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被家门吐出(1 / 1)

黑暗啊,我的本原,我爱你胜过火焰。火焰在一个圈子里发光,遂将世界框限,出了圈外,谁还知道火焰。唯黑暗包集万有:物件、火、野兽和我,以至一切的一切,人和威权。好像有一种伟大的力,正在我的身旁滋生、繁衍。我信仰黑暗。

——里尔克

远山的形迹已经完全纳入雾的范畴了,小雨还在落。我从墓地归来,在窗前枯坐久久,燕子啾啾的鸣声始终不曾间断过。它们从屋旁的草地衔泥、沾水,再飞回檐下,修补往年留下的巢穴。这是秋日例行的节目,随着微风细雨,点染着我们无聊的生活。稍远处一摊浅浅的积水,间歇地摇颤着,或轻或重,时缓时急,如同龛上的香炉,默默反应天地的脾气。

小雨还在落,燕子的羽翼就要湿透了,仍然颉颃不止。记忆像一张张发霉的幻灯片,在心的暗室里反复地播映。本来阳光璨璨,过了晌午,忽然细雨如织,把天空织成一张白色的布幕。午前我们曾经出门,浩**的队伍穿过冷清的街坊,灵幡伴着麻衣在风中无力地颤抖,唢呐里流出一种黏腻浑浊的声响,如同粗犷的草籽撒在耳膜,使人神经紧绷,怕要长出一些些什么。墓地里布满高低错综的五节芒,皤皤如发,嚣张刺目地向八方扩展它的版图。

棺木缓缓沉入墓穴,一种黑暗从此定型、凝固,如冷却的柏油。

这样很好。再没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切入熟烂的眠梦,没有浓稠的痰从墙壁上渗透过来。有些可爱可恨的故事、或好或坏的运命或将就此打住。天花板上不再弥漫着呛鼻的乌云,壁虎们不再发出咯咯咯咯,喔,令人目热齿冷的笑声。南天无云,北窗放晴,东篱花开,西亩稻青,草木欣欣向荣,世界一片光明。这样很好,光天化日的上午,在左右邻舍的帮忙之下,我们已经将父亲掩埋。

入土以前,他躺在屋子里,隔着薄薄的棺木,与我们共度十数个晨昏。初秋的太阳仍然盛气凌人,斜斜地射穿镶着毛玻璃的门窗,轻易占去大半个厅堂。空气凝滞不流,只有三两只苍蝇拖着细长的尾音,吃力游走于人的眼前耳后,像扑拍不着的残念杂感,骚扰着焦躁的心神,愈捉愈烦,终于任它们这样飞着。烛焰渐长,烛身渐短,时间像是燃烧的烛肉,一寸寸融解成泪,悄悄滑过躯体,终于在根部凝固、冷却,等待下一次轮回。我们枯坐如烛,各自顶着一把思维的火,上一个念头刚刚凝结,下一个念头立刻垂落,念念不绝,相融互透,终于使我们的坐姿更加牢固,如同蕨草在朽木上生根,再也不能拔足抽身。这样枯坐,等待一个宜于入土的时日。

十数个晨昏,却好像在灵前枯坐了半生。有一种愈来愈陌生的气味在周遭形成,起先飘扬如尘——苍茫,干燥,琐碎,接着逐渐落实,溽溽的,却不宜拿温润的霜露来作比喻。滑黏腥腻,竟是一种疲惫的感觉,像油漆一般,有着诡谲的质感、刺鼻的气味,一层一层漆在耳目、舌根、胸膛,漆在脑门脊椎。剥刮不下的油漆,顽强耐风雨的油漆。油漆未干,永远不干的油漆,从身上漫延到地板天花板,漫延到墙壁,到窗外的天地。

夜晚铺着草席守在灵前,彻夜亮着的灯火搓揉着眼球,眼球像两颗煮不熟的汤圆,在脑海上滚动。有一些模糊闪烁的声影在感官里飘浮。光,喔,冰冷而残酷的光,诱引着头顶上的火,叫我们枯坐如烛,横躺亦如烛,不能自止地思考、回忆、想象。人们说不能放任死者孤零零地躺在午夜的灵堂,把灯打开,不要让他独自面对一大片黑暗。我们躺着,在燥郁的强光下,感觉像是把梦境剥开,**裸地暴露在千目万指之下,叫人感到强烈的不安。光,喔,彻夜明亮的光。

人们怎么知道父亲喜欢这肤浅而无聊的光?

