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门关上了。戴尔环视着整个房间。他站起来,研究了一会儿地图,然后在等待室里找了找杂志,但一本也没有找到。他走回来,又坐在写字桌旁。一种强烈的不耐烦,使得他没有了任何的孤独感,他一心只想走出这个房间。“这样不行。”他机械地对自己说。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他这是孤身一人坐在这房间里,因为他不相信他会在这里上班。他不能想象自己日复一日地坐在这个不透风的小盒子里,假装做着并不存在的生意。在纽约的时候,他想象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完全忘记了。他问自己:假如他事先知道未来的日子将会是怎么样的,他还会愿意来这里吗?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愿意来的,虽然这里的工作让他产生索然无味的感觉。另外,他觉得这工作太奇怪、太荒唐,是不会持久的。当这工作结束了,他就自由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自由,或许得到了让他免于饥饿的一百美元,他就自由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想法。这想法让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他听着外面的声音。在汽车的喇叭声之外,他还听到了轻柔的落雨声。

他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找到了一张信笺,开始在打字机上写起信来。这是一张印有公司抬头的信笺:欧非旅行社。“亲爱的母亲:我先为你草草写几句。我于昨晚安全抵达。”他很想加上一句“就像过了一个月似的”,但是他怕她误解,怕她以为他过得不开心。“旅途很顺利。一路上的天气很好,我没有晕船,尽管你们都说我会晕船的。那两个意大利人不算太坏。”他父母到码头为他送行的时候,发现他要与两个意大利人同住一个船舱,感到很不高兴。“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在旅行社的办公室里给你们写信。杰克·威尔考克斯出去办事了,旅行社的大小事务现在由我全权负责。”他想了一会儿,心想,“全权负责”这个说法听上去是不是很傻,于是决定将它去掉。“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因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的天气根本不是热带的天气。事实上,这里还有点冷呢。城市虽然不那么现代化,但似乎很干净。”他停下来,看了一下眼前挂着的非洲地图,想起了在去酒吧的路上与那个阿拉伯人一道在漆黑的小巷里爬台阶的情景。接着他看到了哈蒂娅的脸,皱起了眉头。他不能允许自己在给母亲写信的时候想起哈蒂娅:这样做是对母亲的大不敬。但是哈蒂娅的形象,还有别的生动场景,出现在他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背靠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心想,如果他还想去那个酒吧,他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找到那家酒吧?即使他能够找到,他觉得他一个人过去,也是不太妥当的。他与哈蒂娅约好星期天早晨在埃斯皮内尔公园见面,所以最好还是等到那天再去吧。在这之前去看她,她也许会不高兴的。这信他不想再写下去了,于是从打字机上抽出信笺,叠起来,放进口袋里,打算明天再写。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一个英国女人打来的。她不管威尔考克斯先生在与不在,她就想预定拉巴特的巴丽马酒店一间带浴室的单人间,日期是十四日到十七日。她还想订购往返机票,但她说那个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说。但是房间必须马上定好,她一定要那个房间。等她一挂断电话,他就立刻把她的要求写在纸上,然后开始研究一本标题为《酒店——法国区》的小册子。到六点十分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是威尔考克斯打来的。“他在查我在不在岗呢。”听到威尔考克斯的声音,他这样想,心里有点恨恨的。威尔考克斯问有没有顾客来过。“没有。”戴尔答道。“噢,那就好。”威尔考克斯好像松了一口气。戴尔告诉他一个英国女人打来电话要订房间。“我明天再处理。你现在可以关门了。已经六点过十分了。”他犹豫了一下,“说实在的,我希望你现在就关门。越快越好。不要忘记把门锁好。”

“好的。”

“再见。”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边穿雨衣,边大声嘟囔。他关掉灯,走到走廊里,关上门,又使劲推了推。

