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明代宦官机关在形式上规定由吏部领导,沈德符云:“本朝内臣俱为吏部所领,盖周礼冢宰统阉人之例,至永乐始归其事于内,而史讳之。”(1)据此,宦官机关由吏部领导的时期是极其短暂的,而就这短暂的时期,怕也只是形式,所以到朱棣时便干脆明白地“归其事于内”了。这归于内,便是归到司礼监。
司礼监是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的首席衙门,它是一切宦官机关的首脑部、领导机关。因此,也就是明代特务最高指挥机关。
如本书绪言所说,明代是一个极端中央集权化的朝代,它废除宰相制度,集大权于皇帝一人,大臣既不被信任,政务丛脞,皇帝又管不了许多,于是政权便落到宦官身上。而司礼监又是宦官机关的首脑部,司礼监的太监们在所有的宦官中自然更容易获得这旁落的政权,这样,他们就成了实际上的全国政治指挥者,如黄宗羲所说的“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了。
司礼监的职权——真宰相
司礼监是宦官十二监中的第一个,监中主要人员有掌印太监一员,秉笔随堂太监八九员。他们的职务据《明史》记载是批答大小臣工的一切章奏:
掌印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秉笔随堂掌章奏文书,照阁票批朱。(2)
但据徐复祚所记,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传宣谕旨:
国制司礼监九人,其掌印者一,如首揆……其八人则季轮二人管事,凡内之传宣,外之奏请属焉。(3)
批答章奏就是所谓“批朱”,其情形是:
凡每日奏文书,自御笔亲批数本外,皆众太监分批,遵炤阁中票来字样,用朱笔楷书批之,间有偏旁偶讹者,亦不妨略为改正。(4)
照例,皇帝批内阁票拟,如果有所更易,仍要发下内阁,但大半都是“如拟”的。所以司礼太监批阁票,只是“照阁票”“遵炤阁中票来字样”,不得擅自更改。但实际上呢,司礼太监既掌管批答大权,他哪肯这样老实,于是就要“略为改正”“偏旁偶讹”了。我们试想一想,内阁票拟是呈给皇帝看的,在专制时代,必须一笔一画地用恭楷写出,哪会有“偏旁偶讹”的事?这就是说司礼监可以改动阁议罢了。这更改,客气一点的,便驳斥下去,命令内阁重拟,有时可以驳斥再三。不客气一点的,就干脆径自窜改。有时太监们自己改不妥当,还可以带回私室,托人帮忙,更改以后,根本就不交内阁,径自发出,如刘瑾便是如此。正德元年大学士刘健奏称:
迩者旨从中下,略不与闻。有所拟议,竟从改易。(5)
正德五年,刘瑾伏诛,李东阳上疏自列说:
臣备员禁近,与瑾职掌相关。凡调旨撰敕,或被驳再三,或径自改窜,或持回私室,假手他人,或递出誊黄,逼令落稿,真假混淆,无从别白。(6)
至于传宣谕旨呢,那关系就更大了。因为皇帝是不大动笔的,有什么事要办,便口头说说,司礼秉笔太监便从旁记录下来,然后交付内阁缮拟。其程序如下:
凡文书由御前发票,司礼监令小奄抱黄袱箧送阁门,典籍官奉而入。(7)
这种口授笔录,很可能和原意大有出入,同时记录的太监在这里参入自己的意见,当然也是极容易的事。而内阁拟就之后,仍要呈上,太监们看了不合意,还是可以更改的。但这种记录办法,还算是慎重的,有些时候,竟连记录也没有,就用口头传达,甚至只派一个小宦官到内阁说一说,如:
有中旨则小奄口传曰:“上传某事如何处分。”天启初,中旨频数,阁臣侧耳籍记,唯恐错误,亦有借内传以行其私者。(8)
军国大事也是如此。如朱由校时大学士孙承宗所奏:
臣累日在阁办事,文书房时有口传,如讲学,如任将,如准臣入阁入部,皆关系重大……事久时移,不无可虑。且传天语者,一字抑扬,便关轻重,臣愚不胜过计,望皇上慎重口传,酌为札记,容臣等计日具口传事目,并所处分,还报御前,详加参阅。更赐面对,一一仰质。(9)
因为如此,所以就常常出现“旨从中降”的事,这就是说根本不交付内阁,径自降敕。而明代常有宦官假传圣旨的事发生,其根源便是在此,它绝不是偶然的现象。
司礼监既负有批阅奏本、传宣旨意的双重重责,单凭几个太监自然是忙不过来的,它底下有一个附属机关,专做司礼监助手,就是文书房,这文书房重要人数和工作范围是:
