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鲜肉与玫瑰(1 / 1)

第十章

周日晚上在贝达奥维宫殿举办的那场派对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来自摩洛哥各个欧洲殖民区的各色人等都可以放心来参加这场派对,而不用担心会有丢尽脸面的风险。或许是因为主人是穆斯林,客人之间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不分你我、一团和气的氛围,他们非常欢迎这种氛围,虽然不知它从何而来。法国部长夫人可以与来自美国最底层的女游客促膝谈天,而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但是,这当然并不意味着,当第二天这位美国女游客在街上碰到达古尔夫人,不知分寸地上前去打招呼的时候,这位部长夫人还会认得她。话虽然这么说,只要这派对还未结束——一般会持续到晚上九点——这里的气氛始终是十分融洽、令人愉悦的。受邀参加派对的穆斯林没有几个,但你总是能看见阿拉伯世界的三四个头面人物屈尊到场:或许有摩洛哥西班牙区的民族主义党的领导人,来自卡萨布兰卡的《阿拉伯日报》的总编,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富有的制造商,或者是得土安的哈里发[1]的顾问。事实上,这样的聚会就是为了招待这几个尊贵的穆斯林贵宾而举办的,对他们来说,欧洲人不可捉摸的行为总是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奇观。当然,大多数欧洲人认为,这个派对邀请阿拉伯人士参加,是为了增加地域色彩,于是对贝达奥维兄弟能够明智地挑选了这几位能与他们这些外国人打成一片的阿拉伯人大加赞赏。同样是这些欧洲人,他们以能与贝达奥维兄弟保持如此亲密的关系而扬扬自得,殊不知这兄弟俩业已成家,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而那样私密的家里,欧洲人是从未踏足的。要是有人问起兄弟俩家庭私生活的事,他们也不会有所隐瞒,但是没有人想过要问他们这方面的问题。于是,这些人想当然地认为,贝达奥维兄弟还是惬意的单身汉,喜欢与他们欧洲人混在一起。

那天早上,塔哈米又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散步——他宿醉之后或感到家庭生活过于烦闷的时候,常来这里散步。不承想,他竟然碰到了非常难得的好运。他信步走到内港的那道防洪堤上,只见渔民们在那里卸货,看他们抖松被海盐渍得硬邦邦的黑色大渔网。一艘老式的小摩托艇靠近了码头。塔哈米依稀看到小艇上的一个男人向岸上的一个小男孩扔来一根绳子。这个船夫缠着特本头巾,一看就是吉拉利教会[2]成员,他爬上码头的台阶,简短地与塔哈米打了一声招呼。塔哈米回应了一声,问他是不是捕鱼去了。那个人这次更为仔细地打量着塔哈米,好像要好好看看如此漫不经心地与他说话的这个人是谁。然后他面露愁容地苦笑了一下,说他从未用这艘小艇捕过鱼,他希望,直到它报废,也不要让它派上这个用场。塔哈米大笑起来,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艘小艇跑得足够快,是走私的极好工具。他沿着码头走过去,朝下面停着的那艘摩托艇看去。这艘小艇很旧,一定有四十多个年头了。小艇的座位是长条式的,上面盖着的帆布垫子已经破败不堪。小艇中央安装着一个双气缸的费伊鲍文公司[3]制造的引擎。那船主看他如此仔细地观察着,想他必定很有兴趣,于是探问他是否有意买下它。“不。”塔哈米带着不屑的神情答道,但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摩托艇。船主说,他其实也舍不得卖掉,只是因为在阿泽摩尔[4]的家中的父亲病了,他要回家照顾,急需用钱,只得忍痛割爱。塔哈米听着,表面上仍不急不躁,等着船主报出一个数字来。他不想第一个出价,因为这样就会出卖自己的心思。过了一会儿,他将吸剩的香烟丢到河里,做出起身离开的样子。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数字:一万比塞塔。“我想这船最多值五千比塞塔。”他回应道,转身就要走。“五千!”船主喊道,十分气愤的样子。“你看看这船。”塔哈米往下指着摩托艇说,“谁愿多出一分钱?”他开始慢慢地走开了,顺脚将脚下的混凝土碎片踢下河去。船主追着他的背影喊道:“八千!”塔哈米转过身来,微笑了一下,说,他自己真的没有多少兴趣,但是如果船主真的想卖,那就应该出一个合理的价格,他可以将这个价格说给朋友听,看看他们能不能帮着找到买主。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争了一会儿,塔哈米最终与船主敲定了六千比塞塔这个价位。他对这个价位感到满意,因为,虽然这艘摩托艇不是他孜孜以求的那种漂亮的快艇,但是至少也算是一艘实实在在的船了,得来如此容易,而且不用为进口证照的事情而烦心,也不必过多动用他所继承的遗产。他想过这样一个办法:请那个美国人——塔哈米对他很有好感,他对塔哈米也有某种同情——以其名义买下这艘摩托艇。但这里面有一个登记证的问题。塔哈米觉得他对那个美国人还不是十分了解,那个想法毫无疑问是十分愚蠢的: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完全依靠那个美国人的信誉来证明那艘小艇的主人到底是谁。至于价格,即使是六千比塞塔也不足挂齿,他很有信心,还可以把它压到五千。甚至还有一个隐约的可能,虽然他真的吃不准:他可以从阿卜杜勒马利克那里借到这笔钱。不管怎么样,他不多的财产之中,还有一座两个房间的小房子,位于马尔山谷底,虽然没有水电,但是如果想快速出手,卖个五千比塞塔也是不成问题的。

