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怪物时代(1 / 1)

第十五章

到晚上,风向改了,天气也变好了,天上挂起了明晃晃的月亮。威尔考克斯躺在亚特兰蒂斯酒店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把这失眠归咎于消化不良。他时断时续地做着噩梦;他梦见自己走出房门,来到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这些人假装没有注意他。但他知道,有人正潜伏在行人当中,等着他的出现,随时准备从背后抓住他,将他推入漆黑的小巷。没有人会来救他。每次醒来,他发现自己仰卧在**,呼吸困难,心怦怦乱跳。最后,他打开电灯,点上一支烟。他半躺在**,看着四周。房间里似乎太亮了。他一再让自己放心,对自己说,没有人在他的办公室见过戴尔,因此,当他离开拉姆拉尔的店铺时,没有人会知道他手里提着一大笔钱。为了把情况分析得更清楚一些,他迫使自己承认,拉尔比黑帮确实有办法搞到情报。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艾尔·克比尔没过多久,就从利奥泰港口的监狱出来了。那天下午他在街上看到了他,于是马上给独自留在办公室的戴尔打电话,叫他赶紧关门回家。从那之后,他就害怕这个黑帮分子说不定会知道戴尔与他的关系,这种担心在心里一直挥之不去。但是,这一次他安排得极为谨慎;他认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这件事必须尽快办好。时间每过去一小时,他们就越有可能得到风声。他心里在想,去德拉普拉亚酒店给戴尔留个纸条是不是明智?是不是不断给酒店打电话,一直打到戴尔回来更好?他不知道英国人会不会起疑心。他开始考虑各种情况,越来越无心睡觉了。“那份该死的牛奶沙司。”他想,“太油腻了。”他起床,倒了一杯苏打薄荷水。他从药柜拿出药罐,取出一片,但转眼一想,吃下去可能会睡过头,而他不能让楼下的前台来叫醒他,他信不过他们。他们常常把事情搞砸,而他必须在八点钟起来。他回到**,躺在那里,开始读《巴黎先驱报》的社论版。

差不多在这同一时间,黛西·德·瓦尔韦德醒来了,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不安。路易斯去卡萨布兰卡办事了,已经走了好几天,虽然家里多的是仆人,但是路易斯走后,她一个人总是睡不安稳。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着刚才是不是突然有什么声音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了。但她只听到海水撞击岩石的声音,那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她屋子下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贝壳贴在耳朵上发出的嗡嗡声。她睁开了眼睛。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月光是从西边照进来的,但她能从四面八方看到水面上晴朗夜空的倒影。她悄悄地下了床,走过去拉了拉通向走廊的门,只是为了确定门锁好了。门确实锁好了。于是她回到**,在身上加盖了一条毛毯,但是仍旧做着噩梦来折磨自己:那门也许没有锁好吧,她轻轻一拉,开了一个小缝,她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摩尔人,满脸长着胡子,眼睛只是一条缝,非常邪恶地看着她。她想着猛地关上门,却发现摩尔人的一只大脚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她用尽全力去推这只脚,但是……

“我永远长不大了吗?”她想。一个人什么时候能完全控制自己,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意感受什么就感受什么?难道人永远到不了这样一个阶段吗?

塔哈米很晚才回家。整个晚上他与朋友一起在咖啡馆吸了很多烟,在烟叶的作用下,他干什么都不那么小心了,脱衣服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婴儿醒来了,开始哭起来。他并没有很快进入梦乡,相反,他睡意全消,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凌晨时分,他听到附近的埃姆萨拉清真寺宣礼塔响起很多次钟声,每一次钟声都在呼唤人们去祷告,每隔半小时他还听到令人心安的圣歌在唱“信徒一切安好”;每当那声音像箭一样穿过寂静的天空时,几只公鸡就会发出零星的啼叫声。最后,鸟儿们都不再睡觉了,它们叽叽喳喳地在屋顶上叫起来。塔哈米躺下的时候,本能地把尤妮斯的支票压到枕头底下。天快亮的时候,他睡了一个小时。他睁开眼睛,看到妻子正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孩子又在尖叫不已。他看了看手表,喊了一声:“咖啡!”他想在银行开门之前赶到那里。

