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和他主子的矛盾产生在两方面:在主子这一方面,他要特务替他维持并巩固自己的统治,就不能不给他们以最大的权力。但是时间一久,特务的权力日益增长,这在主子看来又是一个威胁,所以便不能不设法剪除,另外换一批新的特务来代替。在特务方面呢,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便想出两种对抗方法:一是尽量培植自己的势力,使主子不敢轻易下手;另一种则是等自己势力形成之后,趁早争取主动,不等主子来剪除,自己就先动起手来。这样两方面便互相猜忌,彼此提防,但不管怎样,特务势力终究没有主子雄厚,所以每当双方矛盾尖锐爆发以后,吃亏的还是特务。
朱元璋是个手腕极为狠毒的独夫,他深深懂得驾驭特务的方法,他和他的特务之间虽有矛盾,但却没有爆发成什么大的事变。他的儿子朱棣则过分信任特务,于是便有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谋反的事发生:
永乐十四年七月乙巳……(纪纲)多蓄亡命,造刀甲弓弩万计。会端午节,上射柳,纲属镇抚庞瑛曰:“我故射不中,若折柳鼓噪,以觇众意。”瑛如其言,无敢纠者。纲喜曰:“是无能难我矣!”遂谋不轨。内使仇纲者发其罪,命给事御史廷劾,下都察院按治。具有状,即日磔纲于市,家属无少长皆戍边,天下快之。(260)
纪纲这次被杀,固然是由于他和朱棣之间有矛盾,但若不是那个和他有仇的内使告发他,他的计划也还不至于很快地被朱棣知道,所以这里又存在特务和特务之间的矛盾了。
到朱棣末年又发生宦官谋杀朱棣并废太子高炽的事:
永乐末,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等以宦官黄俨结,谋弑帝,废太子,而立赵王。(261)
这件事的发生,是由于宦官和高炽之间的矛盾,《万历野获编》卷四“赵王监国”一节记载较详:
永乐二十一年,上在行在,频以疾不视朝,中外事悉命皇太子决之。时仁宗英断,裁抑宦寺,而内臣黄俨、江保等,尤见疏斥……俨素厚(赵王)高燧,尝阴为之地,诈造毁誉传于外,谓上注意赵王。外结常山护卫指挥,命孟贤等举兵,推赵王为主。因谋不利于上并皇太子。时钦天监官王射成与贤厚善,密告贤天象当易主,贤等谋益急。令兴州后屯卫军高正等连结贵近,就宫中进毒于上,候宴驾,即劫收内库兵仗符宝,执文武大臣,令高正伪撰遗诏,付中官杨宝养子,至期以御宝颁出,废皇太子而立赵王高燧为皇帝。
后来事机不密,为高正之甥王瑜告发,参与计划的人,全体被杀死,高燧因高炽力解得免。
朱棣驾驭特务虽然不及乃父,但毕竟是个狠毒的独夫,他常叫特务去杀人,但接着便又假借事由将这个特务杀掉以灭口,如杀驸马梅殷事便是一例:
(永乐三年)冬十月,杀驸马都尉梅殷。先是殷家居,上尝遣中官伺察,词色恒不平……至是殷入朝,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挤殷笪桥下溺死,以殷自投水闻。都督同知许成发其事,上命治深、曦罪。对曰:“上命也。”上大怒,立命力士以金瓜落二人齿,斩之。遣官为殷治丧,谥荣定,而封许成为永新伯。(262)
朱祁镇复位后,曾剪除了大批特务。这些特务原都是他弟弟祁钰的人,当他幽居南城的时候,很受了他们一些气,一旦复位,矛盾立刻爆发,便放手屠杀剪除:
天顺元年正月壬午,执司礼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于禁中,出付锦衣卫狱,群臣言诚等串同都督黄(左王右厷),构成邪议,更立东宫,寻又谋迎已出汪后,又与少保于谦、王文等图为不轨,纠合逆旅,迎立外藩,俱坐谋反,凌迟处死。丙戌命斩于市,籍其家。是日校尉逯杲……命锦衣卫差官往执宁夏管神铳内官高平,公干云南内官阎礼,并籍其家以来,俱碟于市。(263)
癸卯,诛司设监太监廖官保,御马监太监郝义,司礼监少监许源。官保提督御药房,上尝索药不得故也。义坐与王诚等同谋,欲发勇士擒杀吉祥、石亨等。源故从上南内,坐谤讪俱诛。(264)
嫌疑较轻的,便谪降贬斥:
戊子,六科十三道劾司礼监太监兴安窃弄威权,紊乱朝政,锁南内之门,易东宫之位,与王诚、舒良等为党,明知逆谋,不能谏阻,而伺衅乘机,心持两端,观成败以为向背,乞枭其首,以戒权奸。旨谓安罪本当死,姑从宽贷之,勿令视事。(265)
