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黛西·德·瓦尔韦德坐在化妆台前。六盏小型聚光灯的光线从六个不同的方向打在她脸上,使她满脸熠熠生辉,光彩动人。如果在这毫不留情的聚光灯下她能化妆到令人满意的地步,那么在随后的任何灯光下,她岂不都能应付自如?但化妆需要时间和技巧。赫斯帕里德斯别墅从来不会停电,即使现在城里隔一个晚上才供电两小时。路易斯侯爵在建造这栋别墅的时候就要求必须保证电力供应,因为他早就预见到了城里供电不足的情况。这就是国际区的一个迷人之处:只要你愿意出钱,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只要你愿意出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没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事,关键是你出什么价。

外面,狂风在呼啸。风吹柏树,声如瀑布。远处,海浪拍打着悬崖,涛声隆隆。窗户的黑玻璃上反射着房间里的各种灯光,还透着远处的小小亮光。海峡对面就是西班牙:塔里法和卡马里纳角。

她总是喜欢请美国人到家里来,因为与他们在一起,她感到没有什么拘束。她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她的那些美国朋友也随她一起喝。而她的英国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的一杯威士忌能喝上一小时——更别提法国人了,他们只喝加了杜松子酒的马蒂尼苦艾酒,而西班牙人只盯着雪莉酒。“美国人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民族。”她总是如此动情地说。“举杯祝福他们。愿上帝保佑他们的各种发明,不管大的,还是小的。愿上帝保佑冰箱、丹碧丝卫生棉条和可口可乐。”(人们普遍认为,自从可口可乐饮料和它的广告出现以来,摩洛哥的形象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侯爵不像她那样对美国人如此有热情,但这不妨碍她随时邀请美国人来做客;她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居家过日子。

她有一个瑞士管家和一个意大利男仆,但是当她邀请美国人来家吃饭的时候,她就坚持让老阿里在屋里忙前忙后,因为他有一套华美的摩尔人[3]服装,虽然他不是很能干,但她觉得,比起那两个欧洲人的高超服务,老阿里的一身华服更能让美国人难以忘怀,更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问题是,管家和男仆都竭力反对这样的安排。她在最后一刻还走进厨房,一再强调她的命令,坚持让老阿里出来服务,因为管家和男仆总能找到借口,不给老阿里露面的机会。不然,等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本以为能满心欢喜地欣赏到摩洛哥苏丹穆莱·哈菲德的王宫才有的那华丽的锦缎和金黄色的腰带,却看到雨果或马里奥那一身了无生气的制服。他们两个人的脸总是冷漠得很,毫无表情;她从来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晚上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幸亏她这个时候及时下去,明确指示今晚的宴会让阿里来服务。她站起身,左手上的大手镯滑了下来。她穿过小走廊——她的房间通过这个小走廊连接着整个大别墅。有人已经打开了楼上大厅尽头的一扇窗户,吹灭了一幅巨大的挂毯前面点着的几支蜡烛。她不允许在挂有挂毯的房间装上电灯,她受不了这种时代倒错的事情发生。她按响了房铃,静静等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佣跑了过来。黛西用一个手指头僵硬地指着窗户和蜡烛。“看。”她不无责备地说。说完她就下楼了。这时她听到了外面的汽车声。她匆忙赶过去,穿过整个大厅,进了厨房。等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她看到雨果正在帮客人拿衣服。她气势高贵地朝两位先生迎上去。

“亲爱的杰克。你今晚能来真是太好了。这鬼天气。”

“我们能得到邀请,真是荣幸万分。黛西,这位是戴尔先生。这位是德·瓦尔韦德侯爵夫人。”

戴尔看了黛西一眼。只见眼前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一头蓬松的黑鬈发,瓷器一样的蓝眼睛,一件低开领的黑色束身连衣裙——她的身体要穿进去,一定是有点痛苦的。

