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的辞典(1 / 1)

那个气味时而合,忽而散,像苔藓一样,附生在他的鼻腔中,迅速地扎了根,不停地滋长蔓生。

那一天深夜,他开车经北宜公路,去到了礁溪的一家老旅店;洗完温泉,躺在老旧的弹簧**,闭目欲睡,空中却飘浮充盈了某种气味,呕吐物、硫黄、精液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而为一,却又可以清晰地辨识出各种单一的组成。

整个房间的味道,海一般鼓**,呼唤起他生命的众多场景,以及场景中因气味所烙下的斑斑证据。

那个气味是一种初印的油墨的喜悦清新。

念小学时,他最喜欢每学期的开学,老师会发许多的新课本让他们带回家。在教室里,树与田地的气味中,他慎重地在每一本书上,写下年级、班别和姓名。他一贯小心翼翼,在那些新书被大量翻阅之前,舍不得弄脏。他总捧着课本,捧着知识最初开启的奇魅味道。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天,那种奇魅便会消失,换而代之的,是书包里那种便当的油腻沉重的咸腥味。

在划线与注记之后,课本将不再崭新焕发,清新的味道褪散后是世故与平庸。每学期开学后的一段时日,他总要不免怔忡地接近悲伤。

那时,他非常地幼小、甜嫩,还没开始思索过朽毁的问题,那时他也不会幻想:人就跟新书一样,翻阅之后,就变了气味……

他嗅着气味,嗅着属于童年专有的记忆。

属于蛇,和田野的。

那时,他是班长,在雨后和村子里的同学一道走路回家,新铺的柏油路的凹处积了水,他们踩踏过去,一路狂叫欢呼。在同学之中,他是属于那种会读书,但才能偏差的个体,比方说削竹蜻蜓、做风筝,或者抓蛇。

他的同学们总是那么敏捷,看见蛇滑行而过,一个箭步,便能抓住尾巴,在空中猛力转圈之后,将蛇掷击在柏油路上,那条蛇便宣告瘫软而濒于死亡。

同学说:“来!来!不要怕!”并且善意地拿着那条已经破裂的蛇躯送往他的面前,“来,你拿拿看,又不会咬人……”在惊慌中,他目瞪口呆,同学失去了重心往前倒,那个蛇头,整个塞进了他的嘴巴……

之后好些天,他仿若失了心神,那种湿腥的味道,遂符咒般被他记忆了,他无以或忘,或者说,他努力想要把它忘记却丝毫没有办法……

一窝坏臭了的鸭蛋,破了壳,里头长满了钻动的蛆虫,好像要爬出来,却蠢蠢欲动,依恋不舍。那就是蛇的味道。他养的鸽子也一再地被蛇吃去了蛋,夜半时分,鸽子如果扑扑作响,他便知道,那条蛇又出来了。

多年以来,他和蛇之间的争斗仍旧持续着,面对蛇,他依然害怕、怯懦,唯一的胜利是,他从未在梦里梦过蛇,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一条蛇能爬进他的梦里……

那种冷血的动物,屡次在他的童年出没,然而童年是一切知觉、感应发轫的时期——那么,他的一生都将被蛇诅咒吗?寒夜中的晒谷场,虎姑婆仿佛在竹林外招手,家,是唯一的寄托,然而,那片童年的屋舍废置已久……

他躺在**,继续想蛇,和童年。

蛇爬在草里,吊于树上,游在水中,滑进屋内。无所不在的蛇,干燥的鳞甲,温润的蛇芯。走往花生田的路上,他穿着雨鞋,拿着竹枝,一路打草,果也真的惊了蛇。他坐在花生田旁,拿着《西游记》,似懂非懂地读。那时,他的世界非常的小,妖魔鬼怪却非常的多。干旱的花生田里,有斑鸠的粪便和腐叶的味道混合着;土气浮动,数种气味交相激**,直冲入鼻。他可以一直读到天光变暗再回家吃饭,那是他小小的世界里被莫名吸引的逃亡……