他在楼下的糕点店前停下脚步,向女店主打听去法洛酒吧怎么走。女店主看他走近了柜台,愉快地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她说。听到他用英语对她说话,她有点吃惊。不过,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十分详细地告诉他该怎么走,最后补充一句:只要一分钟就走到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家酒吧。酒吧很小,里面挤满了人,他们大多好像彼此认识,坐在不同桌子的不少人相互喊叫着,说着话。酒吧里已经没有空位了,每一张桌子都是满的,有不少人甚至还是站着。他只好坐在窗户边的长凳上,等着桌子空出来。两个西班牙姑娘走进酒吧,挨着他在长凳上坐下来。她们一身巴黎风格的装饰,自鸣得意,耳朵戴着的长长的耳环却将她们高级服饰的时髦意味一扫而光。在他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对法国夫妇,他们正在喝百加地酒。在他左边坐着两个看起来一脸严肃的中年英国女士,而在他右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满桌的美国男人,他们不断地站起身来,走到吧台,与吧台旁边的人说话。在远处的一个角落,一个戴着眼镜的娇小女人坐在一架小钢琴前,用德语唱着歌。没有人在听她唱歌。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一个高级酒吧,气氛一点也不沉闷。他很纳闷,为什么侯爵夫人说,威尔考克斯打死也不会到这里来。

“我们原打算去塞维利亚过圣周[20]……”

“啊,太好了!”

“天啊,哈利,真有你的,这杯酒你这么快就喝下了!”

“所以,这事你还没定?你这人真有趣!”

“在这个时候回伦敦,我想她一定非常非常不开心。”

弹钢琴的女人唱道:“你为何爱上了我?”

“我们终于到这里了。”“哦,真遗憾!”

“别为我担心。”

“嘿,侍应生!我也一样,再来一杯。”

他等着,点了一杯威士忌,喝着,等着。那个女人已经唱了好几首德语老歌了。没有人在听。七点一刻了;他希望她能来。那些美国人喝醉了。有一个美国人在喊:“你小心点,你这愚蠢的杂种!”随后一只玻璃杯打碎在瓷砖地板上。两位英国女士站起身,付了账,离开了。他觉得,她们选择这个时机离开,是在表示她们的强烈不满。两个西班牙姑娘看到桌子空出来了,收拾起东西,往那里走去。但是等她们赶到的时候,戴尔早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了。“我在等一位女士。”他解释道,但没有说他到酒吧的时间比她们要早得多。她们不屑于看他,留着精力,好用于对他生发强烈的厌恶之情。很快又有人打碎了一只杯子。那个女人弹起了《天佑美国》,毫无疑问,这时候弹这支曲子,她是带有十足的讽刺意味的。一个美国人听到此曲,马上跟着大声唱了起来。戴尔抬起头: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正站在他的桌子旁,下穿一条褪色的蓝色宽松裤,上穿一件麂皮夹克。

“别站起来。”看到他慌忙站起来,她马上这样对他说。“你好吗?”她对别桌的一个人打招呼。他端详着她:她似乎不像昨晚那么咄咄逼人了。他想,那是因为她现在没有化妆吧。但是他想错了。她出门前的化妆,要比晚上在家时的化妆复杂得多。只不过妆化得不怎么明显罢了。现在她浑身洋溢着热情和魅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真是太善良了。”她说,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水,“现在很少有男人这么善良了。我想起了我父亲——多么宽宏大量的一个人!我真希望你认识他就好了——他过去常说,高贵这个概念很快就要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当然,我当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上帝啊,我是多么同意他的说法!高贵与善良不可分割。你可能不高贵——谁知道呢?——但无可否认的是,你真是太善良了!我只预先告诉了你一声,我有事要请你帮忙,你就不辞辛苦特意赶来了!”

他一直看着她。她太老了,真的太老了。她的脸在不断变化,她的表情在不断变化,在这一系列的变化中,有一个死寂一般的瞬间,他看到了静止的、固定不变的失望——因为年老而产生的失望。这让他的身体一阵发冷。他想到了哈蒂娅,她的肉体总是那么鲜嫩,她的皮肤总是那么光滑。但他告诉自己,他这样对比是不公平的——那个女孩还不到十六岁。尽管如此,事实总是事实。他想,还需考虑性格锻造和人生历练的因素,这可以作为年老的补偿。但是,性格锻造和人生历练真是那么重要吗?在眼下的这种情况下,他倾向于给出否定的回答。“我什么也没干。”他想。也许是的——他只是喝了很多酒。但是何苦这样呢?他纳闷的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认为她也有这个想法,这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只有他确信她想到了这一点。

