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斯·古德喝多了,醉意比往常更浓,回到大厅的时候,她变得非常神经质。新到了一位客人,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虽然穿着西装,但一看显然是个阿拉伯人。她与哈蒂娅一起站在留声机旁边,而这个年轻人径直走到哈蒂娅面前,像老熟人一样用阿拉伯语向哈蒂娅打起招呼。幸亏哈蒂娅灵机一动,用英语说:“你说什么?”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但是这事并没有就这样结束。过了一会儿,趁尤妮斯穿过大厅去倒酒的这个工夫,这两个人抱在一起跳起了舞。尤妮斯回来一看这个情形,真想上去将他们两个拆开。当然,要想这样做,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是不行的。“如果我上前拆散他们,这场面或许会变得很难看。”她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她在舞池的边缘徘徊着,时不时抓住一件家具作为依靠,以稳住自己的身体。只要她离哈蒂娅很近,哈蒂娅就不可能说阿拉伯语。说阿拉伯语,那就是主要的危险所在。
哈蒂娅痛苦不堪。她其实不想跳舞(她真的以为,以前她不得不卑躬屈膝地伺候那些陌生男人——尤其是陌生的阿拉伯男人——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但是那个年轻人紧紧抓住她不放。他用力将她揽在怀里,使她透不过气来。他对她只说阿拉伯语,不说其他语言,但她毫不妥协,脸上故意装出傲慢和不解的神色。“人人都知道你是丹吉尔人。”他说。她压制住了他这句话在她心头引起的恐慌。只有她的两个保护人,尤妮斯和戴尔,才知道她的这一情况。她好几次想推开他,停止跳舞。他却把她搂得一次比一次紧。她非常不开心地意识到,她的动作再激烈一点,就会引起其他舞者的注意,而此时跳舞的只有另外两对男女了。她不时地用英语大声说:“好的。”或者:“噢,是的!”这样也好让尤妮斯放心——尤妮斯正在旁边死命地盯着她呢。
“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了?你想干什么?”年轻人气愤地说,“做一个穆斯林,你感到羞耻吗?那很糟糕,你这样做很糟糕。你以为我不记得你是路西法酒吧的女招待?哈!太蠢了!你真是太蠢了!”他喝了一天的白兰地,口气里弥漫着强烈的酒味。
哈蒂娅也勃然大怒起来。“我太蠢了?”她开始说起了阿拉伯语,这一下就让自己露馅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年轻人开心地大笑起来,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但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最后她用阿拉伯语大喊一声:“你把我弄疼了!”一下挣脱开那个年轻人的怀抱,匆忙回到尤妮斯的身边,马上为尤妮斯揉搓起肩膀来。“一个他妈的浑蛋!”她低声对尤妮斯说。尤妮斯注意到了她的言语不雅,意识到就那个年轻人而言,这场游戏到此为止了。
“闭嘴!”她抓住哈蒂娅的胳膊,把她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我想要一杯可口可乐。”哈蒂娅说,“太热了。那个坏家伙跳得不好。”
“他到底是谁?”
“一个住在丹吉尔的摩尔人。”
“我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在贝达奥维宫殿干什么?”
“他喝醉了。”
尤妮斯想了一会儿,放开了哈蒂娅的手臂。带着她可以聚集到身上的最大尊严,她大步穿过大厅,向哈桑·贝达奥维走去。哈桑也注意到她过来了,却转过身去,与沃斯夫人说起话来,等尤妮斯走到他跟前时,他与沃斯夫人正谈得起劲呢。但事实证明,这套把戏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尤妮斯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就大叫起来:“喂喂!”那声音相当刺耳。她轻轻碰了一下哈桑的手臂,哈桑转过身,面对着她,准备耐着性子听她再大讲特讲无人能懂的鲁普雷希特王储的陈年往事。
“喂喂!”她指了指刚才与哈蒂娅一起跳舞的那个舞伴,“喂喂,那位不是菲斯[8]市长的大儿子吗?我想从我在巴黎的那个时候起就认识他了。”
“不是。”哈桑非常冷静地说,“他是我的弟弟塔哈米。你愿意见见他吗?”(他提出这个建议,不是出于他对尤妮斯·古德的好感,而是出于对塔哈米的憎恶,塔哈米今天晚上突然出现在这里,哈桑和阿卜杜勒马利克都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了。他们都建议他赶紧离开这里,但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对这个建议只报以一笑。哈桑想,如果说这里有哪一个人可以让他马上离开的话,那此人必定是这个古怪的美国女人。)“你愿意见见他吗?”哈桑伸出了一只手。尤妮斯很快思考了一下,说她很乐意见他。
她发现塔哈米正是她最不喜欢、总是要痛骂的那一类阿拉伯人,她对此并不感到吃惊。这一类阿拉伯人,外表上看非常欧化,但内心十分清楚,他想要的那种变化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不负责任,总是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失败。而塔哈米表现得尤为令人厌恶。他这会儿正不开心,因为他既没有从他的两个兄弟那里弄到购买那艘快艇的钱,也没能说服他们同意他卖掉马尔山的那座房子。现在,又冒出来这个阴险的女人——她正是他心目中的那种典型的游客:一心羡慕他这样的阿拉伯人,只因为阿拉伯人长相迷人。
“你们想让我们都变成耍蛇人和吃蝎子的人。”在谈话中,他愤怒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整个谈话必定是由他把控方向的,而在某个时刻他恰到好处地抛出了他最喜欢说的这句指责的话。
“那是自然的。”尤妮斯以其最咄咄逼人的气势答道,“那比成为一个假装开化了的末流地毯商人的国度要强多了。”她狠毒地笑了起来,然后当着他的面打了一个饱嗝。
就在这时,戴尔走了进来。烛光似乎刺到了他的眼,他不停地眨着眼睛。看到塔哈米站在大厅中间,他吃了一惊,但还是走上前,热情地打起招呼。戴尔似乎没有看见尤妮斯,就把塔哈米拉到一边:“我想把那笔钱还给你,就是那天晚上借的。”
“噢,不要紧的。”塔哈米说。他以期待的眼光看着戴尔。拿到钱之后,塔哈米说:“她在这里。你见到她了?”