傍晚时分的天气真是好极了:从大西洋刮来一阵大风将云都吹跑了,空气十分清新,天空显得深邃而清亮。戴尔在酒店门口等候的时候,看到一条长长的柏柏尔人的队伍,他们从山里过来,骑着毛驴走在大街上,正往市场赶。柏柏尔男人一脸棕色,显然是饱经日晒的缘故,柏柏尔女人的皮肤却白得让人吃惊,又圆又红的脸蛋特别引人注目。他平心静气地看着这些人蹒跚而行,没有意识到这些人走得实在是慢,直到他看到这支队伍的尾部跟着一辆很大的美国敞篷汽车,听到司机死命按着喇叭的时候才有所感觉。“有什么急的?”他想。不大的波浪悄悄地拍打着海滩;太阳在城市后面落了下去,小山的颜色也慢慢改变了;几个阿拉伯人在人行道上走着,故意走在随风摇曳的棕榈树枝底下。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辰,大自然的节奏非常悠闲;在这个天地和谐合奏的时刻,你不断地按着汽车喇叭,又有什么意思呢?骑在毛驴上的柏柏尔人好像也没有听到这喇叭声似的。他们气定神闲地走着,小毛驴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边走一边点着头。当最后一头毛驴走到戴尔面前时,汽车猛地转向路边,停了下来。原来是德·瓦尔韦德伯爵夫人。“戴尔先生!”她大喊一声。他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早就该到这里了,亲爱的。我在这些人后面慢吞吞地开了十分钟。在这里千万不能买车。在这里开车是最让人抓狂的,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上帝啊!”

“我想是的。”他说。他走到汽车的另一边,登上车,坐在了她的旁边。

他们的汽车加大速度,开过了现代化的城区,开过了白色混凝土外墙十分耀眼的新公寓楼,开过了没有建房的几片空地——现在到处是用破败的招牌、包装箱、芦苇格子以及旧毛毯搭成的简易屋,开过了新的电影宫和夜总会——霓虹灯闪烁不定,一会儿极亮,一会儿极暗,让人感到恶心。他们绕过了新市场,今晚这里弥漫着鲜肉和玫瑰的气息。南边是一片沙质荒地和绿油油的丘陵树丛。路旁的松柏树被长年的大风吹弯了。“这个星期天的路堵得真是太厉害。太可怕了。”黛西说,眼睛仍看着前方。戴尔听了不禁失笑。他想起了纽约城外大道上堵车长达几英里的画面。“您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堵车场面。”他说。但是他的思绪不在他说的这句话上,也不在车子刚刚经过的那些别墅的美丽花园和围墙上。虽然他不习惯于分析自己的思想状况,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分析工具,但是不知怎的,最近他感觉到,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要求——必须让自己的思绪集中于自己身上,就好像在他存在的某一个不可触及的地方受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刺激。他没有深思熟虑的想法,也没有做过白日梦,他甚至没有刨根问底地对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我在这里干什么?”或者,“我想要什么?”与此同时,他又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走到了新的人生阶段的边缘,这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地方,一个他必须穿越的地方。最近他总是一个人枯坐房间,对自己说,我到这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限于此。他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着这句话:“我到这里了。”从这句话里其实推导不出什么结论,他这样自言自语,好像与他内心某处的一种麻木感有关。他不为自己的麻木所动,他甚至觉得他对自己都感到极其陌生,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内心在发生什么,他才不会去管呢。与此同时,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与他毫不相干;就当它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对什么都很冷漠——冷漠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深深影响他的,却是麻木。

