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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张璁等人和夏言便开始了恶战,在他们看来,夏言想和他们争夺帝恩,乃是一件绝难容忍的事,必须把他打退才行,否则他们便不能完全赢得帝心了。他们以全力盯住了夏言,不拘他干什么,说什么,一定要予以围攻,一定要把他压到销声匿迹才罢。偏巧夏言却是个极敢斗的人,他独自一个,面对着许多比他官高势重的人的围攻,却无丝毫惧色,无论来者如何凶险刁恶,他都能以更高的气势予以回击,并最后打败他们。胜利似乎也看上了他,他虽然单枪匹马,却无往而不利,所有的对手,都败在他的手下。夏言自始便自认能文,至此更觉志得意满,认为自己的笔锋猛锐,竟是无坚不摧,无人可挡的。当然,他的文笔敏锐,自是战而能胜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环境有利,助成了他。自从他开始和张璁等人论战以来,从上至下都充满了称赏和鼓励,对他的胜利,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上是,嘉靖很快便对夏言的学识、才华和仪表,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对他很激赏,不但支持他的言论,在官阶上,也使他得到了迅速的晋升。依照朝中的惯例,夏言想入翰林院,实在是什么条件都没有,但嘉靖为了让他把郊礼制定成书,却破格把夏言任命为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兼理编修的事宜。侍读学士应有的任务之一,是要担任为天子进讲的工作,和皇帝常有单独相对的机会。这又使夏言在嘉靖的心目中增添了不少的好感。夏言仪表非凡,《明史》上说是:“眉目疏朗,美须髯,吐音洪畅,不操乡音。每进讲,帝必目瞩,欲大用之。”这些都是夏言从上面得来的优势,而且来得如此自然顺利,简直毫不费力。在下面,从四面八方向夏言投来的赞助,也是丝毫不用费力,一时便向他涌了过来,顿时便把他当成了英雄,跟着他一齐来唱和。这是因为,张璁等人在议礼之时实在伤人太过,一直总难为人所谅。议礼的得成,是由嘉靖以斥退、罢官、囚禁、廷杖等残暴手段,才支撑住了的。凡和议礼诸人相争的,都不免于得祸,很多人都是为了免祸才强忍了下来,其实在心里却仍很鄙视他们,并且认为,这帮贪鄙的小人,早晚要遭报应。他们自己虽然已不敢出面相争,但却总盼着,早晚会有一位英雄出来,一举而扫平了这帮逢君干禄的小人。这原是以幻想来自欺**而已,因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如何会闯出那么一个人来。如今竟忽然钻出来一个夏言,他的行动简直就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英雄,他独自一人和那些人相争,却一个一个都打败了他们,真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这种有如天外飞来的快事,如何不使那些受压已久的人引颈称快,纷纷向这位英雄来靠拢呢!这种靠拢也给夏言增添了不少声势,他独自为战时,虽也连连得胜,但胜得都有些吃力,而且声势也并不大。有了这些忽然而来,群聚在他周围摇旗呐喊的人,形势顿然改观,使他获胜越来越觉容易,而声势也越来越大,使得张璁等人,败得越来越快,已难于支持。最后,张璁认为他已无法与夏言相争,终于在嘉靖十四年(1535)自请致仕而去。

夏言是在张璁致仕的次年,即嘉靖十五年,得以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预机务的。那时留在内阁中的阁臣,只有翟銮和李时二人。那时的翟銮,讲名次倒是居于首辅的地位上,但是这个软弱得可怜的人,对于被夏言战败了的张璁,都一直退缩着,什么都不敢说,如今又碰上了把张璁都打败了的夏言,他自然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史称翟銮对于夏言是:“恂恂若属吏然,不敢少龃龉。”这样,夏言在初入阁时,虽然并非首辅,实际上却又似与首辅无异。加之嘉靖又赐给了他一方镌文为“学博才优”的银章,可以用它来密封言事,以便他可以径直入奏,实际上,夏言更无异于首辅了。

虽然张璁已去,翟銮又不敢明争,但他们双方之间的暗斗,却一直没有停息。张璁和桂萼,他们以多年的经营接纳,已经立起门户,他们虽已都去,但门户尚存,仍留在门户中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尽力而为,和夏言相争。在夏言那一方面,人们是自己蜂拥而来,自然也结成了门户,在组成上,夏言虽然并没有用过什么力量,但他却很会指挥和调动这些人们,使门户的形成更见具体。这样,双方各自为谋,门户斗争之势实已形成。但这时毕竟还在门户之争的初期,门户之中,组织还很松散,不够坚密。它发展到更深的程度,还是到严嵩开始组织他的门户时,才达到的。