戴尔似睡非睡地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总想着心事。大约四点的时候,他感觉毫无睡意,于是便坐了起来,注意到外面非常明亮。房间里空气很闷。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探出头去,仔细欣赏起小山到港口这一带美丽的月下景致:一排黑色的松柏,一幢白色房子,那房子就像一个明亮的小小立方体,立在狭窄的海滩和高高的天空的中间,位于山边柔软的棕色废弃物的中央。这是上天精心绘制的一幅画。他回到了**,钻进温暖的被窝。“这样真不好。”他对自己说。他心里想,如果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他情愿永远做一个受害者。至少他感觉这才像自己,而此时此刻,他完全意识到那个异化的存在带给他的巨大压力,他竭力想卸下这个负担。“这样真不好。这样真不好。”他感到无比痛苦,在**翻了个身。很快,从窗户吹进来的新鲜空气让他睡着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洒满了阳光。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早晨,天空中的太阳巨大而明亮,阳光照到水面,反射到天花板上,移动起来像一团火,让他觉得这光线更加强烈了。他一下子从**跳了下来,站到窗边,伸了伸懒腰,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露出了笑脸。他想,如果你起得够早,你就能顺利赶上白天这辆车,就能轻易地驾驭它,否则这辆车就会挡在你前面,你不得不在后面推着它走。但是,不管你怎么做,你和白天最终都要一道进入黑暗,如此循环,不断反复。他站在开着的窗户前,开始做健身操。这么多年的日子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过去了,他自己也不曾注意,总是机械地过着日子,将白天的工作和无聊加以放大,使得他能在晚上睡个好觉,让睡眠为他提供第二天所需的能量。通常,他并不费心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事情也就这样了。是什么使得这一天值得度过?”因为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此刻,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简单的答案:能够度过这一天,这就是满足。如果你以一种方式看待这一天,满足感就算不了什么;但如果你以另一种方式看待它,满足感就是一切。至少,今天早上他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很不寻常,他对此深感惊奇。

空气很清新,阳光很强烈,这使他在冲澡的时候吹起了口哨。在刮胡子的时候,他不禁感觉到肚子饿了。威尔考克斯八点五十五分就来了。他重重地敲了门,然后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还在那里气喘吁吁。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他说,他尽量表现出随意又愉快的神情,“让你起这么早,真不好意思。不过,这件事必须尽快去办。”

“什么事?”戴尔一边用毛巾捂住脸将脸擦干,一边问道。

“阿什科姆-丹弗斯的钱已经到了。你要把这笔钱从拉姆拉尔那里提出来,送到信贷银行去。还记得这件事吗?”

“哦。”这是今天节外生枝、不受欢迎的一件事。他的口气听上去并不高兴,威尔考克斯注意到了这一点。

“怎么了?这件事打乱了你的社交生活?”

“不,不。没什么事。”戴尔说着,在镜子前梳起了头发,“我只是在纳闷,你为什么选我做这差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威尔考克斯坐直了身子,“十天前我们就说好了,你要替我做这件事。你一直吵着要工作。现在我给你做这第一件事,你还要问我为什么给你做!我让你做这件事,是因为你能帮我一个大忙,这就是为什么!”

“好吧,好吧,好吧。我没有说我不想干,对吧?”

威尔考克斯看上去平静了不少:“天哪,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太古怪了。”

“你是这样想的?”站在阳光中的戴尔梳着头发,低头看着他,“我看是这件事本身有点古怪。”

威尔考克斯正想反驳他,但转眼一想,还是让戴尔继续说下去。但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等于给戴尔发出了警告。于是戴尔没有接着说英国政府限制英镑外流这类的话——他本来是想说的——而只是想让威尔考克斯明白,他所说的“古怪”,实际上指的是“非法”(因为威尔考克斯似乎认为戴尔对这件事的细节一无所知),于是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干这件事不能花太多时间。”

“只要五分钟。”威尔考克斯说着,站起身来,“你喝过咖啡了吗?”戴尔摇摇头。“那我们走吧。”

“上帝啊,多好的太阳!”他们走出酒店的时候,戴尔不由得喊了一声。这是他到丹吉尔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晴朗的早晨,这是他见到的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像经过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白天一样。“闻闻这空气。”他说着,停下脚步,将一只手放在一棵棕榈树的树干上,面对着海滩,鼻子呼呼地闻起来。

“看在耶稣的分上,我们快走吧!”威尔考克斯大声说。他要尽快赶路。他心里很不耐烦。戴尔追上他,十分好奇地瞟了他一眼;他不知道威尔考克斯这么紧张。威尔考克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不小心踩到了该死的垃圾,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倒在了人行道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对戴尔大喊起来:“好啊,笑吧,你这该死的!笑吧!”戴尔只是面露关心的神情,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笑不出来的。(他觉得,从本质来说,一个人突然尊严尽失的场面并不那么可笑和荒谬,更为可笑和荒谬的,是为了维持这种尊严而进行的不断挣扎;或者说,更为可笑和荒谬的,是在一个不可否认的非人世界中竭力保持人样的种种努力。)今天早上,为了显示友好,他微笑了一下,帮威尔考克斯掸去上衣沾着的灰尘。“我是不是手忙脚乱了?”威尔考克斯问。

“没有。”

“好吧,这该死的。”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停下来喝了杯咖啡,这里正是戴尔前一天吃早饭的地方。但威尔考克斯不愿意坐下来喝。

“我们没有时间。”

“我们?你要去哪里?”

