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云:
绿酒红灯簇纸屏,临觞三叹话晨星。刊章一老余头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龙起苍梧怀羽翼,鹤归华表伫仪型。撑肠磈礌须申写,放箸扪胸拉汝听。
“怀羽翼”下,遵王《注》云:
唐王以违禁越奏,锢凤阳高墙。崇祯癸未,路公总漕,莅任谒凤阳祖陵。怆然念天潢子孙,赒以银米。国变后,文贞护之出至南中。乙酉,□□□□,郑鸿逵奉唐王入闽,七月,即□□于福州。下诏求公。曰:振飞于□有旧恩,今携家苏之洞庭山,有能为□致之者,官五品,赏千金。公偕次子泽浓,间行入关。十一月,诣□□,拜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泽浓改名太平,官职方司员外郎。丙戌三月□□延平,公居守建宁。八月仙霞关陷,□苍皇西□,□公视师安关,公趋赴延平与□□相失,航海走广州。广州复陷,依国姓于厦门。戊子六月□□□端州,手□召公。公力疾赴命,道卒于顺德。□赠左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太傅,谥文贞。荫一子中书舍人。
其二云:
霜鬓飘萧念旧恩,郎君东阁重相存。饥来美馔忘偏劝,乱去清歌记旅魂。故国湖山禾黎日,秋风宾客孟尝门。灯前战垒分吴越,范蠡船头好共论。
《小腆纪传·二四·路振飞传》略云:
路振飞,字见白,曲周人。天启乙丑进士,除泾阳知县。崇祯初,征授御史。寻出按福建。海贼刘香者,数勾红夷入犯,悬千金激励将士,于是郑芝龙等破之。八年巡按苏松。常熟奸民张汉儒讦乡官钱谦益、瞿式耜贪状,(温)体仁主之,坐振飞以失纠,拟旨令自陈,乃白谦益、式耜无罪,而语刺体仁。体仁益恚,激帝怒,谪河南按察司检校。
寅恪案:牧斋诗题中之“路长公”即指见白长子泽溥而言。徐嘉《顾亭林先生诗笺注·五·赠路舍人泽溥》云:
东山峙太湖,昔日军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
则泽溥之久居太湖东山,不归曲周故里之心事,为亭林一语道破矣。见白以袒护钱、瞿谪官,牧斋赋诗,感念旧情,溢于言表,自是应尔。但此时牧斋之与路氏兄弟往来,恐不仅怀旧之意,实兼有政治活动。盖路氏父子与郑芝龙、鸿逵、成功兄弟父子关系密切。《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四通》,其第二通略云:
客秋至今,一往况味,如魔如病,口不能言。手教津津,一笔描尽。《河上》之歌,同病相怜,非个中人,那能委悉如此。桑榆之收,良有厚望。拊髀叹息,知有同心。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复固辞?(寅恪案:今涵芬楼《有学集补》载《侯母田太夫人墓志铭》,殊多删削,盖有所避忌也。)期以长夏了此功课,并《路文贞公神道碑》,次第具稿。安卿昆仲,烦为致声。
其第四通(寅恪案:此通与《牧斋外集·二二·与路(自注:“名泽溥。”)书》文字全同)略云:
文贞公墓隧之碑,伏承尊委,不辞固陋,谨草勒辄简呈上。切念时世改迁,物情人事,未免多所触忤。不肖老矣,头童齿豁,一无建树,惟此三寸柔翰,忝窃载笔,不用此表扬忠正,指斥奸回,定公案于一时,征信史于后世,依达首鼠,模棱两端,无论非所以报称知己、取信汗青,其如此中耿耿者何哉!谨用古人阳秋之法,据事直书。
等札,可供参证。诸书记载路氏父子事甚多,以遵王《注》关涉振飞事较详,故附录之。(《归庄集·七·路中书家传》及同书八《路文贞公行状》两文亦皆详实,可供参证。)惟不悉钱曾所据为何种资料,若谓出于牧斋所撰《路文贞公神道碑》,则恐未当。盖见白三子长泽溥,字安卿,号苏生又作甦生。次泽淳,字闻符。少泽浓,字吾征,唐王赐名太平,牧斋似不应误以泽浓为次子也。数百年来记载路氏兄弟诸书,殊多混淆舛讹。此点可详闵尔昌《碑传集补·三五》归庄撰《路中书(泽淳)家传》中所附闵氏自撰《书顾亭林广师后》一文,并李桓《耆献类征·三八一》金德嘉代某撰《路泽浓墓志铭》等,兹不赘辨。又金氏《牧斋年谱》“己亥”条云:“冬为《路文贞公神道碑》。”未知金氏何所依据。但牧斋《致侯性尺牍》第二通“客秋”之语,当指顺治十六年己亥秋间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事。然则《路碑》之作成,应在顺治十七年庚子也。俟考。
复次,《有学集诗注·六·赠侯商邱若孩四首》,其一云:
残灯顾影见蹉跎,十五年来小劫过。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
白马誓山河。闲门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畴宾客多。挂壁龙渊惭绣涩,为君斫地一哀歌。
其二云:
三十登坛鼓角喧,短衣结束署监门。吹箫伍员求新侣,对酒曹公念旧恩。五岭蒙茸余剩发,九疑绵亘误招魂。与君赢得头颅在,话到惊心手共扪。
其三云:
苍梧云气尚萧森,八桂风霜散羽林。射石草中犹虎伏,戛金壁外有龙吟。梦迥芒角生河鼓,醉后旌旗拂井参。莫向夷门寻旧隐,要离千载亦同心。
其四云:
橘社传书近卜邻,龙宫破阵乐章新。苍梧野外三衣衲,广柳车中七尺身。世事但堪图鬼魅,人间只解楦麒麟。相逢未办中山酒,且买黄柑醉冻春。
寅恪案:《花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赠侯商丘四首》批云:
侯性,字若孩,商丘人。在广西时,有翼戴功,封祥符侯。两粤既破,遁迹吴之洞庭山。
《小腆纪传·三六·侯性传》云:
侯性,不知何处人。永历时,以总兵衔驻扎古泥关。丁亥上幸武冈,性往来迎驾。自三宫服御,至宫人衣被,皆办。上喜,口授商邱伯。
月鹭既为商邱人,又经永历口授商邱伯,故牧斋遂以此目之。(孔尚任《桃花扇》考据引钱牧斋《有学集·赠侯商邱》一题,盖误认侯商邱为侯朝宗也。)最可注意者,第四首第一句用《太平广记·四一九》引《广异集》柳毅传书故事。颇疑若孩之卜居吴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传达永历使命,接纳徒众,恢复明室之企图。然则牧斋其以钱塘君比郑延平,而期望终有“雷霆一发”之日耶?此说未敢自信,尚待详考。尤可注意者,即牧斋于顺治十一年甲午卜筑白茆港之芙蓉庄,并于十三年丙申遂迁居其地一事。葛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一年甲午”条云:
