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斗倒了严嵩的徐阶,在明代的阁臣之中,是个数得上的人物,他结束了严嵩当国时的那种贪渎的时风,却无法止住朝臣们各立门户,彼此之间更加钩心斗角、争扰不休的局面。
徐阶是江苏华亭人,嘉靖二年(1523)癸未科的探花,得中时,他才只有21岁。探花是一甲第三名进士的习称,得中后例授编修,在翰林院里工作。以徐阶这样的少年高第,很有一直留在翰苑,依次晋升入阁的前景。这是明代仕途中,升迁最方便,最快的一条路。徐阶本来是已经开始走上这一条路了,不过却因为他人太年轻,书生之气未除,在议事时不知深浅,顶撞了张璁,受了张璁的排斥,竟被左降离京,给安排到延平府去,在那里做了一名小小的推官。张璁的这一手实在狠毒,他简直是想把徐阶的一生都推入困阻的道路。以明代的仕途情况而言,最顺捷的是中式以后能入翰林院,并被选为庶吉士。由此而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能够入阁的,很不乏人。快的,只有几年便入了阁的,却也不只是一个、两个。出任而为外官,在升迁上,比起上述的那条路来,就要慢得多了。出任外官,而又并非正职,如像知县、知州、知府之类,在升迁上就要更慢。在这条路上爬上滚下,混上一生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人,可以说是比比皆是。徐阶本来中在一甲,入翰林院并得为馆选是定而不移的,走上那条最轻快的路子,几乎也是定而不可易的,但因得罪了张璁,一下子却又给推上了最艰苦的道路。然而宦途艰辛,却也给了徐阶不少的磨炼,不久便把一个未经世事的书生,磨炼成了一个洞悉世情,熟知各路波涛,忍得住、算得准的宦海中的弄潮儿了。之所以能使徐阶从艰辛的杂职重又转回翰苑,还在于他是个探花出身,给了他不少的方便。由于是探花,徐阶虽已是身任杂职的外官,却也常得兼任学政,这便和翰林院有了一种扯不断的关系,虽然经历过不少的周转,终于又得被任为翰林院的侍讲,重又回到了升迁顺捷的仕途上来。
作为京官,徐阶很为夏言所重,有了夏言的援引,徐阶的升迁更为顺利,从翰林院侍讲而为国子监祭酒,而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更进而一转,做到了礼部尚书。同时也正因为受到了夏言的援引,徐阶和严嵩的关系一直不能协调,始终处于对立情势。严嵩很早便开始在暗中排陷他,但因徐阶敏于知机,又善回旋,并且又有夏言的掩护,严嵩的无数排陷都没能成功。等到夏言被害,徐阶失去了他的保护,但却又得着了更过硬的靠山,严嵩想排陷他,更为不易了。这时的徐阶已经到了试做几回青词便可进而入阁的程度,他的青词丰腴明丽,很让嘉靖欢喜,很快便成了嘉靖极欣赏的一个青词作手,严嵩要想搞他更难着手了。但是严嵩却是个阴柔多变的人,势盛时他可以大胆凌人,一旦势弱,他又会风随势转,马上胁肩谄笑,哭拜求情。当他看出,嘉靖已经越来越倚靠徐阶,用徐阶来代他,已经是指顾之间的事,于是便又大施柔术,尽情向徐阶献媚。他在家里大摆筵席,把徐阶请来赴宴,聚集起他的家人来,命他们齐向徐阶叩拜,就此便以后事相托,指着众人向徐阶道:“嵩旦夕且死,此曹唯公乳哺之。”话是说得真够可怜的,但徐阶不难看出,他的言甘而心苦,因此漫自应着,没有表示什么。那时反对严嵩的人也越积越多,早已结为一体,他们为了更好地立为门户,很想奉徐阶为首,让他来率领他们。但徐阶却不肯那么干,他不愿明显地加入,只在暗中时常略予指点。御史邹应龙出人意外地劾倒了严世蕃,给反对严嵩的人增加了希望,他们想就此一举便把严嵩扳倒,共同搜集起所有由严嵩造成的冤案,想要一石二鸟,既揭露出严嵩的罪恶,也使这些冤案都得到平雪。他们把将要递上去的疏文让徐阶先给看看,并请他把不妥处加以削改,务要一举成功,为天下除此大害。