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之沙(1 / 1)

“于是,我背着画架,到阿尔及利亚当佣兵去了……”

在许多年以前的诗作里,我把北非的意象带进某个荒凉的段落,为了营造某种遥远到几乎等于隔绝、等于永不相干的孤独情怀。的确,对一个台湾大学生而言,被遥远的距离、广袤的沙漠阻隔,只有想和自己不堪的过去完全断绝关系的浪子或亡命之徒,才会去那儿当佣兵的。北非,实在是对孤绝心境再恰当不过的联想。

突尼斯,就在阿尔及利亚隔壁,同属非洲最北端的国度。

不过,显然对许多人而言,它的浪漫与遥远并非不可企及。每年四百七十万人次的旅客,早已使它成为非洲有数的旅游大国,超过了去埃及或日本的访客。突尼斯本身的位置,足以解释它在旅游领域令人侧目的表现:

它曾是地中海文明活跃的参与者。

它曾是罗马帝国活跃的殖民地。

它是阿拉伯文明在非洲的重心。

它更受到撒哈拉沙漠特殊自然条件的塑造。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欧洲与非洲是一对很遥远的概念:一精致,一粗糙;一进步,一落后……然而在地理上和历史上,它们却十分接近。特别是北非,扁扁的地中海不但没有阻隔它的发展,反而让它在历史初期,就得以加入以地中海为大杂院的欧亚非各大古文明之混血、交易与战争里。

突尼斯的位置更是如此。身为非洲深入地中海的这一支犄角(离西西里岛只有一百三十千米),突尼斯无可避免地,成为最容易被各种自然与文化因素重叠到、影响到的地方。腓尼基人(Phoenician)在这里留下了橄榄树、迦太基(Carthage)传奇和许多遗址;罗马人在此留下了无数的剧场、竞技场和公共澡堂;拜占庭帝国留下碉堡;犹太人留下在杰尔巴岛上的后裔;十字军留下法王路易九世的坟墓;奥斯曼(Ottoman)帝国留下灌溉系统和手工艺;法国人留下优雅的生活方式和法文;阿拉伯人则留下来,成为突尼斯的主体,成为在古市集或度假海滩上热诚向我们兜售商品的人。

而原住民柏柏尔人(Berber),则在节节败退的民族斗争当中,抛下丰富、辉煌的历史,退隐到沙漠边缘……就这样,各种民族和文明所留下来的痕迹、优美的地中海风光、浓烈的阿拉伯情调和沙漠秘境,构成了突尼斯四种最重要的旅游资源。在这当中,迦太基文明曾在我年轻时代就吸引了我的想象与好奇。这个在非洲落脚的东方民族,曾经活跃于西地中海一带,并在意大利、西班牙殖民过;几乎是迦太基同义词的名将汉尼拔(Hannibal),甚至绕道西班牙、阿尔卑斯山,突击过罗马的核心。但是这个商业王朝与罗马争霸失败后,便在历史上失踪,直到二十世纪。

迦太基人是腓尼基人的分支。早在希腊人之前,腓尼基人就靠着航海技术与商业动力,在东地中海各处闯天下了!他们立足于当今黎巴嫩周遭的迦南(Canaan)地区,自称迦南人,却因为所生产的紫红布匹闻名遐迩,被希腊人称为腓尼基人——就是“紫人”之意。

在以希腊、罗马为正统的西方文明史中,腓尼基人和中东、小亚细亚许多朝生暮死的民族一样,被视为某种“前文明”异教文化的即兴演出。但是,我总觉得腓尼基人更世故、聪明而神秘:他们发明的字母是希腊字母以及其他所有西方字母的始祖;他们的航海技术活化了整个地中海区文明的交流;他们到处殖民,遍植橄榄树,可惜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后裔。

