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里有一片斜坡似的小海滩,周围尽是差不多已断了一半的大礁石。那些礁石的背后,壁立的高山在大雨纷飞的天空中升腾,然后又消失。他们从小划船上跳下来,站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摩托艇在附近的深水区上下颠簸。
“我们走。”戴尔说。现在也是一个危险的时刻。“你对他说,什么时候想让他来接你,你会写信告诉他的。”
塔哈米和吉拉利开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谈话,很快,他们谈着谈着就吵了起来。戴尔站在那里等着,看到他们两个意见不一,争论不休,他变得很不耐烦。“让他赶紧走,好吗?”他大声说,“你有他的地址吗?”
“稍等一下。”塔哈米说。他继续与吉拉利争吵。他想起戴尔有一个特别的怪癖——事情发生都有其自然的过程,他却毫无耐心来等——于是立刻转过身来,说:“他要钱。”
这倒是真事,但他们争吵,主要不是为这个事。塔哈米极不情愿看到他已出钱买下的这艘船又落到原来的主人手里,因为这个吉拉利要开着它回丹吉尔去。现在他的脑子在疯狂地乱转,竭力想着该采取什么样的保护措施,确保这个吉拉利和这艘船都不会无从找寻。
“多少钱?”戴尔问。他将手提箱紧紧夹在两膝之间,将手伸进大衣下面的口袋。他的衣领完全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
塔哈米已经与吉拉利说定,吉拉利要四百比塞塔作为今天的劳务费,但塔哈米打算向戴尔要八百比塞塔,然后付给吉拉利四百比塞塔。现在他感到各种情况都对他不利,于是大声说道:“他要价太高!在德拉迪布的时候他说只要七百五十比塞塔,现在开口就要一千。”看到戴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钞票,塔哈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别给他!”他一边哀求着,一边伸出一只手去,好像想挡住那张钞票不让吉拉利看到,“他是一个小偷!别给他钱!”
戴尔粗暴地把他推开。“这事你别管。”他说。他把那张一千比塞塔的钞票交给了满怀期待的吉拉利。“你以为我愿意整天站在这儿看你们吵架吗?”他转头对着吉拉利,问,“你满意了吧?”吉拉利手里拿着钞票,一脸的困惑。
塔哈米是绝不甘心放过任何机会的。他立即将戴尔的最后一句话翻译成阿拉伯语给吉拉利听,要他找钱。吉拉利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说他没有零钱,于是把钞票递到戴尔跟前让他拿回去。“他说不够。”塔哈米对戴尔说。但是戴尔的反应不是塔哈米所希望的那种。“他妈的,他清楚得很,这钱足够了。”他嘟囔着转过身去,“你有他的地址吗?”塔哈米站在那里傻掉了,一动不动,内心无比痛苦,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接着他做了一件错事。他伸出手去,想从吉拉利手里抢走那张钞票。而吉拉利认为那位基督教绅士格外慷慨,自然而然地赶紧收起钱,转身跑向小船,一把将小船推下水去,迅速跳进船里。塔哈米气急败坏地追到水边,而吉拉利大笑着划船而去了。
“我的船!”他尖叫起来,将那张哀求的苦脸转向戴尔,“你看,他就是一个强盗!他抢走了我的船!”
