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大维时代,古罗马人已经将整个日耳曼诸部落活动的区域加以命名——日耳曼尼亚(Germania)。日耳曼尼亚只是个统称,细分起来,莱茵河以西以南,已经被罗马人有效掌控并实施了罗马化的地区,被称为“小日耳曼尼亚”;而莱茵河以东,多瑙河以北,直到今天波兰的维斯杜拉河,这片天广地阔的平原地区,被称为“大日耳曼尼亚”(Magna Germania)。对于小日耳曼尼亚而言,这块已经被罗马人经营多年的区域,又被消化整合成了两个罗马行省——靠近莱茵河上游的上日耳曼尼亚(Germania Superior)和靠近莱茵河下游的下日耳曼尼亚(Germania Inferior)。
屋大维的梦想是,将整个大日耳曼尼亚纳入罗马人的版图,做一个真正意义上威加四海的皇帝。就像当年的恺撒在高卢所做到的一样,彻底打服日耳曼人,对整个日耳曼尼亚实施彻底的罗马化。
公元前14年,屋大维正式派兵出征大日耳曼尼亚。
公元前12年,屋大维在日耳曼作战一线集结了多达三十六个罗马军团,并且亮出了自己手中最大的那张牌——他的养子德鲁苏斯,也就是当年那个在莉薇娅肚子里随娘改嫁的二儿子。
出莱茵河东向,兵锋直指易北河,罗马人的进展不可谓不顺利。
德鲁苏斯的战术素养极高,况且初到波德平原的罗马军团,就好似猛虎下山,一口气征服了若干个日耳曼人部落,初步在日耳曼尼亚的北线建立了秩序。
公元前9年,德鲁苏斯意外死亡,他的哥哥,也就是后来的皇帝提比略继续扛起了东征的大旗,持续对日耳曼部落发起进攻。在提比略的指挥和谋划下,罗马人在几年之后越过威悉河(Weser),直奔易北河。
到公元6年为止,罗马人基本征服了从莱茵河到易北河的大片区域,并且从政治属性上,把这里视为罗马人的一个行省。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桀骜不驯的日耳曼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他们中有的曲意逢迎,有的虚与委蛇,有的则钻进了深山老林里面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其实这些人并没有放下武器,抽冷子就可以钻出丛林在背后给罗马人放黑枪。
即便如此,罗马人依然自顾自地往这片依然充满着各种危险与未知的土地上,派出了自己的所谓“总督”——瓦卢斯(Publius Quinctilius Varus)。瓦卢斯在罗马帝国的官场上,也算是一名有地位有人脉,有执政经验的资深公务员。在来日耳曼尼亚之前,他曾经是帝国东部叙利亚行省的总督。然而,当时日耳曼尼亚最需要的是军事人才,很显然瓦卢斯并不是此道中人。他最擅长的工作既不是打仗,也不是剿匪,而是收税。
顶着一个并不怎么样的执政名声,瓦卢斯刚来到日耳曼尼亚,就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征税工作中去了。在他看来,帝国的疆域虽然广大,但行省的管理可以触类旁通,在叙利亚能够做到的事情,在日耳曼尼亚也能做。
但很快,瓦卢斯就用各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愚蠢。
绝大多数的日耳曼人,尚处于原始部落的初级阶段,你别说跟这些人去普及“纳税光荣,偷税可耻”的基本理论了,你就算是跟他们能够讲明白一句“爱护公物,人人有责”“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恐怕都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对于当时的日耳曼人而言,他们还处于马斯洛需求的最基本的生理层面,他们每天的需求就是吃喝拉撒睡,他们稍微高一点的追求就是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
你瓦卢斯事先不做调查研究,事后也不开听证会,上来就跟野蛮人征税,动人家的钱袋子。这与其说是体现自己公务员的职业素养,倒不如说是充分暴露不学无术的真实嘴脸了。
更何况,日耳曼人固然野蛮,但人家也不是没有明白人。
日耳曼人中的明白人,叫作阿尔米纽斯(Arminius)。
作为日耳曼诸部落在罗马帝国的人质之一,阿尔米纽斯本人的少年时代,在罗马度过。长大之后,阿尔米纽斯又成功地拿到了罗马公民权,并且在罗马人的军营中得到历练。不过即便如此,阿尔米纽斯并没有像金庸小说中的萧峰一样,成为罗马与日耳曼之间的友谊桥梁。在阿尔米纽斯的内心深处,始终怀有对罗马人深深的恨。这种恨来源于他强烈的民族自我认知,而且这种恨并没有因为他长大之后全盘接受罗马教育而消散。恰恰相反,他对罗马文化了解得越多,他就越坚定地反对罗马人的传统价值观和文明观。而这种反抗意识,随着他成年之后回归蛮族部落之后,达到顶峰。
瓦卢斯对日耳曼人无脑收税政策的实施,终于为阿尔米纽斯带来了振臂一呼啸聚山林的好机会。其实阿尔米纽斯并没有什么好仰仗的,他凭借的只是对日耳曼这个族群深入的认识,和对这片土地无比真实的情感。
马斯洛的需求只需要再往上抬高一个层面,就涉及民族的自由与独立。如果没有日耳曼民族的自强自立,即便是日耳曼普通民众的基本生活需求,也必然会受到外人的限制与破坏。