是年卜筑芙蓉庄,亦名红豆庄。
及“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是岁移居红豆村。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移居白茆之芙蓉庄,即碧梧红豆庄也。在常熟小东门外三十里。先生外家顾氏别业也。(寅恪案:《柳南随笔·五》云:“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白茆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玉柱)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可供参考。)白茆为长江口岸之巨镇,先生与同邑邓起西、昆山陈蔚村(原注云:“常主毛子晋。”)、归玄恭及松江嘉定等诸遗民往还,探刺海上消息,故隐迹于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与东人往还较便利也。(寅恪案:《嘉庆一统志·七八·关隘门》云:“白茆港巡司在昭文县东北九十里。宋置寨。明初改置巡司。”并龚立本《松窗快笔·十》“白茆”条皆可证明金氏之说。)
夫牧斋于此时忽别购红豆庄于白茆港,必非出于偶然。金氏所言甚合当日事理。所不可知者,牧斋此际何以得此巨款经营新居?岂与苏州郑氏所设之商店有关耶?俟考。
兹有可注意者,即假我堂文宴,究在何年之问题是也。《有学集诗注·五·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序》云: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钟应,国有人焉。于是渌水名园,明灯宵集;金闺诸彦,秉烛夜谈,相与恻怆穷尘,留连永夕。珠囊金镜,揽衰谢于斯文;红药朱樱,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笺注,刊削豕鱼。晋室阳秋,镌除岛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渐阑,佳咏继作。悲凉甲帐,似拜通天;沾洒铜盘,如临渭水。言之不足,慨当以慷。夜鸟咽而不啼,荒鸡喔其相舞。美哉吴咏,诸君既裴然成章;和以楚声,贱子亦慨然而赋。无以老耄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赋以致师,则吾岂敢。岁在甲午阳月二十有八日。客为吴江朱鹤龄(长孺),昆山归庄(玄恭),嘉定侯玄泓(研德),长洲金俊明(孝章)、叶襄(圣野)、徐晟(祯起)、陈三岛(鹤客)。堂之主人张奕(绥子)。拈韵征诗者,袁骏(重其)。(寅恪案:重其事迹可参赵尊三(经达)编《归玄恭先生年谱》“永历三年即顺治六年己丑十一月袁重其(骏)来访”条所引资料。)余则虞山钱谦益也。
朱长孺(鹤龄)《愚庵小稿·九·假我堂文宴记》(寅恪案:庚辰仲春燕京大学图书馆校印本《愚庵小集·九》,此文仅有牧斋诗二首之二,且第七句为“文章忝窃诚何补”,与《有学集·五》及《小稿》不同)云:
张氏“假我堂”,待诏异度公之故居也。地逼胥关,园多胜赏。丁酉冬日,牧斋先生侨寓其中。山阴朱朗诣选二十子诗以张吴越,先生见而叹焉。维时孤馆风凄,严城柝静。怅云峦之非故,悲草木之变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会宴斯堂。步趾而来者,金子孝章、叶子圣野、归子玄恭、侯子砚德、徐子祯起、陈子鹤客,并余为七人。孝章谈冶城布衣(自注:“顾子与治。”),祯起述渭阳旧事(自注:“姚子文初。”),玄恭征东林本末,余叩古文源流。圣野约种橘包山,砚德期垂纶练水。辨难蜂起,俳谐间发。红牙按板,紫桂燃膏。殽豆荐而色飞,酒车腾而香冽。(燕京本“冽”作“烈”。)先生久断饮,是夕欢甚,举爵无算。顾命而言曰,昔吴中宴会(燕京本“宴”作“彦”),莫盛于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诸公。风流文釆,照耀一时。今诸君子其庶几乎?可无赋诗以纪厥盛。饮罢,重其拈韵,先生首唱(其一)云:“奇服高冠竞起余,论文说剑漏将除。雄风正喜鹰搏兔,雌霓应怜獭祭鱼。故垒三分荒泽国,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时北郭多才子,结隐相将带月锄。”(其二)云:“岁晚颠毛共惜余,明灯促席坐前除。风尘极目无金虎(燕京本“尘”作“烟”),霜露关心有玉鱼。草杀绿芜悲故国,花残红烛感灵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惭愧荒郊自荷锄。”翼日,余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叠前韵一首。次日(燕京本“次日”作“翼日”。下同),余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赠诗一首。次日余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自注:“诗多不录。”)先生之诗如幽燕老将,介马冲坚。吾辈乃以羸师应战(燕京本“应”作“诱”),有不辙乱旗靡者哉?先生顾不厌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辄色喜,复制序弁其端。都人诧为美谈,好事之徒,传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纪,而朗诣、圣野、鹤客、砚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彦,半化烟云。临顿唱酬,空存竹树。后之君子登斯堂者,当必喟然有感于嘉会之难再也。悲夫!
