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尤妮斯勇敢地打开了话匣子,问了戴尔和朱维农夫人不少问题,还替他们作答。毫无疑问,戴尔和朱维农夫人当然不会这样回答的,但是他们俩既困惑不解又无动于衷,只是不断说着“啊,是的”“啊,没错”这类的话加以应付,任由尤妮斯为戴尔解释朱维农夫人是怎么想的,又为朱维农夫人解释戴尔是怎么想的。戴尔感到很无聊,又有点醉意,对朱维农夫人貌似专注的神情感到一丝吃惊。而朱维农夫人拼命地想引起他的注意,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样做才好。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冰冷的小图书室里的气氛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戴尔坐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身体,扭头看看身后门那边的大厅里的动静。他希望看到哈蒂娅。有人在放一张忧伤的埃及唱片。空气里弥漫着男中音的呻吟声。
“你去过开罗吗?”朱维农夫人突然问道。
“没有。”这样的回答显得太简短,但是他没有**来多说一句话。
“你对中东也很感——感——感兴趣吗?”
“朱维农夫人常在君士坦丁堡、巴格达、大马士革以及其他迷人的城市生活。”
“不是巴格达。”朱维农夫人脸色严肃地纠正道,“是布卡拉[7]。”
“那个地方一定很有趣。”戴尔说。
那张哀伤的埃及唱片放到一半,被换成了一首法国音乐厅歌曲。不一会儿,传来一声打翻枝形蜡台的巨响,紧接着是几声惊慌失措的喊叫。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戴尔觉得即使是等上整整一个晚上,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了——他猛地站起身,拔腿冲向门口。朱维农夫人抓着他的袖子紧跟其后。她决定大胆行事。如果这个年轻人真如尤妮斯·古德所说的那样手头紧张,那他就很可能会接受宴会邀请,所以,她不失时机地向他发出邀请,她明天要设宴请他。“那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尤妮斯匆忙地说,“我想你们能相互给予的东西有很多。戴尔先生在领事馆工作多年,你们可能会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他甚至不屑纠正她的说法:她做得太过分了,他想。这时他看到哈蒂娅正在与贝达奥维兄弟中的一人跳舞。他立刻转过脸,对着朱维农夫人,拒绝了她的盛情邀请。但是他拒绝得不够快。
“明天两点钟。在帝国酒店。你该知道在哪里。那里的菜做得相——相当好。我会订好最后面的一张桌子,就在吧台附近。我会很开心的。在这里我们无法说话。”就这样定了。他很快从朱维农夫人身边走开,走到放酒杯的桌子边,又拿起一杯。
“你把事情搞砸了。”尤妮斯·古德轻声说道。
朱维农夫人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他不会来?”
“我要是他,就不会去。你的行为……”说到这里,她看到哈蒂娅正在与哈桑·贝达奥维跳着伦巴,便住了口;这两个人使劲扭动着身体,愚蠢地相互微笑着。“这个小白痴。”她想。这个场面让她想起了路西法酒吧。“她一定在与他说阿拉伯语。”她心神不定地走到舞池边,正好听到哈蒂娅对哈桑大声说:“噢,是的!”——不知哈桑给她说了什么事。
戴尔这次不请自来,径直坐到黛西身边。大厅显得宽敞无边,且越来越黑。他感觉自己醉意正浓。他斜躺在矮沙发上,两腿直挺挺地伸开在前面,头后仰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又高又暗的白色天花板。理查德·霍兰德坐在黛西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正侃侃而谈,而他的妻子坐在地上,头枕着他的膝盖依偎在他身旁。那个戴头巾的英国老妇人坐在矮沙发的那一头,吸着一支香烟,那烟嘴又长又细。
尤妮斯·古德走到他们这边来了,身后跟着朱维农夫人。她站在霍兰德的椅子后面,喝着手里的一杯杜松子酒。她看着他的后脑勺,轻声地,但带着明确无误的挑衅口气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觉得你说的全是胡扯。”
