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夜
仰卧在赤道非洲热带雨林的边缘,当晚风掀动层层碧叶,新月森冷的光,便趁隙闪射进来。
森冷的、刺痛人瞳孔的光——她不禁想起那柄开山刀高高举起时,薄刃处所亮起的寒芒……
如果,日子延续着日子,今天继承着昨天,那么明日,当太阳自印度洋海面升起,又开始梳洗着草原上她所喜爱的金合欢时,艳艳晴光,是否也仍将一如往日,继续投影在她灰碧的眼眸深处?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美丽的夜晚,与死亡无关。
尤其从她所躺卧的方位揣想,啊,维多利亚湖在北,肯尼亚大裂谷在东,更远处是吉力马札罗(3)火山,和终年弥漫热带香料芬芳的桑给巴尔岛——
而此刻,岛上伊斯兰教寺院的廊荫里,那些身穿长袍、头戴绣帽的长者,还在殷殷祈祷吗?市场上赤足裸臂、披鲜艳印花布块的非洲妇女,是否已扶住头顶装满绿香蕉的篓筐,各自归家了?马口铁皮屋檐下,近乎露天的简单晚餐,想必正包括了木薯和碎花生所合煮的稀汤吧!
赤道非洲的夜,若无瓢泼阵雨,总格外晴朗安详。而每一个像今晚这样无名的夜,都正如十八年前她漂洋越海,初临这陌生土地时,所度过的第一个深受撼动的夜晚一样。
当然,晴朗安详的表层底下,在藤蔓纠葛的林间,在隐秘错综的灌木丛里,甚至在平坦辽阔的稀树草原,或一望无际的野地之上,最凶险不测的杀机也随时不假辞色地隐伏着。但十八年冷静的学术生涯,她岂不早就学会了去面对大自然铁硬无情的律法,去面对弱肉强食最残酷血腥的现实,同时也学会了说服自己——生命,便是一连串爱与受苦、与希望交织纠缠的历程?
因此,每一个做完田野工作的日子,傍晚时分,当她回到研究营地的简陋小屋,独留身后一整片沉默的旷野与清寂的夜空对话,看星星纷纷悬垂如欲落的宇宙泪滴,她便从来不曾也不愿去思索内心的伤口,或此刻——背脊的伤口有多深,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坚强而独立的少女时代,她便已认定疗伤的行为,不能以自怜这样短暂的精神麻醉来速成;不,她拒绝那种会上瘾又于事无补的吗啡——人间渗血的部分,难道不该以积极有效的做法去缝合?而这其实便是十八年前她自故乡加利福尼亚州起飞,横越美洲本土以及一整片大西洋,来到赤道非洲后始终不曾离去的信念和缘由。
十八年前!啊,生命中恍若上古史的一段岁月啊!她不禁微笑起来。
十八年前,她还是一名青春尚未见底的美洲女子,身材高挑健朗,披一肩棕栗色的光洁长发,在晴暖且洋溢果香的加州,拥有安定而收入丰裕的医疗事业。生活,是一道甜蜜如酒、平滑如镜的溪流,直奔向可预见的幸福海口,那样沁软愉悦、视野明亮的日子!但是,三十七岁那年,只不过为了回应非洲大陆在遥远遥远之处神秘的邀请,为了寻找学术研究上的一点秘密,她便郑重但也极其潇洒地放弃了可羡的专业医师生涯,放弃了物质文明种种舒适的享受,来到赤道原始丛林。
她生命中最精彩、最有意义的一段岁月,便这样奉献给了非洲,给了学术领域中尚待开发的一小块园地,也给了原始密林里一种完全为人所误解的稀有动物。
然而,她是不是也被误解了呢?
当那柄开山刀高高举起,薄刃闪亮如冰如鞭,一次又一次落在她背脊、腿股与足踝的同时,她便知道,自己必须宿命地在野蛮自私的利益与贪婪残暴的人性下,成为诸多献祭者中的一个。
明日,太阳仍将自海面冉冉升起,照耀在中部赤道非洲带状绵延的绿色林冠之上,照耀她时时凝望沉思的金合欢,照耀着万里之外她始终不曾归返的滨海故乡,照耀着她经年守护照拂的大猩猩,也将照耀在她温柔灰碧的眼眸深处吧?
