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个巴尔干半岛,东罗马帝国和保加利亚第一帝国在半岛东部杀得昏天黑地,腥风血雨。半岛西部反而成了一片世外桃源,一群斯拉夫小部落迁徙至此,获得了一个空前的发展窗口期。
其中受益最大的两个部落,一个是塞尔维亚人(Serbia),一个是克罗地亚人(Croatia)。
与保加尔人后期的斯拉夫化有所不同,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这两个部落都是比较纯正的斯拉夫部落出身。塞尔维亚与克罗地亚这两个单词的本意已经不可考,很有可能是源自当年罗马帝国时代对于这个地区的一种称呼。那么到了斯拉夫人大迁徙定居至此,就用了之前的地名来指代他们自己,以至于到了近代,这两个单词已经带有很明显的种族属性了。
从语言学上分析,无论塞尔维亚语还是克罗地亚语,都属于斯拉夫语族中的南斯拉夫语支。而且实际上,近现代的塞尔维亚语和克罗地亚语差别很小。他们之间的这种差别,不会比我们今天中国的山东话与河南话之间的区别更大。当时的南斯拉夫当局,发明了一种叫作“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语种。整合两种语言为一种,并且作为南斯拉夫人民的普通话,在全南斯拉夫所有六个加盟共和国(3)加以推行。
不过说句题外话,作为统一南斯拉夫的文化象征,这种南斯拉夫人民的普通话,存活的时间并不长久。20世纪90年代,曾经被称为“巴尔干猛虎”的南斯拉夫解体,国家被一分为六。极力想挽救前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也架不住一心想要闹独立的众兄弟分家另起炉灶的坚定信念。原本口音差异较大的斯洛文尼亚与马其顿,自然选择继续使用自己的民族语言,这个并不稀奇。然而,原本只有塞尔维亚语和克罗地亚语简单分野的语言系统,居然又被强行分出了波黑语和黑山语。新诞生的两个国家,各自宣称自己语言的特殊性,并极力同之前的国家普通话加以切割。
于是,波黑语和黑山语,甚至于黑山民族,都被强行发明了出来。
不得不说,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尝试,下场极为凄凉。
不过,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讲,我们也可以根据南斯拉夫地区的地方语言特征,倒推出当年的民族迁徙源流。古塞尔维亚与克罗地亚人,乃至于今天的波黑与黑山这几个国家,原本就是同一个斯拉夫部落人群。这群人在日耳曼人大迁徙时代,也纷纷从广阔的东欧草原走出来,填补了当时在东欧地区巨大的实力真空,浩浩****地占领层峦叠嶂的巴尔干半岛地区。用当时罗马人的话来讲——“斯拉夫人出征,寸草不生”(4)。
其实说白了,大迁徙的古南斯拉夫人,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点。因为极目四望,西罗马帝国崩盘,东罗马帝国式微,新兴的法兰克王国鞭长莫及,而那些更加野蛮的匈人以及后来的阿瓦尔人,则不太能看得上这些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现成油水可捞的巴尔干群山。而后来崛起的保加尔人,则同斯拉夫人实现了在更高层面的相互融合。
换言之,古代南斯拉夫人民,实际上生活在所有大的政治实体交界处的一个三不管地带。这里距离当时的任何一个大国首都,都有重重关山阻隔,于是也就成了大国政治实力投射的边缘地带。
于是,以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为代表,古代南斯拉夫人占领了西边靠海的迪纳拉山脉一线,以及稍微往东边一点的巴尔干山脉余脉。于是,靠海的这部分人,后来就称自己为“克罗地亚人”,而相对靠近内陆的这群人,就自称“塞尔维亚人”。当然,如果我们将时光流转回蛮族来袭之前的文明时代,克罗地亚人所占据的这块地区,最早叫作伊利里亚,后来叫达尔马提亚;而塞尔维亚人所占据的这块地区,在罗马帝国时代,被称为“上麦西亚”(Moesia Superior)。塞尔维亚人的地盘,在当年的罗马帝国是出了名的“龙兴之地”,总共有十七个罗马皇帝诞生于今天的塞尔维亚境内,这个惊人的数字仅次于意大利本土。比如如雷贯耳的君士坦丁大帝,就出生于塞尔维亚南部山区的小城尼什(Nis)。
