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一九三三)年岁始,余应法国国立外国美术馆之请赴巴黎举行中国绘画展览。航海而往,第三次矣。顾此次所乘法舟安德烈·勒邦号之副船长德隆先生,特与吾友善。

舟至印度洋长距离之间,T先生谓:“艺术家对于机械殆乏兴趣,虽然,舟中之一切布置,限于地位,须极度经济,正如一大交响乐。且舟中乘客,虽一二三等,居处自若,却未知烧火工人生活,盖巡览一遍,余任向导。”

余闻之而喜,即偕约同行者四五人,随T先生参观。则舟中咸水、淡水、冷热水之置管,一切电器之衔接,气象所指,历程所经,时局变迁,商情起伏,凡有便利,靡非人为,纯乎一城市设计,而不容有一隙闲地者也。方之世界五七万吨大舟,此仅二万四千吨之中型耳,其结构精密完美已如是。而此类造船师有多量杰作,流行于世,世人身受其惠者且不可胜计,顾其名不为人所知,亦无人询问其名者。而末世之艺术家,画几枚颠倒之苹果,畸形之风景,或塑长头大腿之女子,便为有功于文化。两两相较,其道理不特恒人所不解,即不佞亦深为惶惑者也。惜此类艺术家,无是机缘,令之一度自省也。

既及下层,热气如炙,火焰熊