“见到你真高兴,戴尔先生。我想客厅里一定生了火。天知道。让我们进去看看。你身上淋湿了吗?”她摸了摸他的袖子,“没淋湿?太好了。来吧。杰克,你是酒保。我想喝一杯你调制的最烈的酒。”

他们在烧得很旺的燃木壁炉前坐下。黛西让威尔考克斯调了鸡尾酒。喝完第一口,戴尔就意识到自己非常饿了。他悄悄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四十分。看着黛西,他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但是他觉得她的房子很好。雨果进来了。“现在该吃饭了吧。”戴尔想。原来是有人给侯爵夫人打来了电话。“再给我斟上一杯,亲爱的。我要端着这杯酒去接电话,那是对我的安慰。”她对威尔考克斯说。

她走出去了。威尔考克斯转过头看着戴尔。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说,晃了晃脑袋。

“是的,”戴尔应答道,但又有点疑惑,便加了一句,“对你来说她不是太老了一点?”

威尔考克斯面有怒色。他压低声音说:“你在说什么啊,小子?她是一个有丈夫的人。我说她是一个好女人,与她在一起很开心。你以为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马里奥进来给壁炉添木头,因此打断了威尔考克斯本来想说的话。“听,这风刮的。”威尔考克斯说,坐直了身子,端起了酒杯。

戴尔知道威尔考克斯对他有点恼怒,但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这样的年纪可能会变得很敏感吧。”他对自己说,然后环视了一下巨大的客厅。马里奥出去了。威尔考克斯又靠上前来,压低声音继续说:“实际上,黛西和路易斯是我在这里的好朋友。”大厅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黛西带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进来,这人看上去得了胃溃疡。“路易斯!”威尔考克斯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黛西把戴尔介绍给路易斯认识,他们四个人坐了下来,黛西挨着戴尔。“应该等不了多久就该吃饭了吧?”他想,“差不多十点钟了。”他感到他的胃都凹进去了。

他们又喝了一轮酒。威尔考克斯和侯爵开始讨论当地一个银行家出走的新闻,他的生意出了问题,突然去了里斯本,再也不回来了。戴尔听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没有听到。”他对黛西说。她刚才在对他说话。

“我说,你觉得我们这个小小的国际区怎么样?”

“噢,我还没有见识过呢。不过,”他心怀感激地环视了一下客厅,“从外表来看,很不错。”他微笑了一下,有点羞涩。

她带着一丝淡淡的母性腔调对戴尔说:“当然,你今天刚到,对吗?我亲爱的,你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长着呢!你不可能马上得出结论。但是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我敢保证。当然,这是一个疯人院,一个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疯人院。我要向上帝祈祷,就一直让它这样吧。”

“你很喜欢这里?”他开始感到酒精的作用了。

“太喜欢了。”她说,斜着身子向他靠过去,“绝对崇拜这个地方。”

他把空杯子小心地放到桌上,挨着醒酒器。

雨果站在门口,宣布开饭了。

“杰克,再喝一口。”她把自己的杯子伸出去,让杰克将醒酒器里剩下的酒都倒了进来,“你都倒给我了啊,你这怪兽。我不想全要。”她站起来,端着酒杯,带领男人们进入餐厅。马里奥站在餐厅里,正在开启一瓶香槟酒的软木塞。

“我要醉了。”戴尔想。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在餐桌上礼仪失当,他就要丢人现眼了。

他们慢慢地吃了起来——这肯定会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宴会。

在他的对面,一只长方形的绿色水族箱镶嵌在木板装饰的墙上。不知藏在哪里的灯光照亮了小岩石、贝壳和繁复的海洋植物。戴尔边吃边看着这水族箱。黛西正讲个没完。在她停止讲话的一个空档,他说:“我没看到里面有鱼。”

“有墨鱼。”侯爵说,“我们只养墨鱼。”看着戴尔不怎么明白的样子,他又说:“你知道——小章鱼。你明白了吗?左边就有一条,就贴着那小岩石。”他指了指。现在戴尔看到了那苍白的肉嘟嘟的长条,那是它的触须。