当然,斯拉夫人一定不甘愿久居山区,一旦羽翼丰满,则必然会寻找更加适合人类生存的平原地带,那里的土地更加肥沃,那里的交通更加便利。那么对于塞尔维亚人来讲,向北就是匈牙利平原的一部分——伏伊伏丁那平原(Vojvodina Plain);而对于克罗地亚人来讲,向东出迪纳拉山脉,就是斯洛沃尼亚(Slavonija)丘陵,以及潘诺尼亚平原的一部分——萨瓦河(Sava River)沿岸平原。
所以,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都是退则凭险据守,进则徐图中原的战略态势。而如果再考虑到这两股同出一脉的斯拉夫亲兄弟,各自占据了亚德里亚海岸之便利,塞尔维亚内陆山川之壮丽,双剑合璧,则必然是响当当的巴尔干霸主。
然而,历史还是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因为早在一开始,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就各自走向了对方的反面。
凡事都有两面。趁着周边所有的大国打盹的间隙,古南斯拉夫人上山下乡,在巴尔干半岛西边站稳了脚跟。看上去,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开端。然而说白了,西巴尔干地区是大国影响边缘地区的这个结论,是基于大国力量尚不足以投射到这里而言的。反过来讲,一旦大国复兴,西巴尔干这个地区,则就很容易成为大国的角力地区,或者说是力量投射的十字路口。
从地缘上来讲,这个地方恰好就是当年东西两罗马分界线的所在地。从这个地方向西,过亚德里亚海就是亚平宁半岛,分分钟进入西欧腹地的节奏;向东,翻过巴尔干山就是多瑙河下游平原,或者向东南翻过罗多彼山脉,就可以撒丫子直奔罗马人的首都新罗马城;向北,是一望无际的潘诺尼亚草原与匈牙利草原,无论进入波河平原还是继续挺进奥地利,都是一片坦途;向南,无论进入希腊半岛还是进一步进入地中海,都是毫无障碍。
从这个角度而言,西巴尔干地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欧洲大陆交通枢纽。
这块地区在地缘上如此之重要,当周边的大国们不再打盹的时候,也就一定不会放过对这一地区的争夺。大国们可以不用直接吞并及消化这块地区,但它们一定会把这个地区当作自己的势力范围,跑马圈地。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西巴尔干地区就很容易被撕裂化或者碎片化。于是在古代,勇猛善战的南斯拉夫人就非常不容易形成统一的政治实体。如此态势延续到了今天,那个曾经强大的现代南斯拉夫,也最终没有摆脱这个魔咒的困扰。
早期的塞尔维亚人,受东边的强权东罗马帝国影响极大;而早期的克罗地亚人,则受西边鼎盛时期的法兰克王国影响极大。因此从一开始,这两个斯拉夫人的政治实体,就分别为两大强权所支配。
在此基础上,早期塞尔维亚地区出现了一个斯拉夫人的政体——塞尔维亚公国(Principality of Serbia);而在克罗地亚地区,同样出现了另外一个斯拉夫人政治实体——克罗地亚公国(Duchy of Croatia)。
简单谈一下,什么是所谓的公国。
我们知道,从东欧的东罗马帝国以及西欧的法兰克王国开始,欧洲就已经正式开始了封建制。所谓封建制,也就是皇帝或者国王为自己的封臣们进行封土建制。而封臣在得到君主的采邑之后,很多时候对下需要继续分封,而对上则需要对君主履行一定的赋税和军事义务。封建制下的皇帝或者国王,分封的一般是大贵族,之后由大贵族再分封给小贵族或骑士。这只是笼统来说的,如果按照教条来说,对下属的封号可谓是五花八门。
以西欧封建制为例,分封的爵位一共分成五等——公爵(Duke)、侯爵(Marquess)、伯爵(Earl)、子爵(Viscount)、男爵(Baron)。值得注意的是,爵位只是代表一种身份,所以并不能说公爵可以管理侯爵,侯爵可以管理伯爵,绝对没这个说法。而且进一步讲,西欧的爵位制度跟中国的爵位制度,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为了好记,才强行把中国的“公侯伯子男”对应给了西欧的五级爵位,实际上二者不管形式还是内容,都没有太大关联。且就爵位来讲,在西欧分成世袭爵位和终身爵位两种,前者的荣誉称号可以代代相传,而后者则只能是一代贵族。