霍兰德扭过身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醉醺醺的样子,他就没有搭理她,继续说自己的。朱维农夫人马上在尤妮斯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让她赶紧离开这里。她们俩朝门口走去。阿卜杜勒马利克正站在门口,白袍在微风中飞舞。
“与古德小姐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女人是谁?”那个英国女士问,“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没有人回答她。“你们都不认识她吗?”她继续问,好像非常焦躁不安的样子。
“我认识。”黛西终于答道。她迟疑了一下,接着用略带神秘的口气说:“我知道她是谁。”
朱维农夫人已经迅速离开了,而尤妮斯却回来了。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尽可能地放在离理查德·霍兰德最近的地方,然后把屁股一下子重重地砸在这椅子上。
戴尔时不时地闭起眼睛,突然一下子睁开,因为他感觉到他身下的地板在往前滑动。看着天花板上无数的影子,他并不感觉他醉得有多厉害。但是要让眼睛长时间睁着,倒成了一件难事。他听到周围有人在争论着什么。他们似乎情绪激动,说的话却空洞无物。他们就在他旁边大声嚷嚷,但好像又远在天边。这时他紧盯着一个巨大的影子,这个影子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更黑的那一头。他突然感到,他这是坐在死人中间——或者说,坐在很多年前的一部电影里的人物中间。他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但那声音是很多年前发出的。他绝不能让自己犯傻,去相信他能与他们交谈。即使他开口讲话,也没有人会听他。他把杯子搁在腿上,感到了杯子边沿的阵阵凉意。杯子弄湿了他的裤子。他抽搐了一下,站起身,喝了一大口酒。这时要是他能对哪个人说一句“我们离开这里吧”就好了。但是他们好像都坐在另一个世界里似的,十分起劲地谈论着空话,有的表示赞同,有的表示反对,人人听着自己的想法变成了声音,感到欣喜不已。酒精就像一片不断增厚的窗帘,遮挡了他的思想,将它与这个大厅的其他东西隔离开来。他的思想甚至与他自己的身体都隔离开来了,就像他周围的一张张脸,一支支蜡烛,还有那舞曲,都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与他不相干了。“真该死!”他突然大喊一声。一旁的黛西正入迷地听理查德·霍兰德高谈阔论,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抓住戴尔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戴尔不使劲是抽不回来的。他也不管,就让黛西握着这只手;这样的身体接触使得他能集中一点心思来听他们的对话。
“噢不!”霍兰德说,“人类绝没有一心一意想毁灭自己的意图。那是胡说。人类一心一意想成为别的物种,这种物种最终必将毁灭自己,就这么回事。”
一个男人从花园里穿过大门进来,直接穿过大厅,到了阿卜杜勒马利克站着与好几个客人谈话的地方。戴尔开始对他没有足够的注意,所以没有看清他的脸。那个人走过大厅中央的时候,几片烛光照在他的身上。戴尔觉得这个人很面熟。
“给我喝口酒。”霍兰德说。他朝下伸过手去,从他妻子手里拿过酒杯。“这个世界本没有问题,只是人类自以为是一个理性的物种,实际上他是一个道德物种。而道德必须以宗教为基础,而不是以理性为基础。否则,道德就只是逢场作戏。”
英国老妇人又点起一支烟,将火柴扔到地上,她已经在地上弹了好大一堆烟灰了。“说得很不错,”她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气,“不过现在宗教与理性并不是相互排斥的。我们不是生活在黑暗时代。”
霍兰德傲慢地笑了起来:“我很抱歉。但是今天,在世界的大多数地方,一个人宣称信奉某一个宗教,那纯粹是一个政治问题,实际上与信仰毫无关系。但是,我们对此毫无办法。你无法选择非理性。人类现在变得很理性了,而理性的人类迷失了方向。”
“我想,”英国老妇人酸溜溜地说,“你接下去会不会说,我们再也不能在善恶之间做出选择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你接下去的高论了。”