掌房十员。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会极门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其在外之阁票,在内之搭票,一应圣谕旨意御批,俱留文书房落底簿发。(10)
这种职务就相当于机要秘书,所以他们威风也极大。
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若外之词林,且常服亦稍异……虽童稚亦以清流自居。(11)
而更增加他们威风的是:宦官升入司礼监,必须是从文书房出来的才行,《明史·职官志三》:
凡升入司礼者,必由文书出,如外廷之詹翰也。
这就等于是司礼太监的预备班了。
至于司礼监担任这种机密任务,究竟开始于明朝何时,今日已不可详考,据查慎行《人海记》下,说是朱瞻基时开始的:
宣德朝……司礼遂有秉笔太监,一代弊政,实宣庙启之也。
而夏燮《明通鉴》卷十九,宣德元年七月下系一条云:
司礼、掌印之下,则秉笔太监为重。凡每日奏文书,自御笔亲批数本外,皆秉笔内官遵照阁中票拟字样,用朱笔批行,遂与外廷交结往来矣。
看这情形,大概在朱棣末年便已开始了。
司礼监既掌有这样机密大权,所以明代大特务头子如王振、刘瑾、冯保、魏忠贤等都是司礼监太监,这些“真宰相”如果碰到年岁大一点或是英明一点的皇帝,倒还不致过于放肆,若是遇上一个糊涂家伙,那他们便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独擅大权了,如刘瑾之于朱厚照:
刘瑾用事,一月之间,中官传旨,几无虚日。瑾欲全窃大柄,乃日构杂艺,俟上玩弄,则多取各司章疏奏请省决。上每曰:“吾用尔何为?乃以此一一烦朕耶!”自是瑾不复奏,事无大小,任意剖断,悉传旨行之,上多不之知也。(12)魏忠贤之于朱由校也是用这个办法:
上(朱由校)性好走马,又好小戏,好盖房屋,自操斧锯凿削,巧匠不能及……日与亲近之臣涂文辅、葛九思辈朝夕营造,造成而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当其斤斫刀削,解衣盘薄,非素暱近者不得亲视。王体乾等每闻其经营鄙事时,即从旁传奏文书,奏听毕,即曰:“你们用心行去,我知道了。”所以太阿下移,魏忠贤辈操纵如意,而崔呈秀魏广微辈通内者亦如桴鼓之旋应也。(13)
司礼太监既是“真宰相”,那么内阁的挂名宰相自然只有拱手听命,仰其鼻息。所以明代大臣入阁,照例要拿着名刺,捧着礼物,先拜谒司礼太监,然后才正式就职。底下有一段故事,可以看出当时阁臣对司礼太监的恭顺情况:
何元朗云:“嘉靖中有内官语朱象元云:‘昔日张先生(璁)进朝,我们要打恭。后夏先生(言)我们平眼看他。今严先生(嵩)与我们拱手始进去。’”按世宗驭内侍最严,四十余年间未尝任以事,故嘉靖中内官最敛戢,然已先后不同如此,何况正德、天启等朝乎!稗史载:永乐中,差内官到五府六部,俱离府部官一丈作揖。途遇公侯驸马,皆下马傍立。今则呼唤府部官如属吏,公侯驸马途遇内官反回避之,且称以翁父,至大臣则并叩头跪拜矣。(14)
由这段记载便可想见明代司礼监的权势是如何地炙手可热,无怪乎《明史·职官志三》说,司礼太监“掌印权如外廷元辅,秉笔随堂视众辅”了。
司礼监的职权——特务最高指挥官
司礼太监在政治上是“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在特务系统《二申野录》卷七、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均载此事。上,除了皇帝而外,他又是最高指挥者,他是领导其他各监局全部宦官的。《酌中志》卷十六《内府衙门职掌》云:
其余大小衙门,遇有应题奏事情,皆先关白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而始行。
司礼监并且特设一名提督太监,专门管理大小宦官,他的职务是:
督理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及钤束长随、当差、听事各役,关防门禁,催督光禄供应等事。(15)
司礼监既是宦官总管,所以一切派往各地主持各个特务机关的宦官,如前面所说的各地镇守、军队监军、榷税采办等,也全由司礼监呈请皇帝调遣任命,如若这些特务头子工作做得不好,它也有权撤他们的职,或是惩办他们。如:
嘉靖中,内臣犯法,诏免逮问,唯下司礼监治。(16)
所以一切宦官见了司礼太监都要磕头称上司,沈德符云:
司礼监今为十二监中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对柄机要,佥书秉笔与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宦官在别署者,见之必叩头称为上司。(17)
而由于他们掌握各监宦官的迁升降谪之权,各监便不得不拉拢他们,于是每年各监都孝敬司礼掌印三万两银子:
国制司礼监九人,其掌印者一,如首揆,岁纳二十四监银各三万两,约有七十万之数。(18)
司礼太监除了任命全国特务机关首脑外,他自己还兼领许多重要特务机关,如东厂、南京守备、内书堂等。
东厂是个最大的、公开的执行侦缉刑狱的特务机关,是重要的特务机关之一。起初是“选各监中一人提督”,但后来皇帝和司礼太监大概还不甚放心,所以到明代后半期就规定必须“专用司礼秉笔第二人或第三人为之”(19)。有时司礼掌印也兼领,那威风就更大了。
司礼掌印,首珰最尊。其权视首揆,东厂次之,最雄紧,但不得兼掌印。每奏事,即首珰亦退避,以俟奏毕,盖机密不使他人得闻也。历朝皆遵守之。至嘉靖戊申己酉间,始命司礼掌印太监麦福兼理东厂。至癸丑而黄锦又继之,自此内廷事体一变矣……万历初年,冯保亦兼掌东厂。冯保之后则有张诚。张之后则近日陈矩,俱以掌监印带管厂事。(20)
据《明史·职官志三》说,“东厂权如总宪”,现在以司礼秉笔兼东厂,便等于以次辅兼总宪,以司礼掌印兼东厂则是以首辅兼总宪了。集行政监察两权于一身,那还不是为所欲为么!
南京是朱元璋定都的地方,朱棣迁都北京后,便定南京为留都,一切官府人员均照北京同样设置,宦官各监也是如此,就是没有皇帝,于是便设守备一人,以公、侯、伯充之。到朱高炽时更派一个宦官去同守备,这实际上就是皇帝代表,职务自然十分重要。《酌中志》卷十六说:这守备宦官是“护卫留都,为三千里外亲臣,辖南京内府二十四衙门,孝陵神宫监官”,所以规定是司礼监外差。
内书堂等于宦官学校,是训练培养宦官的机关。明代宦官之所以能够批阅奏本,传达诏谕、文理字义,都是从这里训练出来的。所以,司礼监也必须抓在自己手中。
内书堂的设立,据《明通鉴》卷十九说,是在朱瞻基宣德元年七月间,其原委经过如下:
(宣德元年七月)始立内书堂,教习内官监也。初,洪武间,太祖严禁宦官毋得识字。后设内官,监典簿,掌文籍,以通书算小内使为之。又设尚宝监,掌御用图书,皆仅识字,不明其义。及永乐时,始令听选内官入内教习之……至是开书堂于内府,改刑部主事刘翀为翰林院修撰,专授小内使书,选内使年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读书其中。其后大学士陈山亦专是职,遂定翰林官四人教习以为常。自此,内官始通文墨。
这内书堂组织则是以司礼监总其纲,《酌中志》卷十六称:“本监(司礼监)提督总其纲,掌司分其劳,学长司其细。”掌司学长则是“派年长有势力者六人或八人为学长,选稍能写字者为司房”。
至于词林老师则只负教书之责,这些小宦官学生还致送束脩。
每学生一名,各具白蜡、手帕、龙挂香以为束脩。(21)
所读的书则是:
内令一册,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千家诗、神童诗之类,次第给之。又每给刷印仿影一大张。其功课:背书、号书、判仿,然判仿止标日子,号书不点句也。凡有志官人,各另有私书自读,其原给官书,故事而已。(22)
如若施行责罚,词林老师却不能动手。而责罚也颇为奇特:
凡背书不过、写字不堪,词林老师批数目付提督责之。其余小事,轻则学长用界方打,重则于圣人前罚跪,再重则扳着几炷香。扳着者,向圣人前直立弯腰,以两手扳着两脚,不许体屈,屈则界方乱打如雨,或一炷香半炷香。(23)
除了东厂、南京守备、内书堂这三个重要机关由司礼监兼领而外,还有三个机关:一是礼仪房,掌管“一应选婚、选驸马、诞皇太子女、选择乳妇诸吉礼”的(24);二是中书房,掌管“文华殿中书所写书籍,对联、扇柄等件,承旨发写,完日奏进”的(25);三是御前作,掌管“营造龙床、龙桌、箱柜之类”的(26)。这三个机关也全由司礼掌印或秉笔兼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