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宗迟至六岁才得和他的父亲明宪宗相见,他的庙号被称为“孝”,说来都与成化间最得宠的万贵妃有关。原来万贵妃在她所生的皇长子夭折后,因为自己不能再生,性情变得极为乖戾,她生怕别的妃嫔会生下皇子,把她极为得宠的地位给压下去,便施用两种方法予以防止:一是竭尽己力,死死缠住明宪宗,让他很少有去临幸别的妃嫔的机会;二是别的妃嫔如被临幸,她要多方侦查,看是否怀上了孕,如果被幸过的妃嫔竟怀上了身孕,她更要多方设法予以钩治,甚至加以杀害。但这是很难完全有效的,虽然她防得严,后来有个贤妃柏氏,不但怀上了孕,而且躲开了她的防治,竟给明宪宗生下了皇次子朱祐极。这个皇次子,比万贵妃夭去的那个皇长子,实在健康得多,活泼精壮,毫不像个难养的孩子。明宪宗很欢喜他的这个皇次子,因而在成化七年(1471),便把这个皇次子立为皇太子,以见皇储已有所在。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太子被立未久,他和他的母亲柏妃,突然先后紧接着,一齐都死了。他们突然相继而死,很使人震惊,有些人还疑心这是万贵妃暗害了他们。但议论虽多,证据却无,谁也无法确指。明孝宗朱祐樘出生的时间较皇次子略后,是在成化六年的七月间,他之得以漏网,能全活下来,虽说有不少的原因,但是先就有了个皇次子,引开了万贵妃的注意力,后来又有皇次子被立为皇太子,以及他们母子突然相继而亡,这些事一件紧接着一件地,闹得宫里很乱,也给明孝宗造成了掩护。明孝宗的生母姓纪,原本是广西地方蛮土官的一个女儿。成化初年,明军征讨广西瑶、僮等族时,她被俘获,并送入掖庭。纪氏为人机敏,又粗通文墨,在宫中很能适应。她被派在宫中,管理内藏事务,也就是在宫中储藏各种杂物的地方干活儿。一天,明宪宗在她干活儿的地方碰上了她,见她应对明敏,人又极娴雅秀丽,不觉动了情思,遂和她有了男女之事,并且使她怀上了孕。万贵妃得悉此事后,心里很气,立刻派遣她的宫女去把纪氏抓来,要加以惩办。不知为何,她派出带人的宫女没有向她实言,却说纪氏并非有孕,实是害了怕人的痞病,得赶开才好。这些谎话救了纪氏母子的命,这个有孕的宫女,被赶到宫中极冷僻之处的安乐堂去居住了。明孝宗便是在安乐堂里生下来的。明孝宗出生后,消息又传到了万贵妃那里,万贵妃命在那里守门的门监张敏,立刻把那个出生的孩子给扔掉。但是张敏并没有照办,而是帮着纪氏把孩子给藏起来了。安乐堂和废后吴氏的住处相距不远,吴氏得知这些事后,极为关心,不断加以照应,帮着纪氏把她的孩子藏好,而且经常亲自提抱抚育,让他在暗地里平安生长。明孝宗就这样像个“黑人”一样,在暗里藏着,哪里也不敢去。他活到了五六岁,竟连胎发都没敢让人剪过。
皇次子朱祐极死后,明宪宗很伤心,谥之为悼恭太子,用太子礼予以殡葬。但这仍无法减轻他的哀思,非常想再有个孩子。但事实却又相反,万贵妃由于以前有了疏失,让柏妃生下了皇次子,如今对宫廷的统治变得更严了,一连过了好几年,明宪宗却仍是子息毫无,连点儿音信都没有。成化十一年(1475),明宪宗在由内监给他栉发时,在镜中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白发,不觉叹道,“老将至而无子,可叹也!”那时给他栉发的,恰是在安乐堂当过门监的张敏,他为明宪宗的叹声所动,不觉伏地请罪,说万岁并非无子,其实西内藏着个皇子。明宪宗惊问其故,张敏又伏地称:“奴言即死,万岁当为皇子主。”这时在旁侍立的司礼监太监怀恩,也跪下来叩头,为张敏作证,说自己也早就知道,确实有个皇子,在西内那里养着,如今已有六岁多了。明宪宗得知此事,不觉大喜,忙命摆驾西内,并派人从速去迎皇子。
迎使到时,纪氏觉得这真是个吉凶未卜的时刻,她抱住孩子,不由哭道:“儿去,吾不得生。儿见黄袍有须者,即儿父也。”她给孩子穿上了小红袍,用一乘小轿把他送往明宪宗所在之处。明宪宗抱住这个孩子,凝视抚摸了很久,不觉流下泪来,他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像我!”于是他命司礼监太监怀恩,赶到内阁去说明得子的情由,并命内阁立以此事宣告内外。
