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戴尔双手枕在头下,仰面躺在船尾的座位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自己以前学过一点天文学就好了。他们用来登船和靠岸的小船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黑色波浪上颠簸,那只小船用一根已经磨损的拖绳拴着,但那拖绳不够长了。他一开始就为了这绳索的事与他们两个争吵不休,当时他们还在乌艾德艾尔伊乎德海滩,在离悬崖一百英尺左右的海面上漂浮,努力用绳索把小船与摩托艇拴在一起。但后来他觉得还是省点力气吧,把要说的话留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这个吉拉利离开了陆地,别人的话他就听不进去了,他觉得,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他就是这摩托艇的掌舵人,完全可以不理睬塔哈米和疯狂的基督徒绅士这两个旱鸭子的任何建议了。当吉拉利一个人开船绕过防波堤的时候——那时塔哈米和戴尔还没有上船——最危险的时刻就过去了。现在他们离海岸已经有一英里半,他们被警察发现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
不远处的那只小船时不时地穿过波涛汹涌的水域——温暖的地中海洋流与大西洋的海浪发生了激烈的碰撞,黑暗中,白色的浪花飞溅,发出了嘶嘶的响声。摩托艇被波浪挺得高高的,在它离开水面的一瞬间,推进器也随之脱离了水面,整个摩托艇猛烈颤抖起来,然后像一只快乐的海豚一样猛地扎入水中。在他们的右边是黑乎乎的非洲群山的轮廓,像是用锋利的剃须刀削出的一般,在明亮的天空衬托下若隐若现。“这个讨厌的发动机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戴尔想,因为汽油味实在太浓了。一小时以前,他们主要的事情是上船;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如何上岸。在脚下还是西班牙区的土地时,他觉得自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现在到了海上,除非你知道会出现何种可能性,否则计划是毫无意义的。他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以免猛地摔到船舱的地板上。“抽烟吗?”塔哈米喊道。
“我说过不能抽!”戴尔吼道。他愤怒地坐了起来,对塔哈米打着手势:“船上不能抽烟,不能点火柴。你是怎么回事?”
“他想抽一支。”塔哈米解释道。这时,即使正在掌舵,那个吉拉利还是划了一根火柴,还将手掌弯成半圆挡着风。但是他没能划着火柴,塔哈米成功地劝阻了他再划第二根。“你告诉他,他是个该死的傻瓜。”戴尔叫道,希望塔哈米能站在他这一边,但塔哈米什么也没说,仍然弓着背站在发动机旁边。
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他整个人异常清醒。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这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入了记忆的某个区域,他现在竟然又看到了它,他原以为永远失去了它。那个记忆是以一首歌开始的,也许是船身的不断晃动使他想起了这首歌。这是让他真正感到快乐的唯一一首歌:“去吧。睡吧。我的黑小孩。如果你不睡,妈咪就要打你啦。快快睡。乖乖睡。妈咪的小宝贝。妈咪的阿拉巴马黑小孩。”歌词可能不一定完全对,但他所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些了。他身上盖着一条由很多块小布拼凑起来的被子,被子两边缝得严严实实——他能用手指头摸出那些接缝线——他躺在祖母为他缝制的鸭绒枕头上,那是他枕过的最柔软的枕头。他母亲的形象在他头顶上展开来,就像天空。他不看她的脸,在这样的时刻他不想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她与其他人一样,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等他闭上眼睛,她的形象就可以变得更加强大。如果他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就会盯着他,让他害怕。他闭上眼睛,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他的床和她在他身边的感觉。她的声音高高在上,四周都是她的身影,如此一来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危险。
“我怎么想到了这些?”他一边想,一边坐起来,扭过头看看丹吉尔的灯光是否已被马拉巴塔角遮住了。灯光虽然还依稀可见,但是参差不齐的黑色岩石正慢慢地盖住这些灯光,眼前渐渐只剩下漆黑一片的荒凉海岸。悬崖顶上的灯塔在不停闪烁,机械地闪烁,很快他就不再注意它了。他很恼火地搓起手指:不知怎么搞的,手指上沾了树脂,怎么也搓不掉。
