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8(1 / 1)

柳如是别传下册 陈寅恪 10516 字 2个月前

钟山倒影浸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小妇妆成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铁道人余怀居面南溪,钟山峰影下垂,杜诗半陂已南纯浸山是也。”)

其十五云:

河岳英灵运未徂,千金一字见吾徒。莫将抟黎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诗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人所习读。其事迹亦多有记载,故不赘引。惟录涉及复明运动者一二条,以见牧斋此际与澹心往来,不仅限于文酒风流好事之举也。《板桥杂记·中·丽品门》略云:

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大司马(景文)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

然则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诗纪事·辛签·一四》“余怀”条所选澹心诗中有《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

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

前论千山于顺治三年丙戌曾两次返粤,此诗乃关于春间之一次者,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此诗末二句复明之辞旨,尤为明显矣。至牧斋诗自注所注“采诗之役”一语,即指《板桥杂记》中选录牧斋及诸人此时前后所赋之诗,如上卷《雅游门》选《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后附《珠市名妓门》“寇湄”条录牧斋本题,即《丙申春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云: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自注:“杜于皇近诗多五言今体。”)

其十七云: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居望战尘。(自注:“于皇弟苍略挟所著史论,游余和间。”)

寅恪案:以上二首为杜氏兄弟而作。第十六首谓于皇乃有志复明之诗人。今《茶村诗文集》俱在,例证极多,不须备引,即就《变雅堂诗集·二·赠剩公》及同书三《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与治剩公过谈》言之,足知于皇与祖心梦游志节相同,可取与牧斋此首互证。故此时钱、杜往来唱酬,必非止寻常文酒之交际。第四章论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秋季曾游苏州节,已引于皇赠牧斋五古一首。复检《变雅堂诗集·七·丁叟河房用钱虞山韵》即和《有学集·一·题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诗前已引),然则钱、杜本为旧相识,又是患难之交,其诗什唱酬实不开始于此年甚明。但《小腆纪传·补遗·四·杜濬传》云:

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寅恪案:《变雅堂文集》附录一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

其违反事实,可不须辨。盖自乾隆时,牧斋为清帝所深恶,世人欲为茶村湔洗,殊不知证据确凿,不能妄改也。更有可笑者,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云:

相传牧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爨演垓下之战,牧斋索诗,茶村援笔立书曰:“年少当筵意气新,楚歌楚舞不胜情。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牧斋为之怃然。

今检《变雅堂诗集·九·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绝句)》云:

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负心。

据《清史稿·一八六·部院大臣年表·二·上》“礼部汉尚书”栏载:

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龚鼎孳礼部尚书。康熙十二年癸丑,龚鼎孳九月戊辰乞休。

故于皇此诗题中之“宗伯”乃龚鼎孳非钱谦益。世人习知牧斋称“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礼部尚书,可称“宗伯”,遂至混淆也。至于皇此诗,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详考。因龚氏之为礼部尚书,虽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但如《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云:

岁丁酉(合肥龚)尚书挈(顾)夫人重游金陵。

据《清史稿·一八五·部院大臣年表·一·下》“都察院承政汉左都御史”栏载:

顺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龚鼎孳左都御史。

顺治十二年乙未,龚鼎孳十一月戊子降。

同书一八六《大臣年表·二·上》“刑部汉尚书”栏载:

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丑龚鼎孳刑部尚书。

康熙五年丙午,龚鼎孳九月丙申迁。

同书同卷同表“兵部汉尚书”栏载:

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龚鼎孳兵部尚书。

然则顺治十四年丁酉,龚、顾同在金陵时,芝麓尚未任尚书之职,而澹心竟以尚书称之者,足证《板桥杂记》乃后来追记之文也。惟于皇赋此诗时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其诗题中之“龚宗伯”乃是芝麓现职,抑或与《板桥杂记》同为追述之辞,未敢遽决。至黄书所引杜氏之诗必非原作,盖茶村当日赋诗,固不依平水韵,然亦不致近体诗廿八字内,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复次,《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云:

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

夫芝麓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于皇于芝麓座上赋诗,绝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诮芝麓。黄氏之说,殊失考矣。

又《蘼芜纪闻·上》引钮琇《临野堂集》云:

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顾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东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及牧斋殁,河东君死之。呜呼!河东君其情深而义至者哉!