隔着三千年,少年时代就不停神游于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的《文明故事》(Story of Civilization)与依迪丝·汉密尔顿(Edith Hamilton)的《希腊精神》(The Greek Way)所描绘的地中海文明巅峰盛境的我,和腓尼基人若即若离地交契着。

但我不曾预期去通过具体、可触的景物,来体会、摹想这么一个神秘的异教文明。

直到L邀我合作,要一起到北非出外景。

L本来要找SP去的,他在主持节目上比我合适太多。而我,拘谨、呆滞、缺乏经验又放不下身段。

L一定是被SP陷害的——他的正事与杂务都太多,已经快到天怒人怨的临界点了,于是就叫L来找我。L根本就搞不清状况。

至于我,我总是被离奇的遭遇和不属于我的计划所吸引。

当L告诉我:“我们的行程会很紧,要在两个礼拜之内,把突尼斯从北到南走一遍,还要转到利比亚,再绕道杰尔巴岛回突尼斯……我们将经过突尼斯的迦太基、苏塞(Sousse)、凯鲁万(Kairouan)、马特马他(Matmata)、利比亚的的黎波里(Tripoli)……可能的话,我们将在的黎波里访问卡扎菲……”

我在隐觉不妥、举棋不定的同时,已经在四处翻找防晒油了!

我们在一九九九年六月八日从台北出发,先在马尼拉换德航,再从法兰克福换机转突尼斯。一个在年轻时期我还不认为它属于我们这个星球的地方,在二十个小时的疲劳飞行之后,已在眼前。

漫长的飞行中,一直跟我们同机的一对台湾夫妇十分特别。他们是要到突尼斯探望女儿的。

“你们的女儿嫁到突尼斯?怎么会?”

“她在日本留学时,遇到了现在的突尼斯夫婿……”

“结婚多久了?”

“四年。”

“那你们一定常去突尼斯了?”

“没有,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去。以前曾经想去,太远了,不方便。在台湾也找不到可以帮助的专业单位,直到现在……

“那里的中国人很少。从台湾去的只有三位,都是嫁过去的……”

台湾夫妇的体形十分有趣:瘦小无比的先生配上胖大的老婆。他们十分善良、有礼,用生疏而典雅的“国语”热诚和我们交谈。老先生有时沉静,卖力抽烟;太太年轻一截,常会勇敢地呼应我们的对话和想法。

我试图从这对夫妇纯朴的观点,去感受“遥远”的意涵,顺便去想:台湾和突尼斯,到底谁比较偏僻呢?

这时,蔚蓝的地中海尽头,枯黄的版图乍现,一片被强烈的太阳反复烘焙过亿万年的干酷大地,迅速延伸——不久就在机轮下……

我们出了突尼斯的迦太基机场,便立刻驱车赶到首都突尼斯市东北的迦太基。迦太基遗址就在地中海边,和其他几座美轮美奂的滨海小城,构成了突尼斯近郊最负盛名的高级住宅区与观光景点。我们沿着风景优美的滨海公路,绕过本·阿里(Ben Ali)总统的官邸,在一片宁静得有些冷清的树荫中下车。

列名世界文化遗产之首、大名鼎鼎的迦太基帝国遗址,就坐落在林荫茂盛的高级住宅区和安详的海岸之间:一边是戒备森严的总统官邸后院,严禁拍照——感觉如果你背着相机,最好也别朝那边多瞧几眼;一边是潮声的方向——我急急向它走去,因为许多不为人知的岁月在彼埋藏。

公元前二一八年,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带领了五万名步兵、九千名骑兵和三十七头大象,突击罗马。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从西班牙绕道比利牛斯山,再翻过阿尔卑斯山,从意大利北边直攻罗马的后门。他神出鬼没,三次大败罗马军团,歼敌一万五千人。

但是,这些丰功伟业依然无法挽回迦太基亡国灭种的宿命。公元前一四九年,罗马人终于还是打到了家门口。经过两年的围城,把本来仅次于罗马、雅典的繁华大城,消耗成不到原先五分之一人口的炼狱。

