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盛在兵部员外郎任内曾弹劾大将军咸宁侯仇鸾得罪被谪,后仇鸾伏诛,调任南京户部主事。其时严嵩与仇鸾争宠,看见杨继盛第一个攻击仇鸾,便引为同调,要重用他,便改任继盛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但殊不知继盛恶严嵩更甚于仇鸾,抵任甫一月,便奏劾严嵩十大罪五奸。厚熜见奏大怒,便下继盛诏狱,予杖一百,打得非常惨毒,而继盛却表现得正气凛然,令人感动。
继盛之将杖也,或遗之蚺蛇胆。却之曰:“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椒山,继盛别号也。及入狱,创甚。夜半而苏,碎瓷碗,手割腐肉。肉尽,筋挂膜,复手截去。狱卒执灯颤欲坠,继盛意气自如。(296)
继盛系狱凡三年,最后严嵩还是把他杀死。
朱翊钧时的诏狱
朱翊钧是个不理朝政的独夫,但对诏狱却并不放松,经常有人下狱,狱中惨毒万状:
万历中建言及忤矿税珰者,辄下诏狱。刑科给事中杨应文言:“监司守令及齐民被逮者百五十余人,虽已打问,未送法司,狱禁森严,水火不入,疫疬之气充斥囹圄。”卫使骆思恭亦言:“热审岁举,俱在小满前,今二年不行,镇抚司监犯且二百,多抛瓦声冤。”镇抚司陆逵亦言:“狱囚怨恨,有持刀断指者。”俱不报。(297)
到后来,史称:“帝亦无意刻核,刑罚用稀,厂卫狱中至生青草。”(298)无意刻核,并不是朱翊钧有了什么悔悟,而是因为他二十多年不上朝,一切都停顿下来的缘故。但这结果更坏。已下诏狱的人,没有得到他的诏旨是不能释放的,而他高居深宫,一概不问,于是这些人便长久系在诏狱之中,甚至竟达几十年之久。
万历三十四年大审,御史曹学程以建言久系(按:《明通鉴》卷七十一:“万历二十四年,御史曹学程以言事下狱,长系十年。”),群臣请宥,皆不听。刑部侍郎沈应文署尚书事,合院寺之长,以书抵太监陈矩,请宽学程罪。然后会审,狱具,署名同奏。矩复密启,言学程母老可念,帝意解,释之。(299)
那时,还有一个钱若赓系狱更久。钱若赓是临江知府,先在礼部时以选妃事得罪了朱翊钧,翊钧便想杀掉他。后若赓出守,坐以酷吏,诏置之死。当时阁臣申时行等心知若赓冤枉,便与法司密议,连年请缓决,而以长系慢慢替他设法。长系三十七年之久,终不得释。万历四十七年其子敬忠成进士,上疏鸣冤,请以身代。疏中沥诉其父三十七年牢狱生活惨状,以及家破人亡颠沛情形。凡三上疏,其第一疏述其父不得释放之原因云:
臣父……深幽黑狱,忽忽三十七年,今已七十九岁,每年热审,既以去天万里而不获开,五年钦恤,又以惧干天威而不敢释。(300)
第二疏则详述牢狱生活及家庭惨状,真是一字一泪,和血写成。其时牢狱之毒惨,如在目前:
臣父下狱时,年未及四十,臣甫周一岁,未有所知,祖父祖母,年俱六十,见父就狱,两岁之中断肠而死。未几,嫡母张氏年未五十以忧怖死。臣父有子之妾二人,一时改嫁,子母生离,两弟以忆母,五岁而殇。两姊既丧嫡母,别无亲人,日夜号咷成疾,未嫁而夭。止余臣兄弟三人,俱断乳未几,相依圜土。父以刀俎残喘,实兼母师之事。父子四人聚处粪溷之中,推燥就湿,抱哺煦濡,每洒血和铅,含酸授简……臣自一岁而至三十八岁矣,桁杨?柜之间,沮洳臭秽之地,履影吊心,酸鼻痛骨。臣父自强年而艾而耆而耄,而今且耋矣!每涉旬月,迫季冬,天光沈阴,命危朝露,或三日不食以待尽,或仰天扼吭以求绝。昔人所谓拘囹圄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以日为短。臣父三十七年之中,兼尝其恶趣,但赊一死,而冤苦穷抑,实倍于死矣。