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说,明代统治者设置镇守太监,初意原是监督防地军事的。后来普遍设置,监督防地军事仍是主要任务之一。不过这些特务根本就不懂得军事,除了干些卑鄙无耻的侦察官民工作而外,便是牵制守将,克扣军饷。一旦有警,向守将身上一推还是好一点的,坏一点的呢,还要从中捣鬼。朱厚熜时户科给事中张翀对这些家伙曾有两句很扼要的批评,他说:“时平则坐享尊荣,肆毒百姓,遇变则心怀顾望,不恤封疆。”(224)朱见深时陆容也曾指出这些特务败坏军事的原因道:
夫武官分布要害,遇有警急,各任其责。内官之设,既非令典……况此辈原无禄食,太平之时,日费颇丰,不免取诸所部,孰敢谁何?万一事起不测,折冲御侮,必赖将臣,彼亦无能为也。或犯吏议,朝廷又多原之,军力之疲敝,军政之不修,有由然矣。(225)
败坏边防
这种败坏边防,远在朱棣时便已开始,如马骐和山寿两人镇守交阯的情形便是实例。
马骐镇守交阯在山寿之前,永乐十八年,交阯“左参政冯贵,练士兵二万余人,每出战有功,马骐疾之,尽夺其兵,仅余羸兵数百人……而贼势披猖,官军失援……力战死之”(226)。
山寿镇交阯则在永乐二十二年,其时朱高炽已即位,“诏都督方政,同荣昌伯陈智镇交阯,是时黎利复围茶笼州,智暗懦,素无将略,因借抚以愚朝廷,且与政迕,坐视不救。会山寿至,力持抚议,以故贼益猖獗不能制”(227)。
朱瞻基宣德三年交阯失陷,文武诸臣追究祸根,曾弹劾他们两人,说是“山寿曲获叛贼马骐,激变交民”(228),这追究是一点也不冤枉他俩的。
朱祁镇时,这些镇守太监竟有通敌情事,如镇守大同太监郭敬便“岁造箭镞数十瓮,以(王)振命遣瓦剌,瓦剌辄报以良马”。后来朱祁镇亲征,“西宁侯宋瑛,驸马都尉井源为前峰,遇致阳和,敬又挠使败”(229)。而正统十三年闽浙人民义师纷起,朱祁镇便派一些宦官特务分守两省交界要隘,但人民义师一来,这些特务便吓得要逃跑。
朝廷虑闽浙贼合,命御史朱瑛与中官分守两省交界要隘,瑛……以计擒贼党周明松等数人,械至庆元,谍报贼众三万来劫明松等,中官大惧,欲走。(230)
朱见深时镇守开原太监韦朗坐失律当逮治,他的同伙竟以诸葛亮、韩琦为比请求宽恕,而见深也竟听从:
镇守开原太监韦朗坐失律当逮治……其同官镇守太监李良上言:“昔武侯失律街亭韩琦丧师西夏,兵家之常。未尝以一眚遂弃。请宥朗戴罪立功。”兵部复奏,谓:“朗私役军人,贻误大事,岂得以诸葛韩琦为比!宜勿许。”然内批仍赦不问。(231)
此外如朱祐樘时辽阳分守刘恭:
弘治十五年九月,降右少监刘恭官三级,仍分守辽阳……虏寇东州,大肆杀掠,恭等失于防御,御史复请罪之……有旨罢其分守。而恭复自疏乞留,乃有是命。于是兵部及科道各论其贪墨之罪,乞罢黜。且言东州之败,总兵孙文毅已坐死罪,恭不宜独免。不听。(232)
朱厚熜时黄花镇守备太监纪阳贪残不法,大坏边防,曾为直隶巡按御史黄纪所劾,结果黄纪反因此降职。(233)
有时这些镇守太监遇到敌人深入,又往往和守将串通隐瞒起来,逃避责任。如朱见深时:
(辽东)敌大入,中官韦朗、总兵官缑谦等匿不以闻。(234)有时这些镇守太监还和敌人私自交易:
景泰二年,镇守内官陈海以铁剑与夷人哈丹易马,御史郑绍劾奏,捕鞫之。(235)
