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那利群岛[12]发生了小规模的火山喷发。一连几天,西班牙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西班牙人报》也连篇累牍地进行了报道,住在这里的人给亲戚朋友们发去了报平安的电报。现在人们都把湿热难耐的天气、令人窒息的空气和又灰又黄的光线统统归咎于这次火山喷发。
尤妮斯·古德雇了一个女佣,工资按日计算。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西班牙女孩,每天中午到她的房间里来,做一些酒店服务员不可能做的活儿,如为她熨衣服,整理衣橱,跑腿,每天打扫浴室。这天早上,这个女佣带来了有关火山喷发的很多消息,一直在说这件事,说得尤妮斯都烦了,因为尤妮斯正在工作。“安静!”她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她的声音很大、很单薄,与她壮硕的外形很不相称。这个女佣看了她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在工作。”尤妮斯解释道,尽量显出十分忙碌的样子。女佣又咯咯地笑了。“不管怎么说,”尤妮斯继续说,“天气这么坏,只能说明小冬天就要来了。”“他们说这是火山的缘故。”这个女孩说。在丹吉尔,有小冬天的说法,小冬天持续时间短;紧接着就是大冬天,长长的雨季,得持续两个多月。在大小冬天,白天昏暗,脚始终是湿的,人人觉得无聊难耐。不少人跑到南方去避冬了,但是尤妮斯不喜欢动。因为她现在只关注她所谓的内在现实,所以根本不在乎外边是晴还是雨。
女佣在浴室里洗着内衣。她在洗漱池边揉搓着衣服,边尖声唱着歌。不一会儿,尤妮斯突然哼了一声“天哪!”然后叫道:“康琪塔。”“是,夫人。”女佣应答了一声。“我想让你去市场为我买很多花。马上去。”
尤妮斯给了她一百比塞塔,把她支走了,这样就能得到半小时的清静。尤妮斯现在自己很少出门,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这张床很大,房间也很宽敞。头靠在高高的枕头上,她能看到内港里进进出出的小船——她觉得,她从写着的笔记本抬起头看到这样的景色,能让她得到很好的休息。她每天一开始就倒上一杯杜松子酒,一杯接着一杯,一直喝到晚上睡觉为止。她刚来丹吉尔的时候喝得少,出门的时候多。白天她一般是在阳台上享受日光浴,晚上则穿梭于各个酒吧,喝各种各样的酒,到最后都是由某个名声不佳的人陪她回到所住酒店的门口。那些家伙只是惦记着她挂在肩上的那只手袋,每次总是把手袋里的零钱摸得一分不剩。后来她也学精明了,每次出门不多带钱,丢了也不在乎。后来酒店经理不让晒日光浴了。起因是,有一天住在隔壁的一位西班牙女士费尽周折往尤妮斯的房间张望,她本来是想弄明白这混凝土墙壁是如何将相邻的两个阳台隔开的,不承想,竟然看到尤妮斯那巨大的粉红色身体,一丝不挂,四仰八叉地躺在帆布躺椅上。于是经理来了,这个不那么赏心悦目的场景就此打住了。要不是尤妮斯是这家酒店最重要的收入来源,经理早就把她赶走了。现在,她一日三餐都在**吃,她的房间从不上锁,这样侍应生可以随时将酒和米饭送进来。“这样也好。”她对自己说,“阳光是不利于思考的。劳伦斯说得对。”现在她发现,躺在**她喝得更踏实了。当夜晚来临,她不用再想着走街串巷了——赶着去每一个酒吧,不愿错过每一个有趣的场面。原因当然是,每到晚上,她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动弹不了了。但这种醉意令人开心,也不妨碍她在笔记本中奋笔疾书——有时候她的笔下还冒出奇思妙想呢!
