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毛文龙,也是当时的一位奇人。他的祖籍在山西太平。因其父到浙江杭州做生意,毛文龙生在杭州,便落籍杭州府仁和县。一般人都认为毛文龙是杭州人,而实际上他是个地道的山西人。
毛文龙虽生在杭州,但仍像当时的许多山西人一样,天生不爱读书,也不事生产,而是阅历江湖,空口谈兵,属于无赖不正之徒。到后来,他出走投奔他的叔父毛得春,世袭其职充百户,开始到军队中去发展。到天启元年(1621),他已是巡抚王化贞手下的练兵游击。
也就在这一年,毛文龙策动后金的镇江(九连城)守将陈良策反正,一举占领该城,侥幸成功。这次胜利被广宁巡抚王化贞称之为“镇江大捷”。王化贞立即组织兵力,准备一举剿灭辽东,结果是无功而还。不久,镇江城也被后金收复。
毛文龙因有“镇江大捷”,而被提升为副总兵,累加左都督。天启二年(1622)春广宁失守、辽东全线崩溃之后,毛文龙及其据守的皮岛就显得重要起来了。此年六月,朝廷在皮岛设东江镇,再升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挂将军印,赐尚方剑。除皮岛这一基地外,毛文龙当时尚占据着朝鲜境内的铁山,设有营寨。
毛文龙一心一意经营他的东江镇。这皮岛(椴岛)居鸭绿江口之南,离朝鲜本土仅一水之隔,地理位置险要。岛上居民多是从辽东逃出来的汉人。毛文龙便招募一批手下,做他的“海外天子”。
平心而论,毛文龙仍是明朝的将领,因为他确实在打击后金,牵制敌军,而且还常常上书朝廷,慷慨激昂,说些中听的大话。如他在天启三年(1623)曾上书兵部,说“得饷百万,明年可以灭奴”。实际上他根本做不到。两年之后,他又说:“两年之间,有不平辽灭奴,复三韩之旧业,甘治欺君诳上之罪。”这些大话,他说了不少,不仅魏忠贤爱听,一般人也喜欢听。对于一个这样的朝廷来说,能说些大话的人毕竟还是有用的,至少符合气可鼓而不可泄的原则。况且,毛文龙也做了一些实事,为辽东的战局起到了某种牵制作用,尽管他把斩杀六人说成六万之众等等。
话又说回来,明末说假话、大话的人,也并非毛文龙一人,至少是真正说真话的人不多,因为朝廷上下愿听真话的人本来就不多。事实上,就算毛文龙不说大话,他也承担不起收复辽东的重任。朝廷的大军在关外尚且节节败退,何况毛文龙这样的乌合之众。
或许毛文龙本人就十分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一方面不断与朝廷吹些大话,要官要饷,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地为自己做事。他不断地要饷,不免也吃些空额,落入自己腰包。更严重的是,他还利用皮岛的地理优势和军队的特权,做些生意赢利,经营的商品中也有不少是违禁品。他还代朝廷征收过往商贾的商税,但不上缴。总的来说,毛文龙在皮岛,兵练得不怎么样,但钱赚得还可以,很有些经济头脑。
毛文龙赚的钱,除落入自己腰包外,开支也不少。手下的一大帮兵马要靠他养活,指望朝廷有时候也的确不可靠;朝廷那么多官员也得罪不起,需要打点。毛文龙在这方面从不吝啬,朝廷上下拿他钱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帮他说话。毛文龙的最大问题是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总以为朝廷没有了他,辽东局势就会如何。他还以为他上下使了钱,朝廷的官员就都会帮他讲话,奈何他不得。在崇祯帝刚即位的天启七年(1627)九月,毛文龙上了一个措辞激烈的奏疏,说他“七年苦楚,百事勤劳,有不平者五事”,具体而言,则是衣服不足、待遇不一、赏罚各异、抹杀战功、传言不断等等,最后甚至以辞职相威胁。崇祯帝拿到这个奏疏后,不明真相,想想毛文龙也真是不易,便下了一个令毛文龙浮想联翩的诏书,称:
“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东顾方殷,岂得乞身求代。还宜益奋义勇,多方牵制,以纾朕怀。”
崇祯帝的这种态度,无疑更加刺激了毛文龙的狂妄自大,以致发展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后人在后金的“满文秘档”中还发现了毛文龙与后金往来的密信。毛文龙在密信中曾与皇太极议降,提出所谓“尔(指皇太极)取山海关,我取山东”之类的投降条件。假如这些档案的真实性没有问题的话,那么历史真是开了个大玩笑。因为明末不少人认为,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就是为了投降后金,没想到毛文龙却曾有过降后金的举措。这真是冤杀了袁崇焕!