戴尔厌恶地看着他。“我还得忍受他几天?”他想,“这家伙连傻子都不如。”吉拉利不停地划着小船,向摩托艇靠去。现在他对他们挥着手,喊着放心吧、没问题之类的话。塔哈米挥舞拳头,带着哭腔骂他,威胁他,眼睁睁看着他登上摩托艇,将拖船拴到船尾,折腾了一阵,终于启动了马达。塔哈米无可奈何地转向戴尔:“他走了。我的船走了。全都没了。”
“闭嘴。”戴尔说,眼睛并不看他。他体内感到一阵恶心,想尽快离开海滩,特别是看到马达又启动了,他更是急着想离开这里。
塔哈米无精打采地走在前面,沿着沙滩向西边走去,穿行在耸然壁立的巨大岩石间。他们围着山脚走着,沿一条几乎不见前路的小道向上走,越过一大片红色的泥地,泥地上点缀着不少巨石。往上的路越来越陡峭。雨越下越紧,雨滴也越来越大。不见树,不见灌木丛,甚至也不见任何小植物。现在,两边只见悬崖拔地而起,小道变成了溪谷,铁锈色的溪水朝他们脚下流来。戴尔滑了一跤,仰面摔在泥里。塔哈米赶紧扶他起来,泥地发出噗的一声,像是吮吸东西的声音。他没对塔哈米说谢谢。他们两个人都喘着粗气,心情也不好,都懒得说一句话。两个人都不指望对方说话解闷。现在爬着山路,要紧的是站稳你的脚,其他都顾不得了。那峭壁如同眼罩,使人看不见两边,而前方也只是石头、泥地、水潭和红棕色的溪水。虽然已经是早晨了,天色却显得越来越黑。戴尔不时地看着手表。
“到了九点半,不管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我一定要坐下来休息。”他想。但是真到了九点半,他还是没有歇脚,直到他找到一块舒适的大石头,他才坐下来,点上一支香烟。尽管他很是小心,尽量不让雨水打着香烟,但是他还没吸几口,烟火就被雨水浇灭了。塔哈米假装没注意到他停下休息了,继续往前走。戴尔让塔哈米一个人往前走着,并没有叫他等。戴尔只有半包香烟了,动身之前忘了买。“没有更多的香烟了。”这里的景致并不让他感到吃惊;这正是他原来所想象的,但不知怎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会下雨,因为在他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刮风、荒凉、阳光炙烤这样的画面。
他的衣服里面没有被雨水淋湿,却被汗水浸透,因为一刻不停地爬山,实在辛苦,使得他浑身发热。但是他不愿意脱下大衣,因为在大衣下面,在他的腋下,夹着那个手提箱,他想继续这样夹着,尽量不让雨淋湿箱子。
他一直在想:当塔哈米走到离他有一定距离——塔哈米觉得舒适的那个距离——的地方的时候,塔哈米一定会停下来等他的。但是他错了,他没有真正弄清楚他的同伴为何沮丧,他以为,塔哈米只是因为被那个吉拉利耍弄了而感到恼怒,而不知真正的原因是,塔哈米觉得一切都没了,现在他的灵魂堕入黑暗,得不到安拉的祝福了。这就是说,与这次开船出海有关的所有事情预先注定就是要让他倒霉的。他并没有对戴尔生气,他觉得戴尔只不过是带来这倒霉运的一个使者;他在更大的层面上感到沮丧。
塔哈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着。很快,溪谷似的小道微微拐了一个弯,戴尔一下子就看不见他了。“这狗娘养的!”戴尔大声骂道。他突然跳起来,开始往前跑,还不肯扔掉手里那支湿透了的香烟。当他走到小道拐弯的地方时,看到塔哈米就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走着,低着头,动作机械,步履艰难。“他想让我喊他等我吧,”戴尔想,“我让他见鬼去吧。”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才走到离塔哈米的背影不远的地方,这下他们能够相互听见对方说话了,但他并没有说话。他很恼火,因为他只能跟在塔哈米的后面,按照塔哈米的节奏赶路。在戴尔看来,塔哈米好像从未觉察到他曾短暂地消失在戴尔的视线中。塔哈米只是一门心思地爬呀爬,仅此而已。
他们就这样继续往前爬着。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远离海岸线了,已经听不到大海的声音和气味了。但戴尔依然觉得,要不是身后绵延几英里的雨带,即使是在这里,他们也是完全可以将脚下的大海尽收眼底的。
天依然灰蒙蒙的,云层依然厚厚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东风依然吹着,他们的脚步依然不停,慢慢地往上爬着,穿行在一片由岩石、水和烂泥构成的广阔世界中。
一个火腿三明治。戴尔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这东西。他本来可以在昨天他等着去拉姆拉尔的店铺的那段时间里把他想要的东西都买好,他却走到沙滩去晒日光浴了。这似乎已经是极其久远的事了,仿佛是梦中一闪而过的一个情景,是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时的一段记忆。但他根本不可能去考虑买什么东西,不可能为这次远行做任何准备,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次远行。他觉得,昨天真的已经遥不可及了——从他走进乔克龙那沉闷的小办公室,看他手指蘸着口水数钱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突然,雨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顺着小道朝他们走来。