火山喷发的事让她恼火。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这使她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幕往事。那时,她与父母一起坐船,从亚历山大到热那亚去。一个大清早,她父亲敲响了她和母亲住的那个船舱的门,激动地喊她们马上到甲板上去。她们睡眼惺忪地来到甲板上。他父亲指着斯特罗姆鲍伊尔火山岛,手舞足蹈,异常兴奋。那座山正喷着火焰,流着岩浆,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深红一片。她母亲看了一眼,然后大声说了一个词:“讨——厌!”母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然后母亲抓起尤妮斯的手扭头就走。现在回想起来,她眼前依然浮现起他父亲那张垂头丧气的脸。她与母亲一样,对父亲的做法也感到气愤。
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很快,她睁开眼睛,打开笔记本写了起来:“不少人的脑子里有一个很愚蠢的想法,他们把稀缺当作美——尤其是当这种稀缺生发出某一种特别的现象时。一件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好像显得越神奇,也许这件事可能毫无意义,说不定还有害处。一件事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就成为一件难得的事。这件事本没有理由发生,但竟然发生了,有人就盲目地崇拜起使这看似不可能之事发生的一连串条件了。”
写完之后,她又看了一遍,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这段话虽然是对火山喷发事件的有感而发,但是它显然对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有明显的影响。她的生活现在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她对促成自己幸福之感的一系列难以置信的偶然事件,至今依然怀有敬畏之情。大约两个星期之前,她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一天早晨醒来,外面阳光明媚,她突然决定每天要运动一下身体。(她的心里总是不断产生这样那样的决定,她总是相信每一个这样的决定都将彻底改变她的生活。)运动不仅能刺激她的大脑,还能帮助她减肥。于是她穿上一条很旧的宽松裤——这条宽松裤还是太小了,把她的腰部勒得紧紧的,纽扣根本扣不上——准备往俯瞰城堡的高处走去。她走出酒店大门,拄着手杖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目标是下面那个长长的肮脏的海滩——只有阿拉伯人来这里洗海水浴。
她沿着海岸线往西走,沿着城堡一带低矮建筑的底部往前走,经过了所有的污水流入大海的那一片区域,这里空气奇臭无比。她继续往前走,走到了岩石海滩,这里没有多少人。一个阿拉伯老渔夫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手里举着一张小纸片,用断断续续的西班牙语一本正经地请她念念上面写的字。
上面写的是:“请发现此纸条者与C.J.伯内特先生联系,英国伦敦北芬赤利,阿什赫斯特路52号。1949年4月12日。”她将纸条上的内容翻译成西班牙语给他听,给他指了指上面的地址。她忍不住好奇,问他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纸条的。
“那个漂流瓶。”他指着脚下翻卷的小波浪,答道。然后他问她下一步该怎么办。“给他写信,如果你愿意的话。”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是的,老人捋着胡子想,他当然要给他写信。但是,怎么写?他自己又不识字。“请朋友代写。”她说。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想请她帮忙代笔,不知她是否乐意。“我现在要去散步。”她指着离城有点远的那个海滩说,“等我回来再说吧。”她抛下那个老人继续往前走。老人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当她走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早就忘了刚才的事。那个破衣烂衫的老人坐在一块岩石上,看她走过来,非常急切地看着她。“你现在能写了吗?”他问。“但是我没有纸啊。”她说。于是发生了有趣的一幕:老人长时间地跟着尤妮斯,前后隔着几步的距离,一直跟着她走过海岸,爬上小山,穿过城堡,从这里跑到那里,就为找一个信封和一张纸。
