。他在鹅卵石中间努力寻找那只甲壳虫,但它早已不见了,沿着小路逃走了。他听到附近有人说话。几个戴着头巾的柏柏尔人走了过来,他们看了他一眼,眼里毫无惊奇之色,依然说着话往前赶路。他们的出现把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拉了回来。他把烟斗拆成几个部分,收了起来。他觉得有点醉意了,头晕乎乎的,于是站起身来,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但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他们沿着小道,翻过小山,然后下坡,穿过长满仙人掌的荒野,穿过阴凉的橄榄树丛(枯败的树干还不如宽大粗糙的海贝大),穿过从光滑的岩石上流下的小瀑布,穿过点缀着夹竹桃灌木的草地,最后来到一条狭窄的小道,两侧是高高的冬青。小道不断地转弯,有好几次他都看不见那些人,到最后他们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就在他意识到他们已经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竟然走到了一个都是巨石的高处,往下一看,家家户户的屋顶和露台,还有清真寺的宣礼塔,都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