鲜花织冠
旅行家的回忆录常把它们形容为嗜杀成性的恶魔化身,科学家的文献报告却又说它们是“与人类生理结构极为近似,在进化亲缘关系上亦最为密切的灵长类动物”——那么,在人与恶魔之间,它们,是谁?或究竟是什么?——也许,她对非洲中部山地大猩猩(gorilla)的兴趣,便是从这样一种认知上的差距开始的。
那时,在加州,她只是一名业余的灵长类动物学的爱好者,很偶然地从书上读到有关大猩猩的记载,对于这种直立时身高近两米、体重等于三个足球后卫总和、喜欢以巨掌捶击自己胸膛的动物,有着不弱的兴趣。每日自医疗中心下班返家,回到那舒适且饶具小品风味的寓所,她惯于以松弛身心的热水浴和可口简便的晚餐犒赏自己,然后便闲倚在小几上那只圆圆的灯球畔,继续前晚未竟的有关大猩猩的文献阅读。
那是她独居生活中,使漂泊的情感有所倚托的一个重心,也是她工作了一整个白昼之余,别饶兴味的一种自我款待。灯下课读的情境、气氛,竟都十分有趣地与情人幽会相类,不时有新鲜的进展。
然而长期追索大猩猩资料后,她忽然发现,由于认知的匮乏,人类对于这支近亲族类,总充满疑惧和太多臆想揣测的成分。探险者常开枪格毙林中邂逅的大猩猩,反指称它们是凶残的怪物。一八九二年,探险家加纳到非洲研究大猩猩时,因为担心遭到它们的攻击,竟坐在自制的铁笼内进行观察……
一个初夏夜晚,当她自扉页间读到如此滑稽而又真实的记述时,不免失笑起来。但随即,她严肃地捻熄桌灯,把自己嵌入黑暗里沉思——在自负的人类与无辜遭受格杀的恶魔之间,她想,究竟谁,才更接近恶魔的本质呢?
然后,她也开始读到威斯康星大学动物学家沙勒,在一九五九年到非洲刚果西部,实地考察大猩猩分布情况的报告。沙勒在妻子凯伊陪伴下,曾对这种体形最庞大的灵长类动物,有许多新的、有趣的发现。可是,沙勒之后呢?她常想,沙勒之后,谁会是远赴非洲去和大猩猩生活在一块,去揭开人类对大猩猩迷思的人?
在系统化阅读的最终,她发现自己竟已一步一步走到大猩猩文献的尽头了,尽头以下空白部分,正等待一个热情而又勇敢谨慎的人去执笔。
她三十七岁那年初夏的夜一直很清凉,她也一直喜欢坐在晚风里沉思。恍惚中偶一失神,便仿佛听见遥远的非洲在呼唤她,大猩猩在呼唤她,呼唤的声音一波一波,如夜深人静她伏在枕上耳边所涨落的加州海滨潮汐——她微感茫然,但也不免兴奋——一个三十七岁像她这样只是业余探究大猩猩的女子,难道文献上未竟的章节,真该由她接续着写下去?而大猩猩,真的在那块土地上等她?等她去赴她与它们的约?一场人类与大猩猩之间最长久、最特殊、最亲密,或者最后的约会?
一九六七年,当她终于在刚果一个小机场降落时,她并不能确知自己在这赤道非洲的心脏地带,究竟能停留多久。热带雨林温暖潮湿的气息,如一只看不见的章鱼,自四面八方伸出热情的手来缠裹她。蓬勃丰沛的生命元气与力量,是如此淋漓酣畅地四处流布,强烈浓厚得几乎可以看见,可以触摸;这莽莽苍苍的陌生大陆啊,她知道,在她生命中的意义,已不下于几万千米之外的家园故乡。于是,从刚果、乌干达到卢旺达,非洲十八年的时光,她便极细致地以一寸一寸无悔的青春、一座一座碧森森的原始密林把它贯穿起来,纫缀起来,成为人类记录上一段空前的岁月,她自己生命中一段史诗一样的年光。
为了便于研究观察的进行,起初,她不断模仿大猩猩的肢体语言,学习它们呼叫联络甚至打响嗝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咚咚捶拍自己的胸部,并且不时抓一把嫩叶或一截脆碧的野芹茎,放在嘴里大模大样咀嚼……所有这些企图把自己从动物进化的时间表上,由人逆拨至猿的做法,只不过为了获取大猩猩对她的信任,证明她的友善无害罢了。而在付出极大的耐心与无伪的诚意后,她所获致的报偿,便是取得大猩猩的“许可”,开始加入它们的起居行列,直接深入地去了解它们。
她发现大猩猩完全不是传说中那种凶猛可怖的野兽,相反地,它们是非常温顺而又安分守己的素食动物,性格宁静,不容易激动,日常生活也很从容悠闲。成年的大猩猩对年幼的大猩猩常表现出非常容忍慈爱的态度。它们的眼睛是柔和的深棕色,表情达意的方式很含蓄,捶胸示警只是生命遭到威胁时才有的自卫举动。但由于人类的无知、武断、自以为是,以及不当的优越感,这种内向、和平的素食者,长久以来一直被严重地误解着。
她从来不曾听过大猩猩攻击人的事件,但濒临绝种危机的大猩猩,却不断遭人类捕捉、屠杀、迫害,或生存空间被侵占的困扰。在她研究营地四周,盗猎者和当地土著,常绑走年幼的大猩猩卖给各地动物园,获取暴利,并杀害成年大猩猩,斩下它们的手掌当烟灰缸,头颅则制成标本悬挂起来,作为炫耀勇敢、卖弄虚荣的战利品。
目睹这些血腥四溢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就在她身边不断上演,伤痛的感觉日复一日快速累积,终于如利刃般,在她心底划下一道很深的口子。那不仅因为这种遭人诽谤最多的一种动物,从来不曾被公平地对待过,更重要的是在种种残酷杀戮的事件里,她看见了人性最凶戾、自私与野蛮的成分,因而由内心深处对身居灵长类动物中最高等级的人类,彻底感到失望!