……且幽拘日久,气血尽衰,监房卑湿,蒸成郁毒,浓血淋漓,四肢臃肿,疮疡满身,更患脚瘤,步立俱废,耳既无闻,目既无见,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气,谓之未死,实与死一间耳!只今死于狱中与死于牖下,亦只在旦夕间耳。但臣为人子,年已长大,身玷衣冠,自儿童时不忍见父受苦,今何能两眼看父断送圜中,且何能手持父尸独生出狱门。臣尔时必无逃于一死,而尔时死究何益?生为行尸,死为冤鬼,臣不揣味死侥幸,愿以臣余年,及臣父犹未死,代父伏法,使臣两兄得裹父残躯舁至祖父母之墓洒血长号,一写终天之痛,而臣父得免予拖尸之恶名,臣虽身首异处,死有余荣,含笑入地矣。(301)
魏忠贤的大屠杀
在魏忠贤当政的几年之间,排斥异己,陷害朝臣,送下诏狱的人,前后踵接。在诏狱中处死人犯,更为家常便饭。而且都是非刑处死,尸体溃烂,残缺不全,其惨毒残忍,简直暗无天日。当时掌诏狱的是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震、崔应元几个大特务。《明史·刑法志三》有一段叙述魏忠贤时的诏狱惨况如下:
田尔耕、许显纯在熹宗时为魏忠贤义子,其党孙云鹤、杨震、崔应元佐之,拷杨涟、左光斗辈,坐赃,比较,立限严督之。两日为一限,输金不中程者,受全刑。全刑者曰械、曰镣、曰棍、曰拶、曰夹棍。五毒备具,呼暴声沸然,血肉溃烂,宛转求死不得。显纯叱咤自若,然必伺忠贤旨,忠贤所遣听记者未至,不敢讯也。一夕,令诸囚分舍宿。于是狱卒曰:“今夕有当壁挺者。”壁挺,狱中言死也。明日,涟死,光斗等次第皆锁头拉死。每一人死,停数日,苇席裹尸出牢户,虫蛆腐体。狱中事秘,其家人或不知死日。
魏忠贤陷害死的朝臣,据吴应箕《熹朝忠节死臣列传》统计如下:
初,魏忠贤乱政,首攫祸杖死者,万燝也。后因汪文言狱逮死者六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后因李实诬奏逮死者七人:则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并先逮周宗建、缪昌期也。以吏部尚书遣戍遇赦,为逆党所抑,卒死于戍所者赵南星。以争挺击首功为逆党论劾逮死狱中者王之宷,各有传,共十六人。他如刘铎之以诗语讥讪弃市;夏之令以阻挠毛帅逮死;苏继欧、丁乾学、吴裕中、张汶、吴怀贤或缢死,怖死,仰药死,杖死,皆以逆珰死者也。
这里面除万燝、苏继欧、吴裕中已见前节,赵南星戍死,高攀龙投水死,刘铎、丁乾学见后外,其余的全是在诏狱中处死的。兹分别叙述于后:
因汪文言狱逮死的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是魏忠贤第一次所兴起的大狱。汪文言是安徽歙县人,“初为县吏,智巧任术,负侠气。于玉立遣入京刺事,输赀为监生,用计破齐、楚、浙三党。察东宫伴读王安贤而知书,倾心结纳,与谈当世流品。光、熹之际,外廷倚刘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诸善政,文言交关力为多,魏忠贤既杀安,府丞邵辅忠遂劾文言,褫其监生。既出都,复逮下吏,得末减。益游公卿间,舆马尝填溢户外。大学士叶向高用为内阁中书。(魏)大中及韩(左火右广)、赵南星、杨涟、左光斗与往来,颇有迹。”“会给事中阮大铖与光斗、大中有隙,遂与(章)允儒定计,嘱(傅)櫆劾文言,并劾大中貌陋心险,色取行违,与光斗等交通文言,肆为奸利。疏入,忠贤大喜,立下又言诏狱。”(302)到天启五年三月,魏党梁梦环又劾文言:“有旨:‘汪文言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初傅櫆参汪文言,已逮问受杖矣。至是逆贤恨杨、左甚,冯铨与霍维华、杨维垣、李鲁生等密谋,说逆贤兴大狱,借汪文言口以杀杨、左,特令梦环出此疏,从此缇骑遍地矣”(303)。