于是,一场针对罗马人的偷袭,开始悄悄地酝酿。
公元9年的秋天,瓦卢斯率领三个罗马军团及其家属、辎重,按照罗马军队的传统,从威悉河以西的夏季营地(summer camp)转移到莱茵河畔的冬季总部(winter headquarters)过冬。
事实上,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转移。
然而,在罗马人行进的途中,日耳曼人开始秘密设伏。设伏的地点,位于一个后来被叫作“条顿堡森林”(Teutoburg Forest)的地方。瓦卢斯的罗马军团,沿途走得并不顺畅。当时正逢雨季,道路泥泞不堪,队伍中的青壮年劳力,需要不断地休整沿途的道路,以利于马匹辎重通过。罗马人在消耗体力,日耳曼人却在密林深处以逸待劳。
就在一片秋风萧瑟之中,瓦卢斯的部队,慢慢地进入了日耳曼人的包围圈。糟糕的是,当时还天降大雨;更加糟糕的是,为了减少休整路面的劳动量,罗马人的行军队形,摆成了一字长蛇阵,几万人前后绵延十五至二十公里。
密林之中,突然杀声震天。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如果这还不足够骇人的话,片刻之间,又从丛林深处飞来了密集的标枪,成片的罗马人应声倒下。能够迅速反应过来投入战斗的罗马士兵,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别说行军途中的筋疲力尽,就算是想找到日耳曼人在哪里,一时之间都不太可能。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罗马人并没有撑太久,三个罗马军团的几万官兵,全军覆没。
做了俘虏的罗马人,被日耳曼人带回自己的部落,很多罗马人被关进笼子中,然后被活活烧死。侥幸逃过一劫的罗马人,后来被日耳曼人当成了奴隶。只有极少数的人,后来被罗马政府赎回。
败局已定,瓦卢斯选择畏罪自杀。
与此同时,三个罗马军团的鹰徽,被日耳曼人抢走。
这里要交代下,在西方人的历史记载中,此时此刻的日耳曼人领袖阿尔米纽斯,还把瓦卢斯的首级割下来,送给另外一伙比较强悍的日耳曼部落马科曼尼人,企图祸水外引。这个伎俩被马科曼尼人识破,瓦卢斯同志的脑袋又辗转被交还给了罗马帝国。
条顿堡森林之战,罗马军团被“包了饺子”的消息传回罗马,一向老成持重的屋大维捶胸顿足。他高声喊道:“瓦卢斯,还我罗马军团!”(Quintilius Varus,give me back my legions!)瓦卢斯的这次失败,被称为“瓦卢斯之灾”(Varian Disaster),以一种并不光彩的方式,为后人所铭记。
几年以后,罗马人的后起之秀,一波又一波地东出莱茵河,对日耳曼部落进行报复行动,也陆续地夺回了三面鹰徽。其中名声在外的“罗马岳飞”日耳曼尼库斯,更是击败了条顿森林伏击战的主谋阿尔米纽斯。然而即便如此,条顿森林一败涂地的十七、十八、十九三个罗马军团,后来还是被永久撤销番号。并且自此之后,罗马人停止了对大日耳曼尼亚的领土扩张,转而进入守势。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极为深远地影响了此后的欧洲历史,乃至于世界历史走向。日耳曼人最终没有被罗马化,从而继续保留了野蛮但自由的生活方式。这一点,不同于当年西班牙的伊比利亚人,也不同于莱茵河以西的高卢人。在之后的几百年中,日耳曼人逐渐走出丛林,转向农耕生活,并先后皈依了基督教,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步入文明社会。
为日耳曼人立下丰功伟绩的阿尔米纽斯,后来英年早逝,但他被后世的德国人冠以了“赫尔曼”(Hermann)的光荣称号——赫尔曼的含义是“战神”(Man of War)。
值得一提的是,传说中的那个被叫作“条顿堡森林”的地方,这块古战场的确切地点,两千年来没人能够说清楚。在民族自豪感的驱使之下,后世欧洲学者和专家们强行在一望无际的黑森林(black forest,德语Schwarzwald)中指定了一块叫作“奥斯宁”的区域,并把这块区域改名叫作“条顿堡森林”。
当然,无论条顿堡森林的确切位置究竟在哪里,都不妨碍经此一战,当年辛布里战争期间如雷贯耳的“条顿”,如今更加响彻云霄。从这个时候开始,条顿人这个叫法,就像日耳曼人一样,慢慢成为一个族群的泛指或者代称。
此后,至少到公元843年《凡尔登协议》之后,法兰克王国被一分为三时,当时的东法兰克王国所用的语言,业已被定名为“条顿语”(Teutonic)。
欧洲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的日耳曼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叫作“德意志人”(Deutscher)的称呼。这个“德意志”(Deutsch),被认为跟古日耳曼语中的“人民”(thiodisk),是同一个词源。而如果继续追问的话,“thiodisk”这个词,则很有可能是“条顿”(Teutsche)这个词所派生。
至此,中文语境中的“条顿”“日耳曼”“德意志”三个单词,已悉数登场。并且在之后的章节中,这几个单词还将无数次地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