“墨鱼比金鱼好玩多了。”黛西说,但是她的口气让戴尔怀疑她痛恨墨鱼。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些事与她毫不相干。就好像她在玩一个很复杂的游戏,所有的规则都是她定的。

在沙拉上来之后,别墅里的某一个地方出现了一阵混乱:沉闷的女人声音,匆忙的脚步声。黛西放下叉子,看看桌子上的三个男人。

“上帝!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暴风雨将蚂蚁带进屋子了。”她转头对戴尔说,“每一年都有蚂蚁来,好几百万只,最小的那种。当你第一次看见它们爬上墙,你还以为墙出了一道大裂缝。等你走近一看,那更像一根绳子。真让人受不了。它们都聚在一起,几百万只。真可怕。”她站起身来,“请原谅。我得去看看那里的情况。”

戴尔说:“要我帮忙吗?”威尔考克斯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她微笑了一下:“不用,亲爱的。吃你的沙拉吧。”

黛西出去了差不多十分钟。她回来的时候,她在大笑。“哈,生活在摩洛哥多有意思!”她十分快活地说。“又是蚂蚁?”侯爵问。“噢,是的。这次是在用人的缝纫室。去年是在食品储藏室。那次糟糕多了。他们只好用铲子将蚂蚁的尸体铲出来。”她继续吃她的沙拉。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路易斯,我想可怜的老坦姆邦活不了几天了。我去看过它了。它的情况好像更糟了。”

侯爵点点头:“多给它一些盘尼西林吃。”

黛西转过头对戴尔说:“那是一只老暹罗猫,我一直在想办法救治它。它病得很厉害。吃完饭我要去看它。但路易斯不愿靠近它。他痛恨猫。我想你不讨厌猫吧,戴尔先生?”

“噢,我喜欢动物。”他转过头,看到了一条章鱼。章鱼一动不动。第二条章鱼出现了,优哉游哉地在水箱底部游着。它看上去好像是泡在一只福尔马林罐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一只胃,或者是一个胰腺体。这个情景让他微微感到一阵恶心。或许,是鸡尾酒和香槟酒在起作用吧。

“那么你不介意来帮我一下吧?”黛西接着说。

“我很乐意。”

“即使你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做。”威尔考克斯说,随后大笑起来,这笑声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胡说!”黛西大声说道,“他会戴上厚厚的手套。那样的话,即使是坦姆邦,也抓不破他的手。”

“看它能不能抓破!它还有牙齿,不是吗?”

“这一次,”侯爵说,“我们还是让杰克去做你的助手吧。”

“不。”黛西说,语气非常坚决,“戴尔先生跟我去。你们谁要水果?我建议大家立刻都进去,喝点咖啡。等我们下来之后,我们再喝白兰地。”她从餐桌旁站起身。

“你是可以来点儿。”威尔考克斯说。

他们现在坐在客厅里,听到外面的风暴声更猛烈了。黛西喝了一大口咖啡,站起身,点上一支烟,朝门走去。

“路易斯,叫马里奥看好壁炉,让火一直烧着,否则就会冒烟。事实上现在已经在冒烟了。我们上去吧,戴尔先生。”

她走在他前面,上了楼梯。当她经过每一个蜡烛台的时候,她的丝缎衣服就闪起了亮光。

她从楼梯顶头的那个小衣帽间里取出两双厚厚的园丁用的手套,把其中一双给了戴尔。

“我们不一定真用得上,”她说,“但是我们还是做好自我保护为好。”

一个小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法国旧画片,上面画的都是热带鸟类。在一张破旧的**,躺着一只很大的暹罗猫,床的上方还有一顶破烂不堪的篷子。一只盛着几块生肝的搪瓷锅送到了它的头边,但是它却看着别处,一副毫无力气的样子。这个房间闻起来像个动物园。“上帝啊!臭死了!”黛西大声说,“但是我们不能开窗。”外面暴风雨在肆虐,这座别墅在不时地摇晃,一根树枝不停地敲打着窗户,好像一个人在哀求着要进来。这只猫什么也不在意。黛西把针剂瓶的一端挫开,把药水灌进针管,在猫腿上来回摸着,寻找合适的打针部位。