文言下狱后,大理寺丞徐大化又出主意告诉忠贤,说是杨、左等“但坐移宫罪,则无赃可指,若坐纳杨镐、熊廷弼贿,则封疆事重,杀之有名”(304)。于是忠贤大喜,便叫许显纯严治汪文言的罪,要他招出杨、左纳熊廷弼贿贪赃情形。文言受刑不过,仰天大呼曰:“世岂有贪赃杨大洪哉!”(305)结果备受五毒,终不承认。“显纯乃手作文言供状。文言垂死。张目大呼曰:‘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面质。’显纯遂即日毙之。涟、大中等逮至,无可质者,赃悬坐而已。”(306)计许显纯捏造各人所受赃银:杨涟、左光斗均二万;魏大中三千;周朝瑞一万;袁化中六千;顾大章四万。(307)
杨、左等六人入诏狱后,有一个不知姓名的“燕客”,是个任侠豪杰之士,有心探听他们情况,便化装吏人住在诏狱旁边,和里面的马夫狱卒厮混欢狎,慢慢地便混进镇抚司,备见六君子在狱中受刑惨死情况,写了一篇《天人合征录》,(308)从头到尾,记得十分详细,兹节录如下,以见当时诏狱惨毒实况:
周、袁二公俱于五月初到北司。顾公五月二十六到南镇抚,二十八日送北司。魏公六月二十四日到南镇抚,二十六日送北司。杨、左二公六月二十六日到南镇抚,次日送北司。又次日之暮,严刑拷问。诸君子虽各辨对甚正,而堂官许显纯袖中已有成案,第据之直书,具疏以进。是日诸君子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
七月初四日,比较。六君子从狱中出,各两狱卒挟扶左右手,伛偻而东,一步一忍痛,声甚酸楚。客不觉大恸。诸君子俱色墨而颠秃。用尺帛抹额,裳上浓血如染,杨公须白为最。顷之,至厅事前,俱俯伏檐溜下,杨居中,左居杨之左,魏居杨之右,顾居魏之右,周居左之左,袁居周之左,显纯处分毕,还狱。
初九日,比较。显纯犹作尔汝声,嗣后则呼名,诧叱如趋走吏矣,五君子各打十棍,袁以病特免。
十三日,比较。午饭后,六君子到堂,显纯辞色颇厉,勒五日一限,限输银四百两,不如数与痛棍。左、顾晓晓置辨;魏、周、袁伏地不语;杨呼家人至腋下,大声曰:“汝辈归,好生服事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读书!”是日各毒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嗣后受杖诸君子股肉俱腐,各以帛急缠其上,而杨公独甚。
十五日为杨公诞辰,诸君子各裹巾揖贺,是日公始知珰意不可回,每晨起多饮凉水,以求速死。兼贻书家人,索脑子甚苦,前此犹望生还也。
十七日,比较。杨、左各三十棍。是日,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不中程,受全刑。
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公大号而无回声;左公声呦呦如小儿啼;周、顾各受二十棍,拶敲五十,袁拶敲五十。魏呼家人至前,谓之曰:“吾十五日已后,闻谷食之气则呕,每日只饮寒水一器,苹果半只而已。命尽想在旦夕,速为吾具棺。然家甚贫,无能得稍美者,差足掩骼可也!”家人守其言,以十五金买柏棺以殓。二十日,中丞家人送饭,芽茶中杂金屑以进,为狱吏所觉。家人辈俱默逃去,中丞嗣后遂绝传单者矣。
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受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显纯呼杨公名叱之曰:“尔令奴辈潜匿不交赃银,是与旨抗也,罪当云何?”杨公举头欲辩而口不能言,遂俱舁出。彼时诸君子俱已进狱,独杨、左投户限之外,臀血流离,伏地若死人。已而杨大声曰:“可怜!”后乃舁入。左公转回而东顾其家人。是日雨,棍湿重倍常,且尽力狠打,故呼号之声更惨。