明宪宗忽然意外地得了个儿子,真是欢喜不尽,他舍不得让孩子离开,常要带在身边,又传谕礼部,要尽快为皇子议名。经礼部详议,皇子应名祐樘,至此,这个藏在僻处鲜为人知的孩子,才算有了名字。孩子的生母纪氏,这时也风光起来,她被迎进永寿宫居住,比在安乐堂要好得多了。这件事哄传出去,内廷外廷都很高兴,只有万贵妃极不高兴,她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日夜都在哀怨痛哭,说受了那些没有良心的人们的欺哄,竟放过了这么个东西!人们从万贵妃的神态里感到,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果然,在当年的六月,已被封为妃子的纪氏忽在永寿宫中暴卒,紧跟着,内监张敏也吞金而亡。纪氏是如何死的,传说不一,有人说她是被万贵妃派人暗杀而死;也有人说,是她自己上吊死的;还有人说,她的死,是万贵妃让给她治病的御医设法用药毒死的。纪氏死后,最初被谥为“恭恪庄僖淑妃”,到明孝宗即位后,则被尊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纯皇后”,人们又称她为孝穆纪太后。
朱祐樘的生母纪氏暴死后不久,他便被立为皇太子,正式地成为皇储。但是他的处境却很不好,在他的四周,似乎随处都隐伏着无限的杀机,想要夺取他的生命。明宪宗的生母周太后看到这些情况,便向明宪宗道:“把那孩子给我,让我来照管他。”从此,明孝宗便又住进周太后所住的仁寿宫里。周太后对他照管得很仔细,隔绝了外间一切的窥伺。为打破这种隔绝,万贵妃竟主动约请皇太子到她那里去玩。周太后不能让朱祐樘拒而不往,只特意嘱咐他,到了那里,什么也不要吃。朱祐樘自幼便在隐处栖身,警惕性很高,对周太后的话早已心领神会。他到了万贵妃那里,万贵妃果然摆出了多少珍奇食品,让他来吃。朱祐樘对着这些食物,只说已经吃得太饱了,吃不下了。万贵妃改为请他喝汤,并说,“太饱了,吃不下,请喝点儿汤吧!”朱祐樘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推脱了,就说出了实话:“我害怕有毒!”这一手可把万贵妃气坏了。事后,她恨恨地说,“才几岁的孩子,就已经这样了,将来他还不吃了我吗?”她又惊又怕,倒真成了她的心病。
自从有了皇太子,万贵妃已无心对后宫再加控制了,因此,明宪宗的子息不觉立增,在朱祐樘之后,又增添了祐杬、祐(左木右仑)、祐橒等十一个皇子。一向极受万贵妃宠信的太监梁芳、钱能等人,每逢见到皇太子朱祐樘,都不免感到害怕。他们想,将来如果是他当上了皇上,我们可就要倒霉了!为此,他们一致劝说万贵妃,请她设法让明宪宗换一个皇太子,只要把他废了,在那些皇子里,随便换上谁,都比这个朱祐樘要好。万贵妃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而一拍即合,从此便日夜缠着明宪宗,说朱祐樘不好,请他另立个皇太子。明宪宗没有听她的,一来明宪宗朱见深自己就受过废立之苦,对这种事很敏感。二来那时忽有特异的事件,泰山那里发生了地震,据占卜此事的人说,这是将有人不利于东宫。听了这话,明宪宗更听不进易储之议了。
虽然明宪宗朱见深为了长生,聚集起了那么些高僧高道,术士番僧,不断地吞丹服药,向道求真,但这些似乎全不管用,他连个中寿都没能捞到,四十岁才过,便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的八月间寿终正寝了。明孝宗朱祐樘是在他父亲去世的次月才即位为帝的,那时他已有十八岁了。明孝宗初即位时,很有点儿兴利除弊的干劲儿。明宪宗遗留下来的弊政颇多,特别是纵使内监外出,到各处去以采办用物,开采矿务为名,尽量榨取民间的财物。还有,这些内监又到很多地方,为皇帝搜求僧、道、方士之类的人,留下来的弊端也就很多。内监为害之外,还有外戚的作恶。万贵妃的弟弟,万喜、万通、万达等人,倚仗万贵妃的权势,恣意胡为,为害民间,而且与内监勾结,盗取内库的宝物,多年以来,为数实在不少。