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尤妮斯·古德的心头一直被这样的想法缠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果想做什么事,最好赶紧做,否则就来不及了。她认为,世界是永恒的,但是她认识的世界,只有永恒中的那么一小个片段。她刚到丹吉尔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下的下面这段话可以解释她的这个观点——当然读来还是有点令人费解:“在划破天空的霹雳声与向你劈头砸来的闪电之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就在那一瞬间,你意识到末日已经来临。那一瞬间就是现在。”

她的脑海虽然不断浮现出这个一成不变的想法(就像一块沉浮在瀑布底下水池里的木头,一次次地被瀑布砸下去,又一次次地浮出水面),但这个想法并不刺激她的行动,通常只能让她的各项机能瘫痪。问题也许出在她巨大的身形上;就像大多数笨重不堪的事物一样,她要调动身体是相当吃力的。但一旦启动,她就能不断积蓄动力。她和哈蒂娅的关系——就是完全拥有这个女孩——已经使她开始朝着某个方向行动了,她会心无旁骛地一直向前行进,直到她发现这样的关系其实只不过是一场幻觉之时才停下来。

给朱维农夫人打完电话之后,她匆匆忙忙地给哈蒂娅写了个便条:在这里等我,我五点之前回来。她把纸条歪歪扭扭地挂在中间那张桌子的边上,上面压着一碗**。哈蒂娅可以让酒店女服务员萝拉解释给她听。

尤妮斯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觉得这事太严重了,她不能允许女孩子那样自我放纵。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她觉得已经够可怕的了:房间里的迹象表明哈蒂娅一夜未归。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开始想象起来,推测一个接着一个——真正的痛苦这才开始。即使戴尔现在在帝国酒店与朱维农夫人共进午餐,但仍极有可能的是,哈蒂娅与他一起过了夜。她几乎希望情况就是这样;那样就意味着危险只集中在一个点上——她觉得自己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控制住了这个点。“那个大傻瓜爱上她了。”她对自己说。她想到哈蒂娅是不可能爱上他的,这个想法给了她一丝小小的安慰。但谁也说不准一个女孩面对男人的**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男人身上往往有一种女人无法抗拒的特殊而神秘的吸引力。她怒气冲天地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没有吃早饭——只喝了几小杯杜松子酒。现在她站在高高的壁柜前,从架子上取下半个已经放了好几天的干松糕。她把这半个松糕全吃了,然后把包松糕的纸揉成一团,瞄准废纸篓,扔了过去。她略感一丝满足地苦笑了一下,在这苦笑的阴影中,她肉嘟嘟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不知道今天下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好。她一直觉得,只要穿上两种衣服就感到舒服:宽松裤和衬衫,或者晚礼服,但今天下午穿这两种都是不可能的。最后,她决定穿一身带披肩的黑色套装,上面缀着很多纺锤形的纽扣,看上去有点像军装。为了让自己的外表看上去更高雅得体,她从包里掏出一条由金色珠子串成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她不想费劲去找一双长筒袜,最终把双脚使劲塞进鞋跟将近两英寸[13]的高跟鞋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流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她笨手笨脚地往脸上扑粉,弄得黑色套装前面都是粉末,然后又在嘴唇上涂了一点中间色调的口红。看到自己这副伪装的嘴脸,她感到一阵恶心。她从镜子边走开,开始掸去黑色法兰绒披肩上的粉末。穿衣打扮真让她讨厌透了,她还痛恨一个人走在潮湿的街道上,穿过市中心。但是干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开始了,就必须坚持到底。她喜欢提醒自己,她来自具有开拓精神的家族。她非常喜欢她祖母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前进的命令已经下达。”在她看来,这句话意味着,如果想做成一件事,那就一心一意去做,不要提问题,也不要问自己是否愿意这样干。幸运的是,在她的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需要她去做的。但是,当这样的时机一旦出现,她就勇往直前,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把事情做到最好的程度。

四点钟左右,尤妮斯离开了美国公使馆。她想,公使馆里的人真是彬彬有礼。(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他们嘲讽的目光。)他们仔细倾听她说话,认真做了笔记,还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站在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她认为自己做得相当不错:她没有向他们提供过多的信息——只要激起他们的兴趣就可以了。她说:“当然,我要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你们,也许对你们有用。”她不温不火地说:“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事实。但我有一种明确的感觉,你们会发现,这件事值得你们花时间去追查。”(在她离开之后,副公使多安先生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用呆板的腔调说:“噢,死神,你的毒钩在哪里?”[14]他的秘书会意地对着他大笑起来。)