此外便是诈冒军功,如朱棣时交阯左参政冯贵“骁果善战……数击贼有功,中官马骐尽夺之”(236)。陈桓“弘治初,镇宁疑,中贵人多以所亲冒功赏”(237)。朱厚照时“阿尔秃斯、亦不剌与小王子战败,引所部驻甘肃塞外,时入寇,掠陷堡砦五十有三。巡抚张翼、镇守太监朱彬等反冒奏首功千九百有余,以捷奏者十有一”(238)。而到朱厚熜时竟连太监家人也冒功了:
嘉靖四年十一月,镇守蓟州等处太监李能奏其家人李和等青山口斩获有功,已注羽林右卫小旗,复求改注锦衣卫。兵部执奏,言其诈冒军功,不可许,诏许之。(239)
如果无功可冒,便诬杀良民,指为盗贼,奏请升赏。如:
(正德)四年,陕西镇守太监廖堂及参随副千户廖鹏擒斩回贼百三十四人功,加岁禄十二石,鹏升指挥佥事,盖妄杀也。(240)
有时,甚至滥杀外国贡使冒赏,如朱祐樘时:
辽东镇守等滥杀贡夷冒赏。(241)
克扣军饷 役占兵丁
至于克扣军饷,役占兵丁,更是这些宦官特务的家常便饭。如天顺二年王宇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宣府时,“中官严顺、都督张林等令家人承纳刍粮”(242)。成化四年彭谊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时,“镇守中官横征诸属卫”(243)。成化五年巡抚贵州都御史陈宣奏称:“少监郑忠,南京伯毛荣,各带参随,纵其役占军伴,办纳月粮,奴辱有司,营求贿赂。”(244)朱祐樘时右少监刘恭分守辽阳“私役军余千余人”(245)。朱厚照时,“于喜以太监守备宣府,侵盗官库,克减军储”(246)。这种扣饷私役在厚照时已十分普遍,风气养成,所以到朱厚熜初年似乎更为厉害,如:
嘉靖元年十月,巡抚大同右副都御史张文锦劾奏阳和天城分守太监李睿报纳官草,累年采运,侵占庄田,役军耕种。(247)
嘉靖元年二月,巡按陕西御史许翔凤劾奏镇守甘肃太监王欣、赵林、陶俊、申永、孔学科克官军月粮草束,与甘州左卫千户孙智等违法事。(248)
(嘉靖七年)时边政久弛,壮卒率占工匠私役中官家,守边并羸老不任兵。又番休无期,甚者夫守墩,妻坐铺。(249)
嘉靖十年……太监窦宽等占役洒扫诸旗军,岁侵役银数百计。(250)
而嘉靖元年边军几致哗变:
嘉靖元年宣大两镇连岁灾荒,军粮久缺,米价腾贵,宣府镇守太监于教场操练,一军鼓噪,几致为变。(251)这虽然是灾荒所致,但宦官特务们的克扣军饷怕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至如南京守备,兵权更重。前面已经说过南京在明代是留都,和北京一样,设有一切中央机构,所以也有京营:
京营之在南者,永乐北迁,始命中府堂府事官守备南京,节制在南诸卫所。洪熙初,以内臣同守备。(252)
这守备太监的权力是在南京一切官吏之上的,所以南京营的兵权实际上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于是,冒粮吞饷役占的事就层出不穷了。这情形在朱见深时已很严重,下面一事,便可为例:
宪宗命南给事御史时至二场点阅。成国公朱仪及太监安宁不便,诡言军机密务,御史诘问名数非宜。帝为罪御史,仍令守备参赞官阅视,著为令。(253)