这便是第三次布匿战争(Punic War)。

但是,罗马人再也无法忍受第四战的可能性了!迦太基人的精明与韧性叫罗马人又敬又恨,罗马监察官凯托(Cato)作出“必须消灭迦太基”的著名死刑宣判。所以,公元前一四六年城破之后,所有幸存的迦太基人全部被卖为奴隶,土地也被洒遍盐,永世不得超生,而被夷平的领土则成为罗马共和国的阿非利加(Africa )省。

经过这样彻底的破坏,当两千年后我们走在迦太基遗址时,更像是走在罗马遗址上。因为触目所见,其实是罗马人在迦太基废墟上盖起来的、更雄伟的建筑。尤其是壮观、华丽、设备齐全的安东尼大浴场(Antonine Baths),它巨大的穹廊、列柱、大理石雕刻,主导着整个遗址的景观,压制着到二十世纪初才重新出土的迦太基军港、神殿、方尖碑、石棺与民宅。

罗马人的建筑语汇与风格,我早已耳熟能详。而属于腓尼基人的迦太基文明,到底又是怎样一副光景,我更加好奇。走在两个文明的幽灵所重叠的废墟里,我细细触摸、观察、体会,并借着地中海那千古不变的和暖海风,把我送到时光更久远的遐想中。

公元前九世纪,腓尼基公主艾莉莎(Elissa)为了逃避兄长皮格马利翁(Pygmalion)的迫害,带着大批财富和落魄贵族,来到这个北非的海湾。传说她机智地向当地原住民柏柏尔人的酋长要了一块地,据此建立狄多(Dido)王朝。不久,这个以迦太基为根据地的商业王朝迅速崛起,到公元前八世纪时,已是西部地中海最活跃、强盛的城邦了!

它纵横四海,并在西班牙、北非、西西里等地殖民。为了殖民地,它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和希腊打了一仗,更在新霸主罗马共和国开始向外扩张时,为了西西里、科西嘉等岛,紧咬着罗马人打了几十年恶仗。

这些过往事迹,点出重商的迦太基其实在许多方面足以和希腊、罗马文明分庭抗礼。只是,如今这些事实十分零散、迷乱罢了!

我曾经在突尼斯的迦太基、盖赫库阿勒(Kerkouane)和利比亚的塞卜拉泰(Sabratha),比较具体地感受过泛腓尼基文明的进步与巧思。塞卜拉泰当然也不免被后来的罗马建筑占掉大部分的风水,但那儿有一座举世仅存的腓尼基式方尖碑。这座高达十三米的奇特建筑,分上、中、下三层,包融了埃及、希腊与非洲当地的题材与风格,比起西方传统的方尖碑(埃及式),它的尖头部分占了极大的比例,而且较为繁复柔美。

在盖赫库阿勒,我所见到的则是一个石砌的完整聚落。它静置于邦角(Cape Bon)半岛一个僻静的海滨。由于出土不久(一九五四年),保存完好的程度令人讶异,不但街廓俨然,房舍建筑清晰可辨,可以说,除了整个城镇的上半截之外,盖赫库阿勒这些超过两千多年的超高龄建筑,比起我们九份山区那些年久失修的砖房来得完整、坚固。

沿着半人高的厚重石墙徜徉,透视着屋内有条不紊的布局、隔间及马赛克(mosaic)地板、排水系统、浴室、浴池等设施,时光之外的腓尼基中产者的生活,现场呼之欲出。

在这个看起来似乎没有公共建筑的迦太基社区,还会看见一个神秘的符号深入了家庭生活的各个角落。那是一个圆圈在上、三角形在下,中间横着一条横杠的简化娃娃—— ○─ 。这是他们著