在大都会酒店的服务台,大堂经理递给尤妮斯一个信封。她边上楼梯边撕信封。里面是一封写在一张大都会酒店的专用信笺上的法语短信,内容是,请她在今晚七点到酒店的阅览室单独与写信人见面。信中还希望她能接受签名者对她表示的崇高敬意。她一看到信底下的签名,就感到一阵欣喜。“塔哈米·贝达奥维。”她大声读着这个名字,心里感到十分畅快。这时她只想起了住在宫殿里的那两兄弟;这第三位兄弟来得太晚,她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的确,在这一刻,她并没有十分怀疑他的存在。如果她这会儿不是一门心思地担心着哈蒂娅,收到这封信她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当她打开房间门的时候,她首先注意到她留下的那张便条不见了,那碗**也被移到了桌子的中央。接着,她听到浴缸里有溅水声,还有那熟悉的颤音——哈蒂娅总喜欢边洗澡边唱歌。“感谢上帝。”她松了一口气。至少,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接下去就是这个场景:有人认错求饶,有人大发雷霆。当然,这大发雷霆是免不了的——但尤妮斯必须拿捏好那个度。因为要想对哈蒂娅大吵大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在这边发火,她却在那边坐得舒舒服服的,像一个看戏的看客一样看着你,丝毫不受你的火爆情绪的影响。

尤妮斯坐下来,等待着时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想用什么样的手段好。不一会儿,哈蒂娅身穿缎子和貂皮便服从一小团蒸汽中走了出来。还没等尤妮斯发作,哈蒂娅却先发制人地发作起来。她用西班牙语尖叫着,指责尤妮斯只顾自己,将她带到贝达奥维宫殿就不管她了,只管自己喝个烂醉,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使得她不仅要设法让自己从这难以置信的羞辱局面中脱身,还要尽其所能设法把尤妮斯的身体从地上抬进出租车里。尤妮斯并不想回应她的责骂。那些事都是千真万确发生了的,只是她到现在才清醒,才想起了那一幕。但是,她不能承认这事,承认了,等于给哈蒂娅火上浇油。她非常想知道的是,哈蒂娅是如何将她从那个地方弄出来的,又如何将她送到酒店房间的。但她忍住了,没有问哈蒂娅。

“真让我们丢脸啊!”哈蒂娅大声说,“你让我们丢了多大的脸!你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耻辱!从今往后,我们还怎么能面对贝达奥维家的那几位绅士呢?”

哈蒂娅使用了这个复数代词“我们”,这让尤妮斯的灵魂略感安慰。但这时尤妮斯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她刚刚收到的那封信与她在贝达奥维宫殿的丑行有关——贝达奥维家的一个兄弟将前来悄悄地告诉她,从今往后,他家再也不能接待她和她的朋友库马里小姐了。

她终于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是在哪里过的夜?”

“我很幸运,这座城里还有几个朋友。”哈蒂娅说,“我去了一个朋友家,在那里过的夜。我可不想与那乱七八糟的闹剧有什么瓜葛。”她以极其厌恶的口气称那件事为闹剧。这么说来,负责把尤妮斯送回酒店的,不是哈蒂娅。尤妮斯太伤心了,不愿再细问这件事;她想象着自己失态的样子,那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损坏家具、在舞池中间呕吐、用脏话骂人……

“我做了什么事?”她可怜兮兮地喊道。

“够了!”哈蒂娅说,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她们继续说着话。哈蒂娅感到自己肯定占了上风。她点亮了壁炉台上的蜡烛,走到镜子前面,站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穿着宽松晨衣的自己。

“我穿这个漂亮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漂亮,漂亮。”尤妮斯答道,口气里显出疲惫。接着又说,“把那个酒瓶和旁边的小玻璃杯递给我。”

但哈蒂娅并没有马上照办,她一门心思地继续着自己所关心的话题:“那就是我的了?”

“哈蒂娅!你想怎么都行,我真的不在乎。你何必问我?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哈蒂娅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对于这件衣服,她希望听尤妮斯再说一遍,以免日后可能产生误解。

“啊哈!”她把这件晨衣紧紧裹在身上,回过头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背影。接着,她拿来了尤妮斯要的戈登牌干葡萄酒和玻璃杯。

“我很开心。”哈蒂娅吐露着心声。她说的是英语,因为英语是她们用来表达彼此之间亲密关系的最好语言。

“是的,我想你是很开心。”尤妮斯干巴巴地说。在去见贝达奥维先生之前,她想让自己先镇定下来。七点钟见面,这时间算是早的,因此没有必要穿得太正式。

为了不让哈蒂娅在大都会酒店碰见自己,塔哈米和她约好七点钟到莫雷塔尼亚电影院的大厅见面,从酒店到电影院要走足足半个小时的路。起初哈蒂娅表示反对,但他显然掌握着主动权。

