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渡河(1 / 1)

从当时的地盘来看,卢比孔河以北的山南高卢,虽然依然不属于意大利核心区,但在罗马共和国后期,早已经把这块区域吞下并消化完毕。

山北高卢的地盘虽然大,但属于恺撒管辖的部分却小得可怜。

因为广义的山北高卢,当时绝大部分还是高卢人控制,而山北高卢大概属于罗马人能够维持秩序的部分,只有在比利牛斯山以东,塞文山(Cevennes)以南,阿尔卑斯山以西,沿着地中海的狭窄的区区一小块。这块地方,大致相当于今天法国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和普罗旺斯(Provence)。这块地方是罗马共和国早期征服过的领土,也是罗马人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第一个罗马行省。

所以,我们之前所说的山北高卢,是广义的山北高卢,是许给恺撒的空头支票,那块地盘在严格意义上讲,应该叫作泛高卢地区。而罗马中央任命给恺撒管辖的部分,是狭义的山北高卢,也就是当时的山北高卢行省。

至少在看上去,要想越过塞文山向北,哪怕再往前一步,对恺撒来说都不太容易。有两个原因:

第一,当时的高卢人,确实非常能打。

高卢人和罗马人,在之前的若干年中,是有很多次交手的。和罗马人相比,高卢人单兵装备与战斗素养较差,集团作战也基本上没有套路可言。但野蛮人打仗讲究玩命和不怕牺牲,一旦动员起来就是全民皆兵,胜则杀人屠城,负则全军覆没。这种相对比较原始的战争观以及顽强的作战意志,对于长期养尊处优的罗马人来说,是比较恐怖的一个存在。早在公元前387年,高卢人就曾经杀入意大利腹地,血洗罗马城。此外,当时的高卢人基本上是以部落形式呈现,这种形式当然有利于罗马人逐个击破他们。但同样是因为没有统一的政权组织,野蛮人才不容易被击败,也不容易整建制投降,战斗至死的案例层出不穷。

正因为如此,高卢战士能征惯战,不畏强暴的名声在外。当年的汉尼拔远征意大利,也曾经和高卢人结成同盟;共和国晚期斯巴达克奴隶起义,起义军也曾经想北上找高卢人合流。跟高卢人这样的血性蛮族联手,不需要太多的利诱与拉拢,一句**气回肠的“诛暴罗,伐无道”,足矣。

第二,罗马人在同蛮族作战中,历来总是吃亏。

罗马人这些年来能够在地中海扬名立万,最重要的原因是打败了周边的几个先发文明——比如西班牙与北非地区的迦太基,巴尔干地区的马其顿(the Macedonian Empire,后文还会详细讲),小亚细亚地区的塞琉古(Seleucid Dynasty),等等。这些文明固然盛极一时,但罗马人总能够在套路约束的范围内解决战斗。然而在和蛮族人的交手中,罗马人的记忆却并不那么美妙。

马略改革之前的辛布里战争中,十二万罗马人被日耳曼蛮族全歼的旧事尚且历历在目。而征服西班牙地区的蛮族人,罗马人更是旷日持久地用了两百年的时间,这期间还曾经发生过像努曼西亚保卫战这样的极端案例。

想当年六万之众的罗马人,将四千努曼西亚人团团包围。结果努曼西亚人使用了焦土战略,整个堡垒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没有给罗马人留下一个活物,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当时所谓的西班牙(Hispania)蛮族,实际上包括了三类人——原住民伊比利亚人(Iberian)、新移民凯尔特人,以及由凯尔特人和伊比利亚人混血而成的凯尔特伊比利亚人(Celtiberian)为主。而我们前文曾经讲过,凯尔特人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人种,高卢代表的是地域,而二者从族源上来讲,并无太大区别。