“它得打四种不同的针剂,”她说,“我可以把前面两种合在一起打。现在你站在它上方,准备按住它的后颈,但是一定要在不得不按的时候再按。抓挠它的下巴底下。”

这只老猫的毛缠在了一起,眼睛很大,但眼神空洞。每当针头在它的头上方闪过时,戴尔觉得他看到了它脸上闪过警觉甚至恐惧的表情。他用两只手使劲抓挠着它的耳朵底下,抓挠着它的面颊。针头试探着插入它的身体,接着深深地插下去,但是它一动不动。

“现在我们打另外两种针剂。”黛西说。戴尔看着她麻利的动作。没有哪个兽医的手比她的手更灵巧了。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她哼了一声。“好兽医都是业余的。我不允许专业兽医来碰我的动物。”屋里弥漫着乙醚的气味。“那是乙醚吧?”戴尔问。他感到很不舒服。“是的,消毒用的。”她又把针管灌满了药水,“来,抓住它。”大风在怒号,树枝似乎要把窗户打破。“这一针可能会让它发烫。它会有感觉的。”戴尔抬头看着窗户,他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头隐隐约约映在远处的夜色中。如果再看着针头打进猫的毛皮里,他觉得他会呕吐。只有当黛西离开那张破床时,他才敢低头看下去。猫的眼睛半闭着。他弯下身去,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可怜的老猫。”戴西说,“现在打最后一针,这一针简单。坦姆邦,你这可爱的家伙,现在怎样了?”

“它在咕噜咕噜响。”戴尔说。他希望她不要看他的脸。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冰冷,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苍白。

“你看我把你带来多英明。它喜欢你。要是杰克来了,就要让它难受了。”

她看着他,他觉得她的眼睛盯着他太久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不要告诉我他快要昏倒了。”她想,“这个可怜的家伙完全脱离了生活。”但是他在尽力而为。

“这只猫好像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了。”他说。

“是的,我想它活不了了。”

“但它还在咕噜咕噜响。”

“你抱住它好吗?这是最后一针了。”

他想说点什么,以驱散眩晕感,忘掉他眼皮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想不出说什么好,所以只好不吭声。猫稍微动了一下。黛西直了一下身子。这时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撕裂声,随即又是什么东西轰隆倒下的声音。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黛西把针管放到了桌上。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家的一棵桉树倒了。上帝啊,这个夜晚太可怕了!”她说。

他们关上门,下楼去。客厅里已空无一人。“我敢说他们都出去看东西去了。我们去图书室,那里壁炉的火会更好。这个壁炉都冒烟了。”

图书馆不大,但很温馨。这里的木火在咔嚓咔嚓响着。她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他们在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杰克告诉我你要来,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为什么不来?”他现在感到舒服一些了。

“噢,你要知道,这样的事情常常会有变数的。极其美好的想法也不一定都能变成现实。还有,我真的看不出杰克那个小小的办公室为什么还需要人手。”

“你的意思是他生意不好?”他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大笑起来。她压低声音说,好像是在透露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亲爱的,如果你以为他的公司能为他赚到午饭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仔细地看着他,想看看她的话能在他身上引起多大的反应。他想拒绝做出任何反应。他感到浑身发热,但是他不说一句话。雨果端着一个放满酒瓶和杯子的托盘进来了。他们俩都拿了白兰地。雨果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放在戴尔的手肘旁边,然后就走出去了。

她依然看着他。

“噢,生意不好。”他说。他敢肯定,她一定想听他说:“那他是怎样维持这生意的?”但他就是不这样说。

“一点也不好。从来就没好过。”