明孝宗虽说是一向深居在仁寿宫里,很少外出,但他对这些多年的积弊,却是知之甚悉,并且早就想要予以根除,因此他才即位为帝,还没等到次年改元,便已经开始了他的兴革。他着手的头一件事,便是把为旁门左道之首的李孜省投入了狱中,这些僧道术士建坛修庙,骗取俸禄,闹得国库日空,捐税增多,明孝宗早已非常痛恨,所以在即位的第六天,便先拿这个已经升任为侍郎的李孜省开了刀,把他先抓了起来。但把李孜省下狱不过是个开始,明孝宗接着又清理剩下来的那些人。那时养在京中的这些僧道和江湖术士们,人数已达一千余人,其中有很多人还受有法王、佛子、真人等,各式各样的封号,他们不但从修建佛坛庙宇中骗了很多钱,单以他们所领的俸禄而言,为数已很可观。明孝宗对他们的处理办法是,首先革去了他们那些所谓法王、佛子、国师、真人等各样封号,并驱使他们各行散去,如作恶有据者,则给以遣戍的处分。驱散了这一批人,明孝宗才又清理招致这些人的内监梁芳、韦兴等,以及和内监勾结、盗取国库财物,并在外为恶的外戚万喜、万通、万达等人,把他们也都投入狱中,再细查他们的罪恶。他这样快就驱除了那么些为众人所厌恨的人,使都下的气象为之一新,因而才即位便得到了人们的称扬。
在改元前明孝宗所做的另一件使人快意的事,便是他斥去了当时的首辅,极为贪婪无耻的大学士万安。这个万安是四川眉州人,正统十三年(1448),他得中为戊辰科的进士,中的是仅在一甲三人之下的二甲第一名。他的科名中得虽然较高,但实际上却是个无能之辈,既无才干,也无学识,更缺品德。他一生最大的本事便是善于钻营,最会拍捧巴结。他在成化五年(1469)以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入预机务,成为阁臣。那时在阁任事的还有彭时、商辂、刘定之三人。刘定之在万安入阁才三个月时便去世了,所以较长时间和他一同在阁共事的,只有彭、商两人。彭、商二人都是当时颇负盛名的状元宰相,气度很大,人品很高,对于万安颇能容受,因此万安干得很是活跃,很快便结识了内廷中很多有头脸的内监,更练出了一套逢迎请托、行贿受贿的本领。那时正是万贵妃宠极一时的时候,万安通过内监,竟和万贵妃拉上了本家,自居于子侄之辈,时常借此向万贵妃献上一些贡纳。这也正投上了万贵妃的意,她正在以自己的门第太低而怀忧呢,如今忽然有了这么一个中在高第、身为阁臣的人来认本家,如何不喜出望外。她授意她的弟弟锦衣卫指挥万通,让他和万安结识,很快地便联了宗,亲密往来起来。万通的妻在宫中是具有籍名的,因此她可以自由地在宫中出入,万安从她那里随时都可以探听到很多宫中的消息,成了个熟知内情的人,更有利于他干钻营请托一类的事情。成化十四年(1478),首辅商辂致仕回乡,万安升任首辅,另外的两位阁臣则是刘珝和刘吉。万安得为首辅,行动更无拘束,交游也更宽广,在内廷的大小内监们自不必说,就是那些术士,如李孜省、僧人继晓等人,他也和他们混得很熟了。他从探查中得知,这些法王、佛子等人之所以那么得宠,除了由于他们精通道术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他们又都精于**,会配出各色各样的房中药。明宪宗耽于女色,对这方面的需求,是极关心,也很急切的。万安认为,如果从这条路上入手,倒能使君臣之间有另一种的默契,也是个固宠的佳术。想定之后,万安便竭力搜求,常能有些极妙的贡献,得到过明宪宗很多的夸赞。明孝宗即位后,万安很想以施之于其父者,转而施诸其子。万安认为,这位新天子既年轻,而且又正在新婚之际,对于这方面的需求,只有比他父亲明宪宗更为切要,在这上面投合上了他,那得意处就更不必多说了。那时万安的门客中正有个精于此道的,名叫倪进贤,万安研究**,正是和倪进贤等人讨论研究的。这时他想由此造一块巧妙的敲门砖,于是便和倪进贤研究,把他们所知的一些秘术,亲手抄写成册,然后装进一只极为精致的小匣中,托一名与他极熟的内监,把那小匣带进宫去,放在一个明孝宗易于发现的地方。明孝宗是在退朝后翻阅诸臣所上奏疏中发现了那个小匣的。他觉得这小匣做得极精致,打开看时,里面装着的是一本写得极为工整的小小抄本。