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受全刑,顾拶敲五十。刑毕,显纯呼狱卒前张目曰:“六人不得宿一处!”遂将杨、左、魏发大监。客闻之以问狱吏,吏嗟呼曰:“今晚各位大老爷当有壁挺(方言死也)者!”是夜三君子果俱死于锁头叶文仲之手。叶文仲为狱卒之冠,至狠至毒;次则颜紫;又次则郭二。刘则真实人也。
二十七日,比较,顾公独受二十棍。是日狱吏犹称犯官,显纯怒骂曰:“此等俱犯人也,何官之有?”嗣后遂呼犯人。
二十九日,比较,三君子之尸俱从诏狱后户出。户在墙之下,以石为之,如梁状,大可容一人匍匐。是日刑曹验毕,籍以布褥,裹以芦席,束以草索,扶至墙外,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按:《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一称杨死状是“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以血溅衣裹置棺中”,魏死状是“方溽暑殷雷,越六七日始出尸牢穴中,尸溃甚惨”。)
这六个人,就是顾大章死在刑部狱中。《先拨志始》卷下:“顾大章送刑部拟罪,罪定仍还镇抚追比,顾公语家人曰:‘此福堂也,不死何待?’遂自尽刑部狱中。”
至于六君子受刑最惨的是杨、左。其他诸君子则较杨、左为少,但也打得惨不忍睹。如燕客所记:
魏公受刑较之杨、左为少,而困惫独先。七月十三日加刑,叫声便不能朗。十七以后,两足直挺如死蛙,不能屈伸。
袁公素善病,到北司后,遂僵卧不能起,阴囊大如三斗器。行履颇有所妨。然意以病故,竟死不受一棍。唯夹拶二刑加三五番而已。
顾公对簿后遂病创,卧至七月中方能行履,右股创溃,中堕腐肉一块如小鼠。
诸君子在狱中想留一些遗书,都万分困难,往往为特务们搜去。侥幸流传出来,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如燕客所记:
杨公有遗稿二千余言,又亲笔誊真一通,叩头床褥以托顾公。狱中耳目严密,无安放处,藏之关圣画像之后,已而埋卧室北壁下,盖以大砖。后公发别房,望北壁真如天上。倩孟弁窃之以还,随寄弁弟持归。(按:《二申野录》卷七云:“杨涟入狱时,度不时免,啮指血草章千言,冀以尸谏,埋卧所,为许显纯所发,付之火。”历记与此略有出入。)
杨公又有血书二百八十字,藏之枕中,冀死后枕出,家人拆而得之。竟为颜紫所窃,紫亦号于人曰:“异日者吾持此赎死。”
周公家书一通向藏顾公处,周死,狱情加严,无从得出。顾作蝇字帖密付客,客持金俟诏狱后户,至周尸出日,厚贿狱卒获之。后客南还,托友人寄其家。
至于诸君子家属交“赃”时情形,据燕客目击是:
每镇抚比较日侵晨,各家属持银候大门内。当事者到后,衙役出问各属:“本日纳赃多少?”报数讫,鸣鼓升堂而坐。坐定开狱,呼各犯官到厅事前跪伏,方出手牌唤家属入二门,随跪门之左右,以次交赃。
镇抚纳赃如以石投水,不敢争轻重之衡,亦不敢问多寡之数,纳已,急驱而下。
主持审问的是许显纯,但魏忠贤对他并不十分放心,每次审问时必派人来听记指挥,事后报告。听记的人没有来,许显纯是不敢审问的,这也是燕客目击情形:
镇抚每当比较日,珰遣听记人坐显纯后,棍数之多寡及刑之轻重惟其意所指,而显纯又加之虐。一日听记者以他事出,显纯袖手至晚,抵暮方回,始敢审问。
而每一人处死后,显纯还要于死人身上取一信物报告忠贤。《先拨志始》卷下:
每一公死,显纯即剔喉骨用小盒封固,送逆贤示信。
这信物可也真残酷极了!