“她也要去的。”哈蒂娅抱怨说,“她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的。”

“事关紧要。”他警告她说,“我想你会找到办法一个人来的。”

哈蒂娅想对尤妮斯宣布一件事,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害怕起来了。哈蒂娅说,她想在晚饭前出去散散步,大约八点钟回来。奇怪的是,尤妮斯听到这个,看上去好像很吃惊,嘴上却说:“那好,我等你八点钟回来。别回来晚了。”尤妮斯此番同意哈蒂娅出门,有两个原因。一是想到前一天晚上自己的行为,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惩罚;二是她也正好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不让哈蒂娅参加即将到来的她与塔哈米的会面。让塔哈米得到一个近距离面对面细细观察哈蒂娅的机会,似乎是不明智的。

塔哈米躲在大都会酒店入口对面的一个阿拉伯小咖啡馆里,混在一帮吸食大麻、喝茶和打牌的人中间,看到哈蒂娅走出酒店,来到街上,朝奇科市场的方向走去。一刻钟之后,尤妮斯房间的电话铃响起。某位叫贝达奥维的先生想见古德小姐。他在楼下阅览室等着。

“我马上下楼来。”尤妮斯紧张不安地说。为了压惊,她又喝了一小杯杜松子酒,心神不定地下楼去见贝达奥维先生。

她走进那间昏暗的、带着令人讨厌的摩尔装饰风格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年轻的西班牙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抽烟。她正要转身走向书桌,这时他站起身,朝她走来,用英语说:“晚上好。”

她脑子什么也没有想到,只有一种令人不快的直觉闪过:她认识这个年轻人,但她不想与他说话。但是他就在眼前了,握着她的手,说:“你好!”因为她的脸色越发困惑,所以他马上说:“我是塔哈米·贝达奥维。你知道——”

一开始她并没有想起他是谁,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就是贝达奥维家的那个不争气的兄弟,她与他在那个鸡尾酒会上还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他脸上的一些特征让她觉得很熟悉:向上挑起的奇怪的眉毛,流露出逗乐和嘲弄表情的眼睛。现在她好好端详了他的脸,显然意识到西班牙人不可能长那样的脸。但这也不是她所期望看到的人——她期望看到一个身穿白袍、面相严肃的人。她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感困惑和忧虑。“你好!”她冷冷地说,“坐吧。”

塔哈米不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人;此外,他还想当然地认为,只是因为光线昏暗,她才没有立刻认出他来,现在她应该想起了他们互相辱骂的所有细节,甚至或多或少猜到他来访的原因了。

“昨晚你在我兄弟家玩得开心吗?”

“开心,非常开心。”她嘴里虽然这么傲慢地说,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想起了她那可怕的失礼行为。

“我的兄弟们很喜欢你的朋友库马里小姐。他们认为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看着他:“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

“的确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她听得出来,他在“认为”这个词上稍微加重了语气,但她没有意识到他是有意这样说的。他接着说:“在聚会上,范德顿克夫人问我:那个女孩是谁?(范德顿克夫人是荷兰部长的夫人。)她说她看上去像摩尔女孩。(听到这里,尤妮斯的心翻了个底朝天。)我告诉她,那是因为她是希腊人。”

“是塞浦路斯人。”尤妮斯用单调乏味的语气纠正道。他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你也知道。但我的两个哥哥不知道。他们认为她是个好女孩。他们想邀请你们俩下周共进晚餐,与英国的部长、沃特曼博士、德圣索维尔夫人以及其他许多人一起吃阿拉伯式的晚餐,但我认为那是个坏主意。”

“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了吗?”尤妮斯问道,不禁屏住了呼吸。“当然没有!”他似乎有点生气地说。(那就没事了!她想;她已经准备好了,从这一步开始,她愿意去任何地方,不惜任何代价,甘冒任何风险。)“那对你不好。我不会那样做的。”现在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柔的责备。

“我相信你不会的。”她说。现在她感觉好多了,对着他苦笑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去了港口,好说歹说把那艘摩托艇的价格降到了五千七百比塞塔。到了该付钱的时候,他仍然希望再砍掉七百比塞塔——不给他不就行了?

隔壁的酒吧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声。

尤妮斯说:“你会参加这个晚宴吗?”

“我想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说,“我想开着我的船去休达[15],到那里去做点小生意。”

“小生意?你有一艘船?”