寅恪案:“假我堂”即在张士伟渌水园中,异度与牧斋之交谊详见《初学集·五四’张异度墓志铭》。今绎钱、朱两人所言,明是一事,而牧斋以为在顺治十一年“甲午阳月二十有八日”,长孺以为在顺治十四年“丁酉冬日”,两者相差三年。鄙意《有学集》第五卷诸诗排列先后颇相衔接,似无讹舛。或者长孺追记前事,偶误“甲午”为“丁酉”欤?俟考。至长孺记中“余叩古文源流”一语,恐非偶然。盖《有学集诗注·五·和朱长孺(七律)》自注云“长孺方笺注杜诗”,与序中“杜陵笺注,刊削豕鱼”之语符合。长孺不道及注杜事,殆有所讳,可谓欲盖愈彰者矣。一笑!
复有可附论者,牧斋顺治十一年至苏州,阴为复明活动,表面则共诸文士游宴,征歌选色,斯不过一种烟幕弹耳。今详检此时之作品中,亦有非政治性质者,如《有学集诗注·五·敬他老人集·下·题柳枝春鸟图》云:
婀娜黄金缕,春风上苑西。灵禽能啸侣(寅恪案:涵芬楼本“啸”作“笑”,非),先拣一枝栖。
此图不知何人所绘,细玩后两句之辞旨,殆与惠香公案相关涉。“灵禽”指河东君先归己身,然后可啸召女伴,如卞玉京、黄皆令辈。假定所揣测不误,此图岂是河东君所绘耶?姑附妄说于此,以资谈助。
葛氏《牧斋年谱》“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
冬有宝应淮阴诸诗,时三韩蔡魁吾为总漕。又自记小至日宿白塔寺,与介立师兄夜话。长干度岁,偕介丘道人同榻,有诗。
寅恪案:蔡魁吾名士英,事迹附见《清史稿·二六二》其次子《蔡毓荣传》及钱仪吉纂《碑传集·六一·蔡士英传》。今检《有学集诗注·六》有《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题黄甫及舫阁》《寄淮上阎再彭眷西草堂》《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等题,并《有学集·二六》乙未嘉平月所撰之《竹溪草堂记》皆与牧斋顺治十二年乙未冬间访蔡氏于淮甸有关之作。更检《牧斋尺牍·致蔡魁吾四通》之二略云:
自老公祖旌节还朝,不肖弟瞻企德辉,云泥迥绝。顷者恭闻荣命,再莅长淮。岁聿云暮,未能即叩堂阶,谨裁里言,具粗币,附敝相知黄甫及便邮,奉候万福。
初视之,似与牧斋此次访蔡有关。但检《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总漕”栏载:
顺治十二年乙未蔡士英总督漕运。
顺治十三年丙申蔡士英。
顺治十四年丁酉蔡士英八月戊戌召。九月辛丑亢得时总督漕运,巡抚凤阳。
顺治十五年戊戌亢得时。
顺治十六年己亥亢得时七月庚辰溺死。八月癸巳蔡士英总督漕运,巡抚凤阳。
顺治十七年庚子蔡士英。
顺治十八年辛丑蔡士英病免。
则牧斋此札乃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以后蔡氏重任漕督时所作,与此次访蔡无关。因札中涉及黄甫及,恐读者误会,附辨之于此。总之,牧斋此行必与复明运动相涉,观《寄李素臣诗》“冠剑丁年唐进士”,《寄阎再彭诗》“西向依风笑,南枝择木谋”等句,可知李、阎皆心怀复明之人。至《题黄甫及舫阁》“且试灯前一局棋”,复与前引牧斋《寄瞿稼轩书》中所谓“棋枰三局”之意符合。由此推之,牧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远游淮甸,其非寻常干谒酬应之举动,抑又可知。惟钱、蔡二人之关系及何人为之介绍,今不易考。检闵尔昌《碑传集补·五九·列女·一》载徐世昌撰《卢龙蔡琬传》(参《清史稿·五百零八·列女传·高其倬妻蔡(琬)传》及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高文良”条)云:
蔡琬者,字季玉。绥远将军卢龙蔡毓荣之女,高文良(其倬)之继妻也。初吴三桂宠姬有八面观音者,与圆圆同称国色。吴亡,归毓荣(寅恪案:此点可参奕赓撰《佳梦轩丛著》之一《东华录缀言·三》“吴三桂先世”条),生琬,明艳娴雅,淹贯群书。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号为闺中良友。(参沈归愚(德潜)《国朝诗别裁·三一》“蔡琬”条。)其倬抚苏州,与总督(赵芸书宏恩)不合,卓然孤立,屡为所倾陷,尝咏《白燕诗》得“有色何曾相假借”之句,琬应声代对之曰“不群仍恐太分明”。盖规之也。琬素工诗,著有《蕴真轩小草》。沈德潜《别裁集》称其掷地有声。张裕荦《序》则谓其事姑相夫训子皆至贤孝,身处崇高,跬步守法,友爱任恤,有古丈夫风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吴家姬耳,而生女贤明若此,可谓出淤泥不染者矣。”诗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
蔡季玉(琬)《蕴真轩诗钞·上·滇南为先大夫旧莅之地四十年后余随夫子督滇目击胜概犹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抚今忆昔凄然有感因得八长句用志追思之痛》,其第五首《九峰寺》云:
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疏烟歇,经蚀僧厨古木森。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皆星散,剩有孤僧守故林。
沈确士选此诗,评云:
绥远将军平吴逆后,随获谴咎,归空门以终。(又杨子勤先生亦引毓荣犹子蔡若璞(珽)《守素堂集·重经香界寺》诗,以证“白头归佛”之句。)
寅恪案:今检《蕴真轩诗钞》,惟此《滇南八律》最佳,其余诸诗皆未能及。盖具真感情也。假定季玉母实为吴月所之宠姬者,则与陈畹芬同是一流人物。仁庵之获谴,与此点有关(可参《清史列传·七》及《清史稿·二六二·蔡毓荣传》),故季玉于滇南感旧诸诗,言之犹有隐痛焉。夫八面观音与畹芬俱在昆明平西王邸第,畹芬又曾与河东君同居苏州之临顿里。时越数十年,地隔数千里,可云似同而实异也。然八面观音独能生此季玉,通文艺,工政事,颇与河东君相彷佛。仁庵白头归佛,复与牧斋之老归空门相类似。殆所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者耶?吾人今日读旧时载记见钱、柳之婿赵管既不如高章之,管妻复更不及蔡季玉,则不暇为蔡仁庵及八面观音羡,而深为钱、柳之不幸悲也。综合上引材料,足知蔡氏一门,虽源出明代辽东降将,然汉化甚高。牧斋与魁吾之往来颇密,实有理由。故钱、蔡之关系,与钱、佟(国器)之关系,约略相似,而与钱、马(进宝)之关系大不同也。
复次,牧斋顺治十二年乙未冬间访蔡魁吾于淮甸,其诗什所涉及诸人之中,唯李素臣与黄甫及,须略论之于下。
《有学集·六·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云:
冠剑丁年唐进士。
同书一八《李黼臣甲申诗序》云:
(黼臣)以书生少年,当天崩地坼之时,自以受国恩,抱物耻,不胜枕戈跃马之思。其志气固已愤盈喷薄,不可遏抑矣。
同书二六《竹溪草堂记》略云:
李子薄游燕赵,凭吊陵市,毁车束马,结隐挫名。览斯山也,陵阜延亘,草木蒙笼,部娄隐蔽,岂其上有许由冢乎?临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咸池丹渊,犹在吾池沼乎?乙未嘉平月记。
《渔洋感旧集·四》“李藻先”条云:
藻先,字黻臣,江南宝应县顺治丁酉举人,右通政茂英之子。有《甲申诗》《湖外吟》《南游草》。
后附案语云:
是科江南场屋弊发,按验得白者,藻先及陆其贤、沈旋三人而已。龚芝麓赠诗云:“名成多难后,心白至尊前。”(寅恪案:孝升此诗见《定山堂诗集·一三·送李素臣孝廉归宝应四首》之一。)
道光修《宝应县志·一六·李茂英传》略云:
李茂英,字君秀,万历三十九年进士。(寅恪案:“九”为“八”字之误。盖万历三十九年无会试故也。又牧斋乃万历三十八年庚戌进士,其诗题称李素臣为“年侄”,更可证知牧斋与君秀为同年矣。)子藻先,字素臣,顺治(十四年)丁酉举于乡。科场难起,按验得白者三人,藻先其一也。
寅恪案:李藻先为明室故家。依上引资料,则其人亦是有志复明者。但后来变节,恐亦与侯朝宗同类,皆不得已而为之者耶?(可参第四章引《壮悔堂文集》所附侯洵撰《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及所论。)至素臣是否与蔡魁吾有关,尚待详考。《有学集诗注·二·秋槐支集·己丑岁暮宴集连宵于时豪客远来乐府骈集纵饮失日追欢忘老即事感怀慨然有作凡四首》云:
风雪填门噪晚鸦,翛翛书剑到天涯。何当错比杨雄宅,恰似相逢剧孟家。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流年遒尽那堪饯,却喜飞腾莫景斜。
送客留髡促席初,履交袖拂乐方舒。酒旗星上天犹醉,烛炬风欹岁旋除。霜隔帘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觥船莫惜频频劝,已是参横斗转余。
风光如梦夜如年,如此欢娱但可怜。曼衍鱼龙徒瞥尔,醉乡日月故依然。漏移惊鹤翻歌吹,霜压啼乌杀管弦。曲宴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
扶风豪士罄追欢,楚舞吴歌趁岁阑。银箭鼓传人惝恍,金盘歌促泪汍澜。杯衔落日参旗动,炬散晨星劫火残。明发昌门相忆处,两床丝竹夜漫漫。
同书同卷《蜡日大醉席上戏示三王生三生乐府渠帅吴门白门人也》诗云:
美人杂坐酒盈觞,雪虐风饕避画堂。卒岁世犹存八蜡,当场我自看三王。兰膏作树昏如昼,竹叶生花醒亦狂。大笑吴呆愁失日,漫漫长夜复何妨。
寅恪案:牧斋于顺治六年己丑春得免于黄案之牵累,被释还家。是年冬,忽有此盛会,甚可注意。初读此两题,亦不知“豪客”及“扶风豪士”所指为何人,又不解吴门、白门乐府渠帅之三王生何以忽于此际骈集牧斋之家,作此慰劳之举。后检《有学集·二三·黄甫及六十寿序》及同书二六《舫阁记》,并杜于皇《变雅堂诗集·二·书黄甫及册子因赠(七古)》、龚芝麓《定山堂集·六·赠黄甫及和(陈)百史册中韵(五律)》等,始豁然通悟钱文及杜、龚诗,即牧斋此两题之注脚。又检计用宾(六奇)《明季南略·四》所载“黄澍笏击马士英背”条及“黄澍辩疏”条附记等。取与上列诸诗文参较,更得推知牧斋己丑岁暮及蜡日诗之本事矣。
兹录诸材料于下,并稍加诠释,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欤?牧斋《记》略云: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厅事之左,架构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淮为南北孔道,使车游屐,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棂,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长淮奔流,泗水回复,芒砀云起之地,钟离龙飞之乡,山河云物,前迎后却,枌榆禾黍,极目骋望,未尝不可歌而可泣也。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固将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客有笑于旁者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俛首,为市人所姗笑。及其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巢耳,以酒炙啖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夸诩,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过客一解颐也。请书之以为记。”
牧斋《序》云:
余尝谓海内多故,非纤儿腐儒可倚办。得一二雄骏奇特非常之人,则一割可了。兵兴以来,求之弥切,而落落不可见。既而思之,召云者龙,命律者吕。今吾以媮懦迟缓、蚩蚩横目之民,而访求天下雄骏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龙友,其可几乎!己丑之冬,逼除闭户,黄君甫及自金陵过访。寒风打门,雪片如掌。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热,衔杯忾叹。余击壸诵《扶风豪士歌》,赋四诗以纪事。余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归淮安,余再过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书,庭竹数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怜之色。名刺谒门,宾从填塞,轩车之使,弹铗之客,游闲沦落之徒,奔趋望走,如有期会。甫及通行为之亭舍,典衣裘、数券齿,倾身僇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称郑当时置驿马,请谢宾客,夜以继日,其慕长者,如恐不称。甫及庶几似之。客或谓余:“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许国,持符节、监军事、磨盾草檄、传签束伍,所至弭盗贼、振要害,风雷雨雹,攫拿发作于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铓逃影,窜迹毡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是何足以名甫及哉!”余观骊山老姥《三元甲子》《阴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克之候,士之乘杀机而出者,往往翕忽閟现,使人不得见其首尾。陆放翁纪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驴走数千里,隐于青城山。