徐阶看过那疏文,不禁笑了,他问众人,列位是想劾倒严嵩呢,还是想替他救出狱中的严世蕃?众人不解其意,徐阶又解释道,凡是严嵩所杀害的人,都是设法激怒了嘉靖,由发怒的皇帝自己定下来的。用这些冤案来论究严嵩,无异于用来论究皇帝。对于这些案子,皇帝即便已知其冤,却也决不肯认,倒会奖誉严嵩,甚至连已被关入狱中的严世蕃也会被放出了。以往多次论劾严嵩都难以成功,总是论者获罪,而严嵩反而根基越稳,都是因为论者不知此中的窍妙,犯了忌讳之故。徐阶说出了他多年的观察所得,使众人不觉顿悟,一致请他把疏文全部改过,徐阶也不客气,把疏中列举的那些冤案全部勾去,只说严世蕃早就蓄意谋反,因见南昌仓有王气,便在那里修建了府第,并且纠集亡命徒,蓄积武力,还勾结日本,希望他们能在起事之时作为外援……
徐阶的这些改动,确实有效,众人照他所说的奏了上去,果然产生了很大的效果,不但严世蕃的罪行由此增重,很快便被判了斩刑,被押赴市曹,终于身首异处了。严嵩没有被处死,却也被罢归,失去了他据有多年的相位,回到他的分宜老家去为民了。严嵩父子虽然作恶多端,害人极众,但据实而言,却并无谋反之心,更没有勾结日本为援的事,这些都是徐阶为了要置他们父子于死地,特别编造出来的。诬人以谋反而置之于速死,倒并不是徐阶所创造,倒是历代都常见的,到了明代,就更习见,徐阶历官内外,经见得多,所以能够使出这样的手段。不过这种办法决不可轻用,必须掌握两个要点,才不会失败。要点之一是,所治的人必须是人人皆曰可杀的恶人,才不会有人出来为他讼冤。第二点是,必须确知其人的帝恩已衰,皇帝早就已很厌倦他了,才会一奏便准。倘若其人的帝恩尚隆,定会加以彻查,那就搞不成了。当时嘉靖对于严嵩实在已极厌倦,别人虽还不知,徐阶却已看得明白,所以他才敢用这样的一手。
徐阶搞倒了严嵩,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间的事,那时距离夏言被害,已经快有15年了。因为徐阶是由夏言扶植起来的,所以有些人便说,徐阶搞倒了严嵩,是给夏言出了一口怨气。徐阶是在嘉靖三十一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的,他入阁时,阁臣只有严嵩和李本两个人。多年以来,阁中的阁臣一直都是严嵩、李本、徐阶三人,徐阶长期居于末位,到了嘉靖四十年,才又有袁炜以礼部尚书改为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预机务,阁中的人数变为四人,但很快严嵩便被罢归,李本也丁忧回籍,阁中又只有徐阶和袁炜二人了。袁炜这人是以善为青词而入阁的,正是当时所称的“青词宰相”,他入阁不过是作为久撰青词的酬庸而已,他并管不成什么事。
徐阶自继严嵩而得为首辅,很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他很想清除积弊,使治道从归于正。在嘉靖把曾赐给严嵩的在西苑的直庐又赐给了他时,徐阶便在那里写了一些话来悬出,借以明志。悬出的话共有三条,就是:“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在严嵩当国之时,贪暴横行,百弊丛生,如今稍有改善之象,已经使人耳目一新,出现了一番生气。在朝堂上,气象也焕然改观,一时朝士侃侃,各职其事。这种大有改观的气象鼓舞了徐阶,让他竟想把当时已渐形成的竞立门户之风渐行消除,使之不再有门户之争。徐阶所想的消除门户的办法是很可笑的,他是想由他自己来建一个极大的门户,把异日会有当国之望的人都网罗在他的门下,使人们无法再另立门户,这样,竞立门户之风,自然便会煞住了。这只是一种“想当然耳”的想法,搞不成是很自然的。嘉靖四十四年(1565),袁炜致仕,增进阁臣时,由徐阶主持廷推,共推出了吏部尚书严纳和礼部尚书李春芳两人。