原来是一头灰色的小毛驴,慢慢朝他们走来,它身上的篓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雨水顺着它的腿和耳朵的绒毛滴下来。塔哈米站到边上,让小毛驴过去,他的脸上并无惊讶的表情。“我们肯定快到了。”戴尔说。他本想保持沉默,让塔哈米先开口说话。但他想也没想就先说了话,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还得走一会儿。”塔哈米无动于衷地说。前面拐弯处出现了一个老头子,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毛衫,手拿一根棍子,不时地用低沉的喉音对前面的小毛驴吆喝着。“还要走一会儿?”戴尔想,开始觉得有点头晕。“还有多远?”他问道。但塔哈米对时间和空间没有很明确的概念,他答不上来。这样的问题对他毫无意义。“不太远了。”他答道。
路明显地变陡了,他们需要集中全部心思,用尽全部力气,这样才不至于从松动的石头上滑下摔倒。风越刮越大,把一团盘踞在高高峭壁之上的看似无边无际的厚云刮到了他们前面的小道上。不一会儿,他们就穿行在这云雾之中了。天越来越黑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戴尔不禁这样想。不过他马上嘲笑了自己的想法:天色的突然变化竟然让他的情绪如此波动,这未免也太荒唐了。“没有食物。”他对自己说。他爬着山路的时候,不时地故意碰碰塔哈米的身体。如果他们分得太开,就会看不见迷雾中的对方。“我希望在你的小屋里,我们有东西可以吃。”他说。
“不用担心。”塔哈米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高兴,“你今晚有得吃的。我会弄到吃的。我会给你拿来食物的。不用担心。”
“你的意思是屋里没有吃的?那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弄食物?”
“没有,因为那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但是我妻子的家人就住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你要什么,我就从那边给你拿什么。他们不会乱说的。他们是好人。”
“他这是要把我藏起来。”戴尔对自己说,“他又有新想法了。”他一边默默地往上爬,一边想:“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
而这个问题马上又被简化为最基本的问题:“他了解了什么?”戴尔决定在今天他们面对面静静地坐下来时直截了当地问他,这样还可以趁机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你说你妻子的家人不会乱说,这是什么意思?”
随着山路越来越陡,他们越来越筋疲力尽,用尽力气不让身体滑下去。浓雾就像随风跑动的烟。每隔几秒钟,浓雾一过,他们两个人就在这一会儿能相互看得清,甚至远处岩石的一个面都能看清。然后,浓雾又猛扑过来,白白的气团把他们的脸和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他们不停地往前爬。现在是下午,对戴尔来说,这个下午似乎没完没了。突然,在他上方不远的地方,塔哈米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他坐了下来。戴尔费了很大劲儿继续往前爬了一会儿,才看见了他。塔哈米已经拿出了烟斗,正从摊在他膝盖上的长长的皮袋里抓起烟叶往斗钵里装烟。“接下来就轻松了。”他说,挪动了一下坐在岩石上的屁股,给戴尔腾出地方,“接着我们就下山。城镇就在下面。”他朝下指指,又朝左边指指,“那个房子就在那里。”戴尔坐下来,接过烟斗。他呼呼地吸了几口,又吸了几口空气,感到空气又恢复了生机,他现在隐隐闻到了松树和农家院子的味道。他吸完了,把烟斗递给塔哈米。烟叶的劲儿很大,他感到很兴奋,又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塔哈米又把烟斗装满,低着头,充满爱意地看着它。烟斗的长柄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小图案,有鱼、水罐、鸟和剑。“这烟斗是我三年前买的,在马拉喀什买的。”他说。
他们就这样在白雾中坐着。戴尔等着烟。当烟斗到了他手里,他很用力地吸了三口,烟叶烧得红通通的。然后塔哈米吹掉斗钵里尚有火星的灰烬,在皮袋周围卷上皮带,一脸严肃地把烟斗放进口袋里。
他们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这条路只有很小一段是平的,接着马上就变成了陡峭的下坡。他们刚才坐在山口之上。他们呼吸了好几个小时带有雨味的空气,现在终于能从看不见的下面山谷中升起的薄雾中分辨出植物和动物的迹象了,感到既开心,又不安。现在他们走得更快了。先前吸了烟斗,他们现在带着醉意从一块巨石下行到另一块巨石,有时下行的力度太大,让他们很不舒服。雨已经停了,戴尔取出外套下面的手提箱,用左手提着,右手则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有时还按着岩石,不让身体撞上去。