他们的车子拐进了一条更窄更弯曲的街巷。街的左边是一道白色高墙,至少有二十英尺高,没有一扇窗户,沿街而建,一眼望不到头。“就是这里。”黛西指着这墙说。“这就是那宫殿?”戴尔说,有点失望。“贝达奥维宫殿。”黛西说。她听出了戴尔语气里的沮丧感。“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宫殿。”她补充了一句。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让他自己去发现那座有点破败的宫殿里面依然富丽堂皇的气派。“看上去是这样。”他很有感触地说,“你怎么进去?”

“大门还在前面。”黛西答道。接着她直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以前的生活错过了很多东西,对吗?”听了这话,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在怜悯他,因为他以前没有社交生活。他的自尊一下子受到了伤害。“我并不这么看。”他很快答道。然后他带着某种火气,高声问道:“错过了什么?您是什么意思?”

她把车停在马路边上,已经有很多车停在前面了。她一边拔出车钥匙,放进小包里,一边说:“比如友谊和爱情之类的东西。我曾在美国住过很长时间。你要知道,我母亲是波士顿人,所以我有美国血统。我知道那里的情况。噢,上帝,知道得太清楚了。”

他们下了车。“我猜想,美国的友谊不比任何其他地方少。”他说。他很恼火,但他又希望他的话里不要带着这种情绪。“爱情也一样。”

“爱情!”她带着嘲讽的口气大声说。

一个上了年纪的阿拉伯人摇摇晃晃地打开了铁栅栏大门。他们走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面早有几个蓄着胡子的人伸腿躺在墙边一长条的垫子上。这些人见黛西进来,神情严肃地向她打了招呼,但身子仍一动不动。一个阿拉伯老人打开了一扇门。他们走进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大花园,戴尔可以完全看清的东西,一是墨黑的松柏树,高高的树顶直刺夜空;二是那几座洁白的大理石喷泉,正喷着水,发出并不均匀的水声。他们默默地走在碎石路上,满鼻子都是又甜又酸的花香。前面传来了淡淡的音乐声。“我猜想他们在跟着留声机的音乐节拍跳舞呢。”黛西说,“请走这边。”她带着他往右边走去,走到一段宽阔的大理石楼梯前。“到了晚上,他们就在欧洲厅招待宾客。以欧洲的方式来招待。当然,他们自己是不会碰白酒的。”在探戈音乐声中,可以听到嘈杂的说话声。他们爬到了楼梯顶部,这时一个面色严肃、身穿白色丝袍的男人走上前来迎接他们。

“亲爱的阿卜杜勒马利克!”黛西十分开心地喊道,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多么可爱的派对!这位是从纽约来的戴尔先生。”阿卜杜勒马利克热情地握了握戴尔的手。“侯爵夫人带着你光临寒舍,非常欢迎。”他说。黛西已经与其他朋友打了招呼;贝达奥维先生仍然抓着戴尔的手,将他拉到附近一个角落,把自己的兄弟哈桑介绍给他认识。哈桑个子高大,有着巧克力肤色,身上也是一袭白袍。他们在一起谈了一会儿美国的事。一个仆人向戴尔递来一杯威士忌苏打水。这时有新客到来,兄弟俩赶紧上前迎过去,戴尔趁机环顾四周。这个大厅很大,让人感到舒服。光线很暗,只有地板上各处放着的枝状大蜡台烛光闪烁。这个大厅的形状不是很规则,在他目力不及的一个角落里,音乐响起,有人在翩翩起舞。附近的墙边上摆着一溜的宽大矮沙发,上面坐着的尽是些女士,他觉得她们看上去都四十有余,有几位女士一定超过了七十岁。除了贝达奥维兄弟俩,他还看到两个阿拉伯人。一个站在开着的窗户边与黛西聊天,另一个与一个法国胖男人在角落开着玩笑。这里尽管有他相当喜欢的贝达奥维兄弟,他还是感到透不过气来,感觉自己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他很后悔来了这里。