诏狱虽然防范极严,但狱卒中也还有有良心的人,所以机警一点的人还是可以混进去探听消息,如燕客便是。此外如果破费一点钱,也还是可以设法化装进去和犯人见一见面。如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便曾混进去过。兹将这一段会晤情形抄下,以见诸君子虽在惨酷非刑之下,仍是正气凛凛,关心国事,真可算是威武不屈了!
左公为逆阉害,下诏狱。史公冀求一见,逆阉防伺甚严。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史公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狱卒。卒感焉,使更敝衣草履,伪为除不洁,引至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公跪抱公膝而呜咽。左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拔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持者?不速去,无使奸人构陷,吾即先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也!”(309)
魏忠贤自兴起这次大狱以后,便索性放开手接二连三地干起来了。杨、左死后一年便是天启六年,又兴起第二次大狱。这就是吴应箕所谓“李实诬奏”逮死的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等七人之狱。
这里所谓“李实诬奏”,实际还是魏忠贤闹的把戏。这里不如将周起元等七人和魏忠贤结仇的原因略述一下:其时李实为苏杭织造太监,周起元是苏松巡抚。“实素贪横,妄增定额,恣诛求。苏州同知杨姜署府事,实恶其不屈,摭他事劾之。起元至,即为姜辩冤,且上去蠹七事,语多侵实。实欲姜行属吏礼,再疏诬逮之,起元再疏雪姜,更切直。魏忠贤庇实,取严旨责起元,令速上姜贪劣状。起元益颂姜廉谨,诋实诬毁,因引罪乞罢。”(310)因此得罪了李实,也得罪了忠贤,终于削籍。高攀龙是赵南星门生,时任右都御史,曾劾崔呈秀,被严旨诰责,放归。李应升、黄尊素、周顺昌三人得罪忠贤原因则是:
(缪)昌期初以代杨涟草疏传于忠贤,及涟等去国,昌期率送之郊外,执手太息,忠贤益衔之。会昌期亦具疏乞体,有小珰至阁曰:“此人尚可留之送客耶?”遂传旨落职。(周)宗建首劾“忠贤目不识丁”,应升、尊素皆继涟抗疏力攻忠贤者。而应升并劾魏广微,尊素尤有智虑,为群小所深忌。逆党曹钦程希忠贤指,劾宗建、应升、尊素为东林护法,皆削籍。(311)
顺昌为人,刚方贞介,疾恶如仇。巡抚周起元忤魏忠贤削籍,顺昌为文送之,指斥无所讳。魏大忠被逮,道吴门。顺昌出饯,与同卧起者三日,许以女聘大中孙。旗尉屡趣行,顺昌瞋目曰:“若不知世间有不畏死男子耶?归语忠贤:我故吏部郎周顺昌也。”因戟手呼忠贤名,骂不绝口。旗尉归,以告忠贤。(312)
至于这次大狱兴起的近因,则是:
会吴中讹言:“尊素欲效杨一清诛刘瑾故事,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忠贤大惧,遣刺事者至吴凡数辈。侍郎沈演家居乌程,奏记忠贤曰:“事有迹矣。”于是忠贤遣使谯诃实,实惧,遣人持空印白至京师。忠贤知实与起元有隙,乃使李永贞伪为实奏,诬劾“起元为巡抚时干没帑金十余万,日与攀龙辈往来讲学”。因窜入顺昌等名,矫旨并逮。遂复起大狱。(313)
忠贤既伪造李实疏,奏上后又传旨:
周起元背违明旨,擅减原题袍料数目;又捐勒袍价,致连年误运;且托名道学,引类呼朋,各立门户。一时逢迎附和,有周宗建、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尽是东林邪党,与起元臭味亲密,干请说事,大肆贪婪,吴民恨深切齿。除宗建、昌期已经逮解外,其周起元等五人都着锦官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李实仍安心供职,该部知道。(314)
这七个人除高攀龙在缇骑到家时便投水自杀外,其余的全逮下诏狱,全部酷刑致死,主持审问的人仍是许显纯。周顺昌入狱受刑的情形是:
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必大骂忠贤。显纯椎落其齿,自起问曰:“复能骂魏上公否?”顺昌噀,血唾其面,骂益厉。(315)
朱祖文《北行日谱》根据给顺昌送饭的仆人顾选所说月日较详:
公之入狱也,以是(四月)廿八日……另有旨开读,开读毕,裸形加绑,以解理刑。一至理刑,彼时虽公随身之仆俱不克睹矣。闻公于理刑陈词侃侃,声振一堂,挞棍四十,继之以夹水火棍六十,又继之以拶参梭一百二十,诬坐赃金二千两。续奉严旨,五月初又加以夹,复诬赃银一千,公至此不死者亦几希矣。……比至六月初旬,又挞十棍,数虽少而惨更甚。十六公犹强饭,十七子丑之际,不知用何物镇压公首而亡。动手者则锁头颜紫也。
死后尸体情况是:
四体五官幸不全坏,第面似有物压之者,鼻为之平,已不可认,惟须与手足为血肉不能变处,则顾选犹能识之,所备之衣已不能服,第安置棺中。
缪昌期受审时则“慷慨对簿,词气不挠,竟坐赃三千,五毒备至。四月晦,毙于狱”(316)。“其敛也,十指堕落,捧掬置两袖中,盖阉以草奏,故属狱吏加梏拳焉,其他楚毒备至又可知也。”(317)
黄尊素也是“搒掠备至,勒赃二千八百,五日一追比”(318)。“卒前一日,狱吏告尊素曰:‘公休矣,内传欲毙公,公何语?即书以寄家。’尊素略不及他事,即于三木上赋诗。是夜卒。”(319)“越五日出狱,肌肉涨烂,头面不可别识。”(320)
李应升则坐赃三千,死后,“兄应炅出其尸,骨肉断烂,竟不如其死何状”(321)。
周宗建坐纳廷弼贿万三千,“逮至诏狱,鞫时捶楚较众更毒,宗建偃卧不能出声。许显纯骂之曰:‘此时尚能说魏公不识一丁否?’……卒毙于狱”(322)。据《明季北略》说:“珰命钉以铁钉,不死。复令着锦衣,而以沸汤浇之,顷刻皮肤卷烂,赤肉满身,婉转两日而死。”
周起元被“许显纯酷搒掠,竟如实疏,悬赃十万。罄赀不足,亲故多破其家。九月,毙之狱中。”(323)
这两狱被陷的人死后,家属情况也是凄凉万状。如杨涟家“素贫,产入官不及千金。母妻止宿谯楼,二子至乞食以养”(324),“尸棺之归,负以二骡,其子从一二苍头踉跄道上,知者皆为之饮泣。”(325)左光斗死后,“赃犹未竟。忠贤令抚按严追,系其群从十四人。长兄光霁坐累死,母以哭子死。都御史周应秋犹以所司承追不力,疏趣之,由是诸人家族尽破”(326)。其他诸人无不弄得家破人亡,流离道路。
这些人的冤枉,到朱由检即位后,忠贤伏诛,定了逆案,才一律昭雪。他们的儿子也纷纷上书讼父冤。如周顺昌之子茂兰两次刺血,手书贴黄,诣阙诉冤。(327)魏大中之子学濂也刺血上书。黄尊素之子宗羲当会讯许显纯、崔应元时,出庭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蔽体……又欧应元,拔其须……又与吴江周承祚、光山夏承共锥牢子叶咨、颜文仲,应时而毙”(328)。又与李实对簿,复以锥锥之。逆案定后,又“偕同难诸子弟设祭于诏狱中门,哭声如雷,闻于禁中,庄烈帝知而叹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怀’”(329)。