“没有。但我想买一艘。明天就买。价格很高很高。但我想开船出去。”他做了下层阿拉伯人特有的一个表示厌恶的可怕鬼脸;这种鬼脸当然不是他从贝达奥维宫殿里学来的,“丹吉尔没有什么好待的。可是这艘船要花很多钱。”

两人一时无语。

“多少钱?”过了一会儿,尤妮斯问。

他告诉了她。

她算了一下,也就一百美元多点。这当然物有所值,即使他不为离开丹吉尔考虑,也值得买——她强烈怀疑他会离开丹吉尔。“我愿意帮你。”她说。

“那太好了。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他咧着嘴笑笑。

“我知道,但我愿意帮你。我可以给你开一张支票。”

她想赶紧处理完这件事,快点把他打发走。

在酒吧里,有人开始用钢琴弹奏流行乐曲——真让人讨厌。几个在酒吧里喝酒的英国水手,一个接一个地朝阅览室张望,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他们的好奇心。

“我要给你开一张支票。失陪了。我马上回来。”她站起身,穿过门,到了大厅。她对自己说,控制了这个土生土长的怪物,没有了那个碍手碍脚的美国白痴,生活也许开始变得可以忍受了。她带着支票簿到了楼下,问他的名字如何拼写,当着他的面开出了支票。

“我给你开一张六千比塞塔的支票吧。”她说。干脆大方一点算了。

“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塔哈米说。

“不用客气。我祝你旅途愉快。”她站起来,向酒吧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对他喊道:“别落水淹死了。”

“再见,古德小姐。”他恭恭敬敬地说。那个带有她强烈个人色彩的讽刺性玩笑已经开过头了。

她走进酒吧,点了一杯杜松子酒汽水:这整个场景太令人恶心了。“这些人是多么肮脏!”她自言自语道。她觉得,诅咒整个族群比诅咒一个个体更令她心满意足。当她点饮料的时候,水手们纷纷从她的两边移开来。

塔哈米穿过街道,又回到了那个咖啡馆。他打算躲在那里,直到他看到哈蒂娅从莫雷塔尼亚电影院白跑一趟回来。他就想亲眼看她回来,不想在街上偶然遇见她。就像一个迫不及待的小男孩,他热切地期待着早晨赶快到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去银行拿钱,然后飞速冲到海边,与那个人再来一次讨价还价。他盯着大都会酒店的入口看。突然他看到了那个美国人戴尔正走进酒店大门。一个他喜欢的奈斯拉尼[16]。虽说塔哈米没有理由喜欢戴尔,但他确实喜欢戴尔。带着一种胜利的冲动,他站起身,冲到狭窄的街道上,喊道:“嘿!嘿!”

戴尔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但毫无热情。“嘿。”戴尔说。他们握了握手。任凭塔哈米如何好言相劝,戴尔就是不去咖啡馆。“我必须走了。”戴尔解释说。

“你要去见古德小姐吗?”塔哈米猜道。戴尔有点不耐烦了:“是的。”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不愿意将自己的事情说给塔哈米听:塔哈米和哈蒂娅在聚会上那么热烈、那么长时间地交谈的场景依然鲜活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那时他就认定,塔哈米在试图诱骗她。

“你要在酒店待很长时间吗?”

“不,只要几分钟。”

“那我等着你。你出了酒店,就到这家咖啡馆来。你会看到我的。”

“好的。”戴尔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有点不情愿。在来这里的路上,他给哈蒂娅买了一只手镯;那个女售货员用绳子为他捆好了手镯盒,在绳子的上方还打了一个小环,戴尔现在把手指穿在这个小环里晃动着盒子:“我等会儿去找你。”

这是一家外表可笑的老酒店,是当年英国处于鼎盛时期在丹吉尔留下的华而不实的遗迹。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家酒店比他自己住的德拉普拉亚酒店这样新建的酒店要舒适得多。在服务台,有人告诉他,古德小姐在酒吧。他的运气真是不错:他不必到她的房间单独与她相见了。他们可以在酒吧里喝一杯,他这就去酒吧找她。他走进拥挤不堪的酒吧,听到一个水手正敲打着《噢,苏珊娜》的曲子。房间里坐满了水手,而尤妮斯·古德就坐在这些水手中间,巨大的身形非常明显。她孤零零地坐在一张高凳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晚上好。”他说。

这声问候就像一记耳光,让尤妮斯猛地惊醒过来,她一下子转过头,盯着他看。先是那个摩尔人,现在是这个家伙。她真的吓坏了;在她的想象中,他早已走了,离她远远的了。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从死人堆里回来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成了鬼。

“哦。”她终于说了一句话,“你好。”

“又喝醉了。”他想。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问。她从凳子上下来,斜靠着吧台站着。

“我只是进来向您打个招呼。”

“哦?你想喝点什么?威士忌?”