严、李二人也都是以善为青词而著名于时的,他们与已致仕而去的袁炜,和后来也由廷推入阁的郭朴,都是撰写青词的好手,他们的宦途通顺,扶摇而上,甚至他们的入阁几乎也全是多年撰写青词的缘故。当时被人们称为“青词宰相”的人,指的主要便是袁、严、李、郭这四个人。但在这四个人中,只以李春芳为“青词宰相”却有些不够,他比袁、严、郭三人,身份、作用等都还有些不同。徐阶这次主持廷推,所以要推出严纳和李春芳,便是看上了李春芳,而且另有所谋。要推严纳入阁,不过是作为多年撰写青词的酬报而已,另外也是让他给李春芳当个陪衬。他要推出李春芳的想法,比对严纳可要复杂得多。首先李和严一样,都是专以撰写青词为务,并未想要自立门户,这在徐阶看来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其次则因李春芳是状元出身,声誉很高,又较为年轻,将来徐阶自己致仕时,由李春芳接任首辅的可能最大。李春芳为人平和宽厚,由他接任首辅,可以让人放心。徐阶的算盘打得实在很精,在把二人推入内阁时,严纳虽然名列在前,却就在当年便已因病致仕,李春芳在严纳去后已成为次辅,徐阶如果致仕,继任首辅的人,已经是非李春芳莫属了。
严纳去了,又要廷推阁臣,在徐阶的主持下,又推出了郭朴和高拱两个人。这次的廷推也与上一次一样,被推出的人,前者不过是个陪衬,后者才是着重的人物。郭朴也是个专写青词的人,入阁也只是例行的慰劳而已。高拱则又是徐阶想要把他收入门下以为我用的人。原来,高拱乃是在裕邸作为裕王的讲官已有多年,他是最为裕王倚信的首席讲官。裕王乃是嘉靖的第三子,他上面的两个哥哥,都曾被立为皇太子,但又都很不幸,被立后没有多久,就都夭折了。裕王依次当立,但却未被册立,只被封为裕王。但裕邸的扈从人员以及讲官等,却与东宫太子并无多异,因而他虽未经册立,但他将来必将继立为帝,则早已是举朝共认的事了。在那个时候,已经形成了这么个惯例,便是皇太子一经继位为帝,东宫的讲官,特别是首席讲官,一定要被任为阁臣。裕王将会继位为帝是必然的,所以作为裕邸首席讲官的高拱,他将成为阁臣,也已是可以预知的。徐阶之推出高拱,就是为了要抢先一步,让高拱知道,对他有一番感戴之情,便于把他收在自己的门下。他的这种做法,对于一般人都是行之有效的,但对高拱却适得其反,高拱不但没有投入他的门下,后来和他倒反成了对头,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高拱是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1541)辛丑科的进士,他为人干练,颇以有经世之才自负,在先,严嵩和徐阶都推荐过他。使他被任为太常寺卿、国子监祭酒、詹事府詹事等职,还曾被任为礼部尚书。高拱也经历过入直西苑,撰写青词的工作,但他并不看重这份工作,不过是勉强为之而已。因为在那时,入直西苑,做做撰写青词的事,好像已经是想要入阁,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高拱对于仕途的事已很通达,徐阶抢先把他推选入阁,乃是向他表示好感,他岂有不知之理,但他却偏不肯领徐阶的这个人情,因为早晚他必将入阁,这个他自己也是早就明白,觉得徐阶此举,简直有些多事。至于徐阶有心把他延入门下,他也感觉到了,而且很为愤怒。他是个不肯居人之下的人,将来他自会自立门户,岂能寄人篱下,依傍别人!高拱的这种情绪,徐阶不久便已发觉,他觉得先自引用高拱,是自己所走的一步劣着。