戴尔正要朝音乐声的方向走去,想去看看哪些人在跳舞,这时哈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位是沃斯夫人。”他说。“你会说法语吗?”哈桑介绍给他认识的这位黑眼睛女人微笑着问道。

“不会。”戴尔答道。他有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要紧。”她说,“我会一点英语。”“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戴尔说着向她递去一支烟。他有一个感觉,以前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是谁了,也想不起当时说了什么事。他们拿着酒杯站在原地,说了一会儿话。他的脑子里老想着他好像知道她的一些事,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他不想整个晚上都被她缠着,但是他现在没有脱身之法。她告诉他,她正在为丈夫守丧;她看上去脸色哀愁,他对她表示了同情。突然,他看到了尤妮斯·古德红彤彤的脸闪现在门口。“你好!”她对哈桑·贝达奥维说。站在她身后的是哈蒂娅,看上去确实一脸的机灵。“你好!”哈蒂娅说话的腔调与尤妮斯一模一样。跟着她们进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个子娇小,脸色阴沉,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怎么理睬,只顾自己仔细观察客人,一个一个地观察,好像要把每一个客人的特点和地位迅速清点清楚似的。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好像没有一个人认识她,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她。戴尔看到哈蒂娅实在太惊讶了,以至于无法继续与沃斯夫人说话。他站在那里盯着哈蒂娅。尤妮斯·古德拉着哈蒂娅的手,语速飞快地与哈桑说着话。

“你可能会有兴趣知道,鲁普雷希特王储[5]是我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在卡尔斯巴德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我想他认识你父亲。”她越说越快,哈桑的脸上越来越显出茫然的表情。他边听边往后退,不时穿插地说:“是,是。”但是她拉着哈蒂娅的手步步向前,一直将哈桑逼到墙边,这时戴尔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意识到沃斯夫人还在他的身边,他不禁感到有些尴尬。

“——我希望,等我从马拉喀什回来,你能到我家来做客。”他听到她说。

“谢谢,我非常乐意。”就在这一刻,他想起来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的名字了。那个被取消的酒店订单——最早就是沃斯夫人订的,他准备要把预订人改成黛西小姐。

“你知道马拉喀什吗?”她问。他说不知道。“啊,你一定要去。冬天那里最美丽。你要知道,你一定要在马穆尼亚订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必须看得到高山、雪景,还看得见花园的一个露台。我很想明天就去,可是马穆尼亚的房间现在已经订完了,我只好预定这个月二十号的房间了。”

戴尔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心里稍稍一惊。

“你打算在二十号那天去马拉喀什入住马穆尼亚酒店吗?”他问。看到她脸上迷惑不解的神色,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酒杯。“你快喝完了。”他说,“让我给你倒一杯。”她显得非常高兴。他起身走开了,两只手各拿着一只空杯。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终于明白黛西要他帮的忙是怎么回事了,黛西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了。沃斯夫人本来会收到一则简单的通知:威尔考克斯旅行社的失误导致了一个最令人遗憾的误解,她的酒店订单被取消了。新的预订人将是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而她并没有将沃斯夫人赶走。想到他差不多就要帮成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的忙,他突然对她感到怒气冲天。“这婊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个小发现令他非常不快,不仅如此,这件事还延展开来,造成他对整个大厅和其中的每一个人感到不快。

他经过那一排矮沙发的时候,从眼角的余光发现黛西就坐在那里,正与一个戴着眼镜、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和一个长着一头蓬乱红发的小姑娘说着话。在他取完饮料回来的路上,黛西看到了他,向他喊道:“戴尔先生!你先把饮料送过去,然后你到我这里来。”他把玻璃杯高高举起,露齿一笑。“等一会儿。”他说。他心里在想,沃斯夫人会不会做出像黛西那样绝的事来呢?他觉得她不会的。她看上去如此孤苦无助,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黛西才会看中她,敢对她下手。

回到沃斯夫人身边,看着她喝着他刚为她取来的饮料,他问道:“你认识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吗?”

