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嘉良临阵(1 / 1)

对于世界各地身手矫捷、野心勃勃的万千乒乓球运动员,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九日的联邦德国鲁尔区杜蒙城

(2),就是他们的麦加。

对于遍布全球数以亿计的黄帝子孙,杜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里程碑。三十年前,一个名字叫做容国团的中国人,背着近百年东亚病夫的包袱,击败了各国选手,拿下男子单打冠军,夺得了现代中国人的第一面体育运动的世界金牌。

甚至可以说,在杜蒙这个以啤酒和煤著名的小小工业城市里,中国人创造了第一个“世界第一”。虽然这个“世界第一”,在许多人心目中,只不过是儿童玩具似的“游戏”。一个轻飘飘的乒乓球,重不过一两,打起来,活动范围也不过三五步的距离。然而,这个“游戏”,可不那么简单,为它献身一辈子的人大有人在。在国际体坛上,它是五大运动项目之一,以参加这个运动的活跃人口统计数字算,它是人类第二大的项目,仅次于足球。在这个运动的专业领域里,除了运动员、组织者、行政人员以外,还有专门从事研究的理论家、医生和乒乓学专家。专业教练员会告诉你,现代乒乓球攻球的飞行速度,每小时超过一百哩 ,质量高的弧圈球,每秒钟旋转不下两百次。在一次国际水平的竞赛中,当这个轻飘飘的白色赛璐璐球体以不到零点四秒一个来回的高速,夹带着变化多端的强烈旋转,面向你冲来时,受挑战的岂只是人体肌肉收缩机制与神经纤维反射机能的复杂协作,运动员的情绪控制、智力判断、意志品质,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的精神组织,都面临瞬间定成败、刹那决生死的极限考验。

对于杜蒙城威斯特法仑体育馆练习场边观众席上的斯坦纳先生与井上先生,这是一场盛会。

“这是我的第五个‘世界’,你呢?”

“第三个,下一个‘世界’,就在我家乡日本千叶县举行,你来不来?”

“你赌吧!”

“你也玩乒乓球?”

“很惭愧,十五年前开始的。人家是年轻时打乒乓,年纪大了玩高尔夫,我刚好相反,你呢?”

“噢!人生不往往就是这样?是的,我也玩一点,不过,我的职业是日本乒乓球事业的重振。你知道,日本人五〇年代是世界冠军,现在,我们有钱了,却落后了,堕落了。你知道,日本战败后,乒乓球给了我们信心和荣誉。美国人大概没这个问题吧?”

“美国人?我们还没学会玩这种游戏,太精巧太细致了。也许我们也该好好玩玩,是不是?照相机、电脑、汽车,什么都玩不过你们了,我们也得学学这一类技术难度高的东西,对不对?”

“哈……你看这次谁能拿第一?”

“中国人,当然!”

“谁?”

“江嘉良,当然!”

“江?哦,我们都叫他J. J.……”

对于代表过美国也代表过加拿大的丽儿·纽伯格尔太太(原名Leah Neuberger,绰号MS. PING,即乒小姐),杜蒙是重温生命光彩的梦土。环形的威斯特法仑体育馆像罗马时代的竞技场,门前车水马龙,远处湖水**漾,四周是新绿初现的公园草坪,高大的花树含苞待放,半空里飘扬着五大洲八十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彩色旌旗,国际健儿的风云际会,庆典式的喜悦与欢腾,青春岁月,战斗呐喊,猎犬的身体,狡兔的动作,红黄白黑一律发光的皮肤上,大汗淋漓……

乒小姐身上是轻便的丝绒运动服,头上扎着蝴蝶结,她跟一位相貌凛然的中国男子握手。在他们身后有一座雄伟的建筑,远处隐约可见百年不坏的天安门城楼。

乒小姐和中国男子的脸上都放着光芒,那是一种色质与荣耀的混合,一种光泽,瓷器的光泽。乒小姐与周恩来握着手,笑着,站在巴掌大的瓷像里,别在纽伯格尔太太粉红色的衣襟上,她稀疏的金发刚烫过,带着莎莎·嘉宝的风姿。纽伯格尔太太别着她特制的纪念章,在观众席上看江嘉良练球,她爱中国人,她爱中国人给过她一生的唯一一个永恒。她的永恒发着瓷器的光泽,在纪念章里。那是一九七一年,乒乓外交。

“他们,你知道,那些政客,那些官僚,他们都说打开中国的大门,是他们的功劳……”过了中年的莎莎·嘉宝认真地埋怨,“他们不知道,真正造成历史的是我。中国人认得我,对我好。一九五四年,我打败过孙梅英、邱钟惠,当然,两年后她们又打败了我,她们是世界冠军呀!在东京,要不是她们认出我来,怎么会邀请他们,这批官僚,这批政客……”

对于连获两届世界男子单打冠军的江嘉良,杜蒙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

一九八五年,瑞典的哥德堡,第三十八届世界大赛,来自孙中山故乡的江嘉良,一路过关斩将,决赛时碰上的是另一名中国选手,四川人陈龙灿,打了一个轻松的胜仗。观众席上发出开汽水的嘘声。有人说这是中国人预先布置好的比赛,“他们要江嘉良赢,因为他身材好,脸蛋漂亮,像个世界冠军……”

