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一些笔记小说,有很多都对明孝宗极为称颂,有一些已为《明史》所用,所以《明史》对明孝宗的评骘也就很高,不免常有溢美之处。实际上,明孝宗并不像所说的那样。即以勤政而言,在弘治初年,他才即帝位,倒真是兢兢业业,不敢松懈,但在弘治八年(1495)以后,便已不免时有倦勤之处,而且由于对政务已颇精熟,所以只务其大,把一些琐细庶事都交付内阁和司礼监去处理,自己不再多问了。弘治十五年以后,他就只关心一些极重要的事,别的更少管了。之所以这样,乃是由于那时他已耽于佛、老,并且身体也已日见衰弱之故。那时明孝宗的年纪才只三十出头,以常情而言,应是正当壮年,精力极为充沛的时候,他之如此早衰,却也别有所因。这也是当年万贵妃严防宫廷所遗留下来的恶果。原来明孝宗的生母怀了他以后,虽然经人说是痞病把万贵妃蒙混过去,但是仍被逼着灌了一些堕胎的药物。腹中的胎儿虽尚未被打落,却已很受损伤,他自出生之时,头顶间便有一处光秃无发,乃是药物为害所致。他幼年被养在宫中冷僻之处,营养又不很足,这样先天受损,后天失养,所以身体极差。他之耽于佛、老,也是由于体弱神虚,想找养性怡神的方法才逐渐形成的。这样,竟自使他这个初即位时大肆扫除那些方士们的人,后期却也走上酷信佛、老之路,于是,建坛设醮之事又开始有了重兴的样子。
不过,明孝宗后来之笃信佛、道,与他父亲明宪宗之宠信术士、番僧等人,实也很不相同,他是在幼年之时便已经受到了佛经的一些影响。他藏身于西内之时,常受到废后吴氏的照料。废后吴氏对他爱如己出,提抱抚育,常置身边。这位吴皇后,自被废后,独居西内,为了解脱烦恼,排除寂寞,开始念经礼佛,渐自笃信佛、老之术。明孝宗虽然年幼,耳濡目染,对佛经也略有接触。到他与明宪宗相会后,为了避免遭到暗害,他又被养在他的祖母周太后的居处仁寿宫里。在那里,他又遇上了一位笃信佛老的王皇后。这位王皇后,就是在吴皇后被废后,继之而被册立的那位皇后。她知道吴后是因为何故而被废的,所以处处都让着那个骄横的万贵妃一头,才得以平安无事。这位王皇后和周太后倒很合得来,常常到仁寿宫里和周太后共处,也常帮着周太后照看年幼的朱祐樘,使他免遭暗害。王皇后不仅自己很信佛、老,连她宫里的内监和宫女们,有很多人也信。明孝宗朱祐樘便是在那时读到了佛经。《明史·宦官传》有一段说到了这事,说是有个叫覃吉的老太监,曾被派来侍奉皇太子(后来的明孝宗)。皇太子在九岁时,便由覃吉教他读《四书章句》和《古今政典》。皇太子在读书时,便常把佛经混在所读的那些书里,暗暗地偷读。一次,太子正读着佛经,有人报:“老伴来了!”太子忙藏起了佛经,换上了《孝经》来读。覃吉见到太子时,问他道:“太子读的是佛经吗?”太子回答说:“不是。读的是《孝经》。”覃吉说:“那就好,佛书荒诞,不可信。”从这些记述可知,九岁的皇太子读佛书已不止一次,且曾被覃吉发现过,所以他的话才有告诫的味道。年幼时已读过佛经,成年后到了体倦神乏时,又以佛书来**,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明孝宗的这种意向,早被在他身边的内监李广看透,为了逢迎他,李广便把一些僧道人等引入宫中,让他们用一些符篆祷祀之类的事来迷住明孝宗,然后又矫旨授那些人以官,使成化年间传奉官的故事,又开始重演。李广更让那些由他招进宫里来的人,把他奉为教主真人,以便能使明孝宗对他格外信奉。明孝宗果然对李广大为信奉,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此时李广也更肆无忌惮,不但更大开委授传奉官之禁,肆意索取贿赂,而且还强占了畿内的许多民田,连盐利一项也由他把持起来了。李广陡然而富,于是大起府第,修建得已很壮丽逾制。他还将玉泉山水引下来,在他的墙外绕了一圈,像是护城河那样。这更是大胆违制之事了,因此给事中叶绅、御史张缙等人都连章奏论,劾李广潜奢逾制。但明孝宗因为宠信李广,对这些劾疏一概不问。李广又劝明孝宗,为了利于修炼、祈祷,最好在万寿山上建一座毓秀亭。明孝宗也依了他,就在万寿山上择地兴建。不巧的是,亭子刚建成,小公主忽然就夭折了,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而且并不止此,紧跟着清宁宫又遭到了火灾。这一来,议论的人就更多了,都说修这亭子怕是犯了岁忌。由于清宁宫被焚,又迁回仁寿宫居住的太皇太后周氏也埋怨着,“今天说李广,明天也说李广,说来说去,竟说出祸事来了!”李广本来已被一连串的灾祸给闹到心虚神散,如今又听得太皇太后也埋怨上了,不觉更怕,竟上吊自杀了。