沃斯夫人一下子显得很有精神起来:“啊,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喜欢的女人!这么有活力!心地这么善良。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街上捡了几只可怜的小狗——真是瘦得皮包骨头——带回家精心照料。这个世界都是她施以慈善的对象。”

戴尔突然笑了一声,这笑声听上去肯定有嘲讽的意味,因为沃斯夫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难道认为善良是毫无意义的吗?”

“当然很有意义。很重要。”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变得豁达了,甚至有点鲁莽;他觉得坐在黛西旁边,说些让她担心的消息,那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从她坐着的地方是看不到他在与谁说话的,他想等会儿告诉她,看看她脸上会有什么反应。一位瑞士绅士走了过来,开始用法语与沃斯夫人聊起了天。戴尔趁机溜走了,很快喝完了杯中的酒,又喝了一杯,然后走到黛西坐着的那排矮沙发那边。

“你的两位同胞。”黛西说。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戴尔挤了进去,坐到她的旁边。“戴尔先生。霍兰德太太,理查德·霍兰德先生。”这对夫妇对戴尔点头致意,那表情与其说是冷冰冰的,还不如说是缺乏自信。

“我们刚才在谈论纽约。”黛西说,“霍兰德夫妇来自纽约,他们说他们在这里过得与在纽约时一样自在。我对他们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丹吉尔比纽约更像纽约。你不觉得吗?”

戴尔认真地看了黛西一眼,又看看霍兰德太太。霍兰德太太的目光正好与戴尔的目光正面相遇,猛地一惊,赶紧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霍兰德先生盯着戴尔,神情极为严肃——戴尔觉得他就像一个马上要对病人发布诊断结果的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戴尔说,“丹吉尔像纽约?怎么会呢?”

“在精神上像。”霍兰德先生说,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当然不是在外表上。你是从纽约来的?我记得德·瓦尔韦德夫人说过你从纽约来。”戴尔点点头。“那么你一定能看出这两个城市有多么相似。人人都知道赚钱,人人都不诚实。纽约有华尔街,这里有证券交易所。不像其他地方的交易所,这里的交易所是城市的灵魂,是这个城市存在的理由。纽约有精明的金融家,这里有货币兑换商。纽约有敲诈勒索的,这里有走私的。每一个人都在等着吸别人的血。这个比喻不算牵强附会吧?”

“我不知道。”戴尔说。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同意霍兰德先生的观点,但是不一会儿,霍兰德先生的主要论点就从他脑子里悄悄溜走了,他不知道霍兰德先生在说什么了。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留声机在播放《伊内兹妈妈》。“我猜想,这里有很多不可信任的人。”他说。

“不可信任!”霍兰德先生高声说道,“这里简直就是腐败的样本!”

“不过,亲爱的,”黛西打断了霍兰德先生的话,“丹吉尔只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碰巧成立了自己的政府。你应该很清楚,所有的政府都是靠腐败维持的。我不在乎什么体制——极权主义也好,民主政府也好——其实都是一回事。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你自然少不了与政府打交道。上帝都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所以,你总是会关注到腐败问题。就这么简单。”

戴尔转过脸去看着她:“我刚才在那边与沃斯夫人聊天来着。”黛西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弄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她大笑了一声:“我就是我这样的人,你就是你那样的人,我想我们暂且就不谈这个话题了吧。告诉我,霍兰德夫人,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读过马德拉斯[6]的译本。”霍兰德夫人答道,依然低头看着下面。

“全部看完了吗?”

“没有全看完,但是大部分都看了。”

“你喜欢这本书吗?”