摩托艇慢慢进入了更安全的阴暗区域,远离了灯光,远离了被人发现的危险。这时他不禁觉得这里太幽静了。发动机的声音似乎也小多了。他的心思转而思考别的问题了。他在想,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那个一言不发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塔哈米交谈过,也一起喝过酒,但是在他们相互为伴的那些时候,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在这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后面,在他的脑子里,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看着塔哈米:双臂抱着绷紧的膝盖,头向后仰着靠在船舷上。他好像是在仰望天空,但戴尔敢肯定,他的眼睛一定是闭着的。他甚至可能睡着了。“他怎么会睡不着?”他想,心里感到一阵苦涩,“他不会失去什么。他不冒任何风险。”对塔哈米来说,这笔钱太容易赚了——这可能是他用这条小船所能赚到的最容易的一笔钱了。“我能不能到目的地,他才他妈的不关心呢!他当然可以睡觉。我一个人来就好了。”他就这样生起了闷气。他不知道自己痛恨塔哈米睡着——他觉得塔哈米睡着了——的唯一原因是,他没有人可以交谈,在冬天的天空下他感到更加孤独了。
那个吉拉利站在船头,唱起了歌。这是一首滑稽可笑的歌,在戴尔听来,就像一阵又长又刺耳的呻吟声。这噪声一样的歌声与什么都无关——与这黑夜,与这船,与戴尔的心情,都无关。突然,他神志清醒地——他清醒得有点病态了——瞥了一眼这不可思议的情形。他神情紧张地咯咯地笑了起来。凌晨三点,在直布罗陀海峡,他坐着一艘破烂不堪的旧汽艇颠簸在海上,旁边是两个愚蠢的野蛮人,手提箱里塞满了钱,只有上帝知道他要去哪里——多么荒谬的场景。也就是说,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既然不相信,他也就不能真正参与其中;因此,他不太在乎到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是一种旧有的感觉:不深入其中,也不被排除在外,既置身于现实的边缘又不在现实之中。他站了起来,向前一冲,几乎跌倒在地板上。“别唱了!”吉拉利不唱了,用疑问的口气喊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唱了。当戴尔再次坐下来的时候,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所处困境的非常荒唐的幻觉已经慢慢退去,他无法确切地回忆起为什么他当时觉得荒谬。“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他对自己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现在他来到了这个地方,而不是在别的地方——这是他自己想这么做的。他想:除了继续干下去,没有其他办法,他必须看到最后的结果;不可能有别的办法,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产生的直接后果——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受到一种野蛮人的快感。他嗅了嗅潮湿的空气,对自己说,他终于活着了,不管刚才那一刻他心生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刚才那一刻让他浑身颤抖的**,只不过是他作为无名受害者的旧日心境的瞬间复归罢了。他对自己说,就那么寥寥数语:他现在有了新的、真实的状态,只要他的感官感知到了事物的真实性,他就能非常容易地相信了——参与到它们的存在当中,因为信仰就是参与。现在他希望能走在他生活队列的前面,他要成为那个拉着火车的车头,不能再成为某一个事件当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孤苦无助的角色,不能再被别人使唤来使唤去,不能再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了——以前不可能知道,也觉得不必知道,但现在不能这样了。
他终于想清楚了这些问题。这就不难解释一两个小时之后他的这个举动了:他再也不能忍受塔哈米一动不动死睡的样子了,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轻轻地踢了一脚他的肋骨。塔哈米哼了一下,用阿拉伯语咕哝了一句。
“你有什么法子?等会儿再睡。”
塔哈米又哼了一声,说:“你干什么?”但他的话被马达的轰鸣声盖住了。戴尔俯下身子,大声喊道:“上帝哪,天快亮了!坐起来,睁眼看看。我们到底在哪里了?”
塔哈米懒洋洋地指了指吉拉利:“他知道。别担心。”他站起身,走到船头坐了下来。戴尔蹲在发动机和船舷之间的位置上,差不多就是塔哈米刚才躺过的地方。这里风刮不到,暖和多了,但是汽油味太浓。他突然感到胃里很空,他分不清这是因为饥饿还是恶心,他在这两种感觉之间摇摆不定。几分钟后,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塔哈米身边。吉拉利向他们俩打手势,要他们坐到船尾去。戴尔说他不想去船尾,因为轮舵旁边的空气新鲜。塔哈米说:“前面太重了。这样船走不快。”他们踉踉跄跄地退到船尾,并排坐在潮湿的帆布垫子上。月亮早就落在西边高高的、浓密的云层后面了。顶上闪着星星,前面的天空没有一丝颜色,船下的水冒起了气雾,气雾不断升上去,与苍白的天空暂时融为一体。吉拉利缠着头巾的脑袋,在东方微微晨曦的映衬下,显得又尖又黑。
“你确定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吧?”戴尔终于忍不住问道。
塔哈米笑了:“是的。我确定。”
“你知道,我可能想在那儿多待一些时间。”
塔哈米没有马上说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那里待一辈子。”他阴着脸说。很显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待在那里。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什么怎么样?”