御史们如果查出缺额照实劾奏,结果一定是自己倒霉,如朱祐樘时御史张昺与给事中周纮“奉命阅军,军多缺伍,两人欲劾奏中官蒋琮,琮先事劾两人……乃调昺南京通政司经历,纮南京光禄寺署丞”(254)。这以后始终不曾清理过,朱厚熜时言官还“数奏南营耗亡之弊”(255)。而役占情形这时也极严重,如嘉靖九年“南京兵科给事中秦鳌上言,南京内外守备三弊,一曰投托,二曰役占,三曰威虐”(256)。这种役占,守备太监们甚至公开奏请,毫无顾忌。如:
嘉靖三年五月,守备南京内官监太监王堂请拨孝陵等卫军三千名,看守房屋,已得旨许之。兵科给事中安磐因劾堂欺慢,谓本朝事例,私役军人过十名者据法论,而堂公然自拟名数,具牍上请,其视私役轻重又何如也。(257)
从这以后,积弊越来越深,南京营军额原本十二万,到万历十一年实际人数只有两万多,其余的饷额全被宦官们冒领去了。
诬陷地方官吏
统治者给这些镇守或守备宦官特务的任务,除了监督防地军事而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侦察地方官吏。因为他们握有这样特权,于是对地方官便随意诬陷。而统治者认为这正是宦官特务尽忠于他,即使知道是栽诬,也绝不会反坐宦官特务们的罪,如朱棣时:
安定既平,郡县其地,命(黄)福以尚书掌布政,按察二司……镇守中官马骐怙宠虐民,福数裁抑之,骐诬福有异志。帝察其妄,不问。(258)
又如朱祁钰时命都督佥事孙安修复独石马营龙门卫所四城,而——
备中官弓胜害安,奏安疾宜代。帝以问(叶)盛,言“安为胜所持,故病。今诸将无逾安者”。乃留安。(259)
最高限度也只是把宦官特务调回而已,如:
(大同)镇守中官陈公忌(总兵官郭)登,会有发公奸赃者,公疑登使之,遂与登构。帝(祁钰)谓于谦曰:“大同吾藩篱也,公与登如是,其何以守?”遣右监丞马庆代公还,登愈感奋。(260)
但这只是极少数的例外,一般说来,统治者还是相信宦官特务的诬告,将地方官调开,或竟是降职免职。如朱见深时韩雍以左都御史总督两广,韩氏是当时重臣,战功甚著,威风极大,在任时“三司皆长跪白事。军门设铜鼓数十,仪节详密。裨将以下,绳柙无所假。两地镇守宦官素骄恣,亦惕息无敢肆”。但终于被镇守宦官所诬陷:
广西镇守中官黄沁素憾雍抑己,囚讦雍,且言其贪欲纵酒,滥赏妄费。帝遣给事中张谦等往勘,而广西布政使何宜、副使张敩衔雍素轻己,共酝酿其罪。谦还奏,事虚实交半,竟命致仕去。(261)
而成化二十一年余子俊以“左都御史,巡抚大同。中官韦敬谗子俊假修边多侵耗,又劾子俊私恩怨,易将帅”。结果,也勒令子俊致仕。(262)
以后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三朝无论是宦官特务诬告或是宦官特务与地方官互讦,全是袒护宦官特务的,兹各举一例如下:
(弘治元年浙江巡按畅亨)请罢温、处银课,而置镇守中官张庆于法。意下所司,银课得减,责庆陈状。庆因讦亨考察不公,停亨俸三月。亨又劾佥事邹滂,滂亦讦亨。庆等构之,逮亨,谪泾阳知县。(263)
正德十年丁巳,镇守宣大太监于喜部下军私乘操马,总兵官郤永杖之。喜怒,相争诟。遂奏永专权自恣,拟为不轨。永辞任,且自辩……诏喜承受命镇守,不能协心济事,乃以小忿讦奏,本当重治,姑免勘。喜降敕切责,永调宁夏。(264)