徐阶为人极其机敏,他在发现引用错了高拱以后,便想再找出个人来,能对高拱起到牵制的作用。很快他便发现,张居正就正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张居正和李春芳是同年,他们都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科的进士。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状元,张居正则中在二甲第九名,名次也不算低。张居正自被选为庶吉士后,一直都与高拱在一处共事,都是作为高拱的副手。在裕邸中是这样,在裕邸外也是这样,譬如,在高拱为国子监祭酒时,张居正便是国子监司业。高拱一向很自负,气量又狭,人们和他很难相处。张居正处处都肯让着他,所以和高拱倒还能合得来。在国子监共事时,高拱甚至还与张居正彼此以相业相期。不过话虽如此,高拱却从来也没有看重过张居正,只不过把他当成个才华不高,科分又晚,什么都远不及自己的一个副手而已。张居正常常受高拱的压抑,心中非常不快,并且这不快已越来越感到难耐,不过他为人深沉,遇事总能以从容处之,所以他的不快高拱一点儿也没能看出。但是,这一点却被徐阶给看透了,并且他还发现,论才干、见识和气度,张居正样样都优于高拱。徐阶决心要结纳下张居正,认为将来一定可以由他控制住高拱。但是为了免于再出意外,徐阶拉拢张居正时就更加当心。他做得像是忽然发现了张居正的才干一样,对他表现出特别的欣赏和赞美,常常特意去看望他。张居正忽然得到首辅这样的厚爱,心中不觉也充满了感激,他们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彼此日亲日近,情感加深起来。高拱是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三月,和郭朴同时入阁的,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明世宗朱厚熜,便因病去世,在同一月里,裕王朱载垕便继位为帝,也就是被称为明穆宗的那位皇帝。
到明世宗去世时,高拱入阁已经有九个多月,照说已经很有资格协助首辅一同拟具遗诏了。但是首辅徐阶,在这件事上,又别出心裁,玩了个小小的花招,没有约他,却约请了还未入阁的张居正和他一道来拟遗诏。依例每当一位皇帝去世总要由阁臣拟出一道遗诏,既略叙大行皇帝的功过,也要将应革未革的弊政予以革除或纠正。按照惯例,拟具这份遗诏,乃是首辅的事,首辅如果照顾不及,要人帮忙,也总是约上一两位阁僚,共同拟具。很少有邀约还未入阁的人来参与此事的。以徐阶的才能而言,不用找人相帮,他也能应付裕如,但是徐阶却偏要找人共拟,而且找的偏偏又是还没有入阁的张居正。这个做法很使人惊异。那时的阁臣还有三个人,便是次辅李春芳和另外的郭朴和高拱。李春芳原本是最有资格来帮着徐阶拟遗诏的,但徐阶不找他,他也淡然处之,并不在意。郭朴和高拱却和李春芳不同,他们都很气,尤其是高拱,他真是气到了极点,竟然连张居正也被他恼恨上了。其实他会迁怒于张居正,早在徐阶的盘算中,徐阶之所以要这么干,就是要把张居正和高拱搞成了对头。在这些地方,高拱和徐阶相比,相差实在不少。共草遗诏,又给张居正增加了不少的身价,高拱更恨张居正了。
借着写遗诏又使手段,这是徐阶从容对付高拱的最后一着,跟着裕王朱载垕便已即位为帝,高拱挟有裕邸旧人,首席讲官的优势,早已不甘寂寞,和徐阶对干起来,多次给徐阶的安排以种种阻挠,有时竟出以恶声。徐阶此时并不和高拱多做计较,却只为他的退路尽心做好安排。
裕王朱载垕是明代诸帝中,从登基到改元为时最短的一个,他从登基到改元为“隆庆”,相隔还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那是因为,嘉靖的去世已经进入腊月了,所以时间才这么紧促。