“你在喝什么?请给我也来一杯吧。”

“那不行!酒保!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专横地敲着吧台,“我就要上楼去。”她解释说,“我就喝这一杯。”她觉得,如果待在这里与他多说一分钟的话,她就会生气,会浑身不自在。

戴尔有点恼火:“好吧,等一下,我把这杯东西喝完,好吗?我想问你一件事。”酒保给了他端来了一杯饮料。

“什么事?”她十分平静地问。她想,那肯定与哈蒂娅有关。她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但心里想他还是闭嘴吧。

“你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哈蒂娅吗?我怎样才能和她取得联系?我知道她时不时地到这里来看你。你有她的住址吗?”

她受不了了。她的脸色比平常更红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乎连嘴唇也不动一下。

“我没有!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一点也不关心那种事!你为什么不去你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妓院找她?你为什么偷偷跑到我这里来找她?你以为我是她的老鸨吗?我不是!我不是按小时将她出租的那种人!”

戴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吧,稍等。”他说。他觉得自己浑身发起热来:“你这么说她,毫无必要。你说不知道——不知道她的住址——不就完了嘛。我就问你这个问题。我没问你别的。你对她有什么看法,这我不感兴趣。在我看来,她真是他妈的一个好姑娘。”

尤妮斯哼了一声:“在你看来——千真万确!说得太对了!如果你让那个小贱人觉得值得,她都可以跟种马上床的。我敢说,她已经跟种马上了床。那是为游客准备的特别节目。他们喜欢看。”看到愤怒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开来,她高兴极了。“我不介意某些人的天真烂漫,”她接着说,“可是,说到点子上——你不喝完你的酒就走吗?”他转身就要走了。

“你把它喝了。”他说着走了出去。

看到街上人那么多,他以为他可以避开塔哈米的眼光,从咖啡馆边上溜过去,但这是一个徒劳的希望。他刚走出酒店大门,就听到塔哈米在喊他了。他无奈地走进咖啡馆,盘腿坐在塔哈米旁边的垫子上。塔哈米和朋友们一起吸着烟,感觉很舒服。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当那烟管递到戴尔面前时,他拒绝了。塔哈米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大街,在搜寻哈蒂娅。不一会儿,他看见哈蒂娅出现了,她在蒙蒙细雨中快步走着,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塔哈米赶紧让戴尔看他们旁边墙上的一幅大彩绘,以转移戴尔的注意力。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吗?”塔哈米问道。戴尔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城市里的宣礼塔、圆顶和栏杆。“不知道。”他说。

“麦加。”

他看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等待他发表看法。

“很好。”

塔哈米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哈蒂娅消失在大都会酒店里。“我们走吧。”他说。“好的。”戴尔表示同意。他们走到湿湿的街上,向奇科市场的方向走去。尽管天气不好,但街上还是有很多阿拉伯人,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那里聊天,或四处瞎逛。

“你想去看看漂亮的女孩吗?”塔哈米突然问道。

“想把城里的东西都卖给我?你算了吧。”戴尔说,“我什么也不想看。我只要搞定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够了。”但他没有说,为了能找到她,他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

“那是什么?”塔哈米指了指装手镯的盒子。

“一把新剃须刀。”

“什么牌子?”

“好莱坞牌。”戴尔随便编了一个。

塔哈米表示赞许地说:“很好的剃须刀。”但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你喜欢那个女孩?就喜欢这一个?哈蒂娅?”

“是的。”

“你只想要那一个?我知道还有一个很不错的。”

“好吧,你自己留着吧,朋友。”

“这个与那个,有什么区别吗?”

“是啊,”戴尔说,“你不会明白的。但我明白。我告诉你,我心满意足了。”

麻烦就在于,塔哈米也明白两者的差异。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他依然兴奋不已。他一时陷入了沉思。他是一个穆斯林,他想占有哈蒂娅,对他来说这是完全有道理的。这是他的权利。每一个他能得手的女孩,他都想要,都想把她们据为己有。

戴尔说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沉思:“你觉得现在她会在我们那天晚上看到她的那个地方吗?”他觉得,还是承认他想见她为好。

“当然不会——”塔哈米没说完就住嘴了。他突然想到,如果戴尔不知道她和尤妮斯·古德住在一起,他当然不会告诉戴尔。“现在时间还早。”他说。

“那就这样吧。”戴尔想,“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往那边走吧,一起去喝一杯。”他说。

塔哈米听了这话,感到很高兴:“太好了!”