钮氏谓眉生劝芝麓不死,河东君劝牧斋死,两人适相反。假定钮氏所记为事实者,则于皇亦不便于芝麓座中赋诗以讥诮之。鄙意于皇盖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严正矩辈耳。妄陋之见,未敢自信,谨以质诸论世知人之君子。第十七首注谓“苍略挟所著史论,游滁和间”。牧斋此时适自淮甸访蔡士英,归涂中久住金陵,即使苍略与蔡氏无关,但牧斋必有取于绍凯文中论兵复明之旨也。

检《有学集·八·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一云:

水榭新诗替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诗见下引。)

及同书三八《答杜苍略论文书》《再答苍略书》并同书四九《题杜苍略自评诗文》等,可见绍凯与牧斋之关系矣。

其十八云:

掩户经旬春蚤齐,盈箱傍架自编题。卞家坟上浇花了,闲听东城说斗鸡。(自注:“胡静夫好闭关。”)

寅恪案:此首为胡澂而作。《吾炙集》“旧京胡澂静夫”条选胡诗三题。其第三题《虞山桧歌上大宗伯牧斋夫子(七古)》云:

(上略。)七年遥隔杜鹃梦,二月重逢杨柳丝。花雾霏微旧陵阙,白头乔木两含悲。

同集“侯官许友有介”条云:

又题(有介诗)曰:“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倾苏涣,何嫌说项斯。解嘲应有作,欲杀岂无词。周处台前月,长悬卞令祠。”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故落句云尔。

又《有学集·二二·赠别胡静夫序》略云:

往余游金陵,胡子静夫方奋笔为歌诗,介(林)茂之以见予。予语茂之:“是夫也,情若有余于文,而言若不足于志,其学必大,非聊尔人也。”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别七年,再晤静夫,其诗卓然名家,为时贤眉目,余言有征矣。静夫屏居青溪,杜门汲古,不汲汲于声名,翛然退然,循墙顾影。其为诗情益深,志益足,蜜迩自娱,望古遥集。视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谋,神有所不予也。静夫属余序其近诗,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长。余闻之,古之学者,莫先于不自是。不自是,莫先于多读书。多读书,深穷理。严氏之绪言也,请以长子。趣与静夫言别,聊书此以附赠处之义。少陵之诗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于静夫者远矣。

胡《诗》、钱《文》中“七年”之语,若自顺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则为康熙元年壬寅。此时在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间,清廷防御甚严,旅行匪易,观前引牧斋《丁老行》可证。静夫之至常熟访牧斋,疑是报告金陵此际之情况。牧斋序文末段,表面上虽是论文评诗之例语,恐亦暗寓清室旧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兴之希望尚在也。钱《序》中“静夫屏居清溪,杜门汲古”与《题许有介》诗所谓“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等,皆可与第十八首自注参证。大约胡氏所居,亦与丁家水阁相近也。

又朱绪曾编《国朝金陵诗征·一》“胡其毅”条云:

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静夫,上元人曰从之子。有《静拙斋诗选》《微吟集》。

寅恪未得见胡氏诗集,但即就朱氏所选二十题中如《咏古为顾与治征君赋》及《林征君归隐乳山歌》两题观之,已足证胡氏与顾与治、林茂之同流,皆有志复明之人也。

其十九云:

青谿孙子美瑜环,也是朱衣抱送还。盛世公卿犹在眼,方颐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灿闇公,文僖、文毅之诸孙,相见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为倪灿而作。其事迹见《清史列传·七十·文苑传·倪灿传》等,兹不备引。倪氏为明室乔木故家,与朱竹垞(彝尊)同类。闇公早年或亦有志复明,殆后见郑延平失败,永历帝被杀,因而改节耶?俟考。

其二十云:

一矢花砖没羽新,诸天塔庙正嶙峋。长干昨夜金光诵,手捧香炉拜相轮。(自注:“康孝廉小范偶谈清江公守赣故事。”)

寅恪案:此首为康范生及杨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云“清江公”。《梅村家藏稿·五八》附《诗话》(参《有学集·十》牧斋己亥所作《赠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书六《为康小范题李长蘅画》诗,并《明诗纪事·辛签·二十》“康范生”条所载《嘉定寓舍感赋》诗)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别字机部,临江(府清江县)人。机部后守赣州,从城上投濠死。