“等我看着你往拉姆拉尔的店铺走去——而不是去海滩晒日光浴——我就马上回亚特兰蒂斯酒店。”

“我正在往拉姆拉尔的店铺赶。别为我担心。”

他们走到咖啡馆的门口。“好吧,那我走了。”威尔考克斯说,“你什么都明白了?”

“别为我担心。”

“你一办完事,就到我的酒店来。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

“好的。”

威尔考克斯往山上走去,走得筋疲力尽。到了酒店,他脱下衣服,上了床。在戴尔回来之前他正好小睡一会儿。

沿着海滩边上的西班牙大道,戴尔向老城区走去。一路上,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去美国公使馆,向他们告发朱维农夫人的所作所为。但“他们”会是什么人?或许是长着一副光滑下巴的社交名流,一开始并不好好听他说话,不一会儿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他,用冷冰冰的口气向他抛来一连串问题,然后把他的回答记录下来。他想象自己走进一尘不染的办公室,有人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让他在写字桌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早上好。你有什么事?”

他犹豫了好长时间:“这事不太好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我遇到了麻烦事。”

这位公使或是副公使用探询的目光盯着他看。“你觉得?”他暂停了一会儿,“也许你最好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于是,戴尔不仅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还把昨天中午在帝国酒店里发生的那件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只见那个人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把一只手放到桌子上,说:“首先,你把支票拿出来。”

“我没有带在身上。我把钱存在银行了。”

“真聪明!”他的口气很愤怒,“那差不多是我们能付的工资的十倍。”

“我需要钱。”

那人的声音变得让人不快:“哦,你需要钱,是吗?你开了个账户,然后从里面提款,对吗?”

“没错。”

接着那人会怎么说?“而现在你不想惹上麻烦,临阵退缩了?”

戴尔想象自己的脸因尴尬而变得火烫。他说:“我来这里向你报告这件事,这足以证明我不想做错事。”

那个人说:“戴尔先生,你让我发笑了。”

他所能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审问?除了让自己成为国际区人人怀疑的对象,去公使馆告发还能有什么结果?

他走上通往城堡俱乐部脚下的出租车站的那个斜坡,经过了一个门口,看到一只成年的狗和一只成年的猫,躺在阳光下,在一起懒洋洋地玩耍。他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旁边还有几个过路人在一起看,他们都面露半信半疑的神情,高兴地微笑着,就好像他们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奇观,这奇观证明,敌意并不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绝对律法,结束敌对状态,至少是可以想象的。他顶着早晨的烈日,沿着街道往上走,穿过奇科市场,来到拉姆拉尔的店铺。店门锁着。他回到奇科市场,走进中央咖啡馆,站在咖啡机旁的吧台边,给威尔考克斯打了电话。他被侍应生们推来搡去的。

“还没开门!”威尔考克斯在电话那头喊道,接着是一阵沉默。“好吧,”威尔考克斯最后说,“你就在附近转悠,等他开门。你别无选择。”他又停了一会儿,“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在他的店铺前面晃来晃去!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过去一趟迅速扫一眼。”

“好的,好的。”戴尔挂上电话,向胖乎乎的吧台招待员付了钱,走到广场上。现在是九点四十分。如果拉姆拉尔现在还不开门,他为什么在十点半或十一点就会开门呢?“去他的。”他这样想着,又一次朝那个店铺的方向走去。

店门依然关着。对他来说,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他要去海滩,晒一会儿日光浴。这个想法正是威尔考克斯提醒他的。他只要在十二点半以前回来就可以了,因为那是信贷银行上午关门的时间。他先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几片涂了黄油和草莓酱的烤面包。