有了爵位制度之后,再参考我们之前提到的采邑制,那么就形成了欧洲中世纪名目繁多的“国中之国”,比如公国、侯国。当然,在五级爵位的基础上,有些时候君主还分封了地位仅次于国王的“大公”(Grand Duke),于是就有了大公国的说法。
中世纪的欧洲封建制,跟中国西周分封制与宗法制结合的社会形态有很大不同,欧洲的各个封主都具备非常大的独立性,在很多时候对上都是“听调不听宣”,对平级别的其他贵族,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就这,还得是君主本人比较有控制力的时候。如果说哪天君主本人德不配位了,或者干脆一命归西了,抑或是国家内乱进入无政府主义了,这些分封在各地的大公国、公国、侯国们,也就难免纷纷自立山头,成了各自为战的分裂势力。
就这还不算完,一旦这些所谓的大公国、公国们依靠军事手段开疆拓土,也就很容易同罗马教皇或东罗马教宗扯上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政教勾结,巧立名目,完全可以被教会加冕进行爵位上的升级换代,晋位成为国王,乃至于皇帝。
欧洲中世纪封建制下,爵位名目繁多,大小贵族们又层层分封,难免会把国家越分越小,蛋糕越分越少,分离主义倾向越来越浓。所以,抛开地缘影响之外,中世纪封建制的深入人心,也是今天欧洲各国无法统一的因素之一。
我们再回到早期南斯拉夫人两个公国的问题。
虽然两个公国在汉语语境中的翻译是一样的,但这两个公国的英文原文却完全不同,而且所附庸的君主也并不一样。克罗地亚公国拿到的公爵爵位,来自法兰克王国,而塞尔维亚公爵则是受封于东罗马帝国。
要知道,中世纪早期能够拥有罗马正统的正经君主并不多,西边有个法兰克,东边有个东罗马。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克罗地亚公国还是塞尔维亚公国,虽说同为斯拉夫蛮族出身不假,但就爵位本身而言,也算得上是根正苗红。
大约在公元925年,克罗地亚公爵托米斯拉夫(Tomislav)被罗马教皇加冕,成为克罗地亚的国王(King of the Croats)。于是,克罗地亚公国就正式升级成为克罗地亚王国(Kingdom of Croatia)。
然而,这个克罗地亚王国却只是昙花一现。
公元1102年,在匈牙利马扎尔人强大的军事压力之下,克罗地亚同匈牙利人签订合约,克罗地亚并入匈牙利王国,成为匈牙利的一部分。并且从此以后,克罗地亚又历经了威尼斯共和国、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一直到近代加入南斯拉夫,才名正言顺地重新做回了堂堂正正的斯拉夫人。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克罗地亚受到历任宗主国的影响至深,在信仰上全员皈依了天主教。当然,与克罗地亚遥相呼应,受到东罗马帝国影响至深的塞尔维亚,早早就皈依了东正教。
与克罗地亚人擅长妥协不同,源出同门的大哥塞尔维亚人虽然块头不大,但却是巴尔干地区响当当的一块硬骨头。千百年来在巴尔干的列强夹缝中,克罗地亚的生存哲学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塞尔维亚却一直是泰山压顶不弯腰。
塞尔维亚这个国家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寒门二代奋斗史。从公元10世纪的塞尔维亚公国,到公元11世纪的塞尔维亚大公国,一直到公元12世纪的塞尔维亚王国。每一步的进化,塞尔维亚人都是在不屈不挠的斗争中为自己赢来的。
塞尔维亚人的坚守,也终于让他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民族英雄——杜尚大帝(Stefan Dus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