“待在那里。”
“我得和他一起回丹吉尔。”塔哈米指了指吉拉利。
戴尔转头对着他,一脸的怒气:“去你的吧。你必须和我在一起。你怎么想得出让我一个人干耗在那里?”
天还不够亮,看不清塔哈米的脸的轮廓,但戴尔有一种感觉,他听了这话一定满脸惊讶。“跟你待在一起?”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待多久?一直在那里?”接着,他更加肯定地说:“不行,我做不到。我得工作。我要亏钱的。你出钱雇了这船,让我陪你来,给你指出那个房子的位置,就这些。”
“他一定知道我箱子里有钱。”戴尔恶狠狠地想,“让他的灵魂见鬼去吧。”
“你觉得我出的钱还不够吗?”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塔哈米还是不让步。“你说你只是雇船。如果我不工作,我就会赔钱。”接着他又兴致勃勃地补充说,“你以为我买这条船是干什么的?不是为了赚钱?如果我和你待在阿格拉,那我什么钱都赚不到。他是要把船开回丹吉尔的。我的一切都在丹吉尔:我的船,我的房子,我的家人。我在阿格拉坐着陪你聊天。那样是很美,但我无法赚钱。”
戴尔想:“他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待在那儿?因为他知道原因。这简直是敲诈。这是一场提心吊胆的对战。如果我向他屈服,我就死定了。”即使当他在脑海中形成这些话的时候,他知道塔哈米说的是有逻辑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他说,语速缓慢,用词谨慎,“每天再付你那么多钱让你待下来?”
塔哈米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待在阿格拉没有用。你想在那儿做什么?天气冷,到处都是泥。我必须回去。”
“这么说,我得给你开个价。”他阴沉地想,“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个手提箱里有多少钱?”于是,他大声说:“你至少要待上几天。我保证不让你亏钱。”塔哈米似乎心满意足了,戴尔却感到不安。很难说清楚塔哈米到底知道多少,甚至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的兴趣知道,也不知道他对整个事情是怎么想的。哪怕他只问一个十分明确的问题也好,从他的措辞戴尔就能明白他对整个事情的看法,戴尔也能做出相应的回答。但他什么也不说,他就成了一个谜。他们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戴尔突然问他:“你在想什么?”“我?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想?我很高兴。我什么也不用想。”他这样回答。在拂晓的白光中,他那张光滑的脸显出孩子般的天真。尽管如此,在戴尔看来,他的回答似乎有些拐弯抹角,没说实话。
他对自己说:“这浑蛋在谋划着什么呢。”
白天到来了,空气和水变得更平静了。在海峡的西班牙一侧,他们看到一艘大型货船缓慢地向西移动着,像一座高大的雕像,沉着镇定。他们的摩托艇突突突地前进着,喧闹得很,兴奋得很,而戴尔觉得那货轮似乎无声无息地向前走着。他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特别是仔细扫视了非洲海岸。群山陡然插入大海,山崖底下波浪翻滚。但他也看到了,在好几个地方,小海湾里出现了一小片沙滩。
“这个西班牙区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塔哈米打了个哈欠:“与任何地方一样。与美国一样。”
戴尔有点不耐烦了:“与美国一样,你是什么意思?那里家家户户也有电灯?他们也有电话?”
“有些人家有。”
“真的吗?”戴尔说,心里有点不相信。在丹吉尔,他隐约听人说过,西班牙区是一个原始落后的地方,他想象那里是一片野地,没有多少居民,都住在洞穴里,靠咕哝或手语相互交流。他追问:“但是在乡下就没有电话,对吗?”
