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起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太阳照在花园小径两旁的月桂树上,修女伊内兹在小径上散步,胸前紧紧抱着一本祈祷书。她的黑色长裙掩盖了她的赤脚,待她走到喷泉前,她的脚才露了出来。在这个花园里,你可以期盼茉莉花香四溢,虽然看不到鸟儿,但你可以想象,鸟儿就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叽叽喳喳地叫着,扑闪着翅膀,表达着紧张不安的喜悦之情。伊内兹修女伸出一只亮晶晶的脚,沾了沾水盆里的水。天空闪着白光。何塞神父躲在灌木丛里看着她,看着她的两只小脚在清澈的水中一前一后晃动着。突然,伊内兹修女解开了下巴底下的钩扣,取下了风帽,乌黑的长发便散落下来,一下子披在了她的肩上。接着她又做了一个粗鲁的动作,将上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都解了开来(这是相当容易的),把衣服散开来,露出了白白胖胖的年轻身体。过了一会儿,她把衣服全部扔到了大理石长凳上,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手里依然紧紧抱住她那本小黑书和一串念珠。何塞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视线转向了天空:他在祈祷上天赐予他力量,来抵御眼前这让人神魂颠倒的**。事实上,天上正巧出现了“请求神的帮助”这几个大字,大字微微抖动着,在天上停留了几秒钟。接下来发生的事,并不令戴尔感到吃惊,因为他没有期待着会有神的帮助。他也并不震惊——过了一会儿,三个健康的年轻修女从不同方向走过来,加入了喷泉中正忙碌的两人,将这场双人舞变成了集体舞。
接着,电影的场景转移到了附近教堂的一个圣坛上。戴尔感觉到这个狂热的情节宣告了这部电影的终结,于是轻轻推了一下塔哈米,向他递过去一支烟。塔哈米被他这么一推就惊醒了,下意识地接过了香烟,让戴尔点上。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电影突然结束了,银幕成了一片晃眼的白色。戴尔向站在门口哈欠连连的第一个胖子付了钱,然后他们俩就走下楼梯。“如果这两位先生想要一间房间休息一个小时……”那个胖子在他们后边叫着。塔哈米用西班牙语对着他回叫了几声,年轻人放他们出去了。他们走到了空****的大街上,只有风在吹。
尤妮斯·古德走进小酒吧,发现哈蒂娅不在,感到很失望。她走到柜台前,两眼直盯着柜台后面的小姑娘。她发现,她的突然出现令小姑娘十分不安,这使她非常开心。小姑娘强作欢颜,样子有些可笑,身体慢慢地往后退向墙边,但视线并没有从尤妮斯·古德的脸上移开。的确,这位富有的外国小姐表情相当可怕:丰满的双颊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在浓浓的眉毛底下,那双冰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射出凶恶的眼光。
“所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她突然问道。
这个姑娘开始结结巴巴地用西班牙语回答说,她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了,她觉得他们是从那个方向出去的。然后她朝酒吧的尽头冲去,试图偷偷地绕过酒吧跑到门口,这门口是通向那些房间的。尤妮斯·古德拿手杖推了她一下。“给我来杯杜松子酒。”她说。小姑娘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吧台,给她倒了一杯酒。现在还是没有别的顾客来。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转身走了,任由小姑娘在后面垂头丧气地看着她。她走过串珠门帘,用手杖在前面探着路,因为门厅已经一片漆黑。
“夫人!”小姑娘在后面大声喊道,“夫人!”
右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身穿中国式样的绣花服装,走进了大厅。当她看到尤妮斯·古德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回过神之后,她无力地微笑了一下,朝她走过去,嘴里一堆好话。即使她满嘴好话不断,尤妮斯还是不由得发现,这儿的女主人不仅挡着道不让她往走廊那边走过去,还稳稳地推着她往吧台退去。站在吧台边上,她继续说:
“这天气!这雨!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就被浇了一身。衣服全湿透了!你看。”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我只得换一身衣服。我的衣服正在取暖器上烘干。玛利亚会为我熨好的。过来与我一起喝一杯。我没想到今天你会来。这是我的疏忽。啊,是的,夫人。”她对着小姑娘皱起眉头,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坐在这里。”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让我亲自为你服务。我们今晚喝点什么?”