他想起他所养的那些鸽子。鸽子的粪便,像是发臭的海带的味道,加上了一点点石灰。

他养了许多只鸽子,在清晨和傍晚时分,他会撒出玉米和谷粒在屋瓦上,成群的鸽子低头啄食,轻盈地踱步,然后结队飞入空中,成为一朵灰云。

有时,**的雄鸽吹鼓了气囊,向雌鸽示爱,雄鸽会低头、抬头,不停地绕着雌鸽转圈走,似乎气急败坏而又扬扬自信。然后,雄鸽咕咕地发声,雌鸽偶尔挪挪头部,炯炯地注视雄鸽的求爱之舞。然后,雄鸽跨上雌鸽,将尾翼倾歪,雌鸽也应和着动作,在瞬间中,它们完成了交尾,然后比翼,狂飞至无垠的空中……

那时他并不识**之喜与悲。但是,空间中充满了鸽子的咕咕叫声和气味。一窝蛇卵正在竹林中孵化。他心爱的老鸽溺死在池塘中。雪白的羽翼变得如此脏污,他将它埋在竹丛中。

竹丛中有腥腐的味道,腥腐地衬映着死亡,为死亡哀悼。

他又闻到房间里廉价香水的气味,想起自己在城市混迹多年,也学会了分辨几种女人常用品牌的香水。

有一些香水,挥发的速度很慢,味道也有着不同的层次和强度。有一种牌子单纯、稳定,如旷野的清香。若干种香水极为浓艳,大略是年龄的另一种暗示。身体是无法掩盖朽败的,不管是女人或者男人,身体或早或晚终会散发出明显的气味来标识时间的刻度。在那些香水分子的空隙中,身体正残忍地告诉我们青春的终将败亡。就像成熟的女体所散发出的苹果般的芳香,在最美丽的时刻,是多么的残忍;在临界点上昂扬的甜与香,转眼就要没有了。

他回忆起初生儿的乳香,强烈得仿佛有芥末的强劲力道。初生儿并不吃五谷杂粮,那么直接可喜的味道,源自于他尚未被污染,然而,老病的身躯呢?

他想起父亲胃出血住院的那一年。他陪父亲在医院过夜,由于父亲手臂上都是点滴管,于是他帮父亲洗澡。

他陪父亲进入浴室,解衣,把点滴瓶挂在墙上的壁钩,衰弱的父亲双手趴在墙上,他用水、用毛巾,帮父亲慢慢地洗澡。

肥皂沫中,他闻到人体的味道,有一点点呕吐物的气味,又像滞流的排水沟,他看着那副肌肉摊出开始松弛的身体,突然感到恐怖和悲伤。

童年时,他常趴在父亲背后,搂着父亲的腰,坐他的摩托车。父亲的衣服上,有着劳动的汗味,混合着烟、酒的奇特组合,仿佛那是成年男人勇毅的担当与气魄。

然而这个曾经年轻的、豪健的男人,终致不免于衰老。

后来,待在癌症病房陪他父亲的十几天里,他目睹父亲因钴六十照射后而引发的体力衰竭。他的父亲食道受伤,无法进食,他和母亲帮忙注射灌食。

他的父亲断断续续地发烧,剧烈地咳痰,并且不断地需要含水润喉。他在半夜闻到父亲口腔中所散发的浓重的气味,好像是身体腐败的征象,整个病房中充满了药水和电线走火后的味道,凝、重、厚、苦、辣、酸、臭。他帮父亲擦脸,父亲流出了泪。

后来父亲出了院,有一段时间,当他面对美食,总是无法安心地咀嚼与吞咽,父亲的苦痛毋宁说是属于气味的,无以救赎地蔓延。凭着气味的地图,他再次找到与父亲交集的种种……

他又想起母亲,傍晚时分从皮革厂下班,工厂的交通车在五点二十分左右送母亲到村子口,母亲的身上总是有着皮革和硫化物的味道,母亲教他背九九乘法,教他写字,和画画。他画过一只有四只翅膀的鸽子,母亲并没有怪他画错了,她并未扼杀他偶尔脱轨的想象。