严嵩比夏言年长,入仕也要早得多,他是弘治十八年(1505)乙丑科的进士,比夏言中式要早四科。若论科名,严嵩也比夏言要高得多,夏言是中在三甲第三名的进士,考在他前面的,共有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一十五人,加上三甲的两人,共计一百二十人,很多优越的机会,他都得不到了。严嵩却是二甲的第二名,通榜来算,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传胪四个人中在他前面,因此他什么机会都不会丢掉。所有这些,都是严嵩比夏言占先的地方,依理他应该在夏言之前入阁,但是,严嵩却缺少夏言那样的机遇,才华和干练也远不及夏言,所以他之入阁在夏言之后很多,他入阁的机遇还是夏言替他安排下的。夏言想引进严嵩,因为他们乃是同乡。夏言是贵溪人,严嵩是分宜人,两地都在江西省内,而且相距不远。在门户逐渐形成的时候,同乡、同窗、同门、同年等,都是拉拢接纳的优越条件。夏言有意拉拢严嵩,除了同乡这一层外,严嵩最会做小服低,吹捧奉承,也是个被看中的原因之一。夏言自视极高,偏于喜爱柔顺的人,所以看上了严嵩。但是夏言最先并没有把严嵩引入阁内,只是把他先安排在部里,给他帮帮忙,做点下手活而已。严嵩的实际职务,只是个不管部务的礼部尚书,以修《宋史》为名,帮着做些内阁的杂事。严嵩受到夏言这样的援引,表面上总装出一副感恩戴德、诚惶诚恐的样子,具启或是进言时,甚至出之以跪读的方式,比一般的门下之士还要显得诚敬。夏言是很欢喜这一套的,竟误认为,严嵩真是那么感激涕零地感戴他。但夏言虽然欢喜这些,却又鄙视这些,他觉得这样的人真没出息!但是,他却没有看出,严嵩是忍下心性才这么做的,他时刻在想着报复,并且随时在寻找报复的机会和方法。

严嵩是用以柔克刚的方法,逐渐把夏言战胜了的。他在嘉靖面前特别做出恭敬小心,唯唯诺诺的样子,和夏言的那种豁达不拘,太过随便的样子作为对比使嘉靖更欢喜他。另外嘉靖的好道,也让严嵩得到了不少的帮助。

