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堂
马堂是天津税监兼辖临清税监,当他初到临清时,“诸亡命从者数百人,白昼手锒铛夺人产,抗者辄以违禁罪之。僮告主者,界以十之三。中人之家,破者大半,远近为罢市。”(264)以此激起万余人的民变,杀死了他的党羽三十七人,时万历二十七年四月。事后,他大概有点恐惧,便奏称“地方风俗狡悍,市井十虎纵横”,借此卸脱责任。于是山东巡抚杨光训乃极论其怙恶掩罪,人心怨恨已极,奏疏中说:
名为十虎者,系堂私人;号为槌师棒手者,系堂招募;昼之攘臂白夺者,堂之委官;夜之杀人放火者,堂之厨役。商贾闭门而逃者,谁驱之?明贴匿名者,谁致之?堂之所言,何一非己所为?真罪恶滔天,神人共愤。不然,狡悍市虎,此守土者事,于税吏何与?而堂顾虑之乎?(265)
奏疏上去,当然照例不报。到万历四十年又派他监税南直隶,《二申野录》卷六云:
直隶等处监税鲁保卒,抚按题请裁革,上命归并马堂……马堂原住扎天津,一闻是命,竟发牌上任,以此为利。附堂者复藉堂为利。先是在临清肆恶咆哮,人闻其风,魂魄消阻。由淮抵扬,虎而冠者,刽肝益膳,奋爪磨牙,所过无不抄抢,邑镇为之罢市,盐商逃窜。山阳等县门,被其打坏,县令逃匿扬州,城门数日不开,父老赤子,呼声振地。巡视江防御史恐激变地方,疏请撤回天津,不报。
同时扬州巡盐御史徐缙芳也上疏劾马堂九大罪,朱翊钧仍是不睬。(266)
孙朝和张忠
孙朝是山西税监,张忠是山西矿监。张先至,孙后至,二人串通作恶,百方诛求。当时山西巡抚魏允贞以他二人交毒官民,便自劾不职,奏云:
盖举劾之权,在内则科道,在外则抚按。前孙朝举太原知府周诗,今张忠又举夏县知县韩董矣。然举劾尤其小者,而太平县典史武之杰,张忠经过,知县失于迎接,迁怒捉责致毙。建雄县李逢春被张忠、孙朝索钱不遂,备极凌辱而毙。二臣虽小,无可杀之罪也。至于商税不用天平而用大秤,压重无算。土仪帐幔手帕绒衣绒毡,一县多则千余,少则数百件,此皆民膏也。(267)
奏上,孙朝大怒,劾永贞抗命阻挠,谓其贪赃至三十余万,疏中甚至有“欲食其肉而寝其皮”的话。
潘相、李道、李凤等
潘相是江西税监,也是无恶不作,曾“殴折辅国将军谋圮肢,并系宗人宗达,诬以劫课,劾上饶知县李鸿主使。帝切责谋圮等,夺鸿官”(268)。
李道是湖口税监,暴虐贪横,“漕舟南还,乘风扬帆入湖口。道欲榷其货,遣卒急追之,舟覆,有死者。道遣吏捕漕卒,(南康知府吴)宝秀拒不发。道怒。劾宝秀及星子知县吴一元、青山巡检程资阻挠税务,诏俱被逮”(269)。
李凤是广东税监,在任内“乾没五千余万,他珍宝称是”,又“劾逮乡官吴应鸿等”。(270)后调赴云南,据都御史温纯奏称:“广东李凤至污妇女六十六人,私运财贿至三十巨舟、三百大杠。”(271)
此外像横岭矿监王虎、苏杭税监孙隆、通湾税监张华等,无不播虐逞凶,残害百姓。
矿税特务的爪牙
以上是矿税特务头子肆虐的情形,底下再看一看这些特务的爪牙是在怎样为虎作伥,帮凶作恶的。
如上所说,矿税特务每人手下都有一批爪牙,这些爪牙为非作恶也并不下于特务头子,有时甚至比特务头子还更厉害。如最著名的陈增参随程守训。
程守训
程守训是徽州歙县人,原是个市井无赖,曾拐骗过妓女,复倡言开矿,夤缘认识陈增,增便认他为侄婿。于是他便不屑与其他参随为伍,纳银助大工,特授中书舍人,直武英殿。随陈增至山东,自署头衔曰:“钦差总理山东直隶矿事务兼查工饷。”自称奉密旨访各处富商,搜求天下异宝。出来的时候煊赫异常,据当时直隶巡按刘曰梧目击的情形是:“旗盖车马,填塞街衢,首有朱红金字钦命牌二面,继有二牌:一书凡告富商巨室违法致富者随此牌进。一书凡告官民人等怀藏珍宝者随此牌进。四介胄骑士执之。其他戈矛剑戟,拥卫如卤簿。”刘曰梧看见这样仪卫竟比督抚还威武,便传令呵止,程守训答称:“你我都是奉出使,谁也不能管谁。”刘曰梧竟无话可答。明代制度规定不是镇抚不能立中军官,但他却擅立京棍仝治为中军,晨夕鼓吹举炮。行路的时候,仝治则另踞一船,逻卒数百,也有很多的爪牙。守洲同时又在徽州原籍大建宅第,据时人沈德符亲眼看到的情形是——门左右竖立两大牌坊,中层署自己姓名,抚按以下俱列名于下一层。门前又竖六根旗竿,高揭黄旗,上书“帝心简在”。前堂榜曰“王恩之锡”,后堂曰“咸有一德”。乡党有人规劝他,他便答道:“我自出都门,头已不在我颈矣。”(272)