细看那内容时,才发现,原来从头至尾,讲的都是那些不堪寓目的**。明孝宗很为吃惊,不知道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敢用这些事来搅扰他。他翻至篇末,才发现,在最后署有“臣安进”三字。怎么竟是那个万安吗?这个该死的!明孝宗自始便对万安极无好感,极为讨厌他,在知道他还和万贵妃联上了宗,就更嫌恶他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万安作为一个首辅,竟无耻到如此地步。这时他才想起,以前倒也听人说过,说万安曾为他的父亲配过**。原本明孝宗对这些话一点儿也不信,以为是人们不满于万安,故意这么糟蹋他。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明孝宗越想越气,他命人把司礼监太监怀恩召来,把那个小匣交给了他,要他拿了到内阁里去问话,要问万安:“这可是一个大臣该干的事吗?”怀恩奉命来到内阁,认真地喝问万安,万安只是伏地叩头,哀告不已,但却并无丝毫愧而求去的意思。很快,此事已为外廷所知,外廷诸臣的弹章立即纷然而至,都说首辅万安无耻至此已难立于人世,决难容他仍自留在阁中,参与机务。作为首辅,万安对于这些弹章,断无不知之理,但他装聋作哑,仍行若无事,大有“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的样子。明孝宗见他这样,又命怀恩把这些弹章拿到内阁,一一读给他听。这一来是当众示辱,二则也是想他愧而求去,好了此一案。但是明孝宗却忘了,万安早就有个“万棉花”的外号,那是说他像棉花一样,最不怕弹,弹章再多,他也毫不在乎。怀恩这一次可看够了万安的脸皮之厚。每逢怀恩捧来那些弹章,万安总是先伏地叩头,然后满口认错,苦苦哀求,然而却连半点求去的意思都没有。读来读去,怀恩知道,对于这样的人,只能硬下手了,因而怀恩在读过之后,走向前去,摘下了万安的牙牌,驱赶他道:“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万安被摘去了牙牌,才无可奈何地离去,并且上疏乞休。
掌管司礼监的太监怀恩倒是个很正派的人。他原是宣德年间获罪被杀的兵部侍郎戴伦的族弟,他的父亲戴希文那时是太仆寺正卿,也因戴伦而得罪,同时被杀,连家也给抄了。怀恩那时的年龄还小,被列入了籍没为奴的数中,因此竟被净了身,纳入宫中,成了个小内侍。他能由此而得生,还被人看作是受到了莫大的天恩,所以替他起了个怀恩的名字,要让他不忘此恩,终生感怀。在明宪宗为帝时,怀恩已经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掌管着司礼监的大权。他的年资和经历样样都在梁芳、韦兴、汪直等得宠的内监之上,他又为人正直,深得内监们的敬重,所以梁芳等人虽然比他得宠,却也都有点怕他,每逢想要为恶时,常常也会因为怀恩的劝阻而止。因此,在成化年间怀恩倒还保全了不少的正直人士。怀恩也不断在暗中化解万贵妃的为恶,但到了成化末年,他终因阻挠了万贵妃被赶出宫去,被赶到凤阳去守陵。最使万贵妃冒火的是,怀恩多次劝说明宪宗,劝他切不可把皇太子朱祐樘废了,另立其他的皇子。明孝宗知道,怀恩被斥往凤阳,主要是因为保护他,因此,他才一即位,便把怀恩从凤阳召回宫中,并且让他重又掌管起司礼监。
明孝宗即位时,阁臣共有三人,那便是首辅万安、次辅刘吉,还有一个入阁不久的尹直。尹直是万安的私党,一向和万安相互勾搭,做些手脚。万安十月间被罢,尹直在十一月间也相继去职。罢去了万、尹二人,紧接着便是以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徐溥,又以詹事刘健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同时入预机务。这样,内阁中仍是三个人,刘吉升任首辅,徐溥得任次辅,刘健则位居第三。首辅刘吉和罢去的万安原是同年,他也是中于正统十三年(1448)戊辰科的进士,是在成化十一年(1475)和刘珝同时入预机务成为阁臣的。