“我非常喜欢。但是真正酷爱这本书的人是迪克。我觉得这本书有点直接,后来我认为他们的文化没有微妙之处。”

戴尔喝完了酒,又想着到那个舞会去看看。他静静地坐着,希望他们在谈话中能为他提供一个合适时机,好让他体面地走开。黛西正在对霍兰德先生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千零一夜》中的每一个夜晚都结束得不合逻辑吗?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不合逻辑?”霍兰德先生说,“我不这么认为。”

“噢,我亲爱的,真的。那上面不是这样写的吗,在每一个长夜将近时,‘舍赫拉查德看到黎明已至,便小心谨慎地不再说话。’”

“是的。”

“接着不是这样写的吗,‘国王和舍赫拉查德来到**,相互枕着手臂睡到早晨。’”

“是的。”

“那时间不是太短了吗?尤其是对阿拉伯人来说?”

霍兰德太太斜着眼瞟了黛西一下,然后又低头看自己的脚。

“我觉得你误解了时间顺序。”霍兰德先生说。他坐直了身子,突然一阵**,好像准备辩论一场。戴尔很快站起了身。戴尔心里认定不喜欢这个人,猜想这个人一定以为大家都很喜欢他,都很有兴趣听他高谈阔论。另外,戴尔也有一丝失望,因为面对他的挑战,黛西竟然如此不动声色,满不在乎。“她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他想。对抗她,指责她,那是毫无趣味的一件事。或者她根本没有弄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他走到放着音乐的留声机旁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了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愿意接受。她的回答或许只是意味着她承认自己的秘密被他发现了,但她毫不在乎。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耻。不知为什么,了解了这一点,特别令他沮丧,将他拉回到他刚从船上下来时的那种绝望情绪中,以前的那种神不守舍的紧张不安感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这里有好几对男女在跳舞,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其实他们是谈话多、跳舞少。戴尔看着一个胖乎乎的法国男人前后摇晃着脚步,正努力引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英国女人的舞步。这个女人戴着头巾,喝得有点多了。这时阿卜杜勒马利克·贝达奥维带着一个高个儿葡萄牙女孩向戴尔走来。这女孩瘦得像一具尸体,一只眼睛有点歪斜。看得出来,她非常想跳舞。她欣然接受他的邀请。虽然在跳舞过程中,她始终将自己的胯部贴着戴尔的胯部,但是她的上身一直向后仰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边跳,一边对戴尔说着大厅那边那些人的闲话。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得很大,牙龈一览无余。“天哪,我得离开这里。”他想。但是他们继续跳着,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在跳完一支桑巴舞的时候,女孩十分夸张地喘起了气,于是戴尔问她:“累了吗?”“不,不!”她大声说,“你跳得真棒。”

大厅的蜡烛陆续熄灭了。这里变得有点冷,大门开着,一阵潮湿的风从花园里吹来。现在,参加派对的所有客人都到了,还没有人想到要回家。可以这样说,这个派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只是有点死气沉沉,使人很难觉得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聚会。事后回想起来,你也许可以说这个聚会确实发生过,但是眼下,在这个聚会尚未结束之时,这话倒显得有些不真实。

葡萄牙女孩正对戴尔说着埃斯托利尔,说即使在蒙特卡洛的鼎盛时期,也比不上埃斯托利尔的魅力无限。要不是当时有人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拉着他,他可能会说出粗鲁无礼的话来。于是他马上放开女孩的手,转过头去,看到尤妮斯·古德在他眼前。这时的尤妮斯已经喝了很多马丁尼酒。她向皱起眉头的葡萄牙女孩很有礼貌地斜睨了一眼。“我想你要失去这位舞伴了。”她说,一只手扶着墙,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要跟我去另外一个房间。”

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戴尔会告诉尤妮斯,她认错人了。但是眼下看来,坐下来喝一杯酒,即使是与尤妮斯这样的人一起坐,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虽然跟着尤妮斯去,同与葡萄牙女孩跳舞一样无趣,但是与尤妮斯一起坐坐,不会那么紧张。于是他就以这个勉强的理由向葡萄牙女孩告辞,跟着尤妮斯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图书室,这里满墙都是书,一直堆到天花板:灰暗的百科全书、工具书和英语小说。在一个火已经熄灭的壁炉边上摆放着三把直背椅子,其中一把上坐着朱维农夫人,只见她直直盯着眼前冷却的炉灰。听到他们走了进来,她也并不转过头来迎接他们。

“我们来了。”尤妮斯高兴地说。在她介绍戴尔与朱维农夫人认识之后,戴尔坐在了她们两人中间的那把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