白色的海滩平坦、宽阔,在到达前面的海角之前正好画了一个完美的半圆。海潮退去,露出一条长长的坚硬沙滩。他沿着这条沙滩走去。沙滩湿湿的,好似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使得阳光更为强烈了。走过延绵半英里左右、用木板封起来的洗浴间和酒吧之后,他脱下了鞋子和袜子,卷起了裤腿。刚才海滩上还是空无一人,现在前面出现了两个人和一头驴子,正朝他走过来。当那两个人走近时,他看到那是两个年纪很大的柏柏尔女人,穿着红白条纹的羊毛衣服,好像这是大冷天似的。她们没有看他。在这里,因为海岸线上没有山,所以,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风一刮,就会有一阵凛冽的寒意。现在,他看到前面有几艘小渔船并排停在岸上。他朝渔船走去。渔船已经被遗弃很久了:木头已经腐烂,船舱里满是沙子。从哪个方向看都没有人迹。两个女人牵着一头驴子离开了海滩,越过沙丘向内陆走去,已经不见踪影了。他脱下衣服,爬上了一只半埋在沙里的船。沙子填满了船头,滑向船身,面向太阳,形成了一张完美的沙发。

海滩外大风吹过,但在这里没有一丝风,只有炽热的太阳烤着人的皮肤。他躺了一会儿,深深感到这阳光太好了,他很快陷入了一种自我诱发的纵欲状态。当他面对着太阳的时候,他差不多紧闭眼睛,闭合的眼帘只留出一个极小的缝隙,通过这个缝隙,他看见水晶般的火网在眼帘里爬行,他的睫毛使得这毛茸茸的光束一会儿伸展,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又伸展。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赤身**地晒日光浴了。他觉得,只要你在太阳底下待得够久,阳光就会把你脑子里的所有想法都吸走。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被烤干、被烤硬,想感受那些如烟一般的忧虑一个接一个地被蒸发掉的感觉。他知道,到最后,他身上所有潮湿的、小小的怀疑和疑虑,都会在太阳这个巨大的火炉中蜷缩、消亡。不一会儿,他忘却了这一切,他的肌肉放松了,他轻轻地打起了盹儿,时不时地醒来,从被虫蛀掉了的船舷上抬起头,朝海滩两边看。这里没有一个人。到最后,他甚至不再左顾右盼了。过了一会儿,他翻过身来,脸朝下趴在结实的沙子上,让太阳炙烤他的后背,感觉上面盖着一条火热的床单似的。波浪如轻柔而有规律的铙钹声响,又像从远处传来的清晨的呼吸声;声音从天空这张筛网数不清的孔隙间漏下来,经过很久才传到他的耳朵里。当他回转过身来直视天空的时候,这天空似乎比他刚才看到的更深邃了。但他又觉得与自己非常亲近,也许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要感到自己还活着,他就必须首先不能再想着自己还在赶路,必须放下一切,忘记所有的目标。一个声音说,“等一下”,但他一般不会听它,因为,如果他等了,那他就会迟到。另外还有这种情况:如果他真的停下来等了,他可能就会发现,当他再次开始行动时,他可能就会朝一个不同的方向前进——那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因为生活不是朝向或远离某个事物的运动;不是从过去到未来,不是从青年到老年,也不是从出生到死亡。整个生命并不等于它各部分的总和。它等于任意一个部分,没有总和。一个成年人在生活中的体验,并不见得比一个新生婴儿深;成年人唯一的优势是,他有时可以意识到他所过的那种生活的实质,他不会寻找理由或解释,除非他是一个傻瓜。生活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由。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了生活而生活,这就是每一个活着的个体的超验事实。与此同时,你还要吃。他就这样躺在阳光下,感觉与自己如此亲近。他知道自己活着,并为这一发现而欢欣鼓舞。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名叫纳尔逊·戴尔的美国人,放在船尾座位上的那件夹克的口袋里装着四千比塞塔,但他知道,这只是整个真相中遥远而不重要的一部分。首先,一艘破旧的小船上装满了沙子,他现在就是一个躺在沙子上的人,他的左手伸出去,离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船身只有一英寸,这条船已经排空了一定数量的早晨温暖的空气。他曾经想过或做过的每件事都不是他想的或做的,而是一大群人中的其中一员想的或做的,这些人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正从出生走向死亡。他不再是其中一员了:既然已做出了承诺,他就不指望任何人的帮助了。如果一个人并不是在什么地方匆匆赶路,如果生活是别的样子,完全与这不同,如果生活是一个存在的问题,生活是一段很长的连续瞬间,那么,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坐下来,成为那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他。无论一个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他存在于世的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死亡?他觉得总有一天——如果他想得够远——他会发现死亡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的脑子充满了各种模模糊糊的思想,他愉快地沉浸在这些思想中,但这已不足以让他完全进入睡眠状态了。他费劲地抬起头,转动手腕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十分了。他猛地从船上跳起来,飞速穿好衣服,顾不上穿袜子和鞋子,沿着仍然空无一人的海滩往回走。尽管他走得很快,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当他走到街上的第一批建筑物的旁边时,已经是十二点十五分了。信贷银行就要关门了;他只好在午饭之后再去了。他到了德拉普拉亚酒店对面,穿过海滩,爬上台阶到了街上,就这样光脚走进酒店。服务台的服务生递给他一张便条。“杰克肯定是电话打个没完,他要发疯了吧。”他拿起便条看的时候,这样想。便条上写的是:“多安先生,25-16。立刻回电。”看了便条,他还是认为,可能是威尔考克斯在发疯似的找他,这也许是别人的办公室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把电话号码递给服务生,然后站在那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等电话接通。