当她看到尤妮斯终于在小桌旁坐下来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松弛的大胳膊局促不安地摩擦着,弄得手镯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看着她的狼狈样儿,尤妮斯面上阴冷,但心里乐开了花。
“听这雨声。”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头歪向街边。尤妮斯仍不吭声。“这个傻瓜。”她心里想,“这个可怜的老傻瓜。”
“你想喝点什么?”她突然发问,声音很大,弄得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不由得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一副惊恐不已的神色,完全忘了她刚才说了什么别的话。“噢,我!”她大笑起来,“我还是与往常一样,喝玛卡奎多。”
“坐下。”尤妮斯说。小姑娘马上端来了酒。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满是心事地朝街上看了一眼,然后就坐在尤妮斯·古德对面的那把椅子上了。
她们一人喝了两杯酒,没头没脑地谈着天气。一个乞丐从门口爬了进来。他靠两只手支撑着身体,往前移动着,然后靠在墙边,用非常丰富的手势指着他没有脚的下肢,那下肢像红树的残根那样弯曲着。他全身上下被雨水淋透了。
“赶紧叫他走开!”尤妮斯喊道,“我最受不了看到残疾人。给他一点东西,叫他走。我最不愿意看到受苦的人。”因为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没有动静,她只好在她的小包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纸币抛给乞丐。乞丐趴在地上,身子朝前爬着,一只手抓住了纸币。她清楚地知道,人们是不会把这样的大票子送给乞丐的,但是路西法酒吧这个地方不一样,在这里,金钱所能带给她的力量感在不断加大,使得摆脱乞丐这样一件事成了不可抗拒的感官享受。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看到一笔价值十杯酒的钱被这只爪子一样的手牢牢抓住的时候,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寒战。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尤妮斯的这一举动是对她表示敌意。她向四肢伸开瘫坐在对面椅子上的那个奇怪女人投去痛恨的目光,心想:上帝犯了一个大错,竟然让这样一个人拥有这么多钱。
在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到来之前,尤妮斯原本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哈蒂娅在不在,但现在她觉得这样做不妥了。如果哈蒂娅就在酒吧里,她最终是会从前面的房间出来的,因为这座建筑背靠城堡的下部,没有其他出口。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用西班牙语随便地对吧台后面的小姑娘喊道,头也不转过去:“洛丽塔!把我的那件毛衣拿来好吗?在粉色房间的大椅子上。”然后用法语对尤妮斯说:“这天风雨交加的,我有点冷。”
“这是一个信号。”尤妮斯看着小姑娘从卷上去的串珠门帘底下走过去,这样想,“她想给哈蒂娅发出警告,让她不要出来,不要大声说话。”“你有很多个房间吗?”她问。
“四个。”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粉色、蓝色、绿色和黄色这四个房间。”
“我喜欢黄色。”尤妮斯出其不意地说,“他们说黄色代表疯狂,但这也挡不住我喜欢黄色。黄色多灿烂啊,充满阳光。你不觉得吗?”
“我什么颜色都喜欢。”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茫然地说,满心忧虑地朝街上看去。
小姑娘回来了,手里空空的。“那里没有毛衣。”她说。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但小姑娘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很快回到了吧台后面她原先的位置上。两个穿着工装裤的西班牙人从街上低着头进来了。他们要了啤酒。看得出来,他们是从附近过来的,因为他们的衣服上淋到的雨水不多。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站起身来。“我自己去找。”她说,“请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摇摇摆摆地穿过走廊,一只手扶在墙上慢慢走过去,口里大声嘟囔着:“女人啊!女人啊!”