不久,他们走到了云层的下面,在令人哀伤的暗淡光线中,戴尔略微驻足,眺望了一下灰蒙蒙的群山、云朵和幽暗深处的景致。他们几乎同时走到了风吹不到的地方。从底下传来唯一的声音:一条溪流淌过许多岩石时发出了柔和而单调的潺潺声。他看不出这一带有人居住的迹象。“房子在哪儿?”他粗声粗气地问。
这是最要紧的事。
“快走吧。”塔哈米应答道。他们沿着陡坡继续往下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岔路口。“这边走。”塔哈米说。他选择了一条依山而行的路,山右边是陡然而下的峭壁,山左边的上方,是一连串高高的山壁和深深的峡谷,峡谷里面都是山体滑坡留下的乱石。
塔哈米站住了脚步,一道眉毛弯着,一只手贴到耳边。他抓住戴尔的手腕,拉着他后退几步,拉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边,让他在石头后面蹲下,塔哈米自己也蹲下,每隔几秒钟就往四周张望一下。“注意。”他说。五十来只棕灰色的山羊沿着小道走来,羊蹄踩在石头上,发出杂乱的声音。走在最前面的几头山羊在大石头边停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疑问的神情。后面的羊群并不停步,于是推着前面的羊前进,杂乱无序地从他们俩跟前走过。不时有小石头从岩石上蹦起,打到另一块岩石上,发出奇怪的金属声。一个年轻人跟在羊群后面,他手拿一根棍棒,肩上披着一件黑色毛料披肩。等他走过去之后,塔哈米低声对戴尔说:“如果他看见了你,我的朋友,那就坏了。明天整个阿格拉的人就都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戴尔问。他这样问,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很想知道自己在这里究竟处于何种境地。
“西班牙人。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让他们来。那又怎么样?”
他决心彻底弄清这件事,这是个绝好机会:“我什么也没干。他们为什么要费劲来找我呢?”他双眼紧盯着塔哈米的脸。
“也许当你向他们亮出你的美国护照时,他们就不会伤害你。”塔哈米说,现在他的声音高起来了,“我,我马上得进监狱了。你必须办了签证才能到这里来,我的朋友。他们会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弄清楚你是坐船来的。他们就会问:船在哪里?谁的船?最糟糕的是,他们会问:你为什么坐船来?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从边境线来?然后他们就一个电话打到丹吉尔,试图从警察那里了解原因……”他停顿了一下,满心疑惑地看着戴尔。戴尔说:“那又怎样?”眼睛依然紧紧盯着塔哈米。
“那又怎样?”塔哈米轻声重复道,脸上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那会怎样?我只知道你说过,我把你带到这里,你会付我五千比塞塔,于是我照你说的做了,因为我知道美国人是说话算话的。而你非常急切地想到这里来。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什么?”他又笑了笑,他觉得这样的笑容无疑能让对方放下戒心,但在戴尔看来,这正是东方人奸诈狡猾的地方。
戴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心想:“从现在起,我要密切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塔哈米也站起身来,嘴里还说个没完,解释着西班牙警察会怎么样怎么样,说他们一直在搜寻前来这个保护地的外国人的所有信息。他还警告戴尔,白天不要站在房子外面,白天夜晚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踏进村子一步——这是无须多言的。他们一边走,塔哈米一边添油加醋地说,如果戴尔被人看见,那后果不堪设想。到最后,戴尔越听越不对劲,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地危险了,只觉全身有一阵恐惧的寒流袭来——他倒是并不担心塔哈米所言可能是真的,因为他一点也不相信这样那样的灾难性后果,但他只担心他曾经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为什么老说不让别人看见我,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兴奋?”他觉得,问题的答案当然只能从塔哈米的坏名声中去找。只需明白他准备走多远,或者说,因为他是阿拉伯人,他能够走多远。在这一点上,戴尔想到的答案是,我放手让他走多远,他才能走多远。但我不会给他机会。保持警觉是很容易做到的,难的是如何掩饰。不能让他怀疑我起了疑心。
塔哈米一直在装傻,他要假装笨头笨脑,这样就能让塔哈米自以为聪明过人,他的行动就不会那么谨慎,他的想法就不会老藏在心里。在戴尔看来,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是到村子去,然后告诉塔哈米,他去过村里了,让塔哈米知道,他并不害怕被人看见,从而剥夺塔哈米心里自认为拥有的优势。戴尔是这样推理的:“如果他意识到有人知道我和他一起,他就不会乱来,一定会三思而行。”