毛文龙此等狂妄,自认为朝廷缺他不可,不料朝廷新任命的辽东总督袁崇焕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这位当时尚深受崇祯帝宠爱的袁崇焕,原本就与毛文龙有矛盾。在任辽东巡抚时,袁崇焕就曾提出撤销东江镇的建议,朝廷没有采纳。在天启七年(1627)皇太极出兵攻击皮岛时,袁崇焕的救援也在有意无意之间慢了半拍,令毛文龙吃了大亏,丢掉了铁山大营。袁崇焕也因此事而被毛文龙在朝廷中的那些代理人猛烈攻击,最终乞请致仕归里。
袁崇焕此次重掌辽东帅印,毛文龙的问题当然是绕不过去的。所以,在袁崇焕赴辽之前,大学士钱龙锡曾问及袁崇焕赴辽后的具体方略,袁崇焕明确表示:
“当自东江始。文龙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处之,易易耳。”
此言表明,袁崇焕在赴辽之前,就有除掉毛文龙的打算。
袁崇焕一赴任,果然就以毛文龙开刀。袁崇焕很精明,知道毛文龙的要害所在,因此他上了《策画东江事宜疏》,要求朝廷改变运往东江粮饷的饷道,并派兵部部臣参与皮岛的粮饷管理,以便用粮饷来控制住毛文龙。毛文龙当然不干,立即上疏抗辩,而且话说得很难听。他说:
“臣读毕,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进臣署,言兵丁嗷嗷以致今日,望粮饷到、客商来,有复辽之日,各还故土。谁知袁督师将登州严禁,不许一舡出海。”
毛文龙的话虽有点夸张,但说的也是实情。袁崇焕把山东半岛一封锁,不仅粮饷之船来不了,而且商船也不能赴皮岛,加上朝鲜已降了后金,所以皮岛就成了海中孤岛,难怪毛文龙要说这是“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以毛文龙的禀性,话自然不会到此为止,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他接着说:
“督臣策画舍近求远,弃易图难,臣竟不知故。今事实难做矣,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旦夕矣。每自譬于林畔一日七战时,今又多活数年,即死亦瞑目矣。只不愿如抚臣故事,又有非议于其后耳。督臣为臣上司,臣辩驳其疏,臣亦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随(遂)亲抱敕印,竟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
这些话明显带有要挟的色彩,正在兴头上的袁崇焕自然是恨之入骨,杀心顿起。不过,毛文龙的这番话虽不中听,到是基本上在后来应验。他本人不久被诛杀,尽管未等到进京而是被袁崇焕立斩于帐外,应了那句“性命危于旦夕矣”。袁崇焕诛杀毛文龙,后来被视作是其降后金的主要步骤和罪证,应了那句“只不愿如抚臣故事,又有非议于其后耳”。
毛文龙在上此疏时,未必料到他自己真会丧命,而袁崇焕却真的在布置诛杀之事。崇祯二年(1629)五月底,袁崇焕乘舟泛海到达皮岛附近的双岛,名义上当然是检阅兵马。毛文龙在六月初一日由皮岛来到双岛,以下属的身份进谒,后又陪袁崇焕上了皮岛。酒足饭饱之余,袁崇焕也曾试探过毛文龙,给毛文龙一些台阶,如整治部队、返乡养老等等,让毛文龙能顺此体面收场。不幸的是,毛文龙仍是懵懂不解,失之交臂。于是,袁崇焕便准备痛下杀手。
六月五日,袁崇焕终于动了杀手。他预先在一座山上设置大帐,并在帐中埋伏了亲兵。接着,他邀毛文龙前来,一起上山。毛文龙赶到山下,袁崇焕与他寒暄道:
“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此地,你一人担负海外守御重任,请受我一拜!”
毛文龙赶紧回拜。互拜之后,袁崇焕请毛文龙上山,却把他的随从兵卒挡在山下,只许一些将官跟随上山。袁崇焕边走边问那些从官的姓名,回答多为毛姓。毛文龙赶紧解释说,他们都是我的子孙。袁崇焕又笑着说:
“你们远处海外,整日辛苦,为国效力,而每月米粮只有一斛,真是令人痛心,请再受我一拜!”