一九八七年,印度的新德里,印地那·甘地体育馆,第三十九届世界大赛。一个瑞典冷面杀手华德纳冲破了中国人的包围圈。八强决赛打败陈龙灿,准决赛又“宰”了滕义。发球刁钻古怪,正反手能拉能冲能打,节奏别扭,落点毒,技术全面,近台搓、点、推、挡、撇,中台拉扣结合,远台放高球打回头,各有一套本领。

决赛进行时,中国教练团里有人不敢到场,在旅馆房间里连转播也不敢听,电视机响着,人躲进厕所,掌声雷动时便冲水……

在世界赛上,男子单打采用五盘三胜制。第一盘,江嘉良的独门功夫正手快带弧圈球不灵光,失误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华德纳看准了这个弱点,尽量用拉两大角的战术。江嘉良的攻势也不灵光,小弧圈一拉起来往往就给华德纳反手一板打死。少了这两手,江嘉良攻守两条阵线都出现危局。二十一比十四。在场的中国教练面如死灰。

第二盘开局形势依然。华德纳以九比三领先,这个距离再拉大一点就逼上了绝境。江嘉良两条浓眉皱成黑线一条,换发球时,他不顾擦汗,两腿蹲地,上下跳动,扭头转颈,甩臂摇手,他拼命要求自己加速进入兴奋状态。不兴奋到极点,江嘉良打不出水平。目前的形势要求他超水平。

印地那·甘地体育馆可容纳两万人,世界各地的电视机前,观众以亿计。以人口算,江嘉良的后援强大,但现场实况却是一面倒。除了集中坐在一处的百来个旅印华侨组成的啦啦队,场内两万名观众绝大多数支持华德纳。打倒中国人雄霸乒坛多年的局面,成了在场所有非中国人的共同愿望,华德纳赢一球,场内便欢声沸腾一次。江嘉良顶着四面八方的压力,顶着来自内里更顽强的压力,他的手并不软,该打该杀还是照打照杀,但他的身体太紧太硬,手腕太僵太直。他的失误喂养着他的愤怒,愤怒使他兴奋,兴奋使他放松……

华德纳信心强了,胆子越来越大,他走向不可侵犯的江嘉良禁区,放手发了一个斜线左侧旋长球直追江嘉良的身体。这时刻,百分之百的本能反射,因为快如闪电,江嘉良右脚一蹬地,左脚向前方滑一大步,侧身,重心还原右脚,持拍手猛烈大爆发,重扣一板。这是最凶狠的江嘉良接发球抢攻,这是拼命的打法,因为对方若是转挡正手,侧身后的江嘉良,势难抢救。

华德纳改发近网下旋球,江嘉良摆短,华德纳起不了板,也摆短。江嘉良右脚伸入台下,右手平伸台内,调整拍型。一记快拨中路,华德纳轻拉江嘉良反手,江嘉良退后一步打直线,华德纳大步移位猛拉正手空当,江嘉良轻轻一踮脚,立即交叉步扑正手,好不容易救了这一球,对方已经打回了头,落点更刁,因为扑救正手的江嘉良正在向中路位置还原,大板前冲弧圈球,已经拉到了正手位台角,角度更偏,眼看这一球就要飞走,但是,江嘉良也飞起来了,一记漂亮的正手快带,球过了网,江嘉良的右脚才落地,华德纳呆了,连拍子都来不及伸出去……

全场惊愕。至少有三秒钟,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球的声音,也没有人的声音。

这一盘,江嘉良赢得并不轻松,二十一比十九。第二十一分靠的是对方的失误,球一出界,江嘉良空手接住球,持拍手本能地向下一沉,准备把手上兜到的失误球一板打上天去,半路又缩了回来,球轻轻放回台面。多年训练有素的纪律,突然在极端兴奋、完全飞了出去的身体与精神状态中,适时收了回来,好像中间连着一根无形的橡皮筋。

这一个无意识的、几乎失控的动作,使人感觉江嘉良过了严峻的一关,第三盘他打得果然得心应手。相反,华德纳的第三盘,球路平板,一星星火花也没有。

第四盘,华德纳面临淘汰,他打得沉着严密。事实上,他一路领先,终局前的比数一度到二十比十六,江嘉良落后四分,只要一个球,华德纳便可以将战局逼上第五盘。从双方的对垒状态看,华德纳的技术实力已显优势,江嘉良靠的是气势,靠的是意志力,靠的是不服输的拼搏精神。但是,华德纳也非等闲之辈,发誓要夺世界冠军,少说也有四年。一九八三年,东京第三十七届大赛铩羽之后,华德纳狠了心,要出头,非过亚洲关不可。他到北京学球,苦练对付亚洲近台快攻的手段。他拿过欧洲冠军,不但瑞典,全世界都把他看成打败中国霸权的希望。中国人让他去了一次北京,第二次申请便挡了驾。“再让他学下去,不好对付了。”中国人说。