那年夏天,我们住在深邃的山林里,日日带着刀斧与铁锥,到水边一座岩洞采撷水波石。据说那是石灰地形特有的产物,土壤中浓厚的石灰质随着泉水涌出地面,在碎石枯木的阻拦之下,逐步凝滞,再经数十百年的积淀,终于化作美丽多姿的奇石,有时附生着青翠的莓苔,有时印记着枝叶的纹路,深具造景观赏的价值。岩洞位于山崖与石涧之间,巉削隐秘,唯有一条勉力开凿的小径贴壁通入其中。洞里无风,但蒸腾的水汽带来一种沁骨的阴凉,若非持续劳动着,必然要发冷打战。父亲运斧落锤,或凿或锯,寸寸卸下纠结的岩块。渐渐地,岩洞里露出一些粗暴的疮痕。美,我猜想,在父亲的目光里并不存在。他下手切割的角度,多从搬运的便与不便着眼,浑然不顾石形的完整与否。其实刀斧一旦与石块碰触,天机尽泄,美也就蒸发殆尽了。父亲眯目攒眉,左手扶锥,右手轻重落锤,细碎的石屑断续飞溅,向他的脸部反击。美,不太重要。从他盲目挥舞的动作中,我看到的是谋生的意念。日头在树丛里闪灭,光线不断延展,到山阴只剩细末的发丝。于是岩洞里始终积蓄着浓浓的夜暗,起先我们赖微光指照,勉力动手挪脚,后来似乎敛起了视觉,唯凭一种明快的触觉工作着。不是触觉,一切官能都在黑暗的岩洞里消退,如同洪荒以来幸存的爬虫,怀持一股粗糙蒙昧的直觉,在浩大的混沌中放心地行止。

夜晚疲乏地躺着,在纯质的黑暗中。竹床架在梁柱之间,与整座竹寮结为一体,雨滴扑扑打在屋顶,床铺也随之震**,仿佛与天地的脉搏相互接契。难眠的父亲翻来覆去,时而长咳不止,时而弓身吐痰,竹制的床壁梁顶也都摇颤起来,俨然与心肺同病。我躺着,不受声音与晃动的影响,因为一切是如此熟悉,叫人感到安全、温暖。直到某日,父亲从陷阱中逮回一只穿山甲,把它关在原本用来盛水的大铁桶。这善于钻土的小兽,不肯放弃求生的本能,它左右钻研上下试探,怎样也不能突破坚强的铁壁,徒然制造各种刺耳的声响。砰砰,那是它以全身的力气掷击铁壁;嘁嘁,用兽甲摩擦;唰唰,是它正用尖唇利爪拼命地搔抓。我的眠梦被它撕得七零八碎。它想要入土,正如我想要入睡。我必须习惯小兽挣扎的声音,既然我不能逼它习惯铁的囹圄。啊,夜,感谢法力无边的黑夜,在它的掩护之下,矛与盾也似无所差别。我既能熟悉父亲的呻吟,自然也可以把兽的嘶喊等同于风吼、雨鸣、山涧撕裂复合、枝叶相互摩挲的声音。夜,山里的夜不仅安抚视觉,其精彩奥妙处,更在于洗涤我们一切的官能,你听见了,但你渐渐不因这种种音声而悲喜,你闻到了,但你不会去理会那气味的来源与意义。

你赤身浸在水里,外在的声色都将显得悠渺模糊,温柔的水具有同化的作用,叫你认定血肉已渐渐溶入其中。纯粹的黑暗跟水一样,浸润你掩护你溶解你。你在炉边长坐,热力一点一滴渗入肌肤,起先你感到温暖,后来竟微微觉得灼痛,那种痛觉充盈着全身,有力地坐实了血肉的存在,使你清楚地将身体与衣物区别开来。强烈的光就像火,它唤醒你的意识,逼你正视自己的记忆和思维,点燃你,如一根蜡烛。

淡淡的灰雾从烛焰里升起,在天花板上游走盘旋,终于凝聚在灯管附近,久久不肯消失。我们在灵前躺着,父亲也安安静静睡在棺柩里,不咳,无痰。没有波澜从床的另一端传来,我却感到极度的不安。眼球如两颗酸梅,被腌浸在浓浓的光中,已经失去了生机,却被禁止腐烂。有一些陈旧的声影慢慢分泌出来,我想起穿山甲在铁桶里挣扎的声响,棺木中的父亲是否跟它一样,有着入土的强烈愿望。光,喔,蛮悍而虚伪的光,叫生者不宁死者有憾。我怎样也无法透过强烈的光去认识父亲,只有在漆黑的暗室里,才能触及他真实的人生。