就征服蛮族之艰难这点来讲,曾经外派做过远西班牙总督的恺撒深有体会。换作是谁,都想直接劫掠现成的文明国家,打赢了可以抢现成的,打不赢也可以靠和谈捞好处,况且还不用怕陷入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比如三巨头之中的克拉苏,就一路向东,率军攻击西亚的帕提亚王国(Parthian Empire,中国古书中的安息帝国)。这个帕提亚王国的疆域,主要分布在今天的伊朗及周边。极盛时的帕提亚,西到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Euphrates River),东到中亚阿姆河(Amu Darya);时间上跨度四百多年,大概相当于中国的两汉时代,是罗马人在东部边疆的最大敌人。克拉苏企图一战**平帕提亚,好在罗马人面前证明自己不是个只会做生意的投机商人。

克拉苏向东,手握兵权的庞培则稳坐意大利,并意图向西。因为庞培年轻时长期在共和国的南部和东部鏖战,在他眼中,无论北非、巴尔干还是小亚细亚,都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唯有西班牙,自己在同西班牙蛮族作战中,曾吃尽苦头。如今,在伊比利亚半岛大部分区域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利用自己强大的私人武装庞家军,尽情在共和国的西部捞好处,这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情。

这样,三巨头庞培向西,克拉苏向东,恺撒向北。

三位当世英雄,只有恺撒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未知的硬骨头。

公元前58年,恺撒的军队向北穿过塞文山,杀入高卢人的腹地。

五年之后,公元前53年。

帕提亚的东方战线上,急于建功立业的克拉苏战死沙场。

克拉苏之死,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典型案例。当然,克拉苏之死,也让三巨头的临时架构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其实,几年前克拉苏在世的时候,三巨头的裂痕就已经出现。

为了修复裂痕,三巨头在公元前56年曾经举行过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发生在卢卡(Luca,今意大利Lucca)这个地方,因此这次会议被称为“卢卡会议”。会议约定,庞培和克拉苏两人,同时担任第二年的共和国执政官。而在任期期满后,二位则分别顺延出任西班牙和叙利亚行省总督(Syrian governorship)一职。同时,不顾高卢战事正急,在烽火连天的日子回国参加会议的恺撒,也没有空手而归,恺撒又获得了五年在高卢总督的权力。

看上去皆大欢喜的一次会议,实际上暗流涌动。

共和国的民主体制,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军阀化倾向,而且和当年马略苏拉的旧事不同,这一次的三巨头,有了明显的裂土封疆的想法。

庞培是起家最早、战功最高的军事实力派,庞培想把西班牙行省当成自己的自留地。伊比利亚半岛,这块被罗马人已经消化了近二百年的领土,拉丁化进程已经接近完成,是一块非常诱人的大肥肉。而且庞培的胃口还不止西班牙,西班牙之外,罗马城和意大利岛本土,也已经被庞培想当然地当成了自己的地盘。至于在外带兵的恺撒,庞培要确认,只要通过元老院发号施令,恺撒就始终能够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这对庞培来说,是一道心理安全底线。

所以恺撒千里迢迢,翻越阿尔卑斯山赶回意大利腹地的卢卡参加会议的这个态度,是庞培十分看重的。

克拉苏并没有庞培那么大的企图心,他第一想要继续在军事领域证明自己,第二希望能够实现对小亚细亚半岛的绝对控制。进一步,可以在元老院巩固自己的政治影响力;退一步,在战争中带出一支属于自己的铁血军团。万一中央生变,自己则可以在东方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定的地盘和武装。

对恺撒来讲,局势则相对比较简单。

当时高卢的战事正酣,恺撒需要为自己的成功争取更多的时间。

由此可以看出,虽然当年三个人一拍即合,却也各怀鬼胎。

结果,克拉苏一朝归天,一切的政治预设都要推倒重来。

公元前53年的恺撒,显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五年过去了,高卢战事大局已定。

五年之中,那个罗马城中的风流公子恺撒,那个个人财务问题始终徘徊在破产边缘的经济盲恺撒,居然能够在高卢野蛮人的拼死抵抗中,游刃有余,纵横捭阖。

恺撒带领罗马人,在他们最不适应的气候带上殊死拼杀。北大西洋带来的暖湿气流,也远远无法抵挡高卢地区无边林海中的冬季严寒。

喜欢洗澡,喜欢美食,还喜欢美酒佳人相伴的罗马士兵们,居然在这严酷的自然条件和残酷的战争磨砺下,锻炼成了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