而南渡后如张惟孝、龙可、赵九龄之流,所举不就,安知其不遁迹仙去,如其不去,则毁车杀马,弃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随斗鸡走狗间,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咸有言:“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之。”余何以相甫及哉?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间,俊人豪士、从甫及游者,相与烹羊系鲜,合乐置酒。于时风物骀**,草浅弓柔。长淮汤汤,芒砀千里,览淮阴钓游之迹,咏圣予鱼腹之篇,殆必有踟蹰迎却、相顾而不舍然者。于是相与谋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盍请一言,申写英雄迟暮之意,为甫及侑一觞乎?”余自顾常人也,何足以张甫及者?授简阁笔,茫然自失者久之。众君子闻而笑曰:“吾辈举常人也则已,果以为非常人也,则何以叙眉合喙而乞言于叟?叟之善自誉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请遥举大白以浮叟,而后更起为甫及寿。”笑语卒获而罢。
于皇《诗》云:
杜陵寂寞将欲死,刘郎赠我淮南子。淮南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点尘。读书一目数行下,说剑凛凛如有神。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吴宫未埋幽径草。京都繁华未销歇,健儿身手各未老。于今万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叹。虽然才士变化乌得知,学仙学佛犹尔为。
芝麓《诗四首》之一云:
畴昔金门地,盈庭谇妇姑。子云犹戟陛,东观已钳奴。(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江海孤蓬合,兵戈万事殊。浮踪耽胜晚,经乱郁为儒。
用宾“黄澍笏击马士英背”条云:
黄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举浙闱,丁丑登进士,授河南开封推官,以固守功,擢御史,巡按湖广,监左良玉军。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入朝,求召对。既入见,澍面纠马士英权奸悮国,泪随语下,上大感动。
又“黄澍辩疏”条后《附记》云:
乙酉,大兵下徽州,闽相黄道周拒于徽州之高堰桥。自晨至暮,斩获颇多。澍以本部邑人,习知桥下水深浅不齐,密引大清骑三十,由浅渚渡,突出闽兵后,骤见骇甚,遂溃。徽人无不唾骂澍者。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
依以上诸材料及通常名与字号之关系,可以推知黄甫及即黄仲霖(澍)。甫及之称,殆黄澍后来所自改也。又芝麓诗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据《定山堂诗余·〈菩萨蛮·(崇祯十六年癸未)初冬以言事系狱〉》及《万年欢·(崇祯十七年甲申)春初系释》二题,足知芝麓以劾时宰下狱之时,正仲霖在京任御史之日也。牧斋《序》之“持符节监军事”即用宾文中之“监左良玉军”。钱《序》云“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铓逃影,窜迹毡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疑即计氏《附记》中所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骑,由浅渚渡水,击溃黄道周之师于徽州高堰桥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证明黄甫及即黄澍也。
于皇《诗》谓甫及“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似黄氏在明南都倾覆后,复入满人或降清汉人之幕。钱《诗》云“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及“曲宴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并《记》中所云“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焊之色,犹在眉宇间”,则甫及虽混迹满人或降清汉人幕中,似仍怀复明之志。又牧斋序文中言甫及于“己丑之冬,自金陵过访。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后面,必有强大势力为之支拄,使能作此盛会。且此盛会除慰劳牧斋外,必别有企图也。兹再略引史料,试论之于下。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张天禄传》略云:
张天禄,陕西榆林人。明末与弟天福以义勇从军,积功至总兵官。福王时,大学士史可法督师,为瓜州前锋,驻瓜州。本朝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下江南,福王就擒,天禄及天福率所部三千人随忻城伯赵之龙迎降。豫亲王令以原官随征,后隶汉军正黄旗。时,明佥都御史金声家居休宁,受唐王聿键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纠乡勇十余万据徽州。贝勒博洛遣都统叶臣往剿,天禄从。十月,偕总兵卜从善、李仲兴、刘泽泳等由旌德县进,连破十余寨。至绩溪县,生擒声及中军吴国祯等,谕降不从,斩于军。徽州平。十二月,明唐王大学士黄道周率兵犯徽州。天禄击斩其将程嗣圣等十余人,擒总兵李莞先等。三年正月,大败道周兵于婺源,擒黄道周,谕降不从,斩之。二月,加都督同知,授徽宁池太总兵官。五月,赐一品冠服。四年四月,授江南提督。五年三月,叙投诚功,授三等轻车都尉。八年五月,晋三等子爵。九年十月,海贼围漳州,天禄奉命赴闽援剿。抵延平,会都统金砺已解漳州围,天禄留驻延平,剿各山贼。十一年,明鲁王定西侯张名振由浙江犯崇明,天禄驰还松江,调将出洋扑剿。正月,夺稗沙老营,追至高家嘴。名振遁入浙,寻乘潮突犯吴淞[img alt="" src="../Images/ad0005.png" /]淘港,伤兵焚船。天禄坐是降三级,戴罪剿贼。十二年,总督马明佩以[img alt="" src="../Images/ad0004.png" /]淘港告警时,多失炮械及舟师三百余,天禄匿不报,疏劾之。而闽浙总督佟泰亦奏自洋逃回兵称,天禄与名振通书诏。并下刑部讯,通书无据,以隐匿罪革提督,降子爵为三等轻车都尉。十六年卒。
《小腆纪年附考·一一》“顺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绩溪明右都御史右侍郎金声等死之”条略云:
声起兵后,拜表闽中,王命中书童赤心,授声右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总督南直军务。遂拔旌德、宁国诸县。王师攻绩溪,江天一登陴守御,间出迎战,杀伤相当。降将张天禄以少骑牵制天一于绩溪,间道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是月二十日,徽故御史黄澍诈称援兵,声见其著故衣冠,而发未剃也。信之。城遂破。声被擒。
同书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温璜死之”条略云:
璜既闻金声败,方严兵登陴,而黄澍已献城矣。
同书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师黄道周败绩于婺源遂被执”条略云:
秋九月,道周至广信府,闻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门人也,伪致降书,道周信之,决计深入。十二月,进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里,仅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张天禄(原注:“考曰天禄本史阁部将。”)率兵猝至,道周挥赖继谨等督师鏖战,参将高万荣请引兵登山,凭高可恃。正移师间,骑兵从间道突出(可参上引计氏《明季南略》“黄澍辩疏”条附记),箭如雨,从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执。
据此,则甫及自顺治二年乙酉降于张天禄,又助其杀害金声、温璜、黄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张氏。仲霖既怀归明之意,而张氏于顺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后,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所云:
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寅恪案:“此举”指清兵将进取两粤事。详见上引)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蚊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
则天禄为当日降将中“关通密约,各怀观望”之一,可知其本为明总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志者。此点于其后来被劾与张名振通书诏事,虽云无据,仍足证明其非真能忠于建州也。由是言之,己丑岁暮,张天禄令黄澍至牧斋家作此联络,乃必然之举动。盖斯为明末清初降于建州诸汉人,每怀反覆之常态也。
兹有一问题,即此次牧斋家中之宴集,张天禄是否与黄澍同来?牧斋诗文引用李太白《扶风豪士歌》(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六》)之“扶风豪士”以比拟己丑岁暮远来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为何人?或谓后魏曾置扶风郡于安徽境(见《魏书·一百零六》中《地形志》载:“霍州扶风郡治乌溪城。”),与甫及之著籍安徽有关,故牧斋取以指黄氏。此说亦可通。但张天禄为陕西人,自较仲霖更为适切于“扶风豪士”之称号。故不能不疑张氏亦曾与黄氏同来,不久即离去也。未敢决言,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至牧斋己丑岁暮诗题,所以不欲明著张氏及黄氏之姓名,必因当时尚有避忌,与后来作《甫及寿序》及《舫阁记》时情势大异,自可著仲霖之姓及别字。此可取与牧斋顺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寿序》,不讳言河东君曾寄居雕陵庄之事,相参证也。
又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黄澍”条云:
歙人黄澍年少轻侮,作叶子格,品第宗妇之貌,见忤于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授开封推官。壬午御流寇,开渠转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祸自渠始。又搜民间藏粟并金钱夺之,汴人切齿。内召,先帝面问开渠者谁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难。以御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觊开府,借马士英为市。盖平贼将军左良玉嗛马氏,故大言清君侧之恶。辄示人良玉手书,挟重镇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倾宸听。士英伏阶下愧死。澍退,捐九万金助饷,自云世橐。高相国(弘图)问予,彼卓郑也哉?予曰,否,否。彼补杭郡诸生,父为人管质库,小才贪诈,不足信也。澍还按楚,士英阴遣人购良玉,而澍孤矣。寻免其官,畏祸匿良玉所,女归其子。按臣通婚本镇,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称兵犯阙,**覆我公室,虽士英之罪擢发难数,而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哀哉!
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条所载,黄氏人品如此卑劣,为当时所鄙弃。牧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别一原因也。
复次,牧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迹见《宋史·三三五·种师道传》及《庶斋老学丛谈·中卷·上》“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条等,并陆放翁《剑南诗稿·七·寄题青城山上清宫》诗。
陆诗及序云:
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建炎中,下诏求之不可得。后五十年,乃从吕洞宾、刘高尚往来名山,有见之者。予感其事,作诗寄题青城山上清宫壁间。将军倘见之乎?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年来幸废放,倘遂与世辞。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金骨换绿髓,叹然松杪飞。
寅恪案:牧斋之意,岂谓与黄氏共谋复明,若事败,则可与之同游五岳,如放翁欲从平仲之比耶?