那是更早更早以前,我们住在街尾的木造平房。阁楼上有个房间,四壁无窗,中间铺着三张榻榻米,此外便是一座高大老旧的橱柜。我在那里出生,度过遥远而茫昧的婴幼期,不知道当时父亲是否剧咳多痰,却清楚记得他总睡在我的左边。后来我们在楼下加盖房间,闷热的阁楼也就废置不用了。在寂寞的童稚岁月,那里成了我发动想象的秘密基地。每当家人外出工作,我便悄悄进入里面。灯座早就拆走了,只有一股浓稠凝滞的夜色在那里默默地生成壮大。我用烛光挤开黑暗,稍稍辟出一片视域,四处摸索着。每一挪移,总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扬起,四壁无窗,看来这灰尘并非外来,也许,它们是伴随着黑暗而生,在烛光的照耀下逐一结晶,如同阳光把海水晒成盐巴。我抚着一具笨重的挂钟,掀开钟面,把发条扭到极点。滴答滴答的声响流淌出来,如屋漏,如未拧干的毛巾,如远方起落的马蹄。我每日旋开几枚螺丝,卸下一个齿轮,看它逐步死去。如同解剖青蛙,不打麻药,一边割取脏腑,一边欣赏它垂死的挣扎。又如以拖鞋重击蟑螂,秒针是它的触须,仍在原地微微亢动着。不血,无泪,没有凄厉的嘶鸣。滴声由急而缓,仿佛垂挂的毛巾渐干,终于戛然止息。静。有种巨大而恐怖的寂静遽尔生成,如雷之欲崩,地之将震,一股阴气扑灭了烛火。钟死之前已是静,死后是十倍的静。我摸黑触探,在床底梁上墙脚壁缝搜索着。纸牌,过期的奖券,废弃的旧币,骰子,然后是一张相片。点燃颓萎的烛,就近一照,一男一女两具泛黄的**从晦暗的背景中浮露出来,女子确定陌生,那挂着**笑容的男子,仔细端详,不正是年轻的尚未蓄起络腮胡的父亲?

火在冥纸的怀抱里手舞足蹈,清白的蜡烛哼着黑色的小调。出门以前,我们把父亲的衣物以及一些纸马纸屋喂入火舌,据说,火将会把这一切吐出,发给来到阴间的死者。咦,人们怎么知道,贪婪的火不会私吞呢?即使吐出,也将是一堆灰烬,不然,顶多是玩偶大小的纸物。我知道,父亲要的只是浓稠温柔的黑暗,可以安眠、止梦、不咳、无痰的黑暗。而这种鬼东西,亿亩兆吨充塞于阴间,何必焚寄。

招摇的火还在那里扭腰。道士的双唇开合如蝇翅,发送喃喃不止的音波。应该哭泣的时候,我也愿意落泪,目眶却久久不肯湿溽。我抚着棺木,尝试揣想其中的遗容,以落实飘浮的伤悲,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他年轻的**,笑容没有崩卸,性器也没有颓萎。人们纷纷把祭品搬上供桌,亲朋故旧依序拈香,我们木然答礼,如摇晃的蜡烛,思维的火长燃不熄。死者还有食欲吗?若无,则满桌的供品岂非自欺;若有,则应该也有性欲,根器俱好,能辨别声色香味。五官是否如此顽强,至死不灭?据说鱼在深海,视觉将逐渐退化,蝙蝠在暗穴里也将失却听觉,但会有一种新的感应能力代之而生,悄然发用,如电如波。这样看来,死者在冥晦阴暗的时空里,若有官能,也将是全新的形态,非生者所能意会。

……

而父亲已埋在远远的荒岗。

回到家里,剃去蓄积多日的须发,心里竟有一种坦畅的感觉,就像胸口一股埋伏久久的闷痛,一旦酝酿成熟,终于由颈项间升起,通过咽喉,从口腔里爆出。有人被家门吐出,如一口痰。现在他在一个冥晦的国度里,生疏地操作一副全新的感官,像孩童第一日离家上学,摩挲着新发的文具或课本,兴奋,但又有些害羞。而我坐在渐渐漆黑的窗前,衰颓如里尔克笔下的老人,皮肤松懈,看来好像曾经容得下两个男子,一个已躺在墓地,一个仍活在失去偶伴的皮囊里。

许悔之

本名许有吉,1966年生,台湾桃园人。台北工专化工科毕业,现任有鹿文化事业公司负责人。曾获台湾文学奖新诗第一名、金鼎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