杨机部殉节后,云已无子。康小范孝廉来吴门,携机部在赣州诗十余首,并言其子尚在。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吴门叶圣野赠之诗曰:“卢谌流落刘公死,回首章门一惘然。”亦侠士也。

《明史·二七八·杨廷麟传》(参《小腆纪传·二五·杨廷麟传》)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顺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诸郡惟赣州存。唐王手书加廷麟吏部右侍郎。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将徐必达战败,廷麟、(刘)同升乘虚复吉安、临江,加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赐剑,便宜从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达赴水死。会广东援兵至,大兵退屯峡江,已而万元吉至赣。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蛮张安等四营,降之,号龙武新军。廷麟闻王将由汀州赴赣,将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无何,吉安复失。元吉退保赣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调广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军张安来救。五月望,安战梅林,再败,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赣,与元吉凭城守。未几,援兵至,围暂解,已复合。八月,水师战败,援师悉溃。及汀州告变,赣围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据上引材料,知牧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一三·张中丞传后叙》,以张巡守睢阳比杨廷麟守赣,以南霁云比康范生,以霁云所射之佛寺浮图比上报恩寺塔。又韩文云:

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梅村谓“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然则小范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谓“欲将以有为”之意。其在金陵与牧斋所商谈者,必关涉复明之举动,亦即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云:

江草宫花洒泪新,忍将紫淀谥遗民。旧京车马无今雨,桑海茫茫两角巾。(自注:“张二严季筏为其兄文峙请志”。)

寅恪案:此首为张氏兄弟而作。张文峙事迹第四章论杨宛节已略引。《金陵通传·二十·张如兰传》附《子可度传》云:

可度,字二岩。既自登奉母归,亦隐居不出,号罽筏老人。

《有学集补·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略云:

张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淀。书文峙,从其初也。岁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会哭,议铭其旌,胥曰:“古之遗民也。”或有言曰:“遗民之名,《宋》《元》二史无征,名氏翳然,声景彷佛。”新安著录,代沉人飞,东都西台之君子,收魂毕命,在此录也。(寅恪案:“新安著录”指明休宁程敏政所撰《宋遗民录》。见《四库总目提要·(史部)传记类·存目三》并可参《有学集·四九·书〈广宋遗民录〉后》。)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妇”字之讹,俟觅善本校之),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则又曰:“鸣呼!齐有二客,鲁有两生,明有士焉,谁居?文峙士矣,请征所以士文峙者。”于是文峙之弟二严,立《紫淀先生传》,而谒铭于余。余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余旧史官也,其忍辞?”

牧斋此首第二句,谓不当以遗民目文峙,即前论其编《列朝诗集》止于“丁集”之旨,兹不备述。至其文中“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妇湘累,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等语,则须略加诠释。检《隋书·一九·天文志·上》云:

马迁《天官书》及班氏所载,妖星晕珥,云气虹蜺,存其大纲,未能备举。自后史官更无纪录。《春秋传》曰:“公既视朔,遂登观台,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神道司存,安可诬也。”

《尔雅·释天》略云:

大岁在戊曰著雍。大岁在子曰困敦。奔星为彴约。

邢昺《疏》云:

奔星为彴约者,奔星即流星。

《左传·僖公五年》载: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

同书《襄公廿七年》载:

(子鲜)遂出奔晋,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托于木门,不乡卫国而坐。木门大夫劝之仕,不可。曰:“仕而废其事,罪也。从之,昭吾所以出也。将谁诉乎?吾不可以立于人之朝矣。”终身不仕。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五年戊子”条云:

《岁晚过林茂之有感》云:“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按:当时海上有二朔,皆与北历不同也。又,“三秦驷铁先诸夏,九庙樱桃及仲春。”又,“秦城北斗回新腊,庾岭南枝放早春。”按:是年姜瓖奉永历年号,传檄秦、晋。王永强据榆林,方窥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归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云。

同书“顺治六年己丑”条云:

元日试笔:“春王正月史仍书”云云。按《行朝录》,此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并《三国志·五七·吴书·十二·陆绩传》裴《注》引《姚信集》云:

士之有诔,鲁人志其勇。杞妇见书,齐人哀其哭。

依据上引数据,可以约略推测牧斋之意旨,盖谓建州虽已入关渡江,而永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晋且曾一度奉其年号。文峙虽在清人统治下之南都,仍倾向桂王,故明社犹未屋,不可以杞妇湘累比之也。总之,牧斋学问固极渊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奥之句法,借以愚弄当日汉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则牧斋作此题之第二十一首时,以为明室尚未尽亡,仍有中兴之希望。张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云:

龙子千金不治贫,处方先许别君臣。悬蛇欲疗苍生病,何限刳肠半腐人。(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

寅恪案:此首为陈元素而作。题中“就医秦淮”之语,与此首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可相印证。诗中皆用医家华敷、孙思邈之典故,自是应题之作。但第二句暗示陈氏乃不承认建州之统治权者。牧斋之称就医于陈古公,不过表面掩饰之辞。其实恐亦与之暗中商议接应郑延平之事也。寅恪初不知陈古公为何人,后检《有学集·一八·陈古公诗集序》略云:

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可与谈弹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诗,梯空蹑玄,霞思天想,无盐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气,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邺侯居衡山闻残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说,知其为谪堕之人。吾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

及黄宗羲《思旧录》“陈元素”条云:

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取牧斋《序》所言古公论诗之旨,与梨洲之语相参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别称。

又检《定山堂集·四十·牧斋先生及同学诸子枉送燕子矶月下集饮口号四首》(此题可参《有学集诗注·八·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与龚孝升言别金陵。”)及同书二十《陈古公追送淮干和答》云:

尔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补苍生。

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语,乃用李邺侯故事。(见《新唐书·一三九·李泌传》及《资治通鉴·二一八·唐纪·肃宗纪》“至德元载七月上欲以泌为右相”条。)其作此七律时,似已见牧斋之《序》者。龚氏此次北行,在顺治十四年冬间,然则牧斋之《序》当作于芝麓答古公诗之前,颇疑牧斋此第二十二首与此《序》为同时作品,若不然,两者作成时间,亦相距不甚远也。俟考。

至陈氏之事迹,则邹流绮(漪)《启祯野乘一集·一四·陈隐君传》略云:

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长洲人也。生平多客游,抚公亦虚馆延聘,简敕无所干。问字屦恒满户外。公内行纯备,不仅以文章重一时。后偶客芜湖,竟死。学者称贞文先生。

论曰,余不识陈先生。吾友徐祯起亟称其慎取与,重然诺。盖孝弟廉让人也。去世之称吴人者,不过谓风流蕴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

邹氏称元素为“隐君”,牧斋与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邺侯泌为比,尤可证“古公”即“古白”,似无可疑也。

其二十三云:

五行祥异总无端,九百虞初亦饱看。清晓家人报奇事,小儿指碗索朝餐。(自注:“闽人黄帅先博学奇穷,戏之,亦纪实也。”)

寅恪案:此首为黄师正而作。《明诗纪事·辛签·一六》“黄澂之”条,选帅先《小桃源山居诗五首》,其《小传》云:

澄之初名师正,字帅先。改名后,字静宜,又字波民。建阳人。

此条下注引陈庚焕《惕园初稿》云:

王贻上尝传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诗。(见王渔洋《感旧集·一六》及《明诗纪事》所选之第一首。)小桃源为武夷最胜处,详其诗语,澂之盖尝以黄冠归故乡,其后出游大江南北。

又引《全闽诗儁》云:

静宜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节如谢皋羽,诗笔妍丽,不类其人。

《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吾炙集》选《小桃源山居诗四首》,较《明诗纪事》所选少第一首)云:

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山神毷氉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朅来奔窜冶城左,手指诗记揶揄我。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彭篯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包茅欲胙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凭将此记作券书,设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见三千铁弩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

据此,黄氏之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论。其出游大江南北,在冶城与牧斋初次相聚,牧斋即作此七绝第二十三首,其后更赋七古长篇赠之。故波民于复明活动有所策划,自无可疑也。

其二十四云: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垆香对病僧。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长干,与介邱师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为介邱而作。关于介邱之事,除前已论者外,尚有《有学集·八·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及《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信力盛伯含众居士二题》。其第一题“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一联,第二题“腊改嘉平绕墙来”句,皆与复明之意有关,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云: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莫拈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自注:“曾波臣之子剃发住永兴寺。”)

寅恪案:牧斋此首为曾氏父子而作。《明画录·一·人物门》略云:

曾鲸,字波臣。闽晋江人。工写照,落笔得其神理。万历间名重一时。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门。后于牛首永兴寺为僧,释号懒云。

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此诗第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大慧语录》及《五灯会元》等为释,兹不必详赘。但《大慧语录》载:

天台智者大师读《法华经》至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悟得《法华》三昧,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山僧常爱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尝不欢喜踊跃,以手摇曳曰:“真个有恁么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哪里得知?”