综观上所引述,可知牧斋自顺治六年己丑冬至顺治十二年乙未冬赋《题黄甫及舫阁》诗时(见《有学集·六·秋槐别集》)与仲霖之关系迄未中断。
牧斋诗云:
文练萦窻香篆迟,舫斋恰似舣舟时。垂帘每读淮阴传,卷幔长怀漂母祠。落木云旗开楚甸,夕阳日珥抱钟离。鄂君绣被歌谁和,且试灯前一局棋。
此诗之典故及辞旨与《舫阁记》颇多类似,应为同时所作。第五句“夕阳日珥抱钟离”及第八句“且试灯前一局棋”尤可注意。盖牧斋此次访蔡魁吾并与李素臣、黄甫及等作此联络,乃一局棋中之数著,未可分别视之也。
复次,康熙修《徽州府志·九·选举志·上·科第门》“明崇祯九年丙子乡试”栏(可参《结邻集·六》“黄澍”条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钱塘籍,江南休宁人”等语)载:
黄澍,字次公,休宁龙湾人,钱塘籍,(崇祯十年)丁丑进士。为文有奇气,落笔千言,出入秦汉,不假思索。历御史,入国朝,至福建副使。
可取与上引《明季南略·四》“黄澍辩疏”条《附记》所言“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等语相参证。
牧斋此次游淮访蔡,竟至归途留滞,在金陵度岁,可见其负有重大使命。观《有学集诗注·六·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二首》,时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应作“日”)。其一云:
吴头楚尾一军持,断取陶轮右手移。四钵尚擎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毗蓝风急禅枝定,替戾声残咒力悲。取次庄严华藏界,护龙河上落花时。
其二云:
孤篷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擞来。跨海金铃依振锡,缘江木柹衬浮柸。九疑旭日扶头见,三户沉灰按指开。唤起吕仙横笛过,岳阳梅柳蚤时催。
《乙未除夕寄内》云:
赪尾劳劳浪播迁,长干禅榻伴僧眠。鱼龙故国犹今夕,鸡犬新丰又一年。瓦注腊醅村舍酒,柴门松火佛前钱。团圞儿女应流涕,老大家翁若个边。
《长干偕介邱道人守岁》云:
明灯度岁守招提,去殿宫云入梦低。怖鸽有枝依佛影,惊鸟无树傍禅栖。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鸡。头白黄门熏宝级,香炉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松影游楚,当与前引沈佳《存信编》文安之告朱全古“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之语有关。否则值此岁暮,似无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髡残之字,即明画家石溪也。《小腆纪传·五九·髡残传》略云:
髡残,字介邱,号石溪,武陵刘氏子。至白门,遇一僧言已得云栖大师为剃度,因请大师遗像,拜为师。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门,谒浪杖人,一见皈依。所交游皆前朝遗逸,顾炎武其一也。
至《与介邱守岁》诗末二句,初未能确定其辞意所在,后检《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偕石溪诸道人燃灯绕塔乙夜放光应愿欢喜敬赋二十韵记事》诗,有“科头老衲惊呼急,秃袖中官指顾详”两句,则“黄门”当作宦者解。足见与石溪诸道人同在大报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报恩寺曾有皇帝亲临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类宦者,殆为先朝所遗留者耶?遵王《注》以“黄门”为给事中,似认介邱曾任桂王之给事中,恐非。盖今无载记可以证明也。诸居寺中之明室遗民,虽托迹方外,仍不断为恢复之活动。牧斋与此类遗民亲密如是,必有待发之覆。其除夕寄河东君诗,隐藏此次报国忘家之旨。当时河东君亦必参预斯事,而谅其不能还家度岁与儿女团圞之苦心也。
夫牧斋于顺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岁,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连岁来往虞山、金陵之间,则其与金陵之密切关系必非仅限于游览名胜、寻访朋旧而已。《牧斋尺牍·上·与吴梅村三通》之三“论社”略云:
顷与阁下在郡城晤言,未几遽分鹢首,窃有未尽之衷,不及面陈。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窦、顾生万庶其三子,欲进谒门下之便,敢以其私所忧者,献于左右。三子者,李翱、曾巩之亚,今世士流,罕有其俦,而朴厚谨直,好义远大,可与深言。
寅恪案:牧斋于此三人,可谓极口赞誉。沈、顾两氏,兹姑不论。唯魏耕者,实与牧斋之频繁往来金陵有关,请略述之于下。
《鲒埼亭集·八·雪窦山人坟版文》(可参杨大瓢(宾)《杂文残稿·祁奕喜李兼汝合传》及《魏雪窦传》等。杨氏所记,虽较详备,但不言及白衣致书延平请率舟师攻取南都之计划,故兹从略)略云: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甦,慈溪人也。世胄,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起兵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弗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谿。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郑成功),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煌言),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以兼金贿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没,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白首同归者矣。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
同书《外编·四四·奉万西郭问白衣〈息贤堂集〉书》略云: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既丁国难,麻鞋草屦,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
寅恪案:魏氏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率舟师攻南京之主谋者,今检牧斋著述中,除上引《与吴梅村尺牍》外尚有《有学集诗注·五·敬他老人集》顺治十一年冬在苏州所赋《赠陈鹤客兼怀朱朗诣》一首云:
雀喧鸠闹笑通津,横木为门学隐沦。名许诗家齐下拜,姓同孺子亦长贫。风前剪烛尊无酒,雪后班荆道少人。却忆西陵有羁客,荒鸡何处警霜晨。
据全谢山所撰《魏氏坟版文》,陈三岛、朱士稚与魏氏关系密切,则牧斋此诗题中虽不涉及魏氏,要是间接亦与魏氏有联系之一旁证。前言牧斋此数年间屡至苏州,绝非仅限于文酒清游,实有政治活动。观其假我堂文宴互与酬和之人,皆属年辈较晚阴谋复明者,如归玄恭、徐祯起等,可以推知(可参《小腆纪传·五八·徐晟及归庄传》等)当时魏氏或亦曾参与此会,但以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清廷追究主谋,魏氏坐死,同党亦被牵累,后来编《有学集》者,殆因白衣之名过于显著,遂删去牧斋与其唱和之作耶?俟考。
顺治十二年乙未冬,牧斋赴淮甸访蔡魁吾后,不径还常熟度岁,而留滞金陵,至次年丙申约在三月间,始归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检《有学集诗注·六》,此年春间之诗有《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绝句三十首》,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其言就医秦淮不过掩饰之辞,自不待辨。兹择录有关诸首,并略加诠释于下。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一云: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云: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
其三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总序。《三国志·四七·吴书·二·孙权传》云:
(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
裴《注》引《吴历》略云:
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寅恪案:遵王《注》已节引。)
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为清明。第三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绰《岁时记》云:
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