刘吉的为人和万安也相去不远,同样是个巧于钻营、耽于私利的人。成化末年,明宪宗失德益多,弊政日增,但当时的三位阁臣万安、刘珝、刘吉,竟都熟视无睹,从来没有规谏过一次。因此时人称他们为“纸糊三阁老”,讥嘲他们之无用。在这三个人中,细加比较,刘珝还是稍觉差强人意的一个。在徐溥、刘健之前,曾入阁的还有彭华和尹直两人。彭华是彭时的族弟,虽是同族兄弟,但论人品彭华可比彭时差得很远。彭华这人城府极深,又多计巧,但是他所想的只是自己的私利,所以时誉很差。尹直是由万安引进的,他也是个一心惟私,唯利是图,且又躁于晋升的人,他的时誉,比彭华更差。在成化之末,有一个很短的时期,内阁中同时有万安、刘吉、彭华、尹直这几个人,他们各谋私利,把政务搞得极乱。万安、彭华、尹直先后都以作风不正而去官,旧阁臣就只剩下了刘吉一人。
这新入阁的徐溥和刘健,处处都与那些旧阁臣相反,他们都为人正直,不贪私利,论起事来,总是以于国有利为重。刘吉深感徐、刘二人言行举止妨碍了他,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又都堂堂正正,实也无可指摘,不但不能指摘,有时他还得跟着他们也发些正论,以免被这二人看轻。譬如弘治二年(1489)二月,明孝宗因为天气久旱,想由阁臣布置,让儒臣们撰文祈雨。刘吉便在这一点上大做文章,上疏驳论道:“迩者奸徒袭李孜省、邓常恩故术,见月宫在毕,天将阴雨,遂奏请祈祷,觊一验以希进用。幸门一开,争言祈祷,要宠招祸,实基于此。祝文不敢奉诏。”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倒使明孝宗不得不依着他,打消了命儒臣撰文祈雨的念头。此后刘吉装得更像样了,常把“修德防微”“慎终如始”这一类的话挂在嘴上,让明孝宗为此而看重他。但他这是为了赢得帝心而装出来的,等他感到形势已固,便不再那么作假,不免又将他那阴刻驭下、贪利务得的习性显出来了。不想他这些隐伏的变化也已为明孝宗看出,明孝宗觉得刘吉的好处只是在嘴上,论行为可实在差得太远。正巧弘治五年(1492),明孝宗打算把皇后张氏的弟弟封为伯爵,要刘吉给撰写一份诰券。刘吉在这里又装起正经来,他拒绝撰写,并说吴、王两宫太后家的子弟还有好多没有受封,先封张皇后家,实在不便。这是故意以两宫太后来压倒皇后,同时也是想要试试,明孝宗对这些事分不分得出来轻重。明孝宗是个自幼便历尽忧患的人,遇事极为留心,这次又看透了刘吉是故意刁难,他不想再忍受这些,于是派出内监去到刘吉家里,告诉他,现在他最好还是请求致仕为宜。刘吉几乎可以说是被赶出了内阁。他离开后,徐溥晋位为首辅,刘健也就成了次辅。这时阁中还有一个在弘治四年入阁的阁臣丘濬,阁中又只留有三人。
明孝宗在即位之初便极为振作,雷厉风行地连续惩办了太监梁芳、术士李孜省和外戚万喜、万通、万达等许多恶人,使很多人都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做了更进一步的猜测。他们以为扫清了这些人后,明孝宗大概就要对万贵妃正式加以报复了。万贵妃作恶多端,而其所有罪行中,与新天子关切最深的,莫过于其生母纪太后在永寿宫暴卒一事。这是为很多人所关心的事。御史曹璘最先上疏,论起了此事,他在疏中附带着还说到了万贵妃所犯下的种种别的罪行,因此还请将万贵妃的谥号立予削夺。跟在曹璘之后的是鱼台县的县丞徐顼,他的着眼处更具体,他认为应把万贵妃的全家和给纪太后治病的御医都予以拘捕追问,一定可以问出来许多的隐情。曹、徐二疏都是深合众情的,然而认真追查起来却又要牵连得很广,而且必然会涉及明宪宗许多失德之处。明孝宗仔细考虑,觉得照曹、徐二人的方法来办并不好,所以他以重违先帝之意为辞,叫人们不必再深究了。他的这个做法深合儒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虚伪道德,受到了一些人的称赞。在他死后,人们也是强调了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做法,所以称之为“孝”,庙号为孝宗。明孝宗在明代的一十六帝中,实在是备受称誉的一个,《明史》对他的评论是:“独能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这些话虽说颇有些溢美之处,但照实说来,明孝宗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瑜多于瑕的人,拿他来和获有颇多盛誉的仁、宣二宗相比,就更是如此。