(天顺元年二月,出司礼太监陈)鼎居南京,司礼监(阮)简守长陵,永不任用。(以其与王诚、舒良等同谋也。)(266)
这些事都发生在几天之内,可见当时情况是颇为紧张的。
但是就在这次屠杀之后,不到五年光景,他和他自己的特务又有了矛盾,而发生曹吉祥谋反的事。
曹吉祥是朱祁镇的大功臣。朱祁镇复辟时,他正分掌京营,和石亨率兵迎祁镇复位,升司礼监太监,总督三大营,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嗣子钦,从子铉、铎、?等都官都督,钦并封昭武伯。权势遮天,朝野侧目。于是,祁镇便有点不大放心,渐渐和他疏远。他心里当然也怀着鬼胎。石亨下狱后,他更感到自己不安稳,而锦衣卫逯杲又时时侦缉他和曹钦的阴事报告祁镇。(267)于是他便“渐蓄异谋,日犒诸达官,金钱、谷帛恣所取。诸达官恐吉祥败,而已随黜退也,皆愿尽力效死”。他的嗣子曹钦也一心想做皇帝,便问他的门客冯益道:“古有宦官子弟为天子者乎?”冯益答道:“君家魏武其人也。”于是曹钦大喜,就等待时机发动。天顺五年七月间,曹钦私自拷打家人曹福来,为言官所劾,祁镇也不客气叫逯杲去按问,并且降敕遍谕群臣。曹钦大惊说道:“前降敕遂捕石将军,今复尔,殆矣。”(268)于是,决定起事。曹吉祥还要拣选吉日,便和他的党羽掌钦天监太常少卿汤序择定这个月庚子那一天,商议好在清早动手,由曹钦带兵从外边攻进,而吉祥在内领导禁军接应。到了这一天——
钦召诸达官夜饮。是夜,(怀宁侯孙)镗及恭顺侯吴瑾俱宿朝房。达官马亮恐事败,逸出,走告瑾。瑾趣镗由长安右门隙投疏入。帝急系吉祥于内,而敕皇城及京城九门闭弗启。钦知亮逸,中夜驰往逯杲家,杀杲,斫伤李贤于东朝房。以杲头示贤曰:“杲激我也。”又杀都御史寇深于西朝房。攻东、西长安门不得入,纵火。守卫者拆河壖甎石塞诸门。贼往来叫呼门外。镗遣二子急召西征军击钦于东长安门。钦走攻东安门,道杀瑾。复纵火,门毁。门内聚薪益之,火炽,贼不得入。天渐曙,钦党稍稍散去。镗勒兵逐钦,斩铉、?,镗子(左车右兀)斫钦中膊。钦走突安定诸门,门尽闭。奔归家,拒战。会大雨如注,镗督诸军大呼入,钦投井死。遂杀铎,尽屠其家。越三日,磔吉祥于市。汤序、冯益及吉祥姻党皆伏诛。(269)
在这次事变中,除了朱祁镇和曹吉祥之间的矛盾而外,还有曹吉祥和逯杲之间的矛盾,而逯杲也就在这矛盾中送掉性命。
朱见深时司设监太监沈绘因被疏斥,自己有些恐惧,便私造兵器,以备不虞,结果还是被杀掉:
成化十四年,司设监太监沈绘下狱拟斩罪。绘恃宠稔恶,后为上所疏斥,常怀怨望。奉御贾祥因教其私造兵器,使家童演习,以备不虞。有畏祸者,遂发其平日多盗内帑金银器物诸不法事,并言其弟千户广贪**邪伪,不时披甲出入皇城,莫测其意。下法司推问皆实。命绘、祥斩,广绞,皆如所拟律,仍下狱监候。其党二十一人宽赎,送司礼监奏请处治。(270)
朱厚照是个最信任特务的独夫,但在他在位期间,就有两个特务头子打算谋反:一个是刘瑾,另一个是江彬。刘瑾的失败,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和其他特务之间矛盾太多,等待下节再说,这里只说江彬。
江彬事实已见第四章,他在朱厚照临死的时候曾打算谋反,那时京城兵权完全在他掌握之中,随时可以动作。大学士杨廷和看破他的主意,便通过宦官关系,设法将他逮住。《明史》称:
帝崩,大学士杨廷和用遗命,分遣边兵,罢威武团练营。彬内疑,称疾不出,阴布腹心,衷甲观变,令(许)泰诣内阁探意。廷和以温语慰之,彬稍安,乃出成服。廷和密与司礼中官魏彬计,因中官温祥入白太后,请除彬。会坤宁宫安兽吻,即命彬与工部尚书李鐩入祭。彬礼服入,家人不得从。事竟将出,中官张永留彬、鐩饭,太后遽下诏收彬。彬觉,亟走西安门,门闭。寻走北安门,门者曰:“有旨留提督。”彬曰:“今日安所得旨?”排门者。门者执之,拔其须且尽。收者至,缚之。有顷,周、琮并缚至,骂彬曰:“奴早听我,岂为人擒!”世宗即位,磔彬于市。(271)
朱由校死后,据说魏忠贤也有篡位的打算,崔呈秀认为时机未至,方才作罢:
是时群臣俱在寓闻变,恐入朝有他变,生死且不测。厥明至殿门,宫臣持门不得入,告以宜用丧服。既改服,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官,乃得入,行哭临礼。司礼太监王体乾,及忠贤在丧次。独体乾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目且肿,无所言。群臣出,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私语移时,秘不得闻。或曰,忠贤自欲篡,而呈秀以时未可而止之也。逆党先又献计,欲令宫妃假称自娠,而窃魏良卿子以入,忠贤辅之,如新莽之于孺子婴。忠贤纳其说,令人讽懿安皇后,后力拒不可。曰:“从命死,不从亦死。等死耳,不从而死,可以见二祖列宗在天之灵。”忠贤无以难,乃召信王即帝位。(272)
朱由检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消灭魏党,先谪忠贤于凤阳,接着又下令逮治。“忠贤行至阜城,闻之,与李朝钦偕缢死。”(273)魏氏全家抄斩,“婴孩赴市,有盹睡未醒者,天下以为惨毒之报,无不快之”(274)。
特务的特务
主子使用特务,当他们势力强大以后,便设法剪除,已见上节。但在平时,有些主子仍是不能放心,特别是派他们出去的时候。于是便派另一个特务去监视这个特务,这就是特务的特务。
朱瞻基时赵王高煦存心谋反,他派司礼太监侯泰去侦察,但却又派几个锦衣官校跟着侯泰后面监视:
上遣泰谕汉王高煦。高煦严兵而后入,览书谓泰曰:“朝廷知我举兵耶?”泰曰:“有言者,上以至亲故,不信也。”高煦曰:“尔旧人,宜知我举兵故。”泰曰:“不知也。”高煦曰:“太宗听谗间,削我两护卫,徙置此州。仁宗不复我护卫,不徙我大郡,而徒以金帛饵我,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因命遍观其兵马器甲,曰:“以此横行天下可也。为语而主,即送奸臣来,然后议我所欲。”泰归,上问:“高煦何言?”曰:“一无所言。”问:“治兵乎?”曰:“无所见。”已而锦衣官校从者白其事。上曰:“事定必治泰,不可宥也。”(275)
结果,到第二年便将侯泰捕下牢狱。
朱祁钰时镇守浙江太监卢永擅作威福,祁钰便派另一个特务去申斥监视他,并且带了诰敕。敕云:
尔在彼行事执拗,以此差本少监陈政赍捧旨意前去,同尔理事。政于六月十二日至彼,三司官俱出城迎接行礼,尔乃托病不出,却使人问政是何官,买办何物,此尔怀奸挟诈,不敬朝廷之罪一也。十三日方至武驿与政相见,不请旨意行礼,不问朝廷公事,就便辞去,此尔背公徇私,不敬朝廷之罪二也。十四日又至馆驿前,因开门迟即发怒而回,却言政尝为吾部下,其官不及吾,此尔轻慢使臣,不敬朝廷之罪三也。尔昔与张永郝义等同类,内有典刑降用者,此时曲法宥尔,又升尔职,委镇大藩,正当赤心报国,以报再生之恩。却乃心怀奸诈,傲慢朝廷,悖礼违法。论尔之罪,正当抄提来京究治。今且将尔所为,实迹封去,尔宜目看,似此所为,岂是忠敬之道,看毕尔即具实以闻。(276)
到了朱厚照时,便准了刘瑾的请求,索性成立了一个专门监视特务的机关——内行厂,由刘瑾自己领导:
瑾又立内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比东西二厂尤为酷烈,中人以微法,往往无得全者。(277)
内行厂的特务监视告发其他特务的事实例子,如:
内官监太监杨镇赍官银万两,长芦盐八千引,往南京易银买丝织造。乃以其银私自买盐,混同装载,用舟六百艘,沿途胁赂,得银一万六千二百两,家人韦庆等所得银亦几千两。为瑾内行厂所发,下南京三法司会鞫。狱上,降镇奉御南京闲住,庆等发辽东广宁卫充军。(278)
这种告发,绝不能认为是真正在执行法令、惩治贪污,主要的怕还是杨镇没有贿赂刘瑾的缘故。
后来朱翊钧时代,冯保每次派特务出去,也经常另派几个特务跟在后面监视:
(冯)保……德居正,居正稍稍说其裁抑中贵人,毋予六曹事,毋轻衔命出使。即使,而缇骑尾而诇其短,惴惴毕事,卒不见擿发。以是怨居正而不归心保。(279)而后来冯保那里,朱翊钧又派有特务监视他:
初帝所幸中官张诚见恶冯保斥于外,帝使密诇保及居正。至是,诚复入,悉以两人交结恣横状闻。(280)
魏忠贤也是如此,如第五章所说:他派许显纯审问案件,一定还要另派一个特务在后面“听记”,便是一例。
朱由检时派特务监视特务就更为普遍,军队中除了照例派遣特务监视——监军而外,又另外派遣一个人监视,这些都留待最后一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