“是这样啊,我很难过。”戴尔说。

“你用不着难过。要是他生意好,他也就不会让你来了。要是生意好,他自己就能搞定一切了。生意不好,我想他就会更需要你。”

戴尔的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我不懂你的话。”

黛西看上去很开心。“丹吉尔,丹吉尔。”她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我的宝贝。”

他们听到客厅里有人的声音。

“我想,你一定有不少书想要读吧。”她说,“要是你对什么书感兴趣,你可以随便借。当然,城里有家美国公使馆开办的流动图书馆,比英国人的图书馆要好得多。但他们很少更新图书。”

“我不怎么读书。”戴尔说。

“我亲爱的宝贝,那你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你会极其无聊的。”

“噢,好吧。杰克——”

“有一件事我很怀疑。”她说,“我觉得,你每天从早到晚一定将会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

那几个人的声音又听不见了。“他们去厨房了。”她说。他拿出一盒香烟,递到她跟前。

“不用,谢谢。我自己有。但是说真的,你要知道,我真想象不出你整天将会做什么。”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

“我想,也许会有工作可做的。”他答道。在她点燃打火机之前,他赶紧划着了火柴,将火凑到她的香烟头底下。

她短促地大笑了一声,吹灭了火,抓住了他的手——那根火柴还夹在他手指间。“让我看看那只手。”她说,吸了一口烟。戴尔微笑着,很不自然地伸出他的手掌让她看。“放松。”她说,将那只手拉到她的脸旁。

“工作!”她嘲笑道,“我根本看不到工作的迹象,我亲爱的戴尔先生。”

他被激怒了:“好吧,就算我在说谎。工作,我一直在做的就是工作。”

“噢,也许是站在银行里,但那太轻松了,手上看不出来。”她仔细看着他的手,用手指头推着他手上的肉。“不,我看不到工作的迹象。实话实说吧,什么迹象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空洞无物的手。太可怕了。”她抬头看着他。

他又大笑起来:“把你难住了,对吧?”

“根本不可能。我在美国住得足够久,看过太多美国人的手。我要说的是,你这只手是最糟糕的。”

他假装极为愤怒,有力地将手抽回去。“最糟糕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喊道。

她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无限的关切。“我的意思是,”她说,“你的生活很空虚,没有自己的方式,内心没有任何目标。大多数人都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别人设计的路走。他们做事机械,活像机器人,因为他们的天性就是如此。这样的天性还真救了他们,他们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但是你没事,不用别人来救你。”

“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样本,对吗?”

“可以这么说。”她满心疑惑,在他脸上搜索着什么,“多么奇怪。”她轻轻地说。他一身空白,这一点倒使她很高兴。可以说,在她眼里他成了**裸的一个人——不是说他毫无反抗之力,而是说他一丝不挂,随时准备做出反应。这一点让她觉得很迷人,男人都应该像这样。她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什么这么奇怪?”他问道,“是说我怎么会这么独一无二?”他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现在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为此感到很自得,所以,如果有必要,他很愿意与她争论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延长她对他的注意力也好。

“是的。”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占星术、看手相这类东西。”他说,“那些都是胡扯。”

她没有回应他的话,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暂时不要说手的事了,还是说说个性吧。”白兰地让他身上发热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了。“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都有各自的——你刚才说的——模式吗?”

“是的,当然是这样。”

“那是不可能的!”他大声说道,“我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说。看看你周围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大规模生产,可以与人类的繁殖相提并论——同一个模式,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完全一样,总是那同样的一个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感到有点精神振奋,“你也许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们都是那个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垃圾。”他的这番话让她隐隐约约感到愤怒。她不知道是否因为她讨厌他的口出狂言——他竟敢这样表达他的看法,但是她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哎,我的宝贝,”她用调和的口气说,“就说说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吧。”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慢吞吞地说。她已经泄了他的气,“我想,我要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我会从生活中得到一些东西的。”

她有点不耐烦了:“你的话毫无意义。”