然则牧斋在南京度岁后,留滞至三月初旬始还家。此可与诗题“浃两月”之语相印证。更疑牧斋在弘光元年上巳时节,曾预赐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书,阙载此事。或又曾偕河东君并马、阮辈作踏青之游,因《有学集》关于此时期之作品皆已删除,故亦无从考见。果尔,则此首乃述其个人之具体事实,而非泛泛伤春之感也。第二首前二句谓其至淮甸访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复明活动之事,与后二句出《史记·九二·淮阴侯传》及《汉书·三四·韩信传》,实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见其文心之妙。后二句又谓他时果能恢复明室,则所以酬报今日之地主,当远胜王孙之于漂母。据此可知丁继之与牧斋关系之密切。观此岁之前十年,即顺治四年丁亥,牧斋受黄案牵累,出狱后即与河东君迁于丁氏河房(见前所考论)。此岁之后五年,即顺治十八年辛丑,于“干戈满地舟舰断,五百里如关塞长。阖闾城上昼吹角,閟宫清庙围棋枪。腥风愁云暗天地,飞雁不敢过回塘。况闻戍守连下邑,埘鸡篱犬皆惊惶”之情况中,丁氏特至常熟贺牧斋八十生日两事(见《有学集诗注·一一·红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尤可证知。鄙意牧斋所以于丙申春初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者,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而继之于此活动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云: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其五云: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为河东君而作。第四首前二句谓河东君此时在常熟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见《全唐诗·第五函·李益·二》),言己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郎也。二即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与第六首之后两句,同一微旨也。第五首之作梦人乃河东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楼曲二首》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俱见《全唐诗·第二函·王昌龄·四》)。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觅封侯”之意,正所以见河东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又综合第三首及第四首观之,与李义山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者何异?(见《李义山诗集·上·杜司勋(七绝)》。)第二章论黄媛介事,引吴梅村诗“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则牧斋之刻意伤春伤别一至于此,不仅其名字与樊川相同,其心事亦与司勋相合矣。
其六云:
东风狼藉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自注:“梦中得二句。”)浩**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其七云:
后夜繙经烛穗低,首楞第十重开题。数声喔喔江天晓,红药阶前旧养鸡。
寅恪案:以上两诗皆牧斋自述其此时在金陵之旅况心情。第六首第一句用李太白“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之句(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七·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盖谓河东君望其归家之意,并用韩退之“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之句(见《全唐诗·第五函·韩愈·七·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风”为“东风”者,即前引《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东虏”也。第二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诗之次年,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赋《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之旨。第三、第四两句,即“铁锁长江是旧流”之义。观“万里”之语,其企望郑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可以想见矣。第七首前两句谓其此时第二次草《楞严蒙钞》已至最后一卷。考牧斋之作此疏,起于顺治八年辛卯,成于十八年辛丑,首尾凡五削草。其著书之勤,老而不倦,即观此诗及《牧斋尺牍·中·与含光师》诸札,可以推知。后二句固是写实,但亦暗寓复明之志。末句用《文选·三十》谢玄晖《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
其八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寅恪案:关于顾梦游及祖心事,前已备论,今不赘述。顾、韩二人固皆有志复明者也。
其九云: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志溧水。”)
其十云:
(诗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关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迹前已详述,今不重论。第十首诗于第四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第一首时已全引,故从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游甚广,牧斋此际与有志复明之人相往来,凡此诸人,大抵亦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云: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叙《易解》云,‘王辅嗣解《易》未当,罚作洞府守门童子。’”)
其十二云: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画无。(自注:“更生云,‘吾注《易》成,将以末后句,问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薛正平而作。《有学集·三一·薛更生墓志铭》略云: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旻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清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故宫旧京,麦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迹,见柳宗元《河东先生集·一一·覃季子墓铭》。)《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聩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躠二十里,凭老苍头肩以行,如邛邛负蟨。然道未半,饥疲足[img alt="" src="../Images/ad0006.png" /],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述薛氏事迹者,牧斋之文较备,故稍详引之。据钱氏所言,则更生志在复明,尤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牧斋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至此两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释,不须更赘。唯第十一首第三句“未省吴刚点何易”之“点”字,疑是“黜”字之讹。据《酉阳杂俎·前集·一·天咫门》云:
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则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与《广异记》所述王辅嗣以未能精通《易》义被罚守门者(见《太平广记·三九·神仙门·三九》“麻阳村人”条。遵王《注》已节引)正复相同。但牧斋诗意,更别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也。
其十三云:
欹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折蹇驴归。(自注:“重读纪戆叟诗。”)
寅恪案:纪戆叟映钟事迹,诸书颇多记载,兹不备引。《有学集·四七·题纪伯紫诗》略云:
海内才人志士,坎壈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沈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余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閟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盖牧斋初读伯紫诗,在黄案未了时至顺治十三年丙申春间,戆叟复以诗示牧斋,故云“重读”。第三句用《杜工部集·十·行次昭陵》诗。“玉衣”之典,见杜诗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六》有《纪伯紫金陵故宫诗跋》一篇,其文多所删削,颇难详知其内容。但观“钟山一老,徘徊吟眺,麦秀之感,苞桑之惕,凛乎有余恫焉”等语,疑与牧斋此诗所指者有关,俟考。伯紫在黄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间奔灵武,大冠惊见汉仪”之事,及顺治六年己丑至十三年丙申之间,仍作复明之举,卒至失望归返金陵,欲以终老欤?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签·一二》“纪映钟”条所选伯紫诗中有《兵至》,自注云:“闽中旧作。”及《同戈驿》,自注云:“太宗起兵处。”两诗皆可供参证也。
其十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