李广虽已自杀,明孝宗的信心却没有分毫动摇,所有关于那些方面的事情都依然如故,就是李广矫旨所授予的那些传奉官,也一如既往,按时领取俸禄。弘治十二年九月,重建清宁宫竣工,明孝宗还传谕,特命灌顶国师设立法坛以为庆典。这时他的礼佛敬道之心更切,不断派出中官,命他们在外面建醮,或是去泰山,到寺院里,去进神袍。让他们到市去散灯,那就更是常事了。对于这些事,大学士刘健等人,常想试着谏止,但明孝宗却把这些事都推到了两宫太后的身上,说是唯恐有违太后之意,所以才这么办的。刘健们是主张以孝治天下的,听了这话,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但是他们还是阻止过几件事情。弘治十五年(1502)六月,明孝宗想命阁臣拟作释迦哑塔像赞,又于弘治十七年二月,下诏要在朝阳门外建造一座延寿塔,并且给道士杜永祺等五人以真人的封号。这几件事和两宫太后都不大容易牵扯得上,所以都由于刘健等人力谏而被阻止了。
明孝宗很怀疑李广也许得到了什么奇特的道书,在李广自杀后,便命人到李广的家里去搜检。去的人在那里果然搜着了一本怪书。书是个抄本,上面写的都是朝中文官武将等人的姓名,并在他们的名下注明,某人送来了白米若干石,或是黄米若干石。明孝宗看了很为不解,他向左右问道:“李广一个人,能吃得了多少米?如何这些人偏偏都拿米送他?”左右告诉他,这是些暗记,黄米就是黄金,白米则是白银,若干石就是多少两。这是个记下贿赂的本子,记下来可以便于查对,看看所给予的照应是否与贿赂相合。明孝宗明白了这竟是一本受贿的记录册,不觉极震怒,他把那本子下交到法司,要他们按名各予以究治,谁也别放过。在册中列有姓名的人,都极其慌恐,他们研究着,认为只有去求寿宁侯张鹤龄,这件事也许还能解脱。张鹤龄乃是明孝宗的皇后张氏的弟弟,她还有另一个弟弟,名叫张延龄。由于明孝宗一向待张皇后的家里人都极厚,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最近都已从伯爵晋升为侯爵。这兄弟二人日常在外,极为横行不法,劾奏他们的人很多,明孝宗因恐于张皇后有碍,并未予深论。这次在那册子上有名字的人,真去找到了这两兄弟,请他们来解救。果然,他们一插手,事情也就变得悄然无息了。张氏兄弟从弘治历正德而至嘉靖,时历三朝,一向都横行不法,终于在嘉靖十二年(1533)相继被捕入狱。张鹤龄只关了几年,就在嘉靖十六年死在狱中。张延龄在狱关了很久,直到嘉靖二十五年(1546),明孝宗的皇后,那时已是皇太后的张氏去世,张延龄才被绑赴市曹,给杀了。
明孝宗的孝思,最深切的表现,还是显现在对其生母纪氏的悼念上面。他自出生以至六岁时和明宪宗相认,一直都和纪氏相依为命地躲在西内的冷僻处生活着。这种镇日相随、互相依慰的母子之情,绝非一般的皇子所可有,因而纪氏的突然暴卒,带给明孝宗的哀伤、思慕也就最深。他早就有找到他母亲的乡族,寻见她的亲人的想法,但他的这个愿望一直难以实现,直到他即位为帝以后,才有了可以派出许多人去切实寻访的可能。明孝宗只知道,纪氏是广西贺县人,别的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先后多次派人到贺县一带去查访,但始终没能检查到纪太后的真正亲族,却惹出了不少的无赖,想要来冒认皇亲。访了多年,迄无结果,最后还是礼部尚书耿裕,劝明孝宗不妨仿照洪武初年马皇后封她久寻不得的父亲的故事,效法马皇后在宿州立庙树碑,封她的父亲为徐王那样,也把纪太后的父母封爵予诰,就在贺县立庙,岁时致祭,倒还相宜。明孝宗实在无可奈何,也只得依他而行,下谕道:“孝穆皇太后早弃朕躬,每一思念,惄焉如割。初谓余亲尚可旁求,宁受百欺,冀获一是。卿等谓岁久无从物色,请加封立庙,以慰圣母之灵。皇祖既有故事,朕心虽不忍,又奚敢违。”立庙时的册文乃大学士尹直所撰,其中有两句是:“(左者右见)汉家尧母之门,增宋室仁宗之恸。”明孝宗时常览读册文,每读到这两句,不觉便会流涕。
由于明孝宗是个很肯勤政的人,所以终弘治一朝,宦官们都较循谨,倚势为恶的实在不多。弘治初期掌管司礼监的太监怀恩也是个正人,他对宫里的内监也管得很严,更增强了这种形势。然而一些劣迹颇著的宦官也仍旧难免,其中最显著的便是那个以献符篆、进僧道把明孝宗引向迷惘的李广。还有个叫蒋琼的内监,他是在南京以拦造湖田扰民取利的人。为寻纪太后的亲族而派出去的一些宦官,为害的也不少,其中为害最显著的,则是那个叫郭镛的内监。不过这些为恶的内监,其恶毒尚不为甚,若和以往的王振、汪直,或是以后的刘瑾等人相比,实在就又像是小巫之与大巫了。
明孝宗共有两个儿子,都是张皇后为他生的。长子朱厚照,出生才只有四个多月,便已被立为皇太子了。他也就是明孝宗去世后,继之而为帝的明武宗。次子朱厚炜,只活到三岁左右便夭折了,后来则被封为蔚王。
明孝宗朱祐樘是在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去世的,生年只有三十六岁。他在去世前,曾把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臣召入乾清宫里,在病榻上,把皇太子朱厚照托付给了他们。他说,“先生辈辅导良苦。东宫聪明,但年尚幼,好逸乐。先生辈常劝之读书,辅为贤王。”这三位顾命大臣虽然接受了临终的嘱托,但他们却没能做到。他们很快就败在新兴起来的大珰刘瑾的手里,什么都干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