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霸业(1 / 1)

庞培的出逃方向,是东方。

说逃跑有点言重了,其实算是“转进”。

所谓转进,在军事战略中来讲,意义重大。在敌人兵锋正盛,来势迅猛的情况下,果断选择跳出决战区域,先保存有生力量,再作他图。等拉开了作战空间,拖后了决战时机,那么被动一方则可以由退转进,胜算也就高多了。

所以,恺撒的十三军团突然越过卢比孔河,战略上庞培先失一局。但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庞培选择往东边走,在战术上算是正确选择。

因为,决战意大利本岛,庞培并没有必胜之把握。

如狼似虎的高卢罗马军团,大军压境之下,地中海其他行省的勤王部队根本来不及增援。庞培的基本盘在西班牙,那里还有庞培经营多年的九个军团,而在东方战线上,无论巴尔干还是叙利亚,庞培自打年轻时开始,在这些地方经营多年,军人们在名义上都还效忠庞培。这些驻扎在东方的罗马军团,再加上附庸国出人出钱出枪,七七八八都算上,也能动员不下于十个军团的有生力量。往南看,南方的阿非利加省(Africa Province),至少不是庞培的反对力量。

这样,东西钳制,左右夹击,同时切断意大利岛的对外海路联系,也不失为一条绝地反击的妙计。

转进,则大有希望。

然而,一切的纸上谈兵,在真实的刺刀见红中,都是苍白的。

擅长闪电战的恺撒,兵分两路,一路防卫意大利本土,另外一路直接从高卢出发,迅速翻越比利牛斯山,进入西班牙。西班牙庞培九个军团的基本盘,并没有支撑太久,恺撒的铁血军团到当年的秋天就打完收工了。

有了西班牙这个大后方,再加上北部高卢与意大利本土的存在,恺撒与庞培俨然形成东西对峙,划地中海而治的架势。

不过,恺撒清楚,时间并不是恺撒的好朋友。

恺撒的私人武装,都是年轻的生力军,而庞培成名太早,他的士兵无论年龄还是战斗力,都无法与恺撒相提并论。如果说,庞培希望将决战时间尽量往后拖,而寻求转进之机的话;那么,速战速决,寻求会战就是恺撒的总战略。

西东对峙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公元前48年,恺撒与庞培主力,会战于希腊中部的法萨卢斯(Pharsalus)。战役以恺撒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庞培全军覆没,他再次选择逃亡。当庞培逃到埃及的时候,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三世(Ptolemy XIII,后文还会详细讲)取下了庞培的人头。

公元前46年,庞培之子小庞培(恺撒情妇,庞培第三个妻子穆西娅所生,Pompey the Younger,Gnaeus Pompeius)在北非塔普苏斯会战(Thapsus)中,再败于恺撒。

转过年来。

公元前45年,小庞培与弟弟绥克斯都(Sextus Pompey),在西班牙孟达会战(Munda)中,再一次完败于恺撒。小庞培战死,绥克斯都亡命天涯。

至此,历经四年,顺时针转战大半个地中海,恺撒终于一统共和国。

尤其当恺撒用闪电般的速度**平小亚细亚半岛的时候,志得意满的恺撒,还曾经不无骄傲地说出了那句名言——“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

豪情万丈,溢于言表。

战争告一段落,恺撒回到罗马,被任命为终身执政官(dictator in perpetuity)。

五十六岁的恺撒,霸业初成。

一切看起来都过于美好。

大器晚成的恺撒,真正创业时已经年过三十,创业小有所成时已年届不惑。而没有想到的是,恺撒生命的真正绽放,却是在他年过半百之后。

绚烂只是一瞬间,大喜之下,有人冲昏了头脑。

这个人不是恺撒。是安东尼(2)。

安东尼是恺撒的一个远房亲戚,出身于并不显赫的贵族家庭。他之前是恺撒的随军参谋之一,可惜安东尼这辈子给恺撒出的主意不多,捅的娄子不少。然而,安东尼贵在对恺撒忠心耿耿,后来成为恺撒身边最为信赖的人。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讲,如果恺撒是宋江,安东尼就是李逵。

恺撒成为独裁官之后,安东尼被任命为骑兵统帅和副总指挥(3),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尤其是在恺撒四处征战的日子里,安东尼就为恺撒总督意大利本土,守住恺撒的大本营。

值得一提的是,安东尼满脑子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行军打仗上,治理国家的本事只能说是马马虎虎。用他守后方,对恺撒来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对恺撒忠贞不贰的安东尼,在恺撒凯旋之后,为恺撒准备了一顶花冠。

倒霉就倒在这顶花冠上了。

要说凯旋,发一顶花冠,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如恺撒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得到过共和国的花冠奖励。但是花冠和花冠也有不同,恺撒年轻时得到的那顶,是一顶普通的“月桂冠”(4),所以称为桂冠或者花冠。月桂冠的传统起源于古希腊,最早是奖励给竞技中胜利的人,或者诗词优美的人。而到了古罗马时代,在战争中表现杰出的军人,可以在凯旋式上被授予花冠。

而安东尼为恺撒准备的这顶“花冠”,则并不普通。恺撒的这顶花冠,被称为“王冠”(diadem),象征着王权,乃至于皇权。

安东尼的逻辑,并不代表恺撒的逻辑。

恺撒之志,并不为名分所困。

不要名分,只要实际;不落窠臼,只要结果。恺撒对政治的理解方式,与他在罗马城中和那些众多贵妇情人所保持的关系,又何其相似。

恺撒掌握政权的时间太晚,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完成,他要趁着自己大权独揽的巅峰时刻,去按照自己的意志对罗马人的陈腐制度进行改革。比如他要削弱罗马城在意大利长期以来一家独大的政治地位。与此同时,他要提高共和国范围内各个行省的发言权,直到把这些行省的政治地位与意大利本土拉齐为止。这样,由罗马到意大利,由意大利到各行省,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能够公平地行使公民权利。这样的去伪存真,才足够让恺撒感到满意。