戴尔这次决心记住拐过的每一个弯、爬过的每一个台阶,这样,他在吃过晚饭之后可以独自找到来这里的路。穿过一个短而拥挤的小巷,往左走过一个陡峭的、满是杂货摊的小街,他们来到一个三角形广场,广场对面是一个巨大的绿白相间的拱门,继续往前走,右拐,来到一条漆黑的平坦街道,再左拐,进入一条非常狭窄的巷子,这巷子其实是一个隧道,沿着隧道往上爬,爬到顶端,再右拐,一直往前走,不用管哪里突出、哪里拐弯了,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街道了,一路下坡,就来到一个大广场,大广场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消火栓,四周有各种咖啡馆(只是这些咖啡馆可能会晚些关门,咖啡馆的门面用木板封着,看上去和其他店铺没什么两样),穿过广场,走进一条没有街灯的小巷,走到尽头左拐,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他开始感到困惑了。这一路有太多的细枝末节,他根本记不住,现在他们正摸黑攀登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石阶。

到了路西法酒吧,只见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把巨大的身体斜靠在吧台上,剔着牙齿,那样子看了让人想入非非。“你们好,小伙子们。”她说。她染了一头深红色的头发。酒吧弥漫着未干的油漆味。今晚生意很冷淡。当然,现在时间还很早。他们喝了两杯酒,戴尔付了钱,说他想回酒店去。塔哈米刚才一直在说他的两个哥哥很吝啬,他们不让他得到一分钱——连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钱他们都不肯给他。“可是,明天我就要买那条船了!”他最后说道,脸上露出了得意扬扬的神色。戴尔没有问他买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听到塔哈米是在贝达奥维宫殿出生和长大的,戴尔大为吃惊;他不知道,在他了解塔哈米的身世之后,他是否会高看塔哈米一眼。他们起身离开的时候,塔哈米伸手搭到吧台上,抓住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光彩照人的脑袋,在她两个通红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啊,小伙子!”她大叫起来,非常高兴地笑着,假装理了理其实并没有被弄乱的头发。

到了街上,戴尔试图把他脑子里连不上的线路拼凑起来,但他们这次似乎要走另一条路回去,因为他一路上没有认出任何标志性的建筑,直到他突然看到烟雾弥漫的福埃拉市场。

“你知道,达尔——”(塔哈米叫错了名字,戴尔纠正了他)“——等哪天晚上,我带你去我家,给你吃一顿真正地道的摩尔菜。蒸粗麦粉,巴斯蒂拉[17],还有别的。怎么样?”

“太好了,塔哈米。”

“别忘了来。”塔哈米提醒他,好像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这次活动。

“不会忘的。”

在通往广场的主入口边上,塔哈米停了下来,指了指那家比大多数咖啡馆大得多也更气派的本地咖啡馆,那家咖啡馆里有一台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

“我要去那里了。”他说,“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就到那里来找我,我一定在的。过几天,我们一起坐我的船出海去。再见。”

戴尔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从远处广场的尽头,从树林那边传来了一阵鼓声,那是山上的柏柏尔人在断断续续地敲着复杂的节奏。他在市场附近的一条街上找到了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胡乱吃了一顿饭。尽管他急于回到街上找寻去路西法酒吧的路线,但他还是喝了一杯意式浓咖啡,让自己放松下来,又抽了两支烟,然后才起身离开。去得太早,没有必要。

他朝山下走去,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线路。他走到一条街上,他觉得这条街可能通向他要去的地方。女孩们成群结队地慢慢走着,她们聚在一起好像是在寻求相互的保护。她们盯着他看,却假装没在看。要区分犹太姑娘和西班牙姑娘,是很容易的,尽管她们的外貌和穿着都很相像:犹太姑娘走得慢,摇摇晃晃的,落在后面,歪斜着身子几乎要摔倒似的,仿佛没有自控能力,没有一丝优雅的样子;而阿拉伯姑娘则像移动的白衣服,全身只见顶上的一双眼睛向外张望着。在他前面,在路灯下,一群男人和男孩聚集在两个愤怒的年轻人周围,他们每个人抓着年轻人的衣领,保持一臂的距离。这个姿势活像凝固的舞蹈。他们怒视着,辱骂着,咆哮着,那空空的左手做出威胁的手势。他看了一会儿,但他们没有打起来。突然一个年轻人猛地跑开了,另一个也跑得无影无踪了。与此同时,人们的简短闲聊依然如常。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警察——这是一个典型的程序。警官把人群分开,走到戴尔面前,用白警棍轻轻地拍着他的胳膊和肩膀。戴尔仔细打量了警官一番:他身穿美国大兵的制服,头上的金属头盔被涂成了白色,腰间的白色皮套里插着一支左轮手枪,这只手枪还用白色薄棉纸小心包着,好像圣诞礼物。他对着人群轻声说:“哎、哎、哎、哎。”仿佛一个农夫在催促马儿犁地。人群慢慢散去,两个年轻人早已散入人群,不知去向。