酒吧的顾客越来越多了。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出来了。只见她在衣服外面套上了一件很大的紫色毛衣,毛衣松松垮垮的,完全不成形了。但她这会儿显得更高兴了。她走进酒吧,没有与尤妮斯说话,却与那些男顾客开起了玩笑。今晚的生意会是很不错的。如果她不理睬那个外国女士,那女士或许就会自己走开吧。这些男人,正巧没有一个人见过尤妮斯,他们压低声音问帕帕康斯坦特夫人,那个奇怪的女人是谁,她在干什么,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这些问题令帕帕康斯坦特夫人非常尴尬。“她是来旅游的。”她漫不经心地答道。“到这里来旅游?”他们不禁问道,感到颇为震惊。“她有点疯了。”她说,轻描淡写地做了解释。尤妮斯出现在酒吧,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感到非常不快。她希望尤妮斯赶紧走开。她产生了一个幼稚的想法,想把尤妮斯灌醉,这样就不用再与她多费口舌。于是她让洛丽塔给尤妮斯端去一大杯酒:两份杜松子酒。
“啊,你的。”洛丽塔说,将玻璃杯放在尤妮斯的桌上。尤妮斯斜着眼扫了洛丽塔一下,拿起杯子,两口就把这一大杯酒喝下了肚。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天真幼稚让她觉得极为可笑。
几分钟之后,洛丽塔又给尤妮斯端去了一杯酒。“我没有点过这份酒。”尤妮斯说,等着看下面会发生什么。
“这是夫人送你的。”
“哦,真的!”尤妮斯说,“等一下!”小姑娘正要走开,尤妮斯突然尖声喊住了她。“告诉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我要与她说话。”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身子马上朝尤妮斯桌子的方向倾斜过来:“你想见我,夫人?”
“是的。”尤妮斯说,装出竭力盯着她肉乎乎的脸看的样子。“我很不舒服。我想我喝得太多了。”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显出关心的样子,但很不令人信服。“我想,”尤妮斯继续说,“我想让你给我一个房间,我想休息一会儿。”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噢,这不可能,夫人!这些房间是不让女士进的。”
“那小姑娘怎么能进?”
“哦,是的,那是自然的。她们是我的雇员,夫人。”
“好吧。”尤妮斯毫不在意地说。接着她唱起了歌,开始的时候歌声倒也柔和,不一会儿却变得越来越刺耳。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回到了吧台,心里很不安。
尤妮斯·古德继续唱着,声音越来越高。她唱了《我必须穿过你的房间来到我自己的房间》和《滚出城去》。等她唱到《我一直是一个痛恨女人的人》和《最后一次》的时候,从她巨大的肺部发出的声音真可以说得上是持续不断的尖叫了。
发现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越来越显得忧心忡忡,尤妮斯满心欢喜地对自己说:“我要把这老婊子搞定,一次性搞定。”她挣扎着站起来,却不料不仅弄歪了椅子,还掀翻了桌子。玻璃碎片向站在吧台一端的几位先生的脚下飞去。
“啊,夫人,天哪!”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大叫起来,惊恐万状,“求你了!你在出丑了!没有人在我的酒吧里出过丑。这是一个高尚的地方。我不能引警察来。”
尤妮斯歪扭着身子朝吧台走去,满是歉意地微笑着,把一只胳膊搭在了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厚厚的垫子似的肩膀上。“我累了。”她开始吞吞吐吐地说,“我感觉不舒服。这根本不行。你必须原谅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那一大杯杜松子酒——”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环视了一下四周,感到十分无助。酒吧里的其他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想:“或许她马上就会离开这里。”然后走到吧台后边,亲自给尤妮斯倒了一杯酒。尤妮斯转向她身边的那位先生,很有尊严地向他解释:她一点也没有醉意,只不过有点恶心。那位先生并不作声。
尤妮斯拿起杯子喝了第一口之后,就抬起头,用非常吃惊的眼神看着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然后将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快!我病了!洗手间在哪里?”
