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大帝登基于公元1331年,在位二十四年。这期间,杜尚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果敢刚毅,将塞尔维亚王国的版图大幅扩张,以至于占据了整个巴尔干半岛面积的三分之二。杜尚大帝后来效法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西蒙大帝,自行宣布称帝。并且比西蒙大帝更加霸道的是,杜尚大帝不顾东罗马帝国宗教界的强烈反对,擢升塞尔维亚东正教大主教(Archbishopric)为东正教世界的总主教(Patriarchate)。之后让新的总主教为自己加冕为“塞尔维亚人和罗马人的皇帝”(Emperor and Autocrat of Serbs and Romans)。此后的杜尚大帝持续为自己上尊号,直至成为“塞尔维亚人、希腊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的皇帝”为止。
至此,塞尔维亚王国也就正式变身为塞尔维亚帝国,那么此后的塞尔维亚君主,也就成了塞尔维亚版本的沙皇。
我们为什么要对塞尔维亚致以特别的敬意呢?
那是因为塞尔维亚这个国家的崛起,堪称中世纪巴尔干的一个奇迹。
从地缘上来讲,西巴尔干本身就是一个列强争雄的十字路口,而塞尔维亚这个国家更是地处巴尔干的核心区。从民族组成上来说,由于欧洲人中世纪以来的宗教、语言、人种各种传统因素交互作用,各路势力在巴尔干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举个例子,杜尚时代的塞尔维亚,只要是涉及外交关系,就要先做数学题——对外讲和要讲最大公约数,对外开战要讲最小公倍数。
塞尔维亚和西巴尔干的克罗地亚人,最大公约数是同为南斯拉夫民族;和北边的匈牙利人,最大公约数是同为光芒万丈的上帝子民;和东巴尔干的保加利亚人,最大公约数是斯拉夫渊源与东正教信仰。
当然,如果找理由和别人开战,那就先找同队友的最小公倍数。如果联合保加利亚人打匈牙利,那叫作宗教战争;如果联合克罗地亚人在匈牙利王国闹独立,那就叫作民族解放战争。
如此复杂的数学题,还没有考虑场外因素。
比如游弋在地中海上的商业强权,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还有长期处于半独立状态的西西里王国(Kingdom of Sicily),尤其是威尼斯共和国,早年由于匈牙利人把原属于克罗地亚公国的达尔马提亚卖给了威尼斯人。因此,威尼斯人事实上也是巴尔干半岛的直接利益方之一,而且这个利益方就长期虎视眈眈地活跃在塞尔维亚人的西部沿海。
当然,所有涉及最大公约数、最小公倍数的应用题,几乎都绕不开东罗马帝国。
巴尔干最南端的希腊半岛,长期以来就是东罗马帝国的固有势力范围,这个说希腊语的原始股,从东罗马帝国建国一直到亡国,一直都是帝国罗马人的基本盘。甚至在有些极端情况下,东罗马帝国皇帝还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讥笑为“希腊人的皇帝”。东罗马皇帝虽然反唇相讥,说神圣罗马皇帝是“阿勒曼尼大酋长”,但这并不能改变东罗马帝国与希腊半岛密不可分的联系。
因此,杜尚大帝时代的塞尔维亚与东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倒是一件非常值得玩味的事情。
首先毫无疑问,对于广大斯拉夫蛮族出身的革命战士而言,东罗马帝国是宗教世界的精神家园。不管是塞尔维亚人还是保加利亚人,都是把东正教作为国教,那么对东正教最有发言权以及宗教教义最终解释权的,那必然是帝国首都新罗马。
其次来讲,杜尚大帝垂涎于东罗马帝国的领土,但却未必有彻底摧毁这个老大帝国的残忍企图。一直保留东罗马帝国这个招牌,对出身蛮族的塞尔维亚人未必是坏事。因为毕竟东罗马的招牌一树,那就是响当当的罗马正统。无论塞尔维亚人还是保加利亚人,哪个不是一边暴揍罗马皇帝,一边还要求人家承认自己也是皇帝。况且有了东罗马帝国一众羸弱的皇帝在,反而更加衬托了杜尚大帝的伟岸。当然,从杜尚大帝将东正教总主教换人的举动来看,塞尔维亚人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东正教的力量整合巴尔干,做一个巴尔干版本的“周天子”。
而这一点,从塞尔维亚处理与保加利亚人的关系上,更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我们今天再提到保加利亚人这个群体的时候,早已是繁华落尽,物是人非。
此时保加利亚人的政权,叫作“保加利亚第二帝国”(Second Bulgarian Empire)。
实际上,自从当年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灭亡之后,保加利亚人对东罗马帝国的反抗就没有停止过。当年巴西尔二世刺瞎八千保加利亚战俘的事情,一直是保加利亚人心中的一块伤疤。这种复仇情绪,在此后的一百多年中持续发酵,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爆发。
公元1185年,利用东罗马帝国忙于同北方的库曼汗国(Cumania,后边还会提到)开战。出身牧民的保加利亚人彼得二世(Peter II)重建了他们的帝国,这个帝国就被后世称为“保加利亚第二帝国”。之所以号称帝国,是彼得二世觉得自己继承了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正统,当然应该也是帝国。然而说归说,心里还是不踏实,于是就暴揍东罗马。名义上口口声声要为前一个帝国的八千壮士讨回公道,但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从东罗马帝国皇帝那里,讨一个合法保加利亚皇帝的称号。