他慢慢地朝前走去,他觉得他的方向没错。他只需要看到一个标志性建筑,这样他就确定自己的位置了。从印度丝绸店铺飘来了庙里用的香特有的甜甜气味。一家柏柏尔人全都蜷缩在一堆像小山似的橘子的阴影下,机械地报出每公斤橘子的价格。突然之间,他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街道,只有几家很小的货摊点着电石灯或蜡烛,依然在做生意。他拦住一个穿欧式衣服的人,问:“路西法酒吧?”他也就是随便一问,并不指望得到一个有用的答复。那人咕哝了一声,指了指戴尔来时的路。他谢过他,接着往前走。如此这般迷失在街头,应该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找得到他——他的家人不能,威尔考克斯不能,黛西·德·瓦尔韦德不能,塔哈米不能,尤妮斯·古德不能,朱维农夫人不能,还有——他最后想——美国公使馆也不能找到他。想到了朱维农夫人和美国公使馆,这让他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与昨天相比,此刻他更远离自由了。这个想法吓坏了他;这是不可接受的。昨天这个时候,他心情愉快地离开了贝达奥维宫殿。曾经发生过一段关于小猫的插曲,现在他认为那个插曲似乎与他的好心情有关。这太疯狂了,但千真万确。他继续往前走,越走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脑子里浮现出越来越多昨晚的场景,就像在回放一部电影一样。当他走到寒冷的花园,那里有他以前在风中坐过的石凳,他一下子明白自己的落脚点了。事情就是在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发生的。霍兰德的话触动了他,让他有所感觉,但没有令他思考。霍兰德说的话还不够多,不够彻底。“我来这里了,事情就要发生了。”这两者没有什么联系。他对霍兰德说:“你也会死的,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吃饭的。”这两者也没有任何联系,但一切事物都是相连的。一切都是同一件事的一部分。

天上下起了小雨,冷冰冰的,让人闻到新鲜的气味。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坚定。他穿了雨衣,但如果雨下得太大,他无论如何都会被淋湿的,但这没有关系。好长时间了,他看到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贫民窟。”他想,“穷人睡得早。”他走过的这些地方就像梦中弯弯曲曲的走廊。不可能把它们称为街道,甚至连小巷都算不上。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隙,仅此而已,有的空隙通向别的空隙,有的则不通。如果他找到了正确的连接方式,他就可以从一个空隙到另一个空隙,但只能穿过建筑物本身才可以做到。这些建筑就像植物一样,杂乱无章,没有一致的朝向,头重脚轻,在一个建筑上面又生出另一个。有时候,当有人穿过拱顶似的隧道时,他能听到脚步声的回响,但往往人还没有出现,那回响就消失了。到处都是成堆的垃圾和废物,到处都有猫儿愤怒的叫声在撕裂天空,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尿骚味:墙壁和人行道沾满了尿迹。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透过雨声,他听到了远处飘来的钟声。那是锡亚琴斯大街的天主教堂钟楼上的钟每逢一刻敲响的报时声。前面还传来微弱的海浪声:海浪正轻轻拍打着城墙下的悬崖。他站在那里,不禁又问起自己这些问题:“我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甚至不想找去路西法的路了,他已经放弃了。他想让自己迷路。那就是说,他已经意识到,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逃出牢笼,找到摆脱捕蝇器的方法,打动自己内心的心弦,从而释放出体内的那些东西,使他从受害者变成大赢家。

“这事真不合算。”他轻声对自己说。他是为了找哈蒂娅才出来的,而不是花这么大力气来认路的,如果他已经走这么多路了,让自己在黑暗中摸着走廊一样的地方跌跌撞撞走了差不多一小时,此刻他就站在这样的地方,那么,现在正是他把握自己的时候了。但是如何把握?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你要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这个想法可能会强行改变现实。但是,在说与做之间有一个深渊,你的全部知识、力量和勇气都无法阻止你掉进这个深渊。比如,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被束缚得更紧,晚饭后坐在朱维农夫人家的公寓里,听朱维农夫人为他说明专为他准备的一些小小的行动计划。他觉得,他的处境每时每刻都变得越发荒谬,越发站不住脚。他不想干那种事,也没有兴趣帮助朱维农夫人及其伟大的事业。