男人们赶紧远离她。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抓起尤妮斯的胳膊,拉着她穿过门,朝走廊走去。到了走廊尽头,她打开一扇门,将尤妮斯推了进去。这是一个漆黑一片的密室,里面臭气熏天。尤妮斯嘴里哼哼着。“我得拿个手电筒来。”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赶紧离开了。尤妮斯划着了一根火柴,冲了一下马桶,继续哼哼着,偷偷地往走廊里看。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迅速走出密室,走进了隔壁房间。这里也是漆黑一片。她又划着一根火柴,看到墙边靠着一个沙发。她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一两分钟之后,走廊里传来了各种声音。很快有人打开了她房间的门。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缓慢而深沉。手电光打到她脸上。有人碰了碰她,拉了拉她。她一动不动。
“没有办法。”一个小姑娘说。
又有人半心半意地推了推她,想把她弄醒。过了一会儿,这帮人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戴尔跟在塔哈米后面,在陡峭的街上慢慢往上爬——城里的一半街道都是台阶。他对他们原先的计划抱有的满腔热情迅速消退了。湿湿的风,带着海洋的气味,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有时候这样的风还突然带来一阵雨,但是大多数时候只是刮风。等他们走到一条平坦的大街上,他想起了他在德拉普拉亚酒店的那个房间——他心里还怪想念那个房间的。“就在这里。”塔哈米说。
他们走进了一家酒吧。戴尔第一眼就看到哈蒂娅站在后边的门口。她身穿一件朴素的法兰绒连衣裙,那是尤妮斯从巴斯德大道为她买来的,她穿着很合身。她也懂得了不要化浓妆,甚至还学会了盘头发,在脖子后面打成了一个发结,而不是无可奈何地模仿美国电影明星的样儿,弄得披头散发,野性十足。哈蒂娅非常专注地看着戴尔,戴尔突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
“上帝啊,看那个东西!”他轻轻地对塔哈米说。
“你喜欢她?”
“我可以用一下那个东西,真不错。”
一个西班牙人将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放在吧台上,两个小姑娘弯着身子听着,厚重的静电声背后是淡淡的吉他乐。三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醉醺醺地谈论着什么正经事。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坐在吧台的一端,百无聊赖地吸着烟。“很好。”看着他们两人进来,她满脸堆笑,向他们抛过去这一句——在睡意蒙眬中她错将他们当作西班牙人了。
塔哈米轻声应答了一下,眼睛并不看她。戴尔走到吧台,点了酒,眼睛一直盯着哈蒂娅。哈蒂娅发现他一直在看她,便将眼光越过他的身体,望向远处的街面。听到他们两人在说英语,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身体比平常晃得更厉害了。
“你们好,年轻人。”她说,一只手拍拍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往下拉了拉毛衣,把肚子盖住。这几个单词,加上几个数字、几句骂人的话,就是她全部的英语储备了。
“你好。”戴尔应答了一句,语气中不带一丝热情。接着他走到门边,举起玻璃杯,对哈蒂娅说:“来一杯怎么样?”虽然哈蒂娅与尤妮斯·古德相识不久,但她已经从尤妮斯那里学到了很多道理。她学到的最重要的道理或许是,不管是什么东西,如果弄得别人越难得到它,那它的价钱就越高。如果她是英国领事的女儿,在法兰西广场的中央,一个西班牙渔夫前来搭讪,那么她的眼神肯定无比冰冷,但也不会比现在看他的时候更冰冷了。她穿过酒吧,站在面对大街的那扇门边。
戴尔歪着脸做了一个苦相。“是我不对。”他在她身后喊道,心里满是懊悔。不过,他的懊悔,比起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愤怒,简直不值一提。她双手叉腰,走到哈蒂娅的跟前,开始低声地但怒气十足地责备她。
“她在这里上班,是吗?”戴尔问塔哈米。
塔哈米点点头。
“看哪,”戴尔接着说,“那个老妇人骂了她一个狗血喷头,就因为她对顾客如此怠慢。”塔哈米没有完全听懂戴尔的话,只是微笑了一下。他们发现哈蒂娅的表情更加阴冷了。她慢吞吞地走到吧台前,气呼呼地站在戴尔的旁边。他决定再试一次。
“不讨厌我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副高傲的姿态。“你好,杰克。”她说。说完就把头转向别处。
“怎么回事?你难道不喜欢陌生男人?”