在**,他继续追索各种气味:公车内,市场中,花坊里。一座山寺门前的桂花香,像海潮一样几乎将他灭顶,那些桂花宣告着美好的激动如沸滚的汤,教人眩晕地灼烫。他双腿发软,快站不住脚地扶着树干,真想死在那里就好。

朋友新赠的春茶,要用好杯好碗才益显清芳,有一些气味必须经过视觉的加强与想象:池塘边的苦楝树,有毒的夹竹桃,小学校长家门口的十里香。无可数计的蜻蜓在被日头蒸熟的水田气味中狂舞……

十几岁的时候,偷偷地靠近历史老师,闻她身上的气味,她从不搽香水,也仿佛从未流过汗。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偷嗅会有良心和道德的谴责,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办法将自己阻挡。

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各式的图像,伴随着种种的气味。他知道,只有气味,才能保证记忆永不被遗忘……

听巴哈(1)的时候,仿佛看见一个人喃喃而虔诚地向上帝礼赞,教堂的气味是天堂的气味吗?他不免胡思乱想。记得有一次,他听舒伯特,脑海中浮现着田野和溪流的清香,如幻觉痴梦。

他当然知道,各种气味并不单独存在,他需要各种经验来当坐标,气味的印记才会清晰、可靠。

在部队里,有许许多多的夜晚;尤其是夏日,他都无法入睡,各种人味在寝室内闷烧,有焦了的味道。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参谋的脸,却永远无法忘记他口中所散发的大蒜味……

他想起爱人的气味,在千千万万人中也能清晰地分辨。当他们同床并躺,他总是闭上眼睛,贪婪地嗅着,闻着,头发的,身体的,和衣物的味道。他甚至能从她的汗味中判断她近日的身体状况,还有情绪的低或涨。她让他接近,开放一切的感官特质供他记忆。有时她是青涩的葡萄味,而夜晚之后,她则往往像剥开的冬日柑橘,无比恣意地发散幽微的甜香,甚至她的呼吸。

爱是一种气味的索求吗?他不免如此妄想。气味甚至能够比爱活得更久更长。如果不是爱上她的气味,那么因何会恋恋不忘?他开始想象,那些不再能够相爱的男男女女,一定是彼此吸引的气味开始覆亡罢。

气味若已覆亡,如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时间或停滞或穿越,在礁溪的小旅店中,时而激动,时而感伤。

凭借着各种气味的回忆,被投掷在当时的情境与场景,在气味里,他的身体自由穿梭、飞越,像长了翅膀。

那些气味又不仅是回忆而已,他清晰地感觉到气味的重量,沉甸、厚实,仿若不可轻忽的预言和启示。

拥抱她之前,他就曾嗅闻到许可的指示,无关眼神,也非身体的姿势,而是一种气味。

他嗅闻到她身体的热气,像海风吹过他的脸,那时,其他的气味隐退,他凭借这样的指示而拥抱了她。这个世界,如果连气味都不可靠,那么要凭借些什么呢?话语早已衰老,诺言发臭腐败,只有气味,只有气味能够引领他做出判断,判断那个在他面前的人是爱他,还是恨他。

气味也让他能够记忆,他在记忆中不断地看见自己,或者说,他借着气味而拼凑出自己。气味像针,缝补了他的每一片支离破碎。气味像辞典,给了他生命的解说和想象。气味也将带领他走进未来,给他感应与生存的能力。

臭鸭蛋般气味的蛇,始终没有爬进他的梦里,天就快要亮了,他连忙打开紧闭的门窗。

刘大任

曾用笔名金延湘。1939年生,江西永新人。台湾大学哲学系学士、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政治学硕士。曾任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科学研究员、加州大学亚洲研究系讲师,并曾申请到非洲工作三年。1972年考入联合国秘书处,曾任秘书处资深编审,1999年退休,现专事写作。曾获时报文学奖小说推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