等语,牧斋之意,以为明社实未曾屋,其以明室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头脑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三七四·张九成传》略云:

张九成,字子韶。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游京师,从杨时学,权贵托人致币,曰:“肯从吾游,当荐之馆阁。”九成笑曰:“王良尚羞与嬖奚乘,吾可为贵游客耶?”绍兴二年,上将策进士,诏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对策,擢置首选。金人议和,九成谓赵鼎曰:“金实厌兵,而张虚声以撼中国。因言十事,彼诚能从吾所言,则与之和,使权在朝廷。”鼎既罢,秦桧诱之曰:“且成桧此事。”九成曰:“九成胡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桧曰:“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问以和议。九成曰:“敌情多诈,不可不察。”因在经筵,言西汉灾异事,桧甚恶之,谪邵州。先是径山僧宗杲善谈禅理,从游者众,九成时往来其间。桧恐其议己,令司谏詹大方论其与宗杲谤讪朝政,谪居南安军。

咸淳《临安志·七十·僧门宗杲传》略云:

(宗杲)字昙晦,本姓奚。丞相张浚命主径山法席,学徒一千七百人,来者犹未已。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张九成与为方外交,秦桧疑其议己,言者论其诽谤朝政,动摇军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绍兴十一年五月诏毁僧牒,编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躯命往从之。二十五年特恩许自便。明年复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复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兴改元,八月示寂。宗杲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或至垂涕。时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吕本中、曾开、李光、汪应辰、赵令衿、张孝祥、陈之茂,皆委己咨叩,而张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库》若干卷。其徒纂《法语》前后三十卷,浚为《序》。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

《新续高僧传四集·一二·南宋临安径山寺沙门释宗杲传》云:

(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以杲为张九成党,毁其衣牒,窜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诏移梅阳。不久,复其形服,放还。

然则宗杲为宋时反对女真之人。此际参与复明运动者,如懒云等,亦与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斋诗之用宗杲语录,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云: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月落山僧潜掣泪,暗香枝挂返魂幡。(自注:“城南废寺老梅三株,传是国初孙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为废寺老梅而作,实暗寓孙炎事(见《明史·二八九·孙炎传》),意谓建康城虽暂为建州所占有,而终将归明也。末句遵王引东坡《岐亭道上见梅花》诗“返魂香入岭头梅”,甚合牧斋微旨,盖谓桂王必当恢复明室也。

其二十七云: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自注:“歌者与塾师比邻,戏书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为龚芝麓之塾师而作。《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云:

都都平丈教儿郎,论语开章笑哄堂。何似东村赵学究,只将半部佐君王。

鲁壁书传字不讹,兔园程课近如何。旅獒费誓权停阁,先诵虞箴五子歌。

以牧斋《赠孝升塾师》两诗之第二首所用之辞旨与此第二十七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师当是一人。诗中全用《尚书》故实,想此塾师正以《书经》课蒙童也。所可注意者,《旅獒》《费誓》皆《书经》篇名。《旅獒》为交外,《费誓》为平内。牧斋以建州本为明室旧封之酋长,故以“费誓”比之也。又《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岛,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书经集传·夏书·五子之歌序》云: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斋之意,盖谓清世祖荒于游畋,耽于歌乐,即遵王引《白氏文集·四五·与元九书》中“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检《梅村年谱·四》“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春,上驻跸南苑阅武,行蒐礼,召廷臣恭视,赐宴行宫。先生赋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每体一首应制。圣驾幸南海子,遇雪大猎,先生恭纪七律一首。

更参以第三章论清世祖询梅村《秣陵春传奇》参订者宜园主人事及第四章论董小宛未死事,则知牧斋之诗皆是当时史实。若清政果衰,则明室复兴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游戏文章等闲视之也。