不过,有钱真好。下雨了,累了,想回家了,叫辆出租车,那是最惬意不过的;走进一家餐馆,先看菜单的左边一栏,那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走进一家店铺,给哈蒂娅买一件礼物,那是非常开心的事。(装手镯的那个盒子在他的雨衣口袋里鼓了起来。)你必须做出选择。不过,选择已经做出,但他觉得那选择不是他做的。正因为如此,他很难相信自己能在道德上认可这件事。当然,到了明天晚上,他可以不露面,但那样做没有好处。他们会找到他,要求他解释,可能还会威胁他。他甚至可以把钱还给她:把他的支票兑换成现金,把这一百美元存入账户,给朱维农夫人开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现在还为时不晚。或许已经晚了——她会断然拒绝。她的支票已兑现;那是事实,银行里有记录。

他突然觉得,他可以将这件事报告给美国公使馆,这样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他自己的行为带来的伤害。他轻声笑了起来。那样做他就有麻烦了,而且到手的钱也飞了。他知道,那是受害者的行为。这是一个受害者典型的做法:如果一个受害者敢于梦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他就会将自己出卖给别人。眼下,那个前景是非常诱人的。

此刻,他想从这个垃圾堆跑开,赶紧回家睡觉。他猜想,只要朝大海的声音走去,他就能找到一条确定无疑的、沿着城墙一直向前的大道。那条大道就能把他带到港口。不过,事情到头来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但他最终还是走到了更宽阔的街道上。这里有人在散步;这些人总是迫不及待地为你指出走出阿拉伯区的路,即使你没有主动问他们,即使大雨倾盆。他们对非穆斯林怀有的根深蒂固的敌意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不过了。“从这条路出去。”孩子们会用他们所知道的任何语言喊道。他们会反复喊。如果你一定要强行进去,他们就会说:“那条路你走不通。”

他来到大清真寺对面的主街上。在不远处的城墙顶上,有一个城堡俱乐部(通宵营业。可以喝到最好的美酒,饱览最好的美景),从俱乐部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一个高音:男高音对着麦克风号啕大哭的声音。

从这里开始,这条街就变得笔直,他迎着海风向前走去。二十分钟后,他站在德拉普拉亚酒店的门口,嘴里诅咒着,一只手按着门铃,另一只手重重击打着上了锁的玻璃门,想把睡在里面躺椅上的那个阿拉伯人叫醒。阿拉伯人开门放戴尔进来的时候,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嘴里嘟囔着:“来了,来了,来了。”在放着房间钥匙的信箱里,有一张留给他的便条。他走进房间,一下子脱掉湿漉漉的衣服,走到角落,想冲个热水澡。没有热水。他只好用土耳其毛巾擦了擦身子,然后穿上浴衣,坐到**,打开了那张纸条。你到底去哪里了?明天上午九点钟我来找你。杰克。纸条上这样写着。

他把纸条放到床头柜上,上床睡了。他没有打开窗户。他从外面的声音中听出,雨下得太大,不能开窗。

[1] 得土安是摩洛哥的古老城市;哈里发是阿拉伯世界最高统治者的称号,这里指西班牙国王派驻摩洛哥领地的总督。

[2] 吉拉利是摩洛哥最古老的穆斯林兄弟会,源自穆斯林苏菲派。

[3] 美国著名的游艇制造公司。

[4] 位于大西洋边上的摩洛哥城市。

[5] 鲁普雷希特王储(Rupprecht, 1869—1955), 巴伐利亚王储,1921年成为巴伐利亚王室首领。

[6] 马德拉斯(Joseph Charles Mardrus, 1868—1949),又称“Jean-Charles Mardrus”,法国医生,诗人,著名翻译家,将《一千零一夜》从阿拉伯语翻译成法语,在1898年至1904年出版。

[7] 乌兹别克斯坦的一个城市。

[8] 摩洛哥北部古城和穆斯林宗教文化中心,是摩洛哥四座古老王国中最古老的一座。

[9] 黛西觉得尤妮斯长相像男人,故意称呼她为大叔。第二十六章里黛西也这样称呼尤妮斯。

[10] 在摩洛哥十分流行的一种纸牌游戏,可以两人玩,也可以四人玩。

[11] 1英里约等于1.609千米。

[12] 摩洛哥的一个城市,位于拉巴特-塞勒-开尼特拉行政区。

[13] 1英寸约等于2.54厘米。

[14] 此语见《圣经·新约全书》之《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五十五行。此行还有以下半句:噢,死神,你的权势在哪里?接下来的第五十六行是回答:死神的毒钩就是罪,罪的权势就是律法。

[15] 摩洛哥的一个城市。

[16] 又称奈萨拉,《古兰经》中基督徒的称谓。

[17] 摩洛哥传统美食,一般指一种很有特色的鸡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