毛文龙的从官吓得赶紧叩头答谢。就这样你一拜我一拜,一行人就进了大帐。一进大帐,袁崇焕把脸一翻,突然责问毛文龙违反朝命之事。毛文龙哪里受得了,立即反驳。袁崇焕喝令随从扒掉毛文龙的冠戴,捆绑起来,并从容不迫,历数其“十二斩罪”:
“尔有十二斩罪,知之乎?
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尔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一当斩。
人臣之罪,莫大欺君。尔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尔奏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语,大逆不道,三当斩。
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给兵,月止散米三斗有半,侵盗军粮,四当斩。
擅开马市于皮岛,私通外番,五当斩。
部将数千人悉冒已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千,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
自宁远还,剽掠商船,自为盗贼,七当斩。
强取民间女子,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
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
辇金京师,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
铁山之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
开镇八年,不能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
这“十二斩罪”中,有的确实是事实,有的则有些牵强。如给魏忠贤行贿、在皮岛给魏忠贤塑像这一条,就算不上可斩之罪。当时给魏氏建祠塑像,是一种风气。袁崇焕自己也曾上书朝廷,要求在宁远给魏忠贤造生祠,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没有造成而已。再如开镇八年未复寸土那一条,也有些勉强。毛文龙未复寸土是事实,但比起那些连连丢失疆土的大吏而言,也算不得弥天大罪。袁崇焕复出之后,好像也是未复寸土,只是一味防御。所以,要求毛文龙以一孤岛之乌合之众,去收复失地,不免苛求。不过,既然袁崇焕要斩杀毛文龙,那么,不要说是“十二斩罪”,就是更多的罪状也能找得到。因此难怪也有人说,袁崇焕捏“十二罪”,矫旨杀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金牌”,矫旨杀岳武穆,是古今一辙。
毛文龙至此已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便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叩头求免一死。袁崇焕问毛文龙的从官道:
“文龙罪当斩否?”
众官们吓得连连称该斩。但也有人为他辩护,说其数年劳苦。袁崇焕勃然大怒,斥责道:
“文龙一布衣耳,官极品,满门封荫,足酬劳,何悖逆如是?”
接着,袁崇焕跪下顿首,请旨道:
“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也以诛文龙者诛臣!”
此言一出,杀气腾腾,在场诸官谁也不敢出声。袁崇焕便取出尚方剑,在帐前斩杀毛文龙。毛文龙当时也有皇帝所赐的尚方剑,没想到自己却被另一把尚方剑斩杀。据说毛文龙曾祈过梦,在梦中,他的同乡前辈于谦授其一诗:“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为伴。”当初大家都不解其意。直到毛文龙被斩,大家才恍然大悟,韩信二十七岁任大将,文龙五十二岁作元戎,老了近一半;田横死在荒岛,尚有五百人殉死作伴,而文龙被斩时,却无人作伴。
袁崇焕随即对毛文龙的部队进行了改编,重新任命首领,并采取了一些安抚措施,算是稳住了毛文龙的旧部。
袁崇焕诛杀毛文龙,虽不像后来不少人所误解的那样,是出于降后金的目的,但此举确实有点过分。毛文龙也是一位由皇帝钦命的边塞大将,袁崇焕虽有尚方剑和崇祯帝“便宜行事”的圣旨,但也不能说杀就杀,不通过正常的程序。这一点袁崇焕本人也十分清楚,因此,他在诛杀毛文龙后,立即上疏为自己开脱,并向朝廷请罪。崇祯帝虽然没有追究,甚至还“优旨褒答”,但心中的震惊、疑虑是难免的。袁崇焕后来的命运,或许与此举有很大的关系。
另外,从当时的敌我情形而言,袁崇焕诛杀毛文龙,也是失策。尽管毛文龙有种种不是,但他仍然是明朝的总兵,他驻守的东江镇,在朝鲜降后金之后的崇祯初年,是朝廷惟一能在敌人腹背起牵制作用的重镇。而毛文龙一死,东江镇失去约束,不久便土崩瓦解。毛文龙的许多部下也纷纷投敌。其中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等,成为后来清兵入关的急先锋,立下赫赫战功。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帮明朝打仗时似乎不怎么样,但到打明朝时却是胜多败少。
诛杀毛文龙之后不久,辽东的战局便急转而下,战火蔓延到了京畿。袁崇焕的末日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