为了保护日益锐减的大猩猩,她不得不时常放下野外研究工作,在母猩猩遭人射杀后,担任猩猩代母的角色;不得不像救火员般,四处奔波,去解下倒悬在圈套中达数日之久的年幼大猩猩。而到最后,她发现自己竟无可选择地必须站在第一线,与盗猎者进行正面的颉颃了。她怀着滴血的心情,毁坏了数以千计由他们设计的陷阱,破获了好几处盗猎者私藏弹药的据点,并且说服了当地官员对这些非法之徒提出起诉。
“——因为一九一七年,这里约有一千只左右的大猩猩,一九七六年,只剩下不到五百只,而现在,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内,这个数字已降到两百四十左右,若再不有效保护,”她沉痛地说,“本世纪末以前,这一群稀有动物就会完全灭种!”
在这一场挺身保卫大猩猩的战役中,她知道那些盗猎者恨她,扬言要取她性命,这美丽浩瀚而又残酷的原始森林啊,她想,对她而言,难道竟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吗?但是为了挽救大猩猩的命运——不是为了学术,而是站在人道的立场——她不得不悲剧性地坚持下去。
在研究营地附近,她开辟了一座青苍的墓园。每一天薄暮时分,亲手埋葬被盗猎者杀害的大猩猩后,她常独自站在密林边缘,眺望远处日落大地的景象,看金合欢在赤道夕阳的投影下闪闪发光。
这种生就属于非洲的植物,能够忍耐极长极强的风沙干旱,它们总是以巨大根系在地底牢牢抓住棕红色的非洲土壤。每一株孤独的金合欢,都是以内在的湿润,自己滋养自己,夜间闭合叶片,白昼展开维持生命意义的工作,像极了恬淡而又坚忍的哲学家,在非洲稀树草原上自成朴素的一景,常不知为什么地感动她。
而大猩猩和她之间——凝视着在晚风中逐渐苍茫的金合欢,她常想——这十余年来的岁月,她和它们之间,究竟已培养出一种怎样的生死与共的感情?建立起一种如何不寻常的伦理关系?
“尼罗玛莎比勒!”
——当地的土著常如此称她,意思是“独居在森林之中,不需男人陪伴的年老女士”。她总微笑接受,并且觉得那是以鲜花织缀的冠冕,戴在她不需装饰的头上,而她生命中最菁华、最有意义的部分,也由这土语生动地凸显出来。
“尼罗玛莎比勒!”
她一直非常喜欢如此的称谓。赤道非洲十八年孤独之旅之后,她认为那是她唯一的名字。
碧蓬下的新丘
“在我的感觉里,大猩猩是体贴而充满绅士风度的,人类远不及它们。”曾经,在野外札记中,她如此写着。
“我宁愿由这些大猩猩陪伴生活,不愿意与人类共处。”
“若我死了,”一个暮霭四起的黄昏,她告诉前来探望她的朋友,“请把我葬在那座大猩猩墓园里,墓碑上就刻着简单的‘尼罗玛莎比勒’吧!”
她仍然记得那个黄昏,当朋友远离,吉普车蜿蜒的辙痕,迤逦至远方地平线时,她一直立在旷野里,遥遥相送……
罗智成
曾用笔名成芜、楚天阔、罗某,1955年生于台北,湖南安乡人。台湾大学哲学系学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文学硕士,博士研究肄业。大学时期曾与杨泽、詹宏志、廖咸浩等友人创办台大诗社。先后任教于文化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东吴大学、元智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