至于其剥削敲诈酷刑勒索人民的情形,如《明神宗实录》卷三四七所载:
每日放告,专命四方积猾揭首,匿名鬼状,平空架影,今日械一人,曰“尔富而违法”,明日系一人,曰“尔家藏珍宝”。又挟山东税监陈增前奏吴宗尧逆党文移,忽左指一人曰:“某甲即某乙。”右指一人曰:“赵某即钱某。”凡稍殷实者,即罗而织之。其初逮也,不递讯也,铁锁索项,三木曳身,令过都历市,遍使观者股栗,而后就讯舟次,设水牢于舟中,昼夜浸之,绝其饮食。已乃诡出之岸,令与皂厮养,兢谇而迭殴之,非法刑阱,备极惨毒。其人求死不得,无奈倾家鬻产,跪献乞命,多则万金,少亦不下数千。如仪真监生李梁材,南京盐商王懋信,淮扬江一全诸家,立见倾**丧身,人心汹惧,弃家远窜。
还有借诬罔吴宗尧来牵连许多人,用以吓诈索贿:
守训乃讦宗尧多赃巨万,潜寄徽商吴朝俸家,上如所奏严追。宗尧徽人,与朝俸同宗也。自是徽商皆指为宗尧寄赃之家,必重赂始释。(273)
陈增只奉令督山东矿税,程守训是他的鹰犬,索诈自然也只该在山东境内,但他却找了一个借口到徐淮江南一带搜刮起来,借口是:
徽州大商吴养晦者,家本素封,**尽。诡称有财百万在兄叔处,愿助大工。上是之,行抚按查核。守训与吴姻连。遂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274)
于是便“自江南北至浙江大作奸弊……募人告密。诬大商巨室藏违禁物,所破灭什百家,杀人莫敢问”(275)。甚至,“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祸及妇孺矣”(276)。此外,一路上便“宴饮游玩,挥金如土,赏倡优动以百金,且曰‘吾将赏汝一官’。私买婢妾,辄曰:‘吾将进御’。其号于人曰:‘我天子门生,奉有密旨,部院不得考察,科道不得纠劾’”(277)。
程守训这种杀人逼贿、残暴酷虐的情形,就连当时特务们自己也觉得太不像话,同时他又侵犯了其他特务的利益,于是有些特务便提出弹劾。如两淮盐务少监鲁保于二十八年三月便奏参守训并及其爪牙云:
税监陈增委官程守训率领虎党王文、洪修之等百余人到扬州仪真,假托奉旨提人,纵听流棍项九川、吕尚文等诳捏通倭漏税等情,斩门擒捉抄产毒刑数百余家,小则破家,大则绝命,逞强娶妾,逼人投水,商灶哄然,几激成变乱,伏乞严察。矿税盐务,各有职掌,民间犯罪,有司官究治,毋俟矿税衙门纠察,请一切禁绝越例受词,严驱奸徒倚托。(278)
奏上,朱翊钧照例不报,五月间鲁保又上疏极言:“商民贫困,程守训假势吓诈,又有张大亨等假牌提拿,诈害多赃。”鲁保究竟是宦官特务,特务奏疏终是容易上达的,这回朱翊钧便有旨:“张大亨……即同抚按严拿同拟……程守训……着陈增勘明奏请定夺,不许徇私庇护。”(279)而陈增得旨,却“特疏巧为程守训卸罪,而移罪于洪修之等,乞问遣正法”(280)。但这回朱翊钧又没有看这奏疏,仍是不报。结果程守训仍逍遥法外,连洪修之也一点事都没有。
但程守训这样跋扈,和陈增之间就渐渐有了矛盾,特别是不受陈增约束,更使陈增大为不快。于是凤阳巡抚李三才便利用这一点,通过陈增把程守训杀掉,事件经过见《万历野获编》卷六《陈增之死》条:
(李三才)佯以好语陈增曰:“公大内贵臣,廉干冠诸敕使,今微有议者,仅一守训为祟耳。他日坏乃公事,祸且及公,虎虽出柙,盍自缚而自献之。”增初闻犹峻拒,既又歆之曰:“守训暴敛,所入什佰于公,公以半献之朝,以半归私帑,其富可甲京师也。”增见守训跋扈渐彰,不复遵其约束,心愠已久,因微露首肯意。李中丞(三才)觉之,潜令其家奴之曾受守训酷刑者,出首于增。云:“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李又怵增急以上闻:“公不第积谤可雪,上喜公勤,即司礼印可得也。”增以为诚言,果以疏闻,上即命李三才捕送京师治罪。