△名的坦尼特(Tanit)女神之象征。

坦尼特女神司掌祭拜时所祈求的愿望,同时也被视为生育与丰饶之神。她和她的丈夫巴力-哈蒙(Baal-Hammon),是迦太基信仰的中心,德菲(Tophet)祭坛就是供奉他们的。坦尼特的前身应该是在腓尼基本土、迦南一带广被信仰的天后阿斯塔特(Astarte),她司掌战争与爱情。腓尼基人以烧香和敬献美酒来祭拜阿斯塔特,可是,到了迦太基,他们却以杀婴的方式来献祭坦尼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智与信仰呢?以自己第一个出生的小孩献祭给司掌生育的神祇?是因为太虔诚、太迷信,还是因为生活太艰困,命运太不确定?还是,那仍是某种地区性宗教的遗绪——因为,《圣经》和犹太教所推崇的先知亚伯拉罕(Abraham),受到上帝的试炼,要杀小儿子以撒(Issac)献祭时,正是亚伯拉罕率族人迁到迦南这个地方之后的事。亚伯拉罕的试炼与虔诚会仅是个案,还是迦南地方人们的普遍经验?

从迦太基遗址的入口开始,沿着步道两旁,是成千成百的石制小盒,在南边德菲祭坛附近的荒烟蔓草中更多,还有迦太基博物馆里……这些长约六七十厘米、宽与高约三十厘米、有着扁扁三角形盖子的小石盒,正是迦太基那些早夭婴孩的石棺。它们静默地、无助地被展示在路边,形成了黄土步道最沉重的边框。我细细窥看着这些紧盖着的、被掀开的、没有盖子的小石棺,里头早已空无一物。除了一些简陋的装饰,我也看不见任何可以保存下来的迦太基父母的心情。

迦太基人用什么方式来杀死他们的婴孩的呢?是一刀刺在心脏,割喉,还是窒息?都不是。他们把这些零至三岁的幼儿带到德菲祭坛的地下室,绑起来,搁在神像的臂弯里,从底下点火燃烧,直到婴儿化为灰烬。他们又是如何掩盖婴孩的哭声?还是根本没有哭声,因为婴儿纯洁到根本分不清生存与死亡的差别?

杀婴祭祀的习俗到后来有了比较变通的方式,例如改用奴隶的小孩或牲畜等,但是走在向晚的迦太基遗址,我再一次强烈感受到远古民族——许多远古民族生活本质里的宿命感伤。

腓尼基人在非洲的四大据点,分别是突尼斯的迦太基以及利比亚的塞卜拉泰、的黎波里和大莱普提斯(Leptis Magna)。这些地方我都曾亲临其地。它们的共同点是:都被覆盖以更壮观的罗马废墟,而且除了的黎波里之外,都没有更后世的文明——特别是住最久的阿拉伯人——的改变与添加,所以上古史迹的原貌保存得相当纯粹与完整。

另外一件让我颇羡慕的共同点是:这些紧靠地中海边建造,被使用、破坏并遗弃了二三千年的遗址,不知是土质、非洲气候还是地中海的温和特质所致,都没有淤积的问题。蔚蓝清朗的港湾、沿海砌造的码头、安定的潮汐一如当初,无视于岁月的侵蚀,它们和海的关系始终都如此清晰、紧密。反之,我们的历史性港口,似乎不免于沧海桑田的轮回,不管是扬州、泉州、鹿港,不过几百年的光景,就远远成为内陆,或被荒烟蔓草遮掩了通到海边的去路……

从迦太基海边往柏沙(Byrsa)山腰走,还有更多遗址、更广阔的视野及收藏着大量迦太基出土文物的博物馆。在此,你可以更具体地感受到迦太基人的心灵图像、生活方式与工艺成就,不过几乎没什么人造访。迦太基永远还是属于迦太基……

张 让

本名卢慧贞,1956年生于金门,福建漳浦人。台湾大学法律系学士,美国密歇根大学教育心理学硕士,目前旅居美国,自由写作。曾获联合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首奖、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