“是的,见到了。”
“你带她来的?”
“不。是古德小姐带她来的。”戴尔向尤妮斯的方向歪了歪下巴。塔哈米一下子思考起来。
尤妮斯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她看到戴尔把几张钞票塞到塔哈米手里。她的猜想没错:塔哈米就是戴尔的那个朋友,他借钱给戴尔,让戴尔在路西法酒吧付钱给哈蒂娅。她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了。在她目前东倒西歪的状态下,她把这个恐惧升级成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噩梦。两个男人掌控着她未来的全部幸福。如果这时有人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他会毫不犹豫地宣布她疯了,而且很可能会唯恐避她不及。一个想法突然闪过她的脑海:今天晚上在贝达奥维宫殿,她过得多么开心啊——至少现在她是这样感觉的。哈蒂娅是完全属于她的——她已经被接受了,今晚甚至取得了小小的成功,此时她以库马里小姐的身份,正在一个角落里和沃特曼博士用单音节的英语单词聊着天。但库马里小姐的双脚是立在悬崖边上的,只要那边的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想到这里,尤妮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轻轻一推,她就会一下子掉入悬崖。然而,那个美国人更为危险,她已经启动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注定要将他除掉。“不会失败的。”她虽然这样想,但心里充满绝望——这个计划当然有可能失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明天会如期赴约,朱维农夫人的安排也太笨拙了一点;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相信她有能力让事情按照她的预期发展下去。尤妮斯张大嘴,好不容易地又打了个饱嗝。这个大厅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感到它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自己的身体朝一边歪去。她向前走了几步,也许是想与戴尔谈几句话。但她用的劲太大,她把最后剩下的力气都用来寻找附近一张空椅子;她滑过去落到椅子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黛西来到了戴尔这里,但她没有看塔哈米一眼,于是塔哈米悄没声地走开了。“上帝啊!”看见尤妮斯倒了下去,她大声叫道,“多么可爱的景象。不过,我可不想让他们派我送这家伙回家,当然事情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除非我马上离开。”她停了一下,似乎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不!她的那个希腊小朋友只要叫一辆出租车,仆人就可以把她抬进车里去。我可不愿意给古德大叔[9]当司机,但也不愿意为了避免这样做而马上回家。哈桑——他们俩是不是都很可爱?你难道不爱他们吗?”戴尔表示赞同——“他主动提出带我们去看那个大房间,这样的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我只看过一次,我很想再看一次。所以这里不会有什么受害者,不用把小汽车变成一辆红十字会救护车,开过那条恶魔般的狭窄街道去大都会酒店。上帝啊。”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带我们去看那个房间。他们想等到更多的人离开之后。我现在必须和你谈谈,省得待会儿又找不见你。我看见你刚才跑出去了,亲爱的。你不能再像个贱民那样行事了。过来坐在这里。我有两件事要对你说,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但都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把话说完。听好了。”他们在半小时前坐过的那张矮沙发上坐了下来。刚才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他不想喝威士忌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在烛光下,她手镯上的钻石在闪闪发光。
“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杰克·威尔考克斯就要遇到麻烦了。他一直不让你去他的办公室,这是最令人生疑的事。从你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正在发生一件奇怪的事。他的生意一直是笔糊涂账,现在更糟糕。我说的糊涂账,指的是愚蠢透顶,粗心大意。上帝啊,他竟然把那些白痴和恶棍当成了自己的心腹!你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被人知晓的小过失。你知道,这是不言而喻的,每个人都不得不设法谋生,在这里没有人会问这问那的。杰克实际上却在为自己公司的经营失当大做广告。他现在每做一事,整个国际区的所有小混混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果采取了保护措施,那是不成问题的,但这样的保护措施他显然是不可能有的。你只好听天由命了。”
戴尔一边听着黛西的话,一边神色不安地看着大厅的另一头。他看到哈蒂娅和塔哈米在那里相谈正欢,那谈话好似还十分私密。“你在说什么?”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盯着她,十分粗鲁地问道。
黛西误解了他的这句问话:“亲爱的,除了傻瓜,没有人会想到为了这件事去求救警察的。我爱杰克;我觉得他很可爱。但我确实觉得我有必要警告你。你不要参与他那些来钱容易的计划。那样的计划是注定要完蛋的。在这里有很多方法可以谋生,都是非常容易的,你犯不着去冒被人背后捅刀或遭人冷枪暗算的危险。”
戴尔仔细端详着她,不禁大笑起来。