徐阶为自己的退路所做的安排,主要用在阁臣的安插上。由于那时李春芳已经身为次辅,如果徐阶致仕,接替徐而为首辅的,必然是李,这是使徐阶既放心又不放心的一件事。李春芳仁厚和平,不欺凌人,这是徐阶觉得可以放心的,但也正由于此,徐阶明白,他绝不是高拱的对手,无法挡住高拱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势头,还得安置下个别的人来牵扯住高拱。幸好改元是一个利于引进新阁臣的机会,徐阶便在隆庆元年二月,将陈以勤和张居正二人引入内阁,安设下了最后的一着。一切布置就绪,本来已经可以安然离去了,但徐阶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他觉得,如果就这么悄然而去,也许会让高拱误以为他是软弱怕事,与其在他去后,看着高拱兴风作浪,惹些是非,不如露一手让他看看,也叫他明白,徐某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盘算已定,于是徐阶不再像以前那样,遇有争议每肯相让,而是迎风而上,遇事必争,还在暗中发起了已经被他网罗在门下的言官们,让他们一致向高拱猛攻。高拱在这样猛烈的攻击下,采用的是以退为进的办法,他不断上章自辩,还连连求去,希望隆庆能为他做主,顶住徐阶所发起的进攻。隆庆虽然是心向着高拱,但因徐阶是前朝的重臣,他才登基不久,不能轻易便触动他,权衡再三,倒是依从了高拱的求退之请,让高拱且自回乡养病,把这两个酣斗正烈的人,暂且拆开了。这是隆庆元年五月间的事,徐阶和高拱的激烈交锋才只进行了两三个月,高拱便败阵而去,徐阶表面上得到了胜利。打退了高拱,徐阶又在内阁中安排和布置了一年多,才于隆庆二年七月,自己也致仕而归。
徐阶走后,留在内阁里的,还有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三个人,李春芳继徐阶而升任首辅,陈以勤则成了次辅,张居正的资历最浅,居于末位。李春芳虽是状元出身,青词写得也很出人头地,但作为首辅,他却拿不出什么章法来,身居末位的张居正很看不上他。一次他们在阁中闲谈,说到了徐阶的致仕和在内阁里办事之难。李春芳触及心事,不觉叹道:“徐公尚尔,我何能久,容旦夕乞身耳。”张居正在心里也正在这么想着,不由便接口道:“如此,庶保令名。”这虽然是实话,但实在太轻率了,竟惹得像李春芳那样的好好先生,也显出了不悦之色。
高拱被迫回乡养病,在家里住了约有两年半的样子,到了隆庆三年(1569)的冬天,才又被任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召回京中。那时徐阶致仕也已有一年多了。事隔已久,人已分开,而且徐阶还显示出了他的力量,一般说来,人们大概总会不再又寻前衅了。但是高拱却不是那样的人,他强直负气,睚眦必报,是个不会改变的人。徐阶那最后的一手,更增强了他报复的念头,所以才一回京,便开始了行动。他尽反徐阶的一切,凡是徐阶曾以为是的,高拱无不尽以为非;而所有徐阶曾以为非的,高拱则尽以为是。在朝政上是如此,在私人方面,自然更不肯放过。他一面访查徐阶一家在家乡的劣迹,又找到一个名叫蔡国熙的人,蔡曾做过松江府知府,和徐阶家很有些芥蒂。高拱把蔡国熙任为松江府的监司,要他到那里去彻底清查徐阶一家在松江府一带所干的坏事。蔡国熙很肯尽心,他到了那里,查出了徐阶的儿子徐琨、徐瑛,在松江府一带横行霸道,侵夺了民田的劣迹。蔡国熙查得很彻底,并尽行夺回民田,还把徐阶的两个儿子判处了戍刑。这些事还是得到张居正在内中尽力维护,才这样了结的,否则连徐阶怕也躲不开麻烦。
高拱是在隆庆五年五月,李春芳致仕后才得为首辅的,可以说他得为首辅的日子并不多,但话虽如此,高拱实在从来都没有把首辅李春芳当一回事,他横行专断,简直视李春芳如无物。高拱的干劲儿很大,不但内阁的事他要独断专行,甚至有关内监的事情,他也常要插手。