她要他帮的忙原来十分简单。这太可笑了,他想。她的要求只是,请他以她的名义填写一张表格——他在办公室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表格——再用公司抬头的信笺写一封信,信里的内容是:沃斯夫人预定的一月二十日的房间取消了,预订人改为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然后将填好的表格,连同这封信,寄给位于马拉喀什[21]的马穆尼亚酒店的前台服务员,之后将填好的表格的复印件交给她一份。

“你都记得住吗?”她问,将身子向他凑过去,“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男人。”他在小小的写字板上记着笔记。“现在这个季节,想住马穆尼亚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他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下来之后,他喝光了杯中的酒,身子向她斜靠过去,他们靠得很近,两个前额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了。“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他迟疑了一下,感觉有点脸红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您知道——您的头衔。不能称您德·瓦尔韦德夫人。但我不知道——”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可以叫我黛西。”

他感到她这是在拿他取乐。“那好吧。”他说,“我只想说,能为您效劳,我真是太高兴了。但是您让杰克来办这事,不是更好吗?我刚来上班,什么也不懂啊。”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噢,我的上帝!不要对杰克透露一个字,你这傻孩子!你想过我为什么直接来找你吗?噢,仁慈的上帝,不要对他说!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我想你是明白这道理的。”

戴尔感到困惑不安。他用非常缓慢的语调说:“噢,见鬼。”他把见鬼两字说得很重。“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杰克办起这样的事情总是婆婆妈妈的。他管理他公司的方法,真是怪极了。噢,噢。我会给你一张支票做押金,你将这张支票、信和表格一起寄过去。”她在小包里摸了一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支票,“这支票是开给那家酒店的。他们会明白的,因为旅行社早就在为沃斯夫人预订房间时收取了佣金。你明白了吗?”

她说的好像很符合逻辑,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听懂。如果要对威尔考克斯保密,那其中的缘由肯定不只是她说的那么简单。她发现他正在脑子里盘算着什么。“正如我今天对你说的,”她语气温柔地说,“你不用对这事感到任何压力。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真的。我甚至来求你帮我办,我真的是急成一头野兽了。如果那个房间被别人订去了,我只好去阿加迪尔[22]过两个星期了。请你不要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来让你帮我办这件事,是利用了你对女人的殷勤。”

他很鲁莽地打断了她的话:“明天上午我一早就办这件事,省得我心里老记挂。”他突然感到极度的疲倦。他感到自己身处万里之外。她还在喋喋不休,这是谁也挡不住的。最后,他终于抓住机会,对接了侍应生的眼神,把他叫过来,把账单付了。

“我有一辆车停在街上。”她说,“你想到哪里去?”他谢过了她,说想去附近的餐馆吃晚饭。等她终于离开之后,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嘴里时不时地轻声咒骂着。吃完晚饭,他自己想办法,回到了德拉普拉亚酒店。

即使有电,这酒店还是一片昏暗阴沉。他上了床,枕着外边海滩上的波浪声,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的天好像湿乎乎的,港口笼罩在一片锡色中。八点三十分,戴尔醒来了,匆匆洗漱完毕,就往亚特兰蒂斯酒店赶去,但愿不要到得太迟。侯爵夫人托他办的事依然让他困惑,那事不合逻辑。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她设计的复杂计谋的一部分——激发他对她这个人产生更大的兴趣。或者,她以为,她求他帮忙,而不是求威尔考克斯,这是她在迎合他的虚荣心。即使如此,他仍然不知道这件事具体的办理步骤。他决心不去想它,只求赶紧把它办了。

威尔考克斯好像心神不定,没有注意他的迟到。“来点咖啡吗?”他指着自己的早餐盘,问道。但是没有多余的咖啡杯。“谢谢,不了。我过几分钟到街对面去喝。”威尔考克斯没有强求,回到**,点上了一支烟。