“我知道我喝醉了。”她说,“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得出来,要是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会笑得更厉害。”戴尔焦躁不安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哈蒂娅和塔哈米。
黛西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起来:“哎,别把你的脖子折断了。他不会跟你的女朋友私奔的。”
戴尔迅速地把头转回来,面对着她,嘴巴微微张开,表示十分惊讶:“什么?”
她大笑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吃惊?我对你说过,这里的人消息灵通,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的。亲爱的,你以为我卧室放着一副蔡司望远镜是干什么用的?你不知道我有这玩意儿吧?我有这玩意儿,我今天还用了呢。从这个大厅的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段海岸线。但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她继续说。而此时的戴尔在竭力想象,他刚才在外面待着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被她看在眼里了——她看到他的什么东西了?他的脸不禁发热了。“我真想揍一下她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他想。她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你生我的气了,亲爱的,是不是?”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不怪你。我这样做是有些卑鄙,但现在我要给你一些非常有价值的忠告,以此来弥补我的那些过失。”她把语速放得更慢,以便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朱维农夫人,就是与你一起进入另一个房间的那个可怕的娇小女人,是个俄国特工。一个间谍,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的话。”她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眯起眼睛看着他,好像在估量这条消息在他身上发生的效果。
这个消息似乎让他有了更高的兴致。他咯咯地笑起来,拉着她的手,慢慢地抚弄着她的手指。她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至少,”她接着说,“我是从两个不同的渠道听到了这个消息的,这两个渠道我都没有理由去怀疑。当然,这是一种非常体面的谋生方式,我们在各地都有自己的代理人,而我敢说她甚至不是一个特别能干的特工。你现在该明白了。这就是我今晚要给你的两个小警告,我亲爱的年轻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一切随你的便。”她把手抽开,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我真不该告诉你,真的。上帝都知道,你是一个话多的人。但如果你把我的话说给别人听,我将否认我说过任何这样的话。”
“我敢打赌你肯定会否认的。”他说,“你也会否认马拉喀什订房间的事,对吗?”
黛西用拇指和食指夹住他的一个手指尖,使劲捏了捏,目光严厉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想你认为那事做得不道德吧?”
大厅里的人越来少了,很多人成群结队地离开了。阿卜杜勒马利克和哈桑兄弟俩分别站在大门的一边,向就要离开的客人们鞠躬微笑送别。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到十位,其中包括霍兰德夫妇,他们在那堆唱片中发现了一张摇摆舞老唱片,于是在舞池上跳起了吉特巴舞,整个舞池上就剩下这一对舞者了。两位阿拉伯绅士中的一位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跳舞,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好像他终于看到了他来这里想看到的东西。
塔哈米和哈蒂娅还在交谈。他们说到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最后塔哈米得出这样的结论:尤妮斯·古德可能会为他出钱购买那艘摩托艇。生活在丹吉尔底层的人自然完全清楚哈蒂娅是谁,但是生活在以下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一个是这样的世界:身穿别人扔掉的衣服,喝着五比塞塔一杯的白兰地,在他们光顾的咖啡馆里,顾客坐在垫子上吸大麻,玩朗达[10];另一个是这样的世界:不幸的人们连上面这些都无法得到。但是,这两个世界他都了解,他是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络人。这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地位,他觉得可以好好加以利用。这一切他都没有对哈蒂娅说过;而哈蒂娅在他的鼓动下则把所有重要的事实都讲了出来。没有哪个阿拉伯人会愚蠢到这样一个地步:竟然让另一个阿拉伯人知道,他们跟踪着同一个猎物——毕竟,任何一头猎物的鲜肉都是有限的。虽然塔哈米设定的最高数额暂时只是这艘摩托艇的最终价格,但他知道,哈蒂娅会把他得到的每一个比塞塔都视为她自己的合法财产。像大多数受过她这点训练的女孩一样,哈蒂娅考虑问题基本上只看交货和收款这两个方面;她不会想到,往往最大的一笔款项付给了那些同意袖手旁观的人。这并不是说,她不知道塔哈米在当前形势下所享有的特权。“你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吧?”她低声问道,口气里充满了焦虑。
“我们是朋友。而且不只是朋友。”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向她这样保证,“就像兄妹一样。还有,我们俩都是穆斯林。我怎么能出卖我的妹妹呢?”