“上帝啊,这个人真虚伪。”黛西想。她越听越觉得无聊和烦躁,于是开始玩弄起戴尔的手指。戴尔对自己说:“我不要听这家伙胡扯了。”他从来不相信讨论抽象的问题会有什么结果,只能是越讨论越让人糊涂,于是就讨论个没完。但他还是继续听下去,或许是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他觉得霍兰德是在变着花样谈论他。
“噢,那个问题啊!”霍兰德说,假装出一副极有耐心的口气,“善与恶,就像一张纸上画的黑与白。要区分黑白,至少要有一丝亮光,否则你连这张纸都看不清。这就是现在的状况。现在太黑了,根本无法区分善恶。”他偷笑了一声,“不要给我讲黑暗时代。现在没有人能分清楚黑与白的分界线。我们知道黑与白就在那里,就是这样。”
“我得说,我很高兴听到我们至少还知道那个,”英国女人气呼呼地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彻底没有希望了呢。”她嘲讽地笑了起来。
霍兰德打了个哈欠:“噢,它会自生自灭的,就这么回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最好还是离开这里。但是有些人到后来才离开,他们就会拿起非理性的武器,这个世界就会重新快乐起来。”
黛西仔细看着戴尔的手掌,但是光线太暗了。她放下他的手,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准备起身要走。“到头来,这些话听上去都没有什么希望。”她微笑着说。
“是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说,摆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他成了文明病的诊断师,他自得其乐担当着这个角色。他总是给出消极的诊断结果。如果有人愿意听,他可以饶有兴致地讲上一个晚上。
“失陪。我还得去拿一杯酒。”戴尔说,猛地站起身。他朝前走了几步,微微转过头来,朝黛西笑笑,以示礼貌。这时他看到霍兰德夫人从地板上那个不太舒服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坐到了矮沙发上,就在戴尔刚刚空出的那个座位上。戴尔继续往前走,走出了门,站在阳台上,迎着潮湿的夜风。好像没有理由不沿着宽阔的台阶往下走,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下去,沿着一条漆黑的小道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为止。墙边有一条长凳,他静静地坐在长凳上,两眼盯着前面不远处随风摇曳的树枝和藤条的剪影。没有音乐,没有人声,甚至也听不见喷泉声。但是这里有别的更真切的声音:植物的叶子在相互摩擦;发硬的茎和豆荚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不已,沙沙作响;在不远处的一棵扇叶树头榈的高处,一个巨大的扇形树枝发出干巴巴的拍打声(树枝来回摇晃着,天上的星星时隐时现),就像一扇老旧的屏风门猛地一下关上了。很难相信,一棵风中的树竟然能发出这般硬邦邦的声音,隐约如机械噪音。
他安安静静地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听得周围大自然在发出各种响声。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非常欢迎这些正在冲刷着他身体的声音,他让这些声音冲刷掉过去两个小时里一直充斥着他内心的痛苦的无用感。寒风绕着墙角的灌木丛打起转来;他双手抱住自己,还是坐着不动。很快,他就不得不起身,回到光亮中去,走上台阶,回到那个大厅,在那里,虽然每个人的动作彬彬有礼,但让人看得更为清楚的是那些人造成的一片混乱。现在他静静地坐在寒风中。“我来了。”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但是,这一次,那旋律如此熟悉,其意义变得**然无存;这个旋律已经隐隐约约地被它底下的那个新和声的鬼影改变了,那个鬼影几乎无法被觉察,但是,只因为它的存在,暗示了他将要走的道路的方向,这个方向使得他没有说出的这句话成了毫无意义的重复。他可能在一直对自己说:“我来了,事情将会发生。”未来可能会发生变化,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想法触动了他,让他的身体动了起来:他松开了双手,不再紧紧抱着自己,慢慢地点上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