他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小店,买到了这两样东西。尤妮斯正要付钱,这时老人骄傲地将几枚硬币放到柜台上,将她的钱归还给她。到这个时候,她觉得整个事件非常好玩;下次讲给朋友听,一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这时她想马上喝上一杯酒,于是拒绝了老人请她去附近一家阿拉伯咖啡馆喝茶的提议,对他解释说,她必须坐到一家欧式咖啡馆里才能好好给他写信。“你知道附近有这样的咖啡馆吗?”她问他。但她希望不要去奇科市场的咖啡馆,因为那样又要下无数级台阶,走陡峭的街道。老人带着她穿过极其狭窄的巷子——在这里倒可以避开午后的阳光,享受难得的阴凉——来到了一家名叫路西法的脏兮兮的小酒吧。一个极其肥胖的女人坐在吧台后面,看着一份法国电影杂志。尤妮斯点了一杯杜松子酒,老人要了一杯汽水。她很快就把信写好了,用的是第一人称。大致内容是:我在丹吉尔的拉斯艾尔伊胡德附近的海岸捡到了这只漂流瓶,按照要求写了这封信,落款写的是阿卜德尔卡迪尔·本·赛义德·本·莫克哈特,并附上他的地址。老渔夫说了很多好话感谢她,然后离开酒吧去寄信,走之前一再坚持把他自己的那份酒钱付了。尤妮斯继续待在酒吧,又喝了好几杯杜松子酒。
一个胖女人开始对尤妮斯产生了兴趣。很明显,她不习惯于女人进酒吧喝酒,这个大块头的外国人,穿着裤子,喝起酒来像男人,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用法语问了有关尤妮斯本人的几个问题。尤妮斯天性不爱与人聊天,于是随性编造了一些信息,回答了她。尤妮斯在类似的情况下总是这样做的。然后尤妮斯反过来问这个胖女人几个问题。胖女人很乐意回答:她是一个希腊人,名叫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在丹吉尔已经十一年了,这个酒吧她刚买下开张不久,酒吧后面还有几间客房,可供需要的客人使用。尤妮斯感谢了她,付了账,答应晚上再来。她觉得这家酒吧是她的一个大发现,因为她相信她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知道它的。
到了晚上,路西法酒吧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两盏汽油灯把酒吧照得透亮,于是可以看到墙上贴着两张有关圣罗克[13]和梅利利亚[14]的斗牛海报,小收音机开着,三个穿工装裤的西班牙人坐在那里喝啤酒。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化着浓妆,穿一件橘黄色的薄绸连衣裙,走过来欢迎尤妮斯,张开嘴微微一笑,就露出了满嘴的金牙。吧台后面坐着两个西班牙小女孩,头上披着便宜的波浪形烫发。她们假装听着男人们的闲聊,在他们大笑的时候也跟着傻笑。
“那两个是你的女儿吗?”尤妮斯问。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声音有力地回答说,不是。然后她解释说她们是酒吧的女招待,兼做客房的女服务员。接着又有一个女孩从走廊的珠帘中探出头来,那个走廊就通向后面的客房。这个女孩非常年轻,长得非常好看。她盯着尤妮斯看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惊奇,然后走出来,走到酒吧的门口。
“那是谁?”尤妮斯问。
“一个本地女孩,”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答道,“一个为我做事的阿拉伯女孩。”“非常聪明,还能说英语。”她补充了一句。女孩转过身来,对着她们莞尔一笑。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微笑,就像阴天里突然洒下一道强烈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
“她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尤妮斯说。她走到吧台,点了一杯杜松子酒。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步履艰难地跟着她,满脸笑容地站在吧台的那一头。她的两只肉乎乎的手摊开放在吧台上,好几个戒指在那里一闪一闪的。
“你不喝点什么吗?”尤妮斯说。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看上去很惊讶。今天晚上有人在路西法酒吧请她喝酒——这太不寻常了。“我想来一杯玛卡奎多[15]。”她说,边说边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她们端着酒杯来到一张靠墙的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那个阿拉伯女孩站在门口,望着一片漆黑的街道,有时与走过的路人说上一句话。
“哈蒂娅,来这里。”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喊了一声。小女孩转过身,体态轻盈地走到桌子跟前,满脸微笑着。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拉起她的手,让她对尤妮斯说几句英语。
“你会说英语?”女孩问。
“是的,当然。你想喝一杯酒吗?”
“我也会说英语。你喝什么?”
“杜松子酒。”尤妮斯拿起几乎喝得一滴不剩的酒杯。女孩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
“啊,不好的。我喜欢可口可乐。”
“好的。”尤妮斯对上了吧台后面一个女孩的眼神,对着她喊道,“一份可口可乐,一份玛卡奎多,再来一份杜松子酒!”哈蒂娅走到吧台去拿这些饮料。
“她很漂亮。”尤妮斯马上对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你是从哪里找到她的?”