当然,这个改革的精髓,在于恺撒要尽量久地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还在于最大化地压制元老院贵族的种种特权。内战结束,原本属于贵族的田地被分给了更多平民,原本属于贵族的财富被分给了退伍老兵。

元老院的保守派不高兴了。

安东尼加冕,恺撒不答应;恺撒改革,保守派也不答应。

安东尼的做法,也给了保守派以口实。

以抵制暴君加冕的名义,来抵制可能触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改革。

当然,我们并不排除,在这帮保守派中,可能有一些真正为理想而战的共和派(Republicans)。

然而千百年来,那些怀揣私心、所谓正义的斗士们,总是以绑架舆论为立足根本,每次都试图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实际上仗义是假,执言是真;为民是假,而请命是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保守派秘密结成了攻守同盟,且给自己冠以清流的名义,自诩为“解放者”(Liberators)。

一时间暗流涌动。

解放者中的典型代表人物是布鲁图斯(Marcus Junius Brutus Caepio)。

即便是按照严格标准,布鲁图斯也算是我们所认为的,一个比较理想主义的共和派。布鲁图斯早年就曾经以清流自诩,抵制过庞培、恺撒、克拉苏组成的三巨头军阀执政模式。后来恺撒与庞培撕破脸,布鲁图斯又坚定地站在了中央政府这一边,帮助庞培摇旗呐喊。到恺撒渡过卢比孔河,庞培率元老院的共和派出逃,布鲁图斯追随庞培鞍前马后,不离不弃。后来庞培兵败法萨卢斯,庞培余党沦为乱臣贼子,恺撒反而成了在罗马城另立党中央,布鲁图斯又坚定地投降于恺撒,再次宣布拥护罗马中央政府的任何决定。

可以说,布鲁图斯是个纯粹的人。他所信仰的共和,物化成外在形式就是共和国元老院。那么谁能够维护元老院,谁就是中央政府的合法代表。与此相对,谁损害了元老院,谁就是人民公敌。

布鲁图斯不仅仅是个纯粹的人,就连“布鲁图斯“这个姓氏本身,也有附加属性。因为布鲁图斯的先祖,就是五百年前罗马共和国开国时,共和行政的两位先贤之一的布鲁特斯(Lucius Junius Brutus)。正因为如此,布鲁图斯被认为自带共和基因,是个受命于天的共和派。

然而,当时的种种迹象表明,布鲁图斯可能并非自带共和基因,而是自带恺撒基因。因为,布鲁图斯的老妈塞西莉亚(Servilia),是恺撒在罗马城中的众多情人之一,而且两人是相识比较早的老相好。当时有江湖传言,布鲁图斯是恺撒的私生子。

要说这塞西莉亚,也是个神奇女人,她暗地里是恺撒的情妇,而明面上则两次嫁人。一嫁有了布鲁图斯,再嫁生了三个女儿,这些女儿后来纷纷嫁入罗马有头有脸的贵族家庭。其中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叫作卡西乌斯(Gaius Cassius Longinus)的人。塞西莉亚家的小女婿卡西乌斯,当年追随克拉苏转战帕提亚,恺撒与庞培内战的当口,又转投了庞培。同样是在法萨卢斯会战中,卡西乌斯的海军大败于恺撒。

恺撒不仅赦免了布鲁图斯,也赦免了卡西乌斯。

在恺撒看来,不管是塞西莉亚的儿子还是女婿,都算是他的晚生后辈。对于这些晚生后辈来讲,虽然执拗于主义之争,但总算是出于公心。恺撒可以在战场上杀人屠城,也可以在政坛上排除异己,但并不包括这些自诩清流的后生们。

可是,布鲁图斯们并不买账。

布鲁图斯这样的人,和恺撒是典型的同途殊归。他自认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处处标榜代表人民。不管人民是不是甘心情愿被布鲁图斯代表,他就自顾自地站在了他心中的独裁暴君恺撒的对立立场上。

更何况,当时所谓的共和派们,都在怂恿布鲁图斯。

所以内战结束后,恺撒期望中协调各政治派别共商国是的大好局面,并没有及时出现,局势反而急转直下。

共和派甚至密谋——暗杀恺撒。

公元前44年的3月15日,恺撒提前得到了来自安东尼的情报,共和派可能会在这一天对自己动手。但东方战线上帕提亚战争依然在继续,恺撒必须要得到元老院的支持。因此明知道可能会有不测,恺撒依然以身犯险,而且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一场谋杀,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六十多名共和派的参议员(senators)群起而攻之,恺撒身中二十三刀。带头主导这场血案的,有布鲁图斯,也有卡西乌斯。

临终前,面对布鲁图斯的恺撒说了一句——布鲁图斯,也有你?(And you,Brutus?)说完这句后不久,恺撒离开人世。

五十六岁的恺撒,就这样告别了那个似乎已经触手可及的帝国。

共和派们虽然刺杀了恺撒,但恺撒生前的改革直戳共和国的沉疴痼疾,业已改变了整个共和国的人心向背。半个多世纪以来,强人政治烙印日渐深刻,帝国的脚步却已经不可阻挡。

恺撒死后,他被罗马人尊为“神圣的尤利乌斯”(the divine Julius),成为罗马历史上第一个被神格化的真实历史人物。

恺撒的风流与铁血,眼光与格局,将永留世间。

恺撒的帝国霸业,也将被后来人继续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