宦官在嘉靖这一朝间,是比较老实的,没有干过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这是因为嘉靖习知宦官在外惯于为恶,对他们管得很严之故。隆庆对于宦官,没有他父亲那么认真,管得松了一些,紧而忽松,倒使内廷的宦官们增添了纷扰,出了一些纠纷,特别是二十四衙门中的主管太监的递补方面,出现了不少的争夺。高拱是隆庆最信赖的师傅,在他当国时,又恰值宦官长久管压、显得最弱的时候,所以高拱很想把内监二十四衙门也经管起来,并将司礼监的批硃权也予以免除,把它全交给内阁。就在这时,恰好赶上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出了缺,依例应由那时正在提督东厂事务的太监冯保递升。但是高拱素常便厌恶冯保太爱争夺权利,特别向隆庆说了,把司礼监的提督太监的这个缺,且不给冯保,却把它给了掌管着御用监的老太监陈洪。陈洪接管了司礼监,没过多久便死了,但是高拱仍不想由冯保递补,把这个缺又给了尚膳监的太监孟冲。冯保知道,他一连两次都应补而未补,全是受了高拱的暗算,因此他把高拱也恨得入了骨,很想找个人合伙,也治治高拱。他寻来选去,竟也看上了张居正,暗自和张居正悄悄结成了一伙。那时候,离着隆庆去世已经不远了。
隆庆只做了不到六年的皇帝,他在30岁的腊月里登基,在皇帝的宝座上只坐了五年多,到了隆庆六年(1572)的五月里便去世了。他去世后,庙号称为穆宗,是明代的第十二位皇帝。
在明穆宗临近去世之时,宫中很是混乱,冯保便借此机会,大大活动起来。冯保这人很是精灵,他早就看出已被立为皇太子的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将来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应该先行予以结纳。李贵妃也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实现她的愿望,也得有一个像冯保这样的人,来替她办事。原来李贵妃早就想着,她的儿子登基之后,她便是皇太后了,但是依照惯例,她这个皇太后,与曾是正宫娘娘的陈皇后的皇太后要有所不同。陈皇后被尊为皇太后时,在太皇之上还可以加上徽号,而她却不能,不过只是个秃头的皇太后而已。李贵妃想要打破这个旧例,想着也要和陈皇后一样,于是便暗自和冯保商议。冯保认为,正好就此搞掉了高拱,拉拢住张居正。他便告诉李贵妃,说这件事的关键,完全在首辅身上,如果还是高拱做首辅,他一定不肯干,但若能赶走高拱,张居正就会当上首辅,由他来干,便毫无问题了。他又替张居正说了不少的好话,也把高拱大大攻击了一番。他说高拱这人的野心太大,他什么都想管,连内廷的事他都想插上一手。譬如他前后两次都该升任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但是高拱硬拦在头里,就是不让他升。第二次,他让尚膳监的孟冲来管司礼监,就更不合法,依旧例,尚膳监是不能调入司礼监的,高拱这么做,显然是目无祖宗的法度。李贵妃觉得冯保说得很合理,又正想着要依靠他,于是便和陈皇后商量着,斥退了不合法的孟冲,让冯保管理了司礼监。这样,冯保便既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掌管了司礼监,又提督着东厂,兼总内外,他的势力一下便增加了不少。