这最后一轮五个发球掌握在江嘉良手上。他擦完汗,走到左半台,先面向右,准备发正手球。华德纳偷偷调整两脚,心里的疑问是:侧身快拉正手直线,还是压反手斜线?江嘉良突然转身,轻轻抛球,反手挥拍,在球底部迅速擦过,发了一个强烈下旋近网短球,华德纳跨步向前,一碰球,下了网。接着,发近网中路,打反手,再打正手……一连串巧取豪夺,形势扭转,竟以二十一比二十领先,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结束,江嘉良人整个傻了,眼睛发直,全身神经紧绷,血脉偾张,喉咙深处发出非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呐喊,而像呻吟!手里依然握拍,梦游症患者似的,沿着长方形的比赛场地走了一圈。这个违反常理的举动,不但江嘉良本人如在梦中,全场观众也看傻了,华侨组成的啦啦队傻了,连裁判员都傻了。虽然规则里没这一条,但比赛中的球员形同示威似的跨过战斗线,到对手的阵地逛上一圈,却是从未见过的场面。裁判员没有表态,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战斗并没有在这里结束,还持续了五个回合,但江嘉良的胜利姿态已经镇服全场,镇服对方,甚至镇服了自己。华德纳最后一球拉出界外,江嘉良左手握拳在空中猛挥,接着,你几乎可以听见他全身的细胞一颗颗炸开,是的,你也许听不见他的细胞,但你绝对不会听不见他的极其舒畅的哭声,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儿女,忽然面对了真相大白的世界……

在所有乒乓球运动员中,江嘉良的临阵姿势,最能传达间不容发的临界点状态。拉开长镜头,对好焦距。裁判员宣判比赛开始,记分员翻出了零比零。江嘉良碎步向前,移向左半台后方不到一臂的距离,两脚掌在地下摩擦着,仿佛短跑运动员寻找起跑点,然后身体半蹲,两腿分立,小腿上状如纺锤的肌腱,根根暴起,腰部微弯,上身微向前倾,两臂曲成九十度,小臂向前平伸,持拍手青筋微露,五指形成狰狞曲线,拍底三指并叠,仿佛要抠进板内,拍面大拇指与食指相扣,形成大虎口。

江嘉良临阵,气压立刻上升。站在对面的,无论是谁,立刻感觉一线悬命。因为迎你而来的,是丛莽里贴地潜伏伺机猛扑的食肉兽,直瞪着你的,是俯冲鹰鹫的两只眼睛。

下午两点到四点,中国队暖身练习时间,地点排在威斯特法仑四号馆。模仿欧洲两面拉打法的许增才给江嘉良喂球,两点打一点,江嘉良横向移位,左推右攻,从正手位回到左半台,偶尔打一板反手。有个新闻记者注意到了,问中国队教练:“加反手了?”教练说:“加是加了,用不用得上,还成问题。”观众席上,有外国球员观摩,有敌队教练侦伺,江嘉良所到之处,总有一群人跟着,少年球迷等他休息的时候签名,专业和业余摄影家在周围寻找角度,捕捉瞬间。有这么一种气氛笼罩在四十届大赛男单比赛的前夕,笼罩着江嘉良。江嘉良的正宗中国近台快攻打法面临危机,发球技术不够硬,前三板优势没有了。瑞典人的快弹破了他的反手推挡扣小弧圈过度;韩国人的中台拉回头破了他的抢攻。还有波兰的格鲁巴、苏联的马祖诺夫、法国的加提安都赶了上来,技术更全面。左推右攻碰上了新兴的横拍近台两面弧快,顶不住了。不久前,在巴塞隆纳(3) ,江嘉良败在比利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岁少年菲律浦·赛伊夫拍下。一九八八年汉城奥运会,江嘉良没有进入前四名。同年稍后的欧亚对抗赛,江嘉良连前八名都没打进去。在湖北黄石为这次世界锦标赛备战的封闭式高强度训练中,江嘉良加练了新发球,强化了反手攻,但是,模拟比赛中,第一轮便遭淘汰。

众目睽睽之下,江嘉良奔跑着,挥汗如雨。有这么一种空气笼罩着,全世界的好手,配备了现代录影的便利,专业知识的指导,早就把江嘉良研究得通体透明。江嘉良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们心目中背熟了,练好了对策,全世界的好手都来到了杜蒙。在江嘉良抢攻三连冠至高荣誉的每一个关卡上,都埋伏着一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江嘉良,广东人,八岁开始学球,二十二岁登上世界男单冠军的宝座,现年二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六十五公斤,具有中国乒乓球专家心目中最优秀的体能条件和精神品质,神经类型属上上选。中国传统正宗近台快攻打法的代表人物,右手惯用老顺风直拍,贴上海红双喜PF-4的红色正胶片,国际乒联评定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九年世界第一号男单种子选手。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里想些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只剩下三天,便将临阵。

——定稿于一九八九年四月

刘克襄

曾用笔名李盐冰、刘资愧,1957年生,台湾台中人。刘克襄是诗人、小说家,也是自然写作者,长期在台北近郊从事自然观察、拍摄与绘画,投入自然志、旅行历史与古道的研究。曾获吴三连文艺奖、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湾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