“好吧,”他说,好像难以启齿,“我在这里会过得很开心。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待在山下的村子里,而我就坐在这里的山上。”
“什么意思?一直待着?你想待多久?我要回丹吉尔去。我的船。那个吉拉利不是好东西。我了解他。他会把我的船转手卖给别人。你不会在乎。因为船不是你的。”
“别再叨叨了。”戴尔说。但是塔哈米自言自语起来,似乎没完没了,最后说到一个话题就戛然而止了,他其实是想好了才这样说的:他待在阿格拉的每一天,戴尔准备付多少钱给他。
“我或许希望他待在这里,或许不让他待。”戴尔想。这要看他在村子里了解多少情况而定。必须制订好详细的计划,包括任何应对让塔哈米带他去其他地方的可能性。“但我越快摆脱他,越好。”这是肯定无疑的。
他这样要价,表面上看来很真切,但实际上是否只是他阴谋的一部分,目的是消除戴尔可能产生的任何怀疑,以使戴尔产生一种安全感,从而让他放松警觉?戴尔不知道,但他觉得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他必须认真应对。
“你以为我这里是钱窝吗?”他说,装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语气还是让塔哈米觉得钱迟早会给他的。塔哈米并没有应答。
陡峭的山坡上有一片橄榄林,他们必须穿过去,还要跨过一条奔流的小溪,再爬一段上坡路,之后他们才能到达那个房子。房子建在一块巨石的平面上,岩石底部惊人地沿着山腰向远处的下方蜿蜒。
“那就是我说的房子。”塔哈米说。
简直是一座堡垒,戴尔想。他看见了那个蜷缩在疯狂巨石之上的小房子,厚实的土墙还留有白色粉刷的遗迹,尖尖的屋顶用茅草铺成,那斜面看上去就像要滑下来的衬裙。
一条小道通向这个房子,绕房子一圈,又通向一个海角,这里什么也没长,只有一些乱长的杂草。房子没有窗户,但有一扇拼凑起来的门,上面有一把锁,塔哈米现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和他的手一样长的钥匙,准备开锁。
“没错,这里是跳崖的好地方。”戴尔说,走到巨石边往下看。下面的山谷已经准备过夜了。他有一种感觉:山下的一切被埋葬在如此深邃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光线穿过其间,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只听那遥远而平静的流水声,那声音虽然很轻,有时轻到几乎听不见,但那声音依然充满了整个空气。折腾了一会儿,塔哈米终于把门打开了。戴尔朝房子走去,他注意到泥地上的一道道深沟,那是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砸出来的,这边那边的雨水仍然在滴,在一片寂静之中,这是一个非常亲切的声音——好像是在欢迎他们,好像这所房子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死气沉沉的漫长下午,这个灰蒙蒙的令人无比忧伤的下午,终于过去了。
他走进这黑暗的、闻起来犹如干草棚的房子。他想,这里至少可以让我喘口气。可能只要一两天——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躺下歇歇了。
塔哈米打开房间另一边的一扇门,阳光从一个堆满了破板条箱和垃圾的小院子里照进来。“那里还有一个房间,”他带着满足的神情说,“还有一个厨房。”
令人惊讶的是,房间的地面是干的。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干净的草席,草席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面积。戴尔一下子躺倒在地,头靠在墙上:“不要对我说什么厨房,除非里面有吃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吃饭?这是我想知道的。”
塔哈米大笑起来:“你想睡觉吗?我现在要去我妻子的家人那里拿蜡烛和食物。你睡觉吧。”
“去他妈的蜡烛,伙计。要紧的是吃的。”
塔哈米看起来有点吃惊。“哦,不。”他一脸严肃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没有蜡烛你不能吃东西。那样不好。”
“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他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快要睡着了,“别忘了拿吃的就好。”他的手指头穿过手提箱的把手,把手提箱拉过来,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塔哈米走出去,关上门,上了锁。外面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接着只偶尔听到水珠从屋顶上滴下来的声音。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