总而言之,这个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来得并不那么名正言顺,而且其影响力,同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相比,也不能够同日而语。第二帝国的最大疆域,向南最多也就是到达了色雷斯一带。此外,就是与塞尔维亚和东罗马帝国之间的乱战。
这种情况到了公元14世纪上半叶,就上演了一出巴尔干版本的《三国演义》。
三位主角分别是,塞尔维亚、保加利亚、东罗马帝国。
这三位之间互相杀伐,同时也互有合作,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各自都有各自的企图心。无论是讲最大公约数,还是最小公倍数,三位都能给你讲上三天三夜,所以无论战还是和,都不缺借口。
在这其中,东罗马帝国更像是蜀汉,头顶着一个大汉正统、矢志北伐的帽子,却苦于实力不够;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更像是东吴,祖上曾经逐鹿中原,甚至是拿到过皇帝玉玺,到如今却只能困守巴尔干东北一隅;反而是后起之秀却也缺少家世背景的塞尔维亚人,在扫平了周边强敌之后,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争霸巴尔干了。所以,三家中更有帝王之相的反而是塞尔维亚。
所以,三家在不断的竞合游戏之后,塞尔维亚人越打越强,而另外两家则疲于应付。那么如此一来,保加利亚第二帝国与东罗马帝国只能是抱团取暖,两家化干戈为玉帛,组织了联军一起对付塞尔维亚。
公元1330年7月,保加利亚和东罗马联军在维尔布茨德(5)同塞尔维亚人展开战略决战。
维尔布茨德一战过后,保加利亚全军覆没,保加利亚沙皇阿森三世(Michael Asen III)战死沙场。当时亲自指挥了这场战役的年轻的杜尚,埋葬了阿森三世,并且为他建立了一座东正教教堂。
即便遭遇了如此的惨败,塞尔维亚人并没有趁机占领保加利亚的领土,也没有趁机将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灭国。塞尔维亚人只是帮助保加利亚人另立了一位沙皇(Ivan Stephen)。当然,这位新沙皇是塞尔维亚国王乌罗斯三世(Stefan Uros III)的妹妹为先皇所生,属于塞尔维亚人的亲戚。并且,也正是因为这场战役中的丰功伟绩,第二年杜尚才废除了自己的老爸乌罗斯三世,自己亲自做了皇帝。
杜尚大帝直接到了台前,依然延续的是整合巴尔干半岛的战略思想。
一句话,整个巴尔干半岛上,从西到东放眼望去。只有塞尔维亚这个地区小霸主既有斯拉夫属性,又有东正教属性,并且手中有钱有人有枪,更重要的是有情怀。因此整合巴尔干半岛的梦想如果有一线希望可以实现的话,那一定是塞尔维亚人。这个梦想,塞尔维亚人责无旁贷。从古到今,这个责任被塞尔维亚人扛了几百年。
然而,再崇高的梦想,一旦涉及落地实现,就必然牵扯到操作环节。
操作环节都是由自然人来实现的,也就难免出错。
杜尚大帝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巴尔干真正的敌人其实并不是保加利亚人,当然也不是日薄西山的东罗马帝国。当时的杜尚大帝并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奥斯曼突厥人居然成了巴尔干真正的心腹大患,而且也成了塞尔维亚帝国与东罗马帝国两大帝国的掘墓人。巴尔干《三国演义》玩得风生水起,东正教世界的三大代表又打又拉好不热闹,互利互害模式全开。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小亚细亚半岛上的突厥人已经矛头西向,整装待发。
与奥斯曼突厥人之间,最大公约数基本没有,最小公倍数却显而易见。
公元1344年,奥斯曼军队越过达达尼尔海峡。
公元1345年,杜尚大帝驾崩。
大帝虽然已经不在,但异教徒一脚踏入巴尔干,巴尔干众小国面临空前危机。只是,此时东罗马帝国已油尽灯枯,保加利亚第二帝国则有心无力,有能力扛起东正教甚至于整个基督教世界反击大旗的,只能是塞尔维亚人。
塞尔维亚人的反击,带着信念,也带着悲壮。
最终的决战,发生在今天的科索沃。
此后发生的故事,我们在前文已经涉及。
科索沃之战,由塞尔维亚十二位勇士组成的敢死队,在战场上杀入奥斯曼人的行军大帐,传奇杀手奥布里奇(Milos Obilic)手刃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一世。
穆拉德一世的次子巴耶塞特(Bayezid)迅速反应,发动政变杀掉兄长,阵前继位。在这位新鲜出炉的巴耶塞特一世带领下,奥斯曼军队重整旗鼓,以少胜多。最终,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匈牙利三国联军被击败,联军统帅拉扎尔大公(Prince Lazar)在被俘之后,壮烈殉国。
塞尔维亚全境,从此沦于奥斯曼突厥人之手,开始了自己真正的黑暗中世纪。
塞尔维亚沦陷之后,保加利亚也没有独善其身。
公元1393年7月,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率军攻破了保加利亚第二帝国的首都特尔诺沃(Tarnovo,在今保加利亚)。至此,重新延续国祚两百多年的保加利亚第二帝国被灭国。
1014年面对巴西尔一世,1330年面对杜尚大帝,1393年面对巴耶塞特一世。保加利亚人中世纪的三次劫难,统统发生在七月,堪称真正的“黑色七月”。
一句“离别总是在七月”,送给保加利亚。
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先后并入奥斯曼突厥人的版图之后又过了半个多世纪,公元1453年,东罗马帝国也紧随两位东正教兄弟的脚步而去。
至此,巴尔干全境,几乎尽入异教徒之手。
以斯拉夫和东正教为关键词的巴尔干往事,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