嘉靖的好道,也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了。早在他还是兴国的世子时,他对道书、方术等类便已很有兴趣,进京即位以后,由于成化、弘治间的积遗,内侍中学过些道术的人,还留有不少。嘉靖受了这些内侍的引诱,学道的兴趣更浓,那时宫中便常常有斋醮等类的事。当时的首辅杨廷和为此曾几次向嘉靖切谏,并请他应以梁武帝和宋徽宗为戒。那时嘉靖才即位不久,心里虽然不满,却仍以优诏嘉纳,并且也把在宫中所做的那些斋醮等事,干得更为慎秘了一些。后来议礼得成,杨廷和被削职为民,嘉靖的好道之心才又公然显现出来。他先命人到江西尤虎山去,把上清宫里的道士邵元节请进宫来,特封他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在真人之上竟加有十八个字的美徽,其诚敬之心可见。后来,邵元节又荐了个方士陶仲文入宫,此人以符水和除妖等类的法术使嘉靖更为入迷,把陶仲文也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这时嘉靖已经从潜心修炼,进而至于服食丹药,渴望成仙了。这种事,当然会有人不断进谏,但是进谏者常会受到重责。太仆寺卿杨最,便是因为谏止服食丹药而被廷杖,竟死在杖下的。这位皇帝,在嘉靖十八年(1539)时,已经是向道心切,倦于再问国事了。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发生了宫婢杨金英谋弑未遂一事:杨金英想把已经入睡的嘉靖缢死,用绳带扣住了嘉靖的颈部,因为误结了死结,没能得手。在这件事后,嘉靖的向道之心更切,他索性退居西内,更少过问朝政,除去征伐诛杀等事以外,一切都由阁臣拟办,只要他们随时奏知就行了。嘉靖虔心向道,切望能与神仙心意互通,他认为最能和神意相通的,莫过于焚化“青词”。所谓青词,乃是用一种近乎赋体的骈文,把嘉靖心中的一些想法写出,再敬谨焚化,使得通向上天。这种青词的要求很高,既要能传达嘉靖一时所具的心意,还要辞藻华丽,声调铿锵,对仗工稳,韵律和谐。这些青词,最初大多都是出于阁臣之手,后来则又有人以能写青词而得入阁,被人称为“青词宰相”。因为嘉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忽然心有所思,或是神有所会,便要有人代他写成青词,而且刻不容缓,因此,很多的青词作手,都在西内的近处赐有直庐,使之可以随时传呼而至。最早以青词极受嘉靖称赏的人是夏言,他文思敏快,词句华美,传意细腻生动,每次都使嘉靖满意。不过,那时一切的朝政都要夏言来处理,他实在太忙,不能时常去找他。而且夏言对于此事还颇有微词,认为做这种事实在无益,不愿亲自动手,常把这事推给别人,颇使嘉靖为之不快。顾鼎臣是代替夏言撰写青词的诸人中,比较能让嘉靖满意的一个,他是弘治十八年(1505)乙丑科的状元,他写的青词,辞藻华丽有余,但在表达嘉靖向道的诚心,以及向神倾吐的各样复杂心情上,却远远赶不上夏言。严嵩在入阁前,也在西内被赐有直庐,他很想在这方面也能露上一手,但他的文才实在过于平庸,尽管他绞尽脑汁,耗足心力,写出来的青词也无法让嘉靖满意。严嵩毫无办法,只有在勤谨侍奉,尽力办好嘉靖交给他的各种杂事上尽心尽力,以救补他在文才上的欠缺。嘉靖自从避居在西苑的万春殿以来,为了表现自己的虔修,曾谕令诸臣,凡有事来谒,只许骑马,不得坐轿。诸臣自然都各凛遵,只有夏言却偏不肯,他认为,身为首辅而要骑马入见,实在有失体统,自始便不肯奉行,往来奏事,仍要坐他的腰舆。对这件事,嘉靖当然并不高兴,但因朝政主要靠他来办,也就不想深究。嘉靖还想让他的大臣们也带有一点道家的打扮,为此还特制了五顶沈水香冠,分别赐给夏言、严嵩等五个重臣,同时还配有一种香叶束发巾,让他们一并使用。严嵩对此自然奉命唯谨,每次入见,不仅冠带齐全,并且还在那冠上笼以轻纱,以示虔敬。夏言对此却很不屑,他认为这些并非法服,大臣如何可以随便用,因此受赐以后,从来没有用过。夏言和严嵩,在行为上不同若此,使嘉靖越来越喜爱严嵩,对于夏言,则已有些将要达到难于忍耐的程度了。这些严嵩看得分明,觉得可以更进一步向夏言下手了。严嵩首先在暗中勾结上了方士陶仲文,要他得空便向嘉靖进言,尽量来诋毁夏言;他自己也在嘉靖面前常常故意要惹夏言发怒,由着他任意斥责自己,让嘉靖看到,他是如何在受夏言的气。一次正值夏言未在,嘉靖忽然说到他与夏言之间的关系,严嵩认为时机已至,便伏地叩头,放声痛哭,把他日常积聚的,夏言的诸般罪状,都一一向嘉靖倾诉。严嵩还说,夏言待人极为凶狠,便是要人怕他,不敢说到他的一些什么。严嵩的话,正好对了嘉靖的心事,因为嘉靖早也感到夏言太跋扈了。此后不久,正赶上了日食,嘉靖便以日食为由,下了一道手诏说:“日食过分,正坐下慢上之咎,其落言职闲住。”以一个当国的首辅,忽然被落职闲住,什么职衔都没有了,这处分实在很重,而且令人脸上无光。

严嵩是在夏言落职后才入阁的,那时的阁中只有翟銮一人,这翟銮入阁已有多年,然而很多时候,他都是名为首辅,实若下僚,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定,总是跟在人们的后面。但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连张璁、夏言那样的人都能容得下他,轮到严嵩与他同在的时候,却容不下他了。没过多久,严嵩终于在嘉靖二十三年(1544),把翟銮赶出了内阁,还使他受到了削籍的处分。

严嵩一向便是以善于行贿受贿而知名于时的,在他入阁以前,御史们参劾贪污的大臣,他就常常名列首位,入阁以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连翟銮这么个人都要赶走,便是因为,即使像翟銮那样,也还是碍事。那时的嘉靖,问道之心更切,对朝政也更少过问,几乎把朝中的事都交给了严嵩。嘉靖所居住的西内的万春殿,除了几个专为他做青词的“青词宰相”以外,只有严嵩可以经常入见。这样,更使严嵩可以任性而为,恣意夺取。翟銮去后不久,虽然又有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书张璧二人相继入阁,但是他们也被严嵩压得抬不起头来,什么都干不了。但即便如此,到了嘉靖二十四年(1545),张璧因在那时去世,才告无事,许赞却又被严嵩构陷,得了个革职闲住的处分。