“我有一个想法,你眼下最好学点小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现在待在我办公室对我用处不大。”戴尔听了身子有点发僵,屏住呼吸,等着他下面讲什么。“我这里有很多阅读材料,你去看看,把它们都记在心里,这样对你大有好处。把这些东西带到家里去,看一阵子——一个星期左右吧——然后你回来,我对你进行一次小小的测试。”他看着戴尔的脸,看出了他的疑问。“带工资的。不要紧张,你这也是在工作。我昨天就告诉你了。你的工资从昨天算起。”戴尔有点放心了,但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整个事情好像有什么气味似的。”他想。他很想说:“这个城里难道没有一个人说真话吗?”但是,他决定现在开始圆滑一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直来直去了,心里想着,不然的话,就无法帮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预订到房间了。

“我想过一会儿去办公室一下,把昨天我没有写完的那封家信写完。我是不是应该顺路去拿一下你为我配的那些钥匙?”

他觉得威尔考克斯的脸色有点难看。“实话告诉你吧,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准时就配好的。”他说,“我马上就要出去,我会忙上一整天。事实上,要忙好几天。很多事情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这正好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放你几天假,你在家里好好看看这些材料。这正好与我的日程安排完全吻合。至于那些钥匙嘛,他们没那么快的。在这里,人家虽然答应你什么时候能弄好,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从来拿不到东西的。”

戴尔接过威尔考克斯递过来的一叠文件和小册子,开始往外走,站在开着的门口,说:“那我哪一天联系您?”(他希望他的口气里带有讽刺的意味,也希望威尔考克斯这样回答:“你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这样我就能告诉你事情的进展。”)

“你会一直待在那个酒店吧?”

“我想是的。”

“那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那样最保险。”

他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我明白了。再见。”他说完,就随手关上了门。

因为他不信任威尔考克斯,所以他感觉受到了威尔考克斯的亏待。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他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找一个人来倾诉他的苦恼。于是,在他吃完早餐,读完三天前的那份《巴黎先驱报》之后,他决定给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打个电话。他有一个充足的理由给她打电话:他要告诉她,他无法帮她办成那件事了。他对威尔考克斯心生恼怒,所以对没能帮上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的那个忙,真心感到难过。他把电话打到赫斯帕里德斯别墅:她正在用早餐。他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她,特别说了威尔考克斯的古怪行为。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亲爱的,那家伙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终于大喊一声,“我必须与你谈谈这件事。你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时候都有空,应该是这样。”

“星期天下午?”

“几点?”他问。他想到了与哈蒂娅约好的野餐活动。

“噢,六点左右。”

“好的。”到那个时候野餐活动早就结束了。

“太好了。我要带你去参加一个小派对,我知道你会玩得开心的。在贝达奥维府上。他们是阿拉伯人,我很喜欢他们。”

“派对?”戴尔的口气有点不安。

“噢,也算不上什么派对,真的。就是几个老朋友在贝达奥维家族的宫殿里聚一聚。”

“我去了是不是会碍事?”

“哪里的话。他们喜欢新面孔。你不要这样排斥社交了,戴尔先生。那样在丹吉尔是行不通的。我可怜的水煮荷包蛋就要凉了。”

就这样约定了:她在星期天六点钟到酒店去接他。他又一次对他无力帮她的忙表示了歉意。

“区区小事,别放心上了。”她说,“再见,我亲爱的。星期天见。”

星期天就要到了,而天气却阴晴不定,他越来越担心。也许会下雨。如果下雨,那就不可能去野餐了,他也就没有意义去埃斯皮内尔公园见哈蒂娅了。但是他知道,他是一定会去的,兴许哈蒂娅在等他呢。相反,即使星期天是个大晴天,他也要有心理准备,说不定哈蒂娅不在。他开始在内心训练自己,为最后的坏结果做准备,不断对自己说:她在与不在,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玩具想怎么做,那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一想到星期天,心里就感到一种强烈的期待——他无法在内心提供一种说辞,来驱散这种期待。这几天他一直在看威尔考克斯给他的材料,记住其中的很多要点。星期天早晨,他起床一看:天没有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