“我想,我要让自己产生我活着的感觉。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天堂里伟大的上帝啊!让我再来一杯白兰地。”

他们丢下这个话题,转而泛泛谈论起天气。他在想,他刚才本应该脑子里出现什么就回答什么,如金钱、幸福、健康,而不应该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和盘托出。与这些想法相伴而生的是,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的东西:德拉普拉亚酒店他的那个房间里污迹斑斑的床罩,汩汩作响的盥洗池。

“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是。”黛西想。她觉得她真应该为他感到难过。但不知怎的,他并没有引起她内心的怜悯,反而引起了她微微的怨恨,这种怨恨使她对他不再有其他感情了。最后,她站起身来。“我们得去看看路易斯和杰克在干什么。”

他们发现,他俩正在客厅说话。

“哪一棵桉树倒了?”黛西问,“我知道倒了一棵桉树。”

侯爵皱起了眉头。“是大门边上的那棵大桉树。整个树并没有倒。只是折断了一根树枝,那根树枝很大、很长,跨过围墙伸到了马路上方。现在它掉下来,马路都被挡住了。”

“这树枝怎么会掉到马路上?”黛西说。

“我不知道。”威尔考克斯说,“这可坏了我的事了。我怎么从你家出去?”

她高兴地大笑起来。“你和戴尔先生,”她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可以在这里过夜,到明天你再叫出租车回家。事情很简单。”

“这不可能。”威尔考克斯不无恼怒地说。

“我敢说,这样的天气,没有出租车会来的。那是毋庸置疑的。要想步行?有八公里呢。”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

“我家有很多应急用的客房。别焦躁不安了。给我来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转过头,对戴尔笑笑。

有人给她端来了威士忌苏打水。威尔考克斯马上说:“你想喝什么,戴尔?也是威士忌苏打水吗?”戴尔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很不高兴。“好的。”威尔考克斯把威士忌苏打水递给戴尔,但并没有转过头来面对着他。“那是明摆着的。”戴尔想,“他怕我与她打得太火热了。”

他们谈论起这房子来了。“什么时候你一定要在白天来,看看我的玫瑰花园。”黛西说,“我的玫瑰花园是这里最好的。”

“你最应该看的,是她的玻璃卧室。”威尔考克斯说。他坐在那里,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对着天花板打起了哈欠。“你见过了吗?”

侯爵笑了一声,笑得让人不太舒服。

“没有,他没看过。”黛西说。她站起身,抓起戴尔的手臂:“来,跟我去看看。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杰克正好要与路易斯谈谈这星期发生的破产事件。”

这个卧室让戴尔想起了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他拖着脚步,走在闪闪发光的黑大理石地板上随处放着的斑马皮上。这张床很宽,很矮;厚重的白色床罩有些往下拉了,床单被掀开了。这个卧室高傲地将自己隔绝于玻璃墙外的喧嚣世界;但戴尔看了却感到很不舒服。“任何人都可以从外面看进来。”他敢这么想。

“他们可以从西班牙一眼看到这里。”她站在这里,眼睛朝下盯着不停拍打着下面岩石的看不见的海浪。“这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房间。”她自豪地宣布,“我无法忍受远离大海的生活。我像一个水手,真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海水是这个地球天然的覆盖物。我必须能够看见大海,时时刻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想。

“真是一个美妙的房间。”他说。

“在我的花园里有很多橘子树。我之所以把这个庄园叫作赫斯帕里德斯,是因为据说赫拉克勒斯是从这里出发跑到山上去偷金苹果的。”