其二十八云:

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金陵通传·一四·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灿《历代画史汇传·三一》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一四·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三草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章、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一四》二人本传,不须赘引。惟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稿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十一及十二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三十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与此首相证发也。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二六·郭维翰传》略云:

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隐终。国朝顺治中,郑成功犯江宁,满帅疑有内应,欲屠城,维翰力言于知府周某转白总督而止。(寅恪案:嘉庆重刊康熙修《江宁府志·一六·职官表》“知府”栏,无周姓者。岂此“周某”非实缺正授,抑或记载有误耶?俟考。)军士乘乱掠妇女,维翰又以为言,乃放还。方是时,江上纷然,六合知县遁去,百姓汹汹欲乱,县人佘量字德辅,独棹小舟,冒风穿营而渡,泣叩总督,给榜安民,一县赖以无恐。

尤可证明鄙说之非妄也。

《有学集·七》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清史列传·八十·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

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

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

第三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

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三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两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兹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鸟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巷改换于兵前,每差步屟。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飨而欷歔。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缸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灯灺,月落鸟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吞。胸似碓舂,难明上下。语同讔谜,词比俳优。传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兹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一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褵,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借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七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著落矣。

第二段自“顷者”至“欷歔”。意谓此次之重至松江,大有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旧燕”指明室旧人,“新乌”指清廷新贵。本卷最后一题《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云:

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呼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

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龚鼎孳传》云:

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六·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

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三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庐”指建州之统治中国也。

第四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五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一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一首第一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沾沾诚衔李”,甚合牧斋当日身分,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七、第八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第二首第二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七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

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顾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

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八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着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董黄传》云:

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彷佛焉。

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藜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晴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二·天部·二》。)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三首前四句指同书五《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顶口占二首》之第二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第四首之第一、第二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二函·王维·四·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三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一二·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沈”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宝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四十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四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五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七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兹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并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壶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壶”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釭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巍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催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云: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其七云: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其八云:

交加履舃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丈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诉迟。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其一云: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云: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三云: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其四云:

酒杯苦语正凄迷(涵芬楼本“杯”作“悲”),刺促浑如乌夜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其五云: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绿尊红烛浑如昨(涵芬楼本“绿”作“金”),但觉灯前少一人。(自注:“河东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巷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凭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二五八》、嘉庆修《松江府志·五五》及《小腆纪传·五六》本传、李清《三垣笔记》中“许光禄誉卿所纳名妓王微有远鉴”条并《投笔集·上·后秋兴之四》其第五首“石龟怀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间”句下自注“怀云间许给事也。陆机诗,石龟尚怀海,我宁忘故乡。盖不忘宗国之词”等。孙鲁山事迹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五》,其文略云:

孙公讳晋,字明卿,号鲁山。始祖福一自扬州迁居桐城。(左忠毅光斗)以兄子妻之。天启五年成进士,授南乐令,调滑县,报最,擢工科给事中。以疏劾大学士温体仁任所私人典试事,乱祖制。被谪。体仁败,复起为给谏。累迁大理寺卿,特疏出刘公宗周、金公光宸于狱,荐史公可法于吏部。总兵黄得功被逮,疏请释之,得出镇凤阳。其后江左一隅,竟赖史、黄二公之力。时贤路阏塞,公在朝岳岳,诸君子咸倚赖之,推桐城左公后一人也。寻以兵部侍郎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归,凡节饷十余万,封识如初,即日单车归金陵。亡何,京师陷。马士英拥立福藩,出史公可法于外。逆党亦攀附骤用,兴大狱,目公为党魁。乃仓皇奉母,避雠仙居。筮得遁之咸,因自号余庵,又曰遁翁。国朝举旧臣,强起之,不可。筑室龙眠山,率子弟读书其中。年六十八卒。

并可参《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一题。关于陆子玄,则须略

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三·陆永新粲小传》云:

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

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

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

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现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一》“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彦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问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一五《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一六《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乡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内皆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试?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三题第五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嫉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一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九首第三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四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四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十首第二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三、四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三八》)。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觌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一二·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二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三题相参证也。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兹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一题第四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一四·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

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荆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荆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荆轲。

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二》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荫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二百零五·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晴,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一二》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琦’。《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研。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四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闇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郎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女之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荆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