“一杯可口可乐。”她的眼睛依然不看他。
“如果你不想跟我喝酒,你就无须勉强。”他说,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很有同情心,“如果你累了,或者——”
“你怎么知道我累了?”她说。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在吧台那一端注视着她。
她举起可乐杯。“喝吧。”她说。她喝了一小口,对着他淡淡一笑。他走上一步靠近了她,与她并排挨着,能够感受她身体的气息了。然后他微微朝她转过身去,更逼近了一步。她纹丝不动。
“你总是这样发疯?”他问她。
“我没有发疯。”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慢慢地逼着她后退到吧台上。他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他以为她一定会把他推开的,但她什么也没做。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从她那个具有优势的角度看过来,觉得现在该她出手干预了。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走到他们跟前。塔哈米正在与那个拿着收音机的西班牙人说话。当他看到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想与戴尔说话,他便走上前去,充当翻译。
“你想带她玩吗?”他问戴尔。
戴尔说,是的。
“告诉他要付五十比塞塔的房费。”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语气非常急促。几个西班牙人听到了。他们通常只付二十五比塞塔。“至于完事后他给她多少,那就随他给。”
哈蒂娅低头看着地面。
房间里满是霉味。尤妮斯刚才睡着了,现在一醒来,就闻到了这股霉味。当年她祖母地窖的几个房间里就有这样的霉味。她记得,在一个安静的夏日午后,她来到那个巨大的地窖。地窖里清凉无比,充满神秘的意味。里面有各种箱子,空****的瓦罐架,还有一堆堆的旧杂志。她祖母是一个酷爱整洁的老太太。她总是分开叠放每一种杂志:《法官》《灵光组合》《红书》《人人》《赫斯特国际》……她坐起身来。四周一片漆黑,她顿时感到十分紧张,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不一会儿,她明白了。她听到了门外哈蒂娅的说话声。只听她在说:“这个房间不错。”她还听到一个男人哼地应答了一声。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然后又关上了。
她站起身来,开始在沙发前面走动,往前走三步,往后走三步。“我受不了了。”她想,“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但这只是她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与之相配的血腥画面。她蹲在地上,以十分痛苦的角度扭着脖子,尽可能地将耳朵贴近墙壁。她仔细听着。开始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以为墙壁太厚了,声音穿透不过来。但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叹息声。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她意识到,如果他们说了什么,每一个字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听到哈蒂娅说:“不行。”很快,那个男的抱怨道:“你怎么了?”听这声音,她觉得这是一个美国人。这就太糟糕了,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听到了那边沙发上有动静,接着又是哈蒂娅的声音,口气非常坚决:“不行。”
“可是,宝贝——”男人在哀求。
又是一阵动静之后,“不行。”男人半心半意地说,好像是在微弱地抗议。尤妮斯的脖子痛了起来;她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努力将耳朵贴紧墙壁。这一会儿,她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那男人发出一阵长时间的快乐的呻吟声,直听得她颤抖。“他好像要死了。”尤妮斯想,把牙咬得嘎吱响。现在她对自己说:“我要杀了他。”这一次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幅令她满意的血腥画面,但她对那个男人的想象性攻击离谋杀还差得很远。
突然,她将自己的头收回来,用拳头在墙上猛捶。她用西班牙语对着哈蒂娅大喊:“继续!做你想做的!继续!尽兴地玩吧!”她竟然用拳头捶起了墙壁——这个动作着实让她自己吃惊不小,那个喊声更令她大惊失色:她根本没想到那是她的声音。但她已经喊过了;她平了平自己的呼吸,静静地听着。隔壁房间安静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懒洋洋地问:“那是什么声音?”哈蒂娅轻声地回答了他。“快!给钱!”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下次我让你好好搞。今晚不行。这里不行。这里不好。听着,小子——”很显然她在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好像她早就知道这墙很薄,声音很容易穿透。那个男人似乎极度无精打采,听着耳边根本听不清的长篇解释,开始哼哼唧唧地说:“啊哈?什么时候?在哪里?”
“好吗?”哈蒂娅最后说,“你来吗?”