“噢,她在这里的大街上与其他孩子玩了好几年。她是穷人家的孩子。”
当哈蒂娅拿着三个杯子回到桌子旁时,尤妮斯说她可以与她们一起坐下来。但哈蒂娅假装没有听到,背靠着墙壁,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她们。她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二十分钟或半小时,其间尤妮斯又要了几杯杜松子酒。她开始感到很舒服;她转过头对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我想与她单独坐一会儿。你不会觉得我这样做很鲁莽吧?我想与她说几句话。”
“好的。”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这确实有点不同寻常,但是她也没有理由反对。
“她绝对让人着迷。”尤妮斯加了一句。她把手里的香烟扔掉,香烟落到了过道。傻瓜。她站起身,搂住女孩,用英语对她说:“再来一杯可口可乐吧。带到里面去,带到一个客房去喝。”她比画了一下,“我们坐到那里去,里面没有人打扰。”
但是,这个建议让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一下子大为光火。“啊,不行!”她气急败坏地叫起来,“那些房间是留给先生们使用的。”
尤妮斯镇定依旧。在她看来,她想达到的目标是无可责备的,一旦下了决心,就要毫不迟疑地达到。“那我们走。”她对女孩说,“到我的酒店去。”她放开哈蒂娅的手,走到吧台前,在手袋里摸索着掏钱。就在尤妮斯付钱的那一刻,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慢慢地站起身,呼哧呼哧痛苦地喘着气。
“她在这里上班,你要知道!”她喊道,“她是不能说走就走的。”想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她还欠我钱呢。”
尤妮斯转过身,将好几张钞票塞到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手里,然后将她的手指头轻轻扳拢,捏成一个拳头。站在吧台后边的两个女孩看着,眼里闪着光芒。
“再见了,夫人。”尤妮斯非常热情地说。接着,她满脸真诚地继续说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今天晚上过得真是好极了。明天我过来看你。我有一件小礼物要带给你。”
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张着大嘴巴,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看到手里握着的钞票,看到其中两张钞票的角露在外面,然后慢慢闭上了嘴巴。
“你一定要原谅我占用了你这么长时间。”尤妮斯继续说,“我知道你很忙。你待人真的太好了。谢谢你。”这时帕帕康斯坦特夫人重新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不用谢。”她说,“你来,我也很高兴。”
在她们两个人说着话的时候,哈蒂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睛一会儿看看尤妮斯的脸,一会儿又看看她的保护人的脸,想弄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现在,她觉得尤妮斯在这场交锋中占了上风,于是朝尤妮斯试探性地微笑了一下。
“再见。”尤妮斯又向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说道。她又满脸笑容地朝柜台后面的两个小姑娘招招手。那几个男人第一次转过头来看了她们一眼,接着继续聊天。尤妮斯抓起哈蒂娅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漆黑的街上。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站在门口,往外探着身子,语气轻柔地对尤妮斯说:“如果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明天过来告诉我。”
“噢,她不会的,我敢保证。”尤妮斯说着,掐了一下哈蒂娅的胳膊,“非常非常感谢你,夫人。再见。”
“她对你说什么?”哈蒂娅问。
“她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是啊。非常好。”她悄悄地走到了尤妮斯的前面。这巷子太窄,无法容两个人并肩而行。
“不要走得太快。”尤妮斯说。为了追赶哈蒂娅,她有点气喘吁吁了。当她们走到阿姆拉赫的小山顶时,尤妮斯说了一声:“等等,哈蒂娅。”然后将身子靠在了墙上。她想好好享受一下眼下这个时刻。她突然感受到了她身处的这个世界——这不仅是一个存在于此,为别人所有的世界,也是一个她几乎觉得她也能分享其快乐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只是冷漠:她第一次闻到了那温馨的令人满足的夜晚气息,第一次听到了露台上紧张的敲鼓声。她放任她的双眼自由地饱览山下的小城夜色,在明亮的月光下,她清楚地看到了查尔夫山顶上的清真寺光塔,光塔周围环绕着黑色的小松柏树。她非常快活,用手杖在地上连敲了好几下。“我过分执意于过自己的生活了。”她想。这个世界就在这里,无论想要什么,她随时可以索取,但是为了自己熟悉的小宇宙,她总是拒绝这样做。只有在某些时候,在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中,但那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绪,还没有来得及回归她自己本来的样子。