她感到很满意。他继续说:“今晚你打算怎么干?”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得不这样的话,也就只能这样干了,今晚是最有可能干成的时候——在尤妮斯成了这样的情况下。哈蒂娅瞥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那个庞大的身体。
“叫辆出租车。”塔哈米接着说,“吩咐仆人们把她抬进去。把她送回家,安顿她上床睡觉。然后到韦达德糕点店外面来见我,我在通向花园的台阶底下的黑暗处。我会比你先到,所以你用不着等。”
“好的。”她同意了。她这样做什么也不会得到,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为了继续做库马里小姐,她必须回去,成为路西法酒吧后面那个粉红房间里的哈蒂娅。她看着他,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他看见了这种仇恨,笑了一下。这使她更有魅力了。
“小妹妹。”他喃喃地说,他的嘴唇离她的耳垂很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轻轻擦着耳垂。
她站了起来。除了尤妮斯和他们,大厅里没有别的人了。其他客人都出去了,有人带着他们穿过蓝色的庭院、茉莉花庭院和大理石亭子,来到一个巨大的、有点破败的舞厅。好几个头面人物曾在这里用餐。哈蒂娅太紧张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她没有受邀与其他人一起去那边。
“你叫个出租车吧。电话就在里面。”他指了指那个小图书馆,“我会照顾她的。”他走到门房,叫两个保安进来,让他们把尤妮斯抬到门口,把她放在一个壁龛旁边的垫子上,等出租车的到来。然后,他坐在出租车司机的边上,出租车一直开到布阿拉凯亚,他在那里下了车,隔着打开的窗户对哈蒂娅说了一句话之后,朝着福埃拉市场的方向去了,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那些欧洲客人没有被带回到欧洲厅。阿卜杜勒马利克和哈桑把他们直接带到临街的大门,优雅地向他们道别,然后走到高高的大门后面。大门立刻紧闭,门栓发出很大的响声。黛西想,这有点像被逐出伊甸园。她转过身来,对着霍兰德夫妇咧嘴一笑。
“我开车送你们去酒店好吗?”她主动地说。
他们说不用了,他们住的酒店就在附近,但黛西很不耐烦地反驳了他们。她知道她一定要把他们送回家,这样想着,她就发动了汽车。“快进来。”她说,“这里离阿卡西亚斯酒店至少有一英里[11]远呢。”
别的客人开车走了,他们互道了最后一声再见。
“这样一来,你就要专程送我们了。”理查德·霍兰德说。
“胡说什么呀!快上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要去接路易斯,差不多就在你们酒店附近。”
“嚯,那是什么?”霍兰德太太举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巴前。在街道的另一边,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隐约传来一阵尖尖的、刺耳的喵喵声。
“哦,上帝!那是一窝被遗弃的小猫。”黛西哼了一声,“摩尔人总是这样干。小猫一出生,他们就把它们包在包裹里,像扔垃圾一样扔到街上。”
“可怜的小东西!”霍兰德太太惊叫了一声。然后她穿过人行道朝猫叫的方向走去。
“回来!”她丈夫喊道,“你想去哪儿?”
她迟疑了一下。黛西上了车,手握住了方向盘。
“亲爱的,我们恐怕无能为力了。”她对霍兰德太太说。
“快回来吧!”霍兰德先生喊道。霍兰德太太很不情愿地回来了,上了车。当她坐到他旁边的后座上时,他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我不知道。我想我们可以带它们到某个地方去,给它们一点牛奶喝。”汽车开动了,沿着墙边走了一会儿,然后穿过一个长满桉树的公园。
戴尔坐在黛西的边上。谢天谢地,终于离开了贝达奥维宫殿,他感到无比的轻松愉快。他一直怀着超然物外的心情听着刚才这一幕,好像在收听一个广播节目。他现在期待着听到霍兰德的指责——他或许会指责霍兰德太太不切实际。他听到霍兰德先生说的却是:“你为什么想要养活它们?无论如何,它们迟早要死的。”
戴尔把头侧向一边,对着经过的树木大声喊道:“你也一样,霍兰德。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吃饭的,对吗?”
没有人搭腔。坐在后座的霍兰德夫妇迎着潮湿的海风,正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