(云南)镇守太监杜唐、黔国公沐勋相比为奸利,长吏不敢问,群盗由此起。(云南巡抚欧阳)重疏言:盗率唐、绍勋庄户,请究主者。又奏绍勋任千户何经广诱奸人,夺民产,唐役占官军,岁取财万计。因极言镇守中官宜革。帝(厚熜)颇纳其言,频下诏饬绍勋,命唐还京待勘。二人惧且怒,遣人结张璁,谋去重。会重奉命请异姓冒军弊,都司久未报,给饷后期。唐等遂嗾六卫军哗于军门。巡按御史刘臬以闻,劾重及唐、绍勋处置失当。璁从中主之,解重职,责臬党庇,调外任,唐、绍勋不问。(265)
其实这样降职免职还算是优待的,有些地方官因奏劾宦官特务而被诬陷竟逮下诏狱,如朱厚照一朝便不断发生:
(范辂清军江西,)劾镇守太监毕真贪虐十五事,疏留不下。真乃摭他事诬之,遂逮下诏狱。(266)
(张泾)出按宣府,劾镇守中官于喜贪肆罪,为喜所讦,逮系诏狱。(267)
正德十三年,驾幸昌平,民间妇女惊避。(永平知府毛)思义下令言:“大丧未举,车驾必不远出。非有文书,妄称驾至扰民者,治以法。”镇守中官郭原与思义有隙,以闻。立逮下诏狱,系半岁。(268)
下狱后自然要挨打受刑,有时还要充军:
正德二年,监察御史马允中刷卷南京,参究指挥张瀚等,瀚伺其枉道回家发之。守备太监郑强奏闻。逮下锦衣狱拷讯,狱具,命司礼监官监杖三十,发为民。(269)
(广东副使吴廷举)发总镇中官潘忠二十罪。忠亦讦廷举他事,逮系诏狱。刘瑾矫诏,枷之十余日,几死。戍雁门。(270)
有的甚至活活打死:
(正德中云南佥事盛应期)与御史张璞、副使晁必登抑镇守中官梁裕。裕劾三人,俱逮下诏狱,璞竟拷死。(271)
到朱厚熜时仍还有这类事情发生,如:
(包节)按湖广。显陵守备中官廖斌擅威福,节欲绳之,语先泄。斌俟节谒陵时,故献膳羞,遽使撤去,诡称节麾出之。钟祥民王宪告斌党庇奸豪周章等,节捕章,毙之杖下。斌益怒,遂奏节不以正旦谒陵,次日始谒,时当进膳,不旁立,亵慢大不敬。奏已入,节始奏斌前事。帝大怒,以节抵罪,逮诣诏狱,搒掠,永戍庄浪卫。(272)
有时镇守宦官特务们竟横蛮凶狠到擅自笞辱地方官,而且这现象还经常发生,如:
正德十五年庚申,上至宝应,复渔于范光湖,镇守太监丘得索进贡物不得,以铁索系知府蒋瑶,窘辱备至,数日乃得释。(273)
又如朱厚熜时:
嘉靖十六年罢镇守湖广太监李镇回京,以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孙元劾镇扈驾襄阳箠辱知府吴华也。(274)
又如朱翊钧时:
守太和山中官黄勋嗾道士殴辱知府。(275)
而在朱祁镇时竟有镇守宦官笞辱藩臣的事:
工部右侍郎霍瑄,先以参政掌大同府镇守,右少监韦力转恨瑄,送都御史年富家,众杖十余。至拜亚卿,始奏力转诸不法,上命逮治力转,亦天顺元年事也。内竖敢笞方面,抑更异矣。其后力转蒙上宥,而瑄亦不问。(276)
这些地方官受了宦官特务们这般侮辱,自己既无力和他们对抗,统治者又不给伸冤,白白地挨了一顿打,竟一点办法都没有,也真够可怜了!
至于地方官将镇守宦官弹劾去职或是治罪的,当然也并非绝对没有,如朱祁钰时,许仕达“巡按福建,劾镇守中官廖秀,下之狱”(277)。朱祐樘时,“辽东巡抚韩重劾镇守中官廖玘,(给事中邹)文盛偕郎中杨茂仁勘实其罪,谪长陵司香”(278)。但这些在明代真是凤毛麟角似的稀少,独夫们偶然做了一两件,臣下们就要歌颂不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