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阉党列传序》说:“明代阉宦之祸酷矣,然非诸党人附丽之,羽翼之,张其势而助之攻,虐焰不若是其烈也。”这几句话大体上说得倒是颇为中肯,只是对这些狐群狗党的无耻不免有些掩饰。“附丽之,羽翼之”都是事实,但绝不止于“附丽羽翼”,他们逢迎谄媚,做尽了天下无耻丑事,真正的百分之百地做到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底下便是这些狐群狗党的无耻面孔:
王振门达的狐狗
一般说来,在朱祁镇之前,这些谄媚特务的狐狗还顾一点脸皮,所以还没有做出什么特别不要脸的事。到朱祁镇即位之后,王振擅权,这些狐狗就逐渐现出原形了。
当正统初年,王振势力还不甚显著的时候,就有一个御史借着税务的事来向他献媚:
正统二年五月,御史郑颙奏:“张家湾宣课司及崇文门分司,商贾贩到,积至数多,方命抽盘,不无停滞。张家湾宜专委内官抽分,崇文门宜令本门收钞内官兼管。”上曰:“但戒所司勿滞,不必专委内官。”事竟不行。当时台长顾佐,号为清正,甫去位,而御史辄有此等建白。时王振初窃柄,颐奏非结交近侍而何?(256)王振得势以后,一般大小官员也就不顾廉耻地去逢迎趋附了:
振既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兵部尚书徐禧(按:《明史》作晞),工部侍郎王佑(按:《明史》作祐),(左忄右佥)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于众曰:“吾辈以其物相送,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寺大臣,以后百执事俱行之,在外方面俱见之……被容接者,若登龙门。(257)
后来这些狐狗觉得送礼还不足以表示尊敬,便开始下跪,像徐晞、王祐便都曾下跪过。(258)这一跪也的确有效,往往可以跪出官来。如:
河南鄢陵人刘睿者,为吏科都给事中。路遇王振,跪于道旁。振大喜,升为户部左侍郎,后升户部尚书,致仕归。(259)
至于王祐更其无耻,他除下跪之外,还认王振作爸爸:
户部(按:应作“工部”)侍郎王祐,出入太监王振之门。祐貌美而无须,善侍候振颜色,振甚眷之。一日问祐曰:“王侍郎,尔何无须?”对曰:“老爹无须,儿子岂敢有须!”(260)
无耻到了这步田地,真令人不知如何说法了。那时甚至一些元老重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也不得不向王振低头谄媚,王鏊《震泽长语》载:
予在翰林,与陆廉伯语及杨文贞(士奇),廉伯曰:“文贞功之首罪之魁也。”予问:“何为?”廉伯曰:“内阁故有丝纶簿,文贞晚年以子稷故,欲媚王振,以丝纶簿付之。故内阁之权,尽移中官。”(261)
朱祁镇复辟后,特务头子门达专权。底下一节小事,便可看出当时狐狗们对门达的谄媚:
天顺间桂廷珪者,尝馆于锦衣门达家,刻私印曰:“锦衣西席。”(262)
汪直等的狐狗
朱见深时,内外大小官员对特务头子汪直的谄媚,较朱祁镇时朝臣之对王振更有过之无不及。底下一节记载,便可以看出来这些狐狗无耻到了怎样的地步。
帝信任太监汪直,朝绅谄附,无所不至。其巡边也,所在都御史皆铠甲戎装将迎至二三百里,望尘跪伏,俟马过乃兴。及驻馆,则易小帽曳衫,趋走唯诺,叩头半跪,一如仆隶,揖拜之礼,一切不行。以是皆见喜,遂得晋升工部户部兵部侍郎,时有谚云:“都宪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263)
有时还为了献媚而争风吃醋起来:
成化间汪直西厂用事,都御史王越特为直所厚。尚书尹旻等欲诣直,属越为介。私问越:“见直跪否?”越曰:“安有六卿跪人事乎!”越先入白,旻使人阴伺,越跪床下白事竟,叩头而出。旻知之,直出,旻等以次谒。旻先跪,诸人皆跪,直大悦。既而越尤旻违约,旻曰:“吾自见人跪来,吾不才,特效之耳。”(264)