“多么美好的夜晚!”她如梦初醒地说,“过来,站到这里来。”哈蒂娅勉勉强强地服从了。尤妮斯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胳膊。“听那敲鼓声。”
“德拉布卡鼓[16]。是女人在敲。”
“啊哈。”她神秘地笑了一下,眼睛望着远处延绵不绝的大山,在皎洁的月光下,大山显得很蓝很蓝。她并不期待哈蒂娅能有她这样的感受,她只是想让哈蒂娅成为她的感官的催化剂,使她能以更加纯粹的方式来体验这些美好的东西。而她行动的原始动力,永远是她对失去童真的无比痛苦和懊悔,对年少时光的无限眷恋和怀念。不管幸福什么时候会展现在面前,她就是要通过这种幸福,争取再次抵达那个遥远的温柔之乡,那个失去的童年时代。在哈蒂娅淳朴的笑声中,她想象着回归那样幸福时光的喜悦。
这样美好的感觉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欣喜地发现,她的感觉是对的。到了天亮的时候,她看着紧挨着她睡得很香甜的哈蒂娅,在**坐了起来,打开笔记本,提笔写道:“这是清晨的一个安静的时刻。几只鸽子在窗外低声咕哝。没有一丝风吹过。我相信,从本质上说,性活动只是一种想象而已。在炎热气候中生活的人们,性活动是很少的,于是他们可以从事更加广泛的道德活动,改良社会风俗。这是最为健康的人性。而在气候温和的地区,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在那里,丰富的想象性行动只能受到严格的性行为规则的约束,于是导致犯罪和堕落。看看世界上的大城市吧。它们几乎都处于温带。”她让自己的眼睛休息一下,看了看底下的港口。静静的海水看上去好像蓝玻璃。她转动了一下身子,转得非常小心,为的是不吵醒哈蒂娅。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床头柜上那只已经没有多少酒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杜松子酒,点起一支烟,继续写道:“当然,所有的城市都染上了病,就像腐烂的牙齿。城市文化有高度的敏感性(也是它唯一的优点),就是说,它对痛苦会做出反应。丹吉尔没有城市文化,没有痛苦。我相信它永远不会有。它的神经永远不会外露。”
昨天在路西法酒吧,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不允许她与哈蒂娅进入后面的客房,对于这件事,她到现在都感到一丝遗憾。要是进了那个房间,她就会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在她看来,那是一个纯洁的行动。或许下一次她就被允许进去了——等她与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混得更熟一点之后。
一直等到哈蒂娅醒来之后,她才往楼下打电话订早餐。看着这个女孩子,她感到无比地喜悦。哈蒂娅穿着一件睡衣,盘腿坐在**,姿势优美地拿起刀叉吃着涂了黄油的面包——看得出来,她很会用西式餐具。中午过后没有多久,她把哈蒂娅送回了家,这样哈蒂娅就不会撞上过一会儿就要来干活的那个西班牙女佣。下午,尤妮斯去路西法酒吧,为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带去了一小瓶香水。从此,几乎每隔一个晚上,她就要带哈蒂娅来酒店过夜。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渔夫——她想,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除非她去那个海滩,但她不可能再去那里了。她忘记了运动的事;现在她被哈蒂娅的事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意在改善她生活的决定。她绞尽脑汁,想出种种方法来让哈蒂娅开心,带她到各种有趣的地方去,为她挑选她喜欢的礼物。她微微地感觉到,虽然说是为哈蒂娅做事,其实她自己也很开心,充分享受着这些事情给她带来的快乐,而哈蒂娅只不过是在陪着她,只是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接受这些礼物罢了。但是,对尤妮斯来说,这没有什么关系。