这一向,嘉靖虽说更不问事,但他对于严嵩的专横贪渎,还是有些察觉,他感到,严嵩的专横已远有过于夏言,而其办事的才能却又不及夏言远甚。并且他已经觉出,自己对夏言的处分,实在也太重了。为了调整,嘉靖在张璧去世,内阁乏人之际,决定把夏言召回,朝政仍由他来主理。于是嘉靖恢复了夏言的少师宫衔,并恢复了他的所有官阶,派人去到贵溪,把夏言重又召回京中。那时严嵩还没能得到少师那样的宫衔,嘉靖为了让他能与夏言取平,便也以少师之衔加之。他所以要这样做,一是严嵩忽从首辅而退居次辅,加以宫衔,也是对他的一种抚慰。另外则是做给夏言看的,让他知道,此番又要让他当国,并不是严嵩的帝眷已失,实际上,他的帝眷仍在,不可加以欺压。

夏言前番遭了严嵩的暗算,受到了落职闲住的处分,早把严嵩恨之入骨,只想能有个报仇的机会才好。如今重被召回,正是痛雪前仇的时候,他如何肯轻易放过。依照内阁惯例,夏言重入内阁,依然应位居首辅,严嵩又得退为次辅,一切都要听候他的吩咐。夏言一贯是盛气凌人,此番意在报复,自然更要变本加厉。他在阁中,简直把严嵩视如无物,什么事都不容他稍赞一词。每当严嵩受命拟稿,拿来请夏言过目时,常被当众羞辱,把他拟就的稿子涂改得一塌糊涂。有时还要把稿子掷还给他,说是不通,要他重做。夏言更重大的报复,是用在严嵩所安置的那些私人身上,严嵩在夏言去后,在各处都安置下了一些心腹,夏言对这些人干得毫不容情,很快就已把他们驱除干净。有些人不只是被驱除、罢官,甚至还要被投进狱中,予以严办。严嵩原就极怕夏言,如今虽然受辱至此,仍然只是赔笑承受,不敢稍有异议。但他是笑在脸上,恨在心里,暗中却又在不断盘算,要怎么样才能把夏言重又搞垮,而且一定要把他置之死地,免得他以后又会卷土重来。严嵩低眉顺目地在内阁中忍耐着,并且日夜不停地在寻求机会。终于他的苦心没有白费,在复套这件事上,他算是找到了机会。

原来河套一带由于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是个产粮的地方,漠南一带的人,一向便自认为,那里就是他们的粮仓。早在明初,散居在塞外的一些蒙古部落,每到秋收之际,便常集众入侵,掠夺粮物。这种事一向便被称为“套患”,对入侵者,则被称为“套寇”。那时正在任职为陕西总督的是曾铣,此人极富谋略,曾多次打败套寇,受到褒奖。为了根除套患,曾铣后来拟有复套之议,认为如能给他增些兵、饷,操练三年,便可收复河套、永除套患。曾铣递上此议,正值夏言重又入阁,很想做出些惊人之事的时候,曾铣的复套之议,正好对上了他的心思,于是欣然保荐,并极赞曾铣,说是疆臣谋国之忠,更无人可与曾铣为比。嘉靖很为夏言的褒词所动,也不断命夏言拟旨,倍加夸赞曾铣。但是,从表面上看来,嘉靖似乎深为复套之议所动,其实却并不然,最初不过是挑起了他的一些好大喜功的念头,所以连连传旨奖誉。但在他的心里,却总怀有一些怕意。他一怕挑起边衅,战事蔓延,徒劳无功,会惹起人们的非笑;还更怕战争如果失败,祸国殃民,会成为嘉靖年代不可磨灭的耻辱。他很后悔,真不该多次命夏言拟旨褒奖曾铣,如今竟是授人以柄,想退也退不成了。嘉靖最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知不觉间,竟被夏言和曾铣给弄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不觉对这两个人憎恨起来。嘉靖的这份有苦难言的烦恼,被严嵩在旁看得很清,他暗加盘算,觉得这正是个空子,完全可以利用嘉靖的惯于护短、怕羞的弱点,把他引到用杀人灭口来保全自己面子的这条路上来。严嵩谋算已定,于是每逢独对的时候,便做出谋国忧民的样子,苦劝嘉靖千万不可轻启边衅,昔年也先入侵,土木堡之事,正可用为殷鉴。那时严嵩早已经营起了自己的门户,所以除了他自己常这么说以外,还在外发动了属下的言官,在内又嗾使相熟的内监,一齐向嘉靖展开了攻势,他们纷纷以兵力不足,财源不畅为言,劝嘉靖务要三思。这些人把嘉靖扰得又恨又怕,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下诏要辅臣们就此事详议时,心有所思,竟写出了这么几句:“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铣何足言,如生民涂炭何。”他这个手诏,连连兴问,意存诘责,最后“一铣何足言”一句,更透露出无限的杀机。这一道严厉的手诏,使廷臣们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说什么,连支持曾铣的夏言,也给吓得不敢多说,只有叩请嘉靖出以圣断了。嘉靖此时也拿不出什么主张,他沉思有顷,竟叫人把他的手诏刊出,要让群臣尽阅,然后再予公议。以这种做法,再加上那手诏的口气,意思已经极为明显,至此,与议诸臣中,就是以前曾经竭力赞成复套的人,也都改过口来,说是“衅不可开,套不必复”了。嘉靖有了众议作为依据,这才命人去将曾铣逮进京中问罪,同时也夺去了夏言的一些官阶,命他只以尚书致仕。

套事经过这样一办,嘉靖觉得已是了无痕迹,可以悄悄算了。但是严嵩的感觉却大为不同。他总觉得,夏言虽去,却未根除,实在令人不安,他很怕,不知何时,夏言又会东山再起。严嵩分别发动他的党羽,让他们再向夏言和曾铣发起猛攻,并且予以诬陷。他们说,曾铣是通过夏言的继妻苏氏之父苏纲,和夏言勾搭上的,夏言曾多次为曾铣虚报战功,隐败为胜,骗取到无数的粮饷,都入了他们的私囊。嘉靖在初了套事时,原本就觉得,在这件事里,总有些不够妥帖的去处。事后细想,在这件事上,他也许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夏、曾二人的手上。为此他很担心,生怕夏言把什么流露出去,那可就不好了。严嵩所发动的奏论夏、曾二人的猛攻,使嘉靖很高兴,他觉得夏、曾二人有了这么多的罪状,已经是坐死而有余,把他们处死,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了。这样,嘉靖便先将曾铣处死,然后又把夏言追回,把他也给杀了。

严嵩终于斗倒了夏言,把他送上了西市,这件事使通朝极为震动,而严嵩的声威也为之大增,很多人纷纷争着向他投效,他的门户又扩张了不少。那时嘉靖更是加意焚修,朝中诸事都由严嵩来办,使他更能大作威福,真已经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气势。然而,即使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严嵩仍然很感不安,常常觉得,在他的周围危机四伏,不知何时,便会变生祸发。因为他看得清楚,投来趋奉他的人,虽然日多一日,但这都是些贪鄙自私的人,他们要来投靠他,无非是想趋炎附势,为自己捞些好处,到了紧要关头,这些人是不会有什么用的。而那些挺立人间屹立有为之士,却不肯投入他的门下,并且还以受知于他为耻。在这些人里,还有不少人是不怕祸事,随时随地都敢和他以及他的门下人等,以死相拼的人。严嵩对这些人,最恨也最怕,他运用势力,设法诬陷,除掉了不少。但是这些人的来势却不间断,他们蜂拥而来,即使尽力予以打击,也阻不住他们的来势,反倒使这些人为了互相救护和抵抗,竟至团结一致,结成了门户。当时,这两个门户分别称为清流和浊流,彼此斗争不已,被人称为清浊之争。

严嵩继夏言之后,身为首辅,一共竟达15年之久。在这15年里,严嵩网罗起了许多和他一样贪婪好货的党羽,其中最著名的有赵文华、鄢懋卿等人。他们都已身踞高位,不但帮严嵩干了不少贪赃枉法的坏事,还尽心作为严嵩的打手,替他谋害了很多敢于以他们的罪行入奏,或是想要揭发他们的诸般罪行的人。然而他们的人虽然有那么多,防范得又那么严,却仍不能阻断那股想要奏论他们的汹涌浪潮,最终是入仕未久的御史邹应龙奏倒了他们。邹应龙是劾论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不孝,在母丧中恣为**乐,使严世蕃锒铛入狱,劾倒了严世蕃,去掉了严嵩的一个得力的助手,揭开了严嵩垮台的序幕。

严嵩的彻底垮台,是在他遇到了为人精巧,深知严嵩何以能历劾不倒之缘故的徐阶以后才开始的。虽然严嵩终被徐阶劾倒,但是由他而加甚的那种各立门户、彼此相互攻讦的风气,却是已经形成,一时无法抑止了。

(1) 《明史·翟銮传》:“銮初入阁,一清、谢迁辅政,既而孚敬与桂萼入,銮皆谨事之。……其后李时、方献夫入,位皆居銮上,銮亦无所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