甚至汪直手下一个爪牙韦瑛,也有大员向他献媚:
都御史李实迎风候旨,惟恐或后,复与(韦)瑛结为父子,恬不知耻。(265)
既然这样献媚,自然也就帮凶。如成化十三年五月,朱见深迫于廷臣意见,罢革西厂。这在朱见深和汪直自然是极不愿意的,当时就有几个无耻的御史戴缙、王亿等看了出来,便趁势帮凶。戴缙首先上疏歌颂汪直功德,并且“先以奏草示直所厚锦衣卫所千户吴绶,直德之,为言于上,然后奏之,于是直复开西厂,诇察益苛”(266)。至于王亿就更不像话,竟称颂汪直所做的事“不独可为今日法,且可为万世法”(267)。
朱见深时的官员除谄媚汪直之外,向其他的宦官特务也同样地谄媚。如:
成化六年,巡按云南御史郭瑞,奉镇守太监钱能刚果有为,政务归一。今能有疾,恐召还京师,乞圣恩悯念,永令镇守。(268)
又如:
汤鼐劾……(礼部)右侍郎倪岳急于功名,暱进权要,缞服徒步送太监黄赐母柩。(269)
刘瑾的狐狗
朱厚照时的刘瑾,在有明一代是仅次于魏忠贤的大特务,所以他的狐群狗党也特别多,许多坏事都是这些狐狗给想出的。王鏊《震泽长语》云:
刘瑾虽擅权,然不甚识文义,徒利口耳。中外奏疏处分,亦未尝不送内阁,但秉笔者自为观望。本至,先问此事当云何,彼事当云何,皆逆探瑾意为之。有事体大者,令堂后官至河下问之,然后下笔,故瑾益肆。使人人据理执事,牢不可夺,则彼亦不敢大肆其恶也。
这时阁臣是李东阳和焦芳等,焦芳便是最著名的狐狗之一。
焦芳在刘瑾未得势前,便“深结阉宦以自固”(270)。朱厚照即位,韩文会同同僚弹劾刘瑾,他那时已是吏部尚书,照例六部会同奏事,吏部应第一个签名,他便向刘瑾告了密,韩文因此失败。刘瑾得势后,他便以吏部尚书入阁辅政。明代规制,吏部不得兼阁务,因为内阁主看详拟票,吏部则操铨选,兼而有之,便是真宰相,权力太大,统治者不放心,所以悬为厉禁。这回算是被焦芳打破,统治者的祖宗之法,在特务们心目中只不过是一纸条文罢了。
焦芳入阁后,《明史》称其“居内阁数年,瑾浊乱海内,变置成法,荼毒缙绅,皆芳导之”。事实的例子如刘瑾讨厌翰林们骄傲,想把他们弄出去做外官,焦芳便和他的儿子焦黄中检讨段炅等“教瑾以扩充政事为名,乃尽出编修顾清等二十余人于部曹。”刘瑾陷害刘健、谢迁,增加解额,斥江西、余姚人不得为京官,以及许多变更法制的事,多半是他播弄出来的。他非常恨南方人(焦芳是河南泌阳人),便作了一个“南人不可为相图”献给刘瑾。他自己对刘瑾更是卑鄙不堪,“每过瑾,言必称千岁,自称曰门下。裁阅章奏,一阿瑾意”(271)。
他自己当然更是贪污纳贿,“四方赂瑾者,先赂芳”(272)。致仕归家的时候,“盗窥其重载,尽劫以去”(273)。但这不过是些浮财,他历年搜刮的结果,早已是个大地主,所以归家后“治第宏丽,劳被数省,积财如山”(274)。他和他的儿子黄中荒**无耻,有些简直是禽兽行为,如底下的一件事便是:
正德初年,广西田州土官岑濬妾以叛逆家属当没官。时焦泌阳芳为相,侦知其美,赂主者得之,嬖之专房。此妾厌其老,窃与焦之子、编修黄中通好。其父知之,争斗于室,时传以为笑。(275)
这样一个作恶万端的家伙,在刘瑾伏诛后,他却仅仅被削职为民。所以,刘瑾的侄儿刘二汉临刑的时候曾愤慨不平地说:“吾死固当,第吾家所为,皆焦芳与张彩耳。今彩与我处极刑,而芳独宴然,岂非冤哉!”(276)
张彩是安定人,焦芳因为他和刘瑾同乡,便将他荐给刘瑾。他生得很漂亮,“白皙修伟,须眉慰然”。见刘瑾的时候,穿着华丽的衣冠,谈论滔滔不绝,刘瑾大为喜爱,抓住他的手端详了半天说道:“子神人也,我何以得遇子!”立刻派他为吏部文选郎。到职不久,便伙同刘瑾把吏部尚书许进排斥去位,而以刘宇代为尚书。刘宇也是刘瑾的狐狗,他自信不及张彩得宠,张彩也不大睬他。于是,“铨政率由彩,多不关白宇。即白宇,宇必温言降接。彩抱案立语,宇俯偻不敢当”。及刘宇入阁,彩便代宇为尚书,“一岁中,自郎署长六卿,僚友守官如故,咸惴惴白事尚书前,彩厉色无所假借”(277)。这威风可算透顶了!