“是星期天,对吗?不是星期五——”最后一个单词变得有点闷闷的,尤妮斯想,肯定是哈蒂娅的手捂住了那个男人的嘴巴。
尤妮斯站起身,浑身感到疼痛。在一片漆黑中,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下来,把屁股搁在沙发的边沿。她所怀疑的事都成了真:哈蒂娅定期在路西法酒吧上班;或许她刚从西班牙苦力或者小店铺老板的怀抱里走开,就来到了这里。很清楚,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安排完全是一出闹剧。人人都在骗她。但是她并不痛恨这一切,相反,她隐隐约约感到一种痛苦,一种令人满足的痛苦:这也许是因为她直接地——没有通过其他人——发现了这个秘密,通过她本人的努力发现了这个秘密。对她来说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算不了什么,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现在想要的,是与哈蒂娅单独在一起。她甚至不会与哈蒂娅讨论今天晚上的事。“可怜的女孩。”她想,“我给她的太少了。她只好到这种地方来谋生。”她开始考虑她可以带这个女孩去的地方了——她必须带着她逃离这个有害的地方,到她们两个人可以单独生活的地方去,躲开那些爱打听的用人、指手画脚或滑稽可笑的熟人的骚扰。索斯佩勒[17],或者卡帕利卡[18];总之是一个远离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充分享受到哈蒂娅全身心地依附于她的乐趣。
“可是,宝贝,我只有这么多了。”男人在抗议。他们说话的方式现在正常了;她坐在沙发上都能清晰地听到。
“不行,不行。”哈蒂娅语气坚决地说,“多点。给我。”
“你要从我这里拿去多少才算够?我要告诉你,我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了。看!”
“找你在酒吧的朋友。他有。”
“不行。你拿得够多了。就那么一下,你要他妈的这么多钱?”
“下次我让你——”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吵了起来。一个美国人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不肯多出五十比塞塔,她听到这里感到非常震惊。以她的判断,她认定这个美国人一定是个极其阴险的家伙,到这种地方来寻欢作乐,事成之后却拒绝支付一分一厘给孤苦无助的小女孩,还由此获得邪恶而刺激的快感。但是,看到哈蒂娅穷追不舍绝不让步的态度,她大感有趣。她敢打赌,她一定会得到她想要的那份钱。如果她赌对了,就为所有的客人埋单。经过长时间毫无意义的争吵,他最后同意向在酒吧里的朋友借钱。他们打开了房门,哈蒂娅走出来,说:“你,好人。我喜欢。”尤妮斯咬紧了嘴唇,站了起来。那句话让她更坚信她的怀疑是对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现在她意识到了,让她最为伤心的,不是哈蒂娅所做的这个赖以为生的职业,而是她心头的这样一份担心:她靠那个养活不了自己。“我真是一个傻瓜。”她对自己说,“为什么是这个男人?为什么我第一次就撞见这样的男人与她在一起?”重要的是,这将是哈蒂娅的最后一个男人;她必须将她带走。而且,在走出国际区之前,这事不能让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知道。
一刻钟之后,她到了走廊里。走廊里一片灰暗,这里只有透过酒吧串珠门帘照进来的微弱的黎明光线。她听到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和哈蒂娅在激烈争吵。“你竟让她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哈蒂娅大声喊道,“你知道她就在那里!你就想让她听到!”
“谁知道她醒来了,那不是我的错!”帕帕康斯坦特夫人非常愤怒地喊道,“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在我的酒吧里对我吼叫!”
尤妮斯等着,希望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更进一步,说出更加恶毒的话来。但是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还是非常谨慎,显然不想过分激怒哈蒂娅——毕竟她为酒吧带来了收入。
尤妮斯轻手轻脚地从走廊里走过来,走进了酒吧,身上微微闪着光亮。她把手掌放到了一张桌子上。她们俩停止了争吵,看着她。她拿起手杖,转头面对着她俩。“我请客。”她想起了刚才她打的赌。“三杯双份杜松子酒。”她对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一言不发,走到吧台后面,倒了三杯酒。
“拿着。”尤妮斯对哈蒂娅说,把一杯酒端给她。哈蒂娅看着尤妮斯,接过了酒杯。
“喝了它。”
哈蒂娅喝了一口,呛住了。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犹豫了一下,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起来,但依然不说话。
尤妮斯将五百比塞塔放在吧台上,说:“晚安,夫人。”她对哈蒂娅说:“走吧。”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站在那里,目送着尤妮斯和哈蒂娅慢慢走到街上。一只棕色的大老鼠从对面的门口爬出来,沿着排水沟往另一个方向跑了,碰到垃圾就停下来啃两下。大雨不慌不忙地、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