塔哈米看了戴尔一眼。他听到戴尔的提问如此幼稚,颇感惊讶。“当然有。你在想什么啊?没有电话,他们的政府怎么运行?你以为那是塞内加尔吗?”塞内加尔是塔哈米心中最不开化的一个国家。
“你满口废话。”戴尔说。他不相信塔哈米的话。尽管如此,他一边仔细看着附近的海岸线,一边更感焦虑不安。他对自己说,即使他信了塔哈米的话,他也用不着如此担心。到了白天,电话就会忙碌起来;现在还早,他们当然还没有开始打电话。谁会报警?威尔考克斯当然不会——至少不会向警察报警。至于美国公使馆,如果他们想调查他的案子,那也得等上好几天才会搜查他。一旦获悉他已经离开了国际区,公使馆就极有可能搁置朱维农夫人这个案子,等他返回(或许返回)再说,他甚至猜测那就是他们给他打电话的原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要担心,也只要担心威尔考克斯一个人,但他无法获得官方援助,他的行动就会受阻。戴尔暂时松了一口气,偷偷地瞄了塔哈米一眼——塔哈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像在看电影,好像他一直在跟踪似的:在他脑子里一幕一幕地闪过这些问题的时候,塔哈米一直在盯着他。“我现在都不能当着他的面思考问题了。”他对自己说。他得提防的人是塔哈米,而不是威尔考克斯或威尔考克斯可能雇用的人。戴尔轻蔑地回视着他:“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眼神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向他发起挑战。“我必须提防你。”他觉得他的眼神说着这样的话,“我就是要让你明白这一点。”但是塔哈米温和地看着他,像一只猫一样眨眨眼,继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很满意地说:“今天没有雨。”
但他错了。不到半小时,来自地中海的大风就从海岸的拐角处呼啸而来,穿过杰贝尔穆萨的岩石群,带来了一场冷雨。
戴尔穿上大衣,把手提箱紧紧贴在膝盖以上的部位,不让它淋着雨。塔哈米蜷缩在船头吉拉利的旁边,吉拉利将外衣的风帽罩在自己的头上。摩托艇在波浪上划出一条宽宽的曲线,不一会儿又几乎朝着它原来的方向折回去了。他们现在位于从大山基座延伸至大海的那条长岬的迎风面上。陡峭的悬崖从海上突兀而起,消失在低垂的云堤中。这里看不到其他船只的踪影,但是隔着雨幕你也不可能看得很远。戴尔坐直了身子。马达声似乎比以前更响了,两英里以内的人都能听到。他真希望能想个办法把马达关掉,他们可以划着船上岸。
塔哈米和吉拉利一边把着舵,一边兴致勃勃地交谈着。雨下得更大了,海风凶猛,不时地撕扯着天空。戴尔静静坐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外衣,看着华达呢长长的褶皱间不断流下来的一道道雨水。船很快开到了比较平静的海面上。他以为进入了一个什么小水湾,但他抬起头,依然只能看见右边的岩石。现在船离礁石更近了,他可以看到黑黑的海水冲刷着礁石,在礁石四围翻滚,他意识到那礁石很大,表面很锋利,心里感到一阵不快。“越快经过岩石越好。”他想,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对着吉拉利大喊大叫,没有吵嚷着要关掉马达。他回头扫了一眼,觉得随时会有另一只船从灰蒙蒙的海面冒出来,悄无声息地超过他们。他并不担心有其他船来,他只担心他们被人盯梢了,还没上岸就被人抓住,一想到这,他就惴惴不安。他坐在那儿,使尽眼力往远处看去。他觉得马达单调的轰鸣声成了唯一能把他拉到安全地方的一根细绳。这根细绳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那样的话,就只剩下海浪轻拍小船的声音了。他感觉有一滴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来。他不知道这是天上的雨水还是自己的汗水。“有什么好紧张的?”他满心厌恶地问自己。
吉拉利迅速走到马达旁边,将它关掉。马达像打了半个喷嚏,扑哧一声就熄火了,就好像再也启动不了似的。他抓住塔哈米在操纵的船舵。摩托艇仍然向前滑行着。戴尔站了起来。“我们到了吗?”无人回答。接着,吉拉利又走到船的中央,开始往下拼命推那只沉重的黑色飞轮。接着又往上拉,每拉一下,马达就打一个喷嚏,但并没有启动。戴尔又坐下了,心里无比愤怒。吉拉利又折腾了整整五分钟,而小船没精打采地向礁石漂去。最后,马达终于启动了。吉拉利把船速降了一半,船顶着雨慢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