至于吴应箕所称王之宷、夏之令、张汶、吴怀贤在诏狱中拷死的经过如下:王之宷以讯挺击一案得罪群小,天启五年“二月,魏忠贤势大张,其党杨维垣首翻挺击之案。力诋之宷,坐除名。俄入之汪文言狱中,下抚按提问。岳骏声复讦之。……及修《三朝要典》,其挺击事以之宷为罪首。府尹刘志选复重劾之,遂逮下诏狱,坐赃八千,之宷竟瘐死”(330)。夏之令之死则在天启六年,之令“授御史。尝疏论边事,力诋毛文龙不足恃。忠贤庇文龙,传旨削之令籍,阁臣救免。及巡皇城,内使冯忠等犯法,劾治之,益为忠贤所衔。崔呈秀亦以事衔之。遂属御史卓迈劾之令党比熊廷弼,有诏削夺。顷之,御史倪文焕复劾之令计陷文龙,几误疆事。遂逮下诏狱,坐赃拷死”(331)。吴怀贤官中书舍人,死于天启五年。“杨涟劾忠贤疏出,怀贤书其上曰:‘宜如韩魏公治任守忠故事,即时遣戍。’又与工部主事吴昌期书,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语。忠贤侦知之,大怒曰:‘何物小吏,亦敢谤我!’遂矫旨下诏狱。坐以结纳汪文言,为左光斗、魏大中鹰犬,拷掠死。”(332)张汶官后军都督府经历,“尝被酒诋忠贤,下狱拷掠死”(333)。
以后,天启六年六月,忠贤又兴起徽州吴养春一狱。
吴养春是安徽歙县人,“家世饶富,祖守礼尝输边二十一万。养春官中书,有黄山,收息不赀”(334)。素与族人吴孔嘉有世仇。孔嘉中天启乙丑探花,以纂修《王朝要典》得接近魏忠贤,便拜忠贤为父,企图报仇。恰好吴养春与弟养泽(按:“养泽”系据《三朝野记》,陈怡山《海滨外史》卷二作“其弟怀贤”)不协,“方构争,弟有仆名吴荣,最黠,恒倚谋焉,某(养春)欲杀之,讼于官,挥数千金行贿赃,捕甚急,仆惧,亡入都,投嘉。嘉大喜,引见忠贤”(335)。“诬其私占黄山,历年获租税六十余万金。”(336)忠贤大喜,便欲“借此网,以杀三吴名士”(337)。于是,“矫旨逮养春至京,坐养春赃六十余万,程梦庚赃十三万六千(按:《三朝野记》尚有王君实一人)。其山场木值估价三十余万,命官变易之,以助大工……养春等俱拷死,工部遣主事吕下问至歙追产,吴氏家已破,其妻女俱自缢。吕下问专召富家派买,坐累至破家者甚多,激民变,下问遁回。忠贤复命太仆寺丞许志吉(按:《三朝野记》作“大理寺副许忠吉”,《先拨志始》作“中书许志吉”)至歙续追。志吉即徽人,“其酷不减下问”(338)。当吕下问至歙时,“波累合邑。惨斩多人”(339),“株累数百家,知府石万程不能堪,弃官去”(340)。阉党李鲁生反疏参万程,有旨“削籍为民”(341)。
至于一般人民被特务们诬陷入狱,无辜惨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了。《明史·顾大章传》卷二四四称:
(天启元年)自辽阳失,五城及京营巡捕日以逻奸细为事。稍有踪迹,率论死,绝无左验者二百余人。所司莫敢谳,多徙官去,囚未死者仅四之一。大章言于(刑部尚书王)纪曰:“以一身易五十人命且甘之,矧一官乎!”即日会谳,系三人,余悉移大理释放。《明史·魏忠贤传》称:
辽阳男子武长春游妓家,有妄言,东厂擒之。许显纯掠治。故张其辞云:“长春敌间,不获且为乱。”
朱由检即位,魏忠贤伏诛,曾经将诏狱清理了一下,受冤的多半放出。但诏狱仍然照旧,不久之后,他自己的特务又捕来许多人把诏狱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