守训被押解到京后,鞫治论死。干掉这样一个特务爪牙,竟费了这么大周折,如若不是李三才计诱陈增自己出首,恐怕谁也动不掉他的。程守训于二十四年随陈增一同到山东,捕送入京论死,大概是在三十二年。(281)**各地,几及十年之久。
其他特务爪牙
这些特务爪牙肆虐的情形,今日姓名尚可考见的还有陈奉的爪牙王继贤。二十九年二月湖广巡抚王立贤奏:
税监委官王继贤因开矿无砂,谋为盗寇,白昼持刀入谷城县堂,拷打署印主簿,欲开县库不得,逾城而去。(282)
梁永手下的爪牙除了前面提到了的乐纲几个人而外,还有杭大贤:
三十三年三月,陕西税监梁永委官杭大贤,冒称钦差催税,领众入渭南县,横索无厌,逼骂知县徐斗中致愤卒,殴仓吏王兴国,馆夫赵应贵,娼妇石小成毙之。(283)
高淮手下有杨承恩:
(三十年四月)辽东巡按御史何尔健劾恶棍宋希曾等勾引税监高淮委官杨承恩等,逼诈赃私,乡民无告,至欲顺虏逃生,请将诸恶棍严究正罪,以弭变安边。(284)
马堂手下有康宁:
天津税监马堂有参随康宁……责办银鱼于武清。(285)
这个康宁后来也许是失了马堂的宠,马堂又参奏了他:
(三十七年八月)天津税监马堂自奏其参随康宁。上以康宁钻冒校尉,横肆贪暴,法纪何在,命会抚按官严提追赃,拟罪具奏。(286)
高寀手下有魏天爵、林宗文,这两人便是教高寀吃小儿脑髓的,他们得到高寀信任后,便:
益自为得计,导之横噬,如阴云毒雾,蒙被草木,无不枯焦。子衿路相遇,避尘稍缓,因辱随之。(287)
他们对高寀的谄媚,更是无微不至,如:
诸棍受宷意,指讽人为立碑平远台,颂寀功德,恬不为怪。(288)
他们手下还有一些小爪牙:
黜吏逋凶恶少年无生计者,率望膻而喜,营充税役,便觉刀刃在手,乡里如几肉焉。(289)
孙朝手下有陈保:
孙朝所携程守训、陈保辈,至捶杀命吏,毁室卢,掘坟墓。(290)
张忠手下有毛凤腾、马化龙等,二十八年六月山西巡按汪以时上言:
张忠委官毛凤腾带有书房陈涵初、方遇春,系赵古元逆党,被旗尉崔德缉获,凤腾何人,敢于纳叛?是安可置而不问也!又矿税两府差假官马化龙斩关而入富平之察院,又吊打马夫,嚷入县堂,击碎圣谕之碑亭,又何可置而不诘也。(291)
潘相手下有王四:
江西税监潘相舍人王四等于饶州横恣激变,致毁器厂。相诬奏通判陈奇可不能补救。得旨系逮,奇可疏自白,不报。(292)
张华手下有刘大伦,二十八年四月户部尚书陈渠奏称:
神棍刘大伦,捏牙税之说,诬诱通湾少监张华(按:原文作烨),忽已于京城内外经纪,勒取牙税一万五千两,责宛大二县征解。且宝珠市不常有,本无牙行,此辈饥寒憔悴,日不聊生,乃鞭笞以索其税,立见颠踣号呼,可怜千百穷命民,何忍复绝其命?直恐民穷虑易,一旦祸发萧墙,即蓄积如山,何所用之。(293)
此外据三十年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所奏,陈增尚有王桐右,李凤有裴宗翰,杨荣有张安民。他陈述这些人肆虐的情形是:
掘人冢、坏人庐、**人室、**人产、劫人财,以济溪壑之欲。甚至航海通夷,威逼杀令。(294)
而二十八年凤阳巡抚李三才也奏陈过一堆特务爪牙,奏云:
无赖亡命,翼如虎狼。如含山之潘元等,和州之陈所蕴等,淮安之马如壮等,扬州之蒋柔等,瓜州之酆奔、纪四,仪真之吴大川、汪王等,泰州之郭实,宿州之顾其礼、戴环等,假雕印信,公行吓骗。(295)
至于这些爪牙隶属于哪些特务,今日已无法确指了。
以上这些特务爪牙,姓名都见于大臣奏疏,他们的威势自然也就可以想见,然而已经这么多,至于他们下面的鹰犬,自然更不计其数了。
朱翊钧派出这么多特务,特务又派出这么多爪牙,爪牙又派出无数小爪牙,散布全国,横行各地,真如驱一群饿虎到羊群中,老百姓还能幸免吗?《明史·神宗本纪》赞中曾慨叹道:“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这样去论断朱翊钧,倒是一点也不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