他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美国公使馆。”他不慌不忙地挂了电话,什么也没跟服务生解释,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穿上袜子和鞋子。他仔细地系好第二根带子之后,后背往椅背一靠,闭上了眼睛。他的两只手扶着椅子扶手,手指摸了摸扶手斜面光滑的木料。一辆卡车慢吞吞地开过去,发出巨大的噪声。大厅里隐约有一股氯化物的气味。在他坐下的最初几分钟里,他觉得心里既不平静,也不躁动;他瘫在了椅子上。当他睁开眼睛时,他想,几乎有些得意扬扬:“事情就这样了。”很快,他感到自己饿极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感到十分饥饿。他没有任何行动计划;他想吃饭,他想把拉姆拉尔的事赶紧了结,然后通知威尔考克斯。在那之后,就看他的心情如何了,他可能会给美国公使馆的多安先生打电话,看看他需要什么情报。(他可以肯定的是,那通电话必定与朱维农的那个破事无关,想到这里,他略感安慰;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几乎肯定那通电话根本不可能与她有关。)至于在朱维农夫人家里的那个晚宴……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着那个服务生,那服务生正躲在服务台后面。“出租车!”他喊道,指了指那部电话。然后他走到门口,站在那里望着大街,心里想,如果他们打算开始处理这件事,他们不会一上来就打电话的——这样的想法让他宽慰不少。但接着他又想起了黛西对他说过的话——国际区太小了,警察想找什么人,一般几个小时之内就能找到。公使馆的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等着,等着看他打算怎么行动,在那之前,他们尽可以对他彬彬有礼。

出租汽车从一条高高的小街上滑过来,停在了酒店的门口。他赶紧上了车,坐到后座,前倾着身子,指挥司机将车沿着西班牙大街一直开到这个阿拉伯小城的脚下。

白天在慢慢地过去,整个城市沐浴在炎热明亮的太阳底下。大约中午时分,在山上的赫斯帕里德斯别墅,黛西·德·瓦尔韦德正在玫瑰园里除草。当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她就在泳池边的一个橡胶垫上躺下来,穿着泳衣晒日光浴。在丹吉尔的冬天,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实在太少了。等路易斯从卡萨布兰卡回来的时候,她又要与他好好谈谈去埃及度假的事。战争结束以后,他们每年冬天都要去开罗、卢克索或瓦迪哈尔法度过,但由于种种原因,今年他们没有心思前往了。在最后一刻她想着在马拉喀什的马穆尼亚酒店订一个房间,发现已经不可能订到,于是想到挪用沃斯夫人预订的房间,她认为那位女士总是身体不佳,总有可能出现到时无法前往的情况。但那个小计划却被杰克·威尔考克斯那令人发指的行为挫败。

“他真的很可爱。”她对自己说——这个他不是威尔考克斯,而是戴尔。她马上站起来,走进了屋子,按铃呼唤马里奥。她说:“给我接通德拉普拉亚酒店的电话。”

威尔考克斯回到亚特兰蒂斯酒店,脱去衣服,上了床。尽管他对阿什科姆-丹弗斯的英镑转让交易感到忧心忡忡,但还是一下子睡着了,睡得死死的:昨天晚上整夜未睡,实在让他筋疲力尽了。他醒来的时候看了一下时间,一点二十五分(正是戴尔走进拉姆拉尔的铺子的时间)。他怒气冲冲地给楼下打电话,看看有没有人来找过他。如果什么事情乱套了,那通常就是前台员工的错。

“没有人来找过我?”他厉声问道。年轻人说他不知道,他一点钟才来上班。

“好吧,那看看我的留言盒子!”威尔考克斯喊道。年轻人有点慌了。他开始给他念一张便条,但那是留给楼下房间的那个人的。“噢,我的老天哪!”威尔考克斯大叫一声,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前台。他要亲自查看。但他的盒子是空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前台的年轻人痛骂一顿,然后走进酒吧,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喝起一杯威士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哼唧唧应答着酒吧招待的话。他心想,戴尔很可能来过了,而前台服务员很可能告诉他,威尔考克斯先生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