“是那样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感兴趣,对这个名字难以忘怀。因为他刚才喝了威士忌,现在有点犯困了。他有这样的感觉:威尔考克斯和侯爵随时会上楼的。他感到,不能让他们上来就看到黛西和他这样暧昧地、荒唐地站在她卧室里的样子。他看到她竭力压制着自己不打哈欠;其实她本来是不想领着他看她的卧室的。她这样做就是为了惹怒威尔考克斯——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这时他突然想到,与她稍微开点玩笑,也许是很有意思的,也可以趁机看看事情会怎么发展。但是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有一点咄咄逼人。如果他这样说:“一个娇小的人睡这张床,显得太大了。”那么,她可能就会这样回应他:“路易斯和我两个人睡在这里,我亲爱的。”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或许都会被她嘲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他微微吃了一惊。“你困了,可怜的人。你想上床睡觉了。”

“噢。”他说,“这个——”

一个年轻女人匆匆走进房间,喊道:“可以进去吗?”她的衣服很湿,她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雨水。她马上和黛西用法语说起话来,她俩谈得很热烈。时不时地有只言片语飘到戴尔的耳朵里。她是黛西的秘书,刚参加完舞会回来。她的出租车被一根倒下的大树枝挡住了去路。出租车司机非常好心地陪她走到了家里,现在他正在楼下喝白兰地。她一路走来,弄得浑身湿透了。她在问:“有谁需要出租车?”

“我们要!”戴尔说。他的声音过于响亮,显得有点失礼了。他立刻感到非常抱歉,开始结结巴巴地向女主人表示感谢,起身准备告辞。

“赶紧下楼去,亲爱的。不用停下来与他们道别。赶紧!我明天会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我有事要与你谈。”

他向她道了晚安,跑下楼去。在楼梯上他碰到了侯爵。

“杰克在外面等你。再见,老伙计。”侯爵说。说完,他继续往楼上走。他爬到楼梯顶部,看到黛西正在吹灭墙上的几支蜡烛。“我们得救了。”她说,并不抬头看他。“多么烦人的无赖。”侯爵叹息道。

她继续很有条理地吹着蜡烛:她用一只手小心地挡在火苗后面,然后一口气吹灭它。她感觉到,今天晚上不知怎的,完全乱套了,但是她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他们顶着凶猛的大风,步履艰难地朝出租车走去。他们爬着钻过斜躺在马路上的那根大树枝。司机十分困难地掉转车头,先倒车,不料撞上了墙壁,于是嘴里骂了两句。在漆黑的山路上,他们坐在车里慢慢地下坡。威尔考克斯问戴尔:“你看了那卧室了?”

“是的。”

“这下你什么都见识了。你可以回纽约了。丹吉尔对你来说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戴尔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问:“明天干什么?我要去旅行社吗?”

威尔考克斯点上一支烟。“是的。你可以在下午晚些时候顺便来一趟。”

他的心一沉。接着他生起气来。“他妈的,他明明知道我想马上开始工作,还玩猫和老鼠的把戏。”但他什么也没说。

当出租车开进城里,威尔考克斯说:“去亚特兰蒂斯酒店。”车子向右转弯,爬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在一个很大的入口停了下来。“这是五十比塞塔。”威尔考克斯说着将钞票塞到他手里。“这是我的那份车钱。”

“好的。”戴尔说,“谢谢。”

“再见。”

“再见。”

司机回头看了戴尔一眼,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等一下。”戴尔比画着手势,说。他依然可以看见大堂里的威尔考克斯。等他看不见威尔考克斯时,戴尔付了车钱,下了车,开始步行。他沿着街道下坡,雨水打在他后背。他感到有些醉意,很舒服的那种醉意,一点不感觉困。他边走边嘀咕:“下午晚些时候。顺便来一趟。好的。我一定是着魔了。可爱的天气。”他走到一个广场上,这里有很多出租车在等客。即使在这暴风雨之夜,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盯着他,想做他的生意。“嘿!来吧。要出租车吗,强尼?”他不搭理他们,径直拐进了一个小巷。他好像走在一条快速奔流的小溪的岸边,溪水几乎漫到了他的鞋顶,有时候甚至没过了。他弯下腰,卷起裤腿,继续往前走。他想起了别的事情,不一会儿,他对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还大声说了一句:“他妈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