杀得兴起的恺撒,甚至带人跨海远征不列颠,第一次跨越莱茵河,对莱茵河东岸的日耳曼人进行军事威慑。

庞培原本是等着看恺撒的笑话。

而恺撒的意外崛起,打乱了庞培的如意算盘。

早于三巨头联盟坍塌之前一年,庞培的第四任妻子,恺撒的女儿茱莉娅死于难产。而雪上加霜的是,克拉苏也在东方战场上出现意外。此时庞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掌控局势。

有时候,对未知的恐惧,要远远大于恐惧本身带来的恐惧。

面对恺撒这样一个后生,庞培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清楚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恺撒,能否与自己共存。

元老院也在首鼠两端。

元老院并不信任庞培这样一个左右骑墙的贵族派,与其说庞培代表的是一个政治派别,倒不如说庞培只代表他自己,以及他背后的私家武装。然而,同样的判断放在恺撒身上,则容易得到更加清晰的共识——恺撒是民众派,和元老院的政客大佬们的利益格格不入。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元老院全盘地倒向了庞培一方。最为夸张的是,这个时期的元老院,甚至还授予了庞培唯一罗马执政官的职位。这个职位,事实上已经势同“独裁官”。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戏,庞培演得有模有样。

利用元老院,庞培为自己延续了五年西班牙总督的任期,却把延长恺撒高卢总督任期的提案,无限期搁置起来。如果按照这个结论,到公元前49年春天的时候,恺撒就可以班师回朝,马放南山了。

那个时候的恺撒,就变成了瓮中之鳖。

庞培显然低估了恺撒。

恺撒同学的心,早已在高卢的崇山峻岭、原野河川之间玩野了。

公元前49年的恺撒,基本结束了高卢战事。

到这一年为止,高卢战争进行了整整九年。期间,三百个高卢部落被罗马人征服,八百个城市被占领,一百万高卢军队被歼灭殆尽。当年恺撒带领四个罗马军团杀出塞文山,到今天已经发展到了十个军团。这十个军团,是恺撒的王牌,也是忠于恺撒的嫡系。

罗马人在西班牙,花了两百年时间才实现彻底征服;而同样的事情放在高卢,恺撒只用了短短九年。仅从军事造诣上而言,恺撒几乎是战神一般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庞培让恺撒解散部队,只身回罗马述职。

很显然,庞培的想法太天真了。

要么,庞培就是存心要逼反恺撒。

而即便是第二种可能,庞培的准备也略显仓促。

因为,庞培寄希望于决战境外——也就是把可能发生的内战,全推到意大利本土与山南高卢的传统分界线卢比孔河以北。

这样想,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在当时,罗马共和国有一条传统禁令,在外带兵的统帅,不准带兵越过自己的防区。而恺撒的防区与本土之间的那道天然分界线,就是卢比孔河。然而,时年五十七岁的庞培,还有他背后那个早已沦为傀儡的元老院,都过高地估计了那个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的共和国法律的威慑力。

自马略改革以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这期间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马家军、苏家军的前尘旧事历历在目,庞家军、恺家军如今又势同水火。罗马城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罗马城了,幸运者苏拉两次反攻罗马,元老院作鸟兽散,威风扫地。

更何况,恺撒的十个山北军团,刀头的血都还是热的。

其实,根本用不了十个军团。对付庞培,一个军团就够了。

公元前49年1月,不等山北大军如数集结,自信的恺撒,只带着一个十三军团,就抢先跨过了狭窄的卢比孔河。嗜血的恺撒一旦做出决定,则只认战争结果,丝毫不会在乎程序正义与陈规陋习。

庞培猝不及防,率众出逃,直奔东方。

恺撒的部队,兵贵神速,用两个月的时间,占领意大利全境。

进入罗马后的恺撒,被推举为独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