冯保得以掌管了司礼监,他活动得更紧了,他不但在李贵妃和陈皇后面前,着重散布高拱窥伺内廷,有不臣之心的舆论,还想在新君即位的时候,给高拱狠狠的一击!在高拱那一方面,也是这样做的,他不但首先由自己奏称,司礼监一向权侵内阁,殊属非是,想把司礼监的批硃权拿过来。一面他又发动门下,让给事中雒遵、程文等人都来奏论内监冯保擅权作恶,要求把冯保先驱逐出宫,然后再加议罪。高拱认为自己的安排已是万无一失,因而到处扬言,颇不自秘,他还派人告诉了张居正,说他已经安排好了程序,只待劾疏依时交付内阁,他便立刻拟旨驱除冯保。他要张居正和他合作,一定要除掉冯保,永绝司礼监的侵权。张居正得到高拱告知的消息,马上告诉了冯保,冯保得知后,马上又向两宫倾诉,他趁着才即位的朱翊钧也在一处时,把高拱在哭先帝时所说的,“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的话,改成了“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这一改,不但两宫为之失色,连那位只有十岁的新君也给激怒了。两宫在惊怒之际,立刻和冯保商定,待到明天,便要驱除高拱。
到得次日,高拱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坐在内阁,只等待着诸事就绪。忽然,他听到说是两宫有命,要把众臣召入内廷,将要宣布两宫的一份诏书。高拱认为,这必是宣布要驱除冯保的诏书,于是得意扬扬,欣然而入。等到宣诏时,高拱才知道,被驱逐的竟然是他!这突然的一击,有如雷轰电打,高拱顿时间魂飞魄散,伏在地上竟不能起。还亏了张居正,搀起他来,扶掖着,才得下殿而去。
驱逐了高拱,张居正便成了首辅,一切都要由他来办了。李太后的徽号问题,是早在商议如何除去高拱时就谈定了的。张居正要做首辅的心切,不得不用尽心思,费尽力气,把陈皇后尊为仁圣皇太后,而李贵妃则是慈圣皇太后。“仁圣”“慈圣”,所上的徽号果然铢两悉称,旗鼓相当。这些既复杂又紧张的事都是经冯保从中串联,由他和李贵妃、张居正三个人联合着干成的。他们这种联合,是显违祖训的不法之事,明太祖朱元璋认为立国之大忌便是内外交通和后妃干政,不但在口头上常常提到,而且还写在他的《洪武宝训》里,留给后人。冯保与张居正勾结,是内臣结交外臣,这正是典型的内外交通。张居正和李太后彼此互援,是明显的交通宫闱,而李贵妃和陈皇后驱除了高拱,则又是不折不扣的后妃干政了。这些都是不合法的,有一些甚至会被处以死刑。不过,在封建王朝时,有“法不加于尊”这么一句话,最高的执法者犯了法,谁也管不了他。况且《洪武宝训》已经历时太久,不是特别要用着它的时候,人们早已把它忘了。
继明穆宗朱载垕而即位为帝的,是他的第三个儿子朱翊钧,他就是在明代一十六帝中,在位时间最久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他虽然在排行上是老三,但在他之前的两个哥哥都是很早便已夭折,所以他在隆庆二年(1568),才只有6岁时,便成了皇位的继承人,被正式立为皇太子。他在东宫的时间并不多,到了隆庆六年,他的父亲明穆宗忽于那年五月间去世,到了六月,皇太子朱翊钧便已即位为君,并定出,明年要改元为“万历”了。
万历即位时才只有10岁,真是像高拱所说的那样,“十岁的孩子,如何治天下?”所以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他们三个人,还要继续联合把扶助新君的工作干下去。李太后是万历的生母,身为太后,在施教上有其天然的优势,所以是主持奖惩的人物。张居正是三人之中最博学,又最习于政务的人,所以他要在从政之余,担负起指导万历读书,并教他以为君之道。当然,在实际任教方面,自有侍读、侍讲等人来做,但读什么,怎么读,却要由张居正来照料和决定。最初,张居正先把自古而来的治乱大事,编成了一套画册,作为万历在正课之余的辅助读物。后来,他又从《洪武宝训》和明代诸帝的《实录》中,择其精要,编成了像《创业艰难》《励精图治》《勤学》《敬天》等类名目的书,共40本,让万历也是在课余阅读。冯保对万历的工作,主要在监护方面,他既要注意小皇帝的行动,让他不能有出乎一个作为天子的举措,另外还要教导他作为人君所应有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