当尤妮斯感到幸福的时候,她总是要想办法找出一个让她觉得不可能再这样一直幸福下去的理由。现在,她也是如法炮制:她在自己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能够颠覆她所有幸福的主意。她与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做了一个约定:在哈蒂娅不跟着她来大都会酒店过夜的那些夜晚,她不能出门,必须与她父母一起待在家里。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信誓旦旦地对尤妮斯说,这几个晚上哈蒂娅都没有出现在路西法酒吧。到现在为止,尤妮斯一直没有怀疑过帕帕康斯坦特夫人的话。今天,当康琪塔从市场捧回来一大束鲜花的时候,尤妮斯突发奇想,想让哈蒂娅今晚就到这里来,虽然她三个小时之前才刚刚离开,而且约好明天晚上再来的。尤妮斯想到斯塔杜特大街给哈蒂娅买一件特别的礼物,在百合和一品红的装点之下,为她开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她要去路西法酒吧,让帕帕康斯坦特夫人派人通知哈蒂娅回大都会酒店来。
就在这时,她的脑子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要是她发现哈蒂娅就在酒吧,那该怎么办?如果她今天果真在那里,那只能说明:她始终都在那里,与父母一起待在家里的说法纯粹是谎言;她也许就住在吧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她的想象力达到了**。)那么,这家酒吧就是妓院了;那么,极有可能的是——她必须直面这个可能性——哈蒂娅在晚上还要陪男顾客上床。
这个想法让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一下子把笔记本扔到地上,猛地从**跳起来,动作之大,弄得房间震**起来,让康琪塔大吃一惊。她穿好衣服,心想立刻出门赶往路西法酒吧。但是转念一想,不妥,这样做并没有用。她一定要等到晚上,要抓哈蒂娅一个现行。现在她已经是满脑子的怀疑了。她笃信帕帕康斯坦特夫人一直在骗她。想起她以前如此信任帕帕康斯坦特夫人,如此自我满足,到头来却发现,她的全部幸福原来是完全建立在假象之上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深受打击。于是她想直面这位帕帕康斯坦特夫人,迫不及待地想揭穿这个骗局。
她等着下午的时光一点一点过去,等着夜幕赶紧降临,她的心变得越来越烦躁。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阳台上,望着下面的港口,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甚至把打算去斯塔杜特大街为哈蒂娅买礼物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朵黑云飘到了港口的上方,黄昏转眼就变成了黑夜。狂风夹带着雨水,从阳台刮到了房里。她关门出发了。她想,既然她早已穿好了衣服,那么晚饭就在楼下吃吧,不用在**吃了。餐厅有乐队在演奏,还有很多其他的客人在就餐,她觉得在这里她的脑子不会闲着。她觉得,在九点半之前她不可能在路西法酒吧找到哈蒂娅。
她走到楼下一看,吃晚饭的时间还早。今晚停电了,走廊和大厅里点起了蜡烛和煤油灯。她走进酒吧,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已经退休的英国陆军上校聊起了天。上校坚持要给她买一杯酒。这有点让她恼火,因为这样一来,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喝个痛快了。老先生慢条斯理地喝着,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远东的往事。“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她对自己说,“他能不能闭嘴?能不能快到八点半?”
与往常一样,这里的饭简直难以下咽。不过,在餐厅吃饭,她至少还能吃到热饭;要是在**吃,每次的饭送到房间都已经凉了。在乐队演奏的音乐声中,她依然能听到外面狂风在怒吼,能看到雨水顺着餐厅里长长的法式窗户不断地流下来。“今晚我一定会被淋得湿透。”她想。但是这狂风暴雨根本挡不住她行动的决心。相反,她相信,暴风雨越大,就越能增添她这次行动的戏剧性。她将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风雨交加的街道,找到了哈蒂娅,必然会出现一个可怕的场景,或许会有一场风雨追逐,将她追到卡斯巴赫的一个废弃的角落,或者追到高悬于海峡之上孤零零的一块巨石上。接着,必然会在漆黑的风雨之夜上演一场和解大戏,又是认错,又是发誓,最终眉开眼笑,皆大欢喜。这一次,她决心要把哈蒂娅彻底带回大都会酒店,再也不让她回去。
吃完晚饭,她回到房间,换上一条宽松裤,外面套上雨衣。她的手在激动地颤抖。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百合花香。她在房间匆忙地走来走去,忙这忙那,弄得蜡烛火苗来回摇曳,鲜花的影子也随之不断晃动,一会儿投射到天花板上,一会儿又映到墙上。她打开一个箱子,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一把很大的手电筒。她走到外面,随手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的蜡烛依然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