张彩做尚书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树威,“不时考察内外官,纠摘严急,间一用薄罚,而诸司台谏谪辱日甚”。第二件事便是勒贿,“变乱旧格,贿赂肆行,海内金帛奇货相望涂巷间”。有钱有势之后,便更进一步地胡作非为了:
性尤渔色。抚州知府刘介,其乡人也,娶妾美。彩特擢介太常少卿,盛服往贺曰:“子何以报我?”介惶恐谢曰:“一身外皆公物。”彩曰:“命之矣。”即使人直入内,牵其妾,舆载而去。又闻平阳知府张恕妾美,索之不肯,令御史张禴按致其罪,拟戍。恕献妾,始得论减。(278)
张彩是刘瑾一个很忠实的走狗,而且也很有些心计,他看到刘瑾擅权太久,贪贿无已,恐怕结怨太多,引起变故,便很想替刘瑾缓和一下,就乘间向刘瑾说:“公亦知贿入所自乎?非盗官帑,即剥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归公,何以谢天下?”这话说得很中听,刘瑾颇以为然,恰好那时“御史胡节巡按山东还,厚遗瑾,瑾发之,捕节下狱。少监李宣、侍郎张鸾、指挥同知赵良按事福建还,馈瑾白金二万,瑾疏纳金于宫,而按三人罪。其他因贿得祸者甚众。”张彩这计策颇为奏效,甚至“中外或称彩能导瑾为善矣”。(279)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麻痹政策,和缓人心,使刘瑾的剥削更可以永久下去而已。
张彩对刘瑾忠实,刘瑾对他也极宠爱。“瑾出休沐,公卿往候,自辰至晡未得见。彩故徐徐来,直入瑾小阁,欢饮而出,始揖众人。众以是益畏彩,见彩如见瑾礼。彩与朝臣言,呼瑾为老者,凡所言,瑾无不从。”(280)
焦芳和张彩是刘瑾的两大走狗。但这两条狗之间,由于争权夺宠,引起很大的矛盾。焦芳自以为张彩是他推荐的,彩为吏部尚书,他便向彩天天保荐私人。彩恃着刘瑾的宠爱,有时竟不买他的账。同时一些小狗腿如段炅等原是依附焦芳的,后来看见刘瑾宠彩,便转而附彩,于是便在刘瑾面前将焦芳的隐事和盘托出。刘瑾大怒,便屡次在大庭广众中申斥焦芳父子。焦芳看看情势不对,只好和儿子一同致仕回家。
刘瑾的狐狗除这两人外,还有很多,第一节所引的刘瑾败后言官交劾党附刘瑾的廷臣名单,可以说全是这些东西,现在将这些狐狗的无耻丑事略举若干,以见一斑。
左都御史刘宇因为“瑾好摧折台谏”,便“请敕钳制御史,有小过辄加笞辱”。刘瑾开始索贿时,希望并不大,只不过百金,而刘宇却第一个以万金为贽,刘瑾大喜说道:“刘先生何厚我。”立刻转他为兵部尚书,后又迁吏部。“宇在兵部时,贿赂狼藉。及为吏部,权归选郎张彩。而文吏赠遗又不若武弁,尝悒悒叹曰:‘兵部自佳,何必吏部也。’”其无耻如此。此外,如曹元任兵部尚书时,“将校迁除,皆惟瑾命,元所入亦不赀。”(281)又如“寇升巡抚陕西,为瑾治第修坟,极其华侈,民受其殃。”(282)“给事中屈铨、祭酒王云凤请编瑾行事,著为律令。”(283)而云凤且请瑾亲莅太学,如唐鱼朝恩故事。(284)佥都御史韩福清理湖广粮饷,因“瑾喜操切,福清指务为严苛。”又馈瑾白金数十万两。(285)吏科给事中李宪“谄事瑾,每率众请事于瑾,盛气独前,自号六科都给事中。时袖白金示同列曰:‘此刘公所遗也。’”(286)给事中高淓“丈沧州,所劾治六十一人,至劾其父高铨以媚瑾”(287)。这些东西真正是十足的衣冠禽兽了。
至于这些禽兽谒见刘瑾的拜帖的称呼更其肉麻无耻,普通都是称“顿首拜禀见”:
正德初刘瑾擅国,走其门者倾朝。名刺必用红纸,揭帖具官某顿首拜禀见。不知受恩之人见时又当作何体态,呜呼哀哉!(288)
有的竟称“顶上”:
朱恩松江人,与瑾有旧,自河南按察使超升佥都御史操江,未几升南京侍郎尚书。事瑾极恭,凡拜帖写“顶上”,不敢云“拜上”,顶上之称自始起。(289)
自称曰“门下小厮某”:
余初于西曹,见谈旧事投刺有异者,一大臣子正德中上书太监刘瑾,云“门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290)
这些“小厮”这样拼命地去谄媚刘瑾,但刘瑾却并不把他们当作人看待的。如上面所说的焦芳以大学士之尊,刘瑾竟在大庭广众中申斥他。还有当刘瑾令刘宇入阁辅政,宇大喜过望,“宴瑾阁中,极欢”,第二天便打算入阁办事,却不料刘瑾竟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说道:“尔真欲相耶?此地岂可再入!”把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乞省墓去”(291)。韩福清理湖广民租,逢迎刘瑾,“劾所司催科不力,自巡抚郑时以下,凡千二百人。”满以为这一下可以巴结上了,却不料“瑾忽怒福,取诏旨报曰:‘湖广军民困敝,朕甚悯之。福任意苛敛,甚不称朕意,令自劾。吏部举堪代者以闻。’福引罪求罢。”(292)奴才们不管地位多么高,但终究是奴才,在主子眼中有时是连一条狗都不如的。
但这些奴才之所以这样谄媚主子,也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一旦主子失势,他们为自己打算,仍是可以回过头来咬主子一口的。如上面所说的李宪,当刘瑾下狱,便立刻劾瑾六事,连刘瑾在狱中都发笑道:“李宪亦劾我乎?”(293)
张永、冯保等的狐狗
和刘瑾同时的另一个特务头子张永,在当时也有许多狐群狗党去逢迎谄媚他。如:
河南汤阴人李燧者,历官工部尚书,致仕归。其后张永西征还京,过汤阴。燧敝衣破冠而束上所赐玉带,跪迎于路。永惊曰:“何至于是?”燧因以情乞怜。永至京师吏部荐之。召复故官,再长冬曹,又十二年致仕归。(294)甚至上疏歌功颂德,比之皋陶伊尹:
正德五年,赞皇知县王銮疏称太监张永功:“今岁五月赤旱千里,永奏辞西征,过真定,大雨随注,百姓稽首曰:‘天上雨露,张永带来也。’永不坐乘,不张盖,不作威福,真今之皋夔伊傅。”先后数千言,极其谀媚。(295)
朱厚照死后,朱厚熜即位,曾将厚照时特务革退了几个,其时还有些狐狗给他们喊冤,希图再起:
锦衣千户张仪以附中官张锐黜革,御史杨百之忽为讼冤,言:“仪当宸濠谋逆时,首倡大义,劝锐却其馈遗。今锐以是免死,仪功不录,无以示报。”(安)磐疏言:“百之险邪,阳为仪游说,而阴与锐交关,为锐再起地。”(296)
朱翊钧时冯保擅权,张居正以首辅之尊,一代权相,竟向他投“晚生”帖子,前面已经说过。至于那时的公侯勋爵们,见了冯保则叩首呼老公公:
冯珰势张甚,固安武清以长乐尊父,见之亦叩头惟谨,呼“老公公”。冯小屈膝答之,曰“皇亲免礼”而已。若驸马叩头,则垂手小扶耳,不为敬也。(297)
其他的官员自然更是叩头如捣蒜了:
国朝文武大臣见王振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嘉靖以来,此事殆绝。而江陵殁,其党自相惊,欲结冯珰以为援,乃至言官亦有屈膝者矣。(298)
当时有些官员甚至见了一些“小特务”也作揖打恭,自居奴婢。如都御史陈瑞奔张居正父丧,麻冕加经,伏哭尽哀。并且请见太夫人,“太夫人旁有小阉侍,居正所私留以役者也。太夫人睨而谓:‘陈君幸一盼睐之。’瑞拱之揖阉曰:‘陈瑞安能为公公重,如公公乃能重陈瑞耳。’公公者,中贵之尊称,臧获见而称者也。太夫人亦为之启颜”(299)。
朱翊钧中年,司礼掌印太监卢受也有些人逢迎谄媚他,如:
浙人喻养初安性者,授吏科给事,抗疏弹司礼掌印大珰卢受。有营缮郎张寰应嘉言者,忽起击喻,谓其弹治中官,实党附山阴首揆。(300)
这以后便到了魏忠贤时代,狐群狗党就遍于天下,因为事迹太多,故特辟一节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