明孝宗是颇以勤政著称的,但也只能是和明代诸帝相比,才可以这么说,和一些真正勤于为政的帝王来比,他又算不上什么了。明孝宗幼年,由于藏身在西内时环境太差,身体虚弱,做起事来,常有力不从心之处。关于他的日常事务,在陈槐所著的《闻见漫录》中曾有些记载。书中说:“我孝宗临御,弘治七年以后,天下章奏,早朝后幸文华殿,司礼监奏进御览一过,大事亲批,庶事发内阁调贴,送司礼监批行。当时,中行批行者,圣批也;旁行批行者,调贴批也。”早朝后批阅章奏,也是历代帝王所常有的事,原应不足为奇。陈槐所以要特别笔之于书者,乃是因为,自从司礼监取得了批硃权后,明代诸帝肯自阅章奏的很少,即或有,也不过偶一为之,通常都是交给司礼监的太监们去做了。明孝宗经常自批,因而显得稀奇,所以要笔之于书。
弘治十年(1497),明孝宗又做了一件受人称颂的事,那便是在那年的三月,明孝宗又开始召集阁臣到文华殿共议庶政。这种事虽然早已有之,但在明代诸帝中却很为稀见。以明宪宗为例,他在位共二十三年,在这二十多年里,通共只在文华殿里召见过彭时和商辂二人一次。明孝宗的这一次,《孝宗实录》里有较详尽的记载,它说:“经筵毕,上遣太监韦泰至内阁,召大学士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至文华殿御榻前,上出各衙门题奏本曰,与先生们商量。溥等每本拟定批词,乃录于片纸以进。上览毕,亲批本面,或更定三二字,或删去一二句,皆应手疾书,略无疑滞。有山东巡抚官本,上曰,‘此欲提问一副总兵,如何?’溥等对曰:‘此事轻,副总兵恐不必提,止提都指挥以下之人可也。’上曰,‘然,边情事重,小官亦可不提耳。’又礼部本拟一‘是’字。上曰,‘天下事亦大,还看本内事情。’因取本阅之,则曰,‘是,只需一个是字足矣。’又一本,健奏曰:‘此本事多,臣将下细看拟奏。’上曰,‘就此商量岂不好。’又指余本曰,‘此皆常事,不过该衙门知道耳。’因命左右赐茶而退。盖自即位以来,宣召顾问实始此时云。”明孝宗宣召大学士议政非止一次,但仍很稀少,即以首辅徐溥而言,他是直到弘治十一年(1498)七月才致仕的,这时距首次议政已有一年零四个月,但过了这么久,明孝宗都没有再召集过议政,所以徐溥一生只参加过一次文华殿议政。议政是到弘治十三年(1500)以后才稍稍多了一些的,那是因为明孝宗在位日久,感到在有些事情上,旧制显得不宜,他想兴利除弊,所以常和阁臣商议。那时的阁臣仍是三人,他们是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还有一个则是谢迁。李东阳和谢迁,都是在弘治八年二月因阁臣丘濬去世而入阁的。这二人都很有才华。李东阳早已是当时的文章名家了,后来他被认为,应算是明代有名的“前七子”和“后七子”的前驱,是对他们都极有影响的人。李东阳入仕也早,他得中进士时只有十八岁,而且中得很高,是天顺八年(1464)甲申科的二甲第一名。谢迁是成化十一年(1475)乙未科得中的,是那一科的状元。在三位阁臣中,谢迁以见事明敏、论断精确著称。大致说来,这三位阁臣,李东阳最善于策划,刘健则敏于决断,谢迁最能对外阐述,三人配合得极为协调。时谚对他们的评议是,“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正道出了他们三人的特色。明孝宗在弘治后期极信赖刘、李、谢三人,他们凡有所请,明孝宗无不立允,平日相见,都称这三人为先生而不名,对他们极为尊重。明孝宗还时常屏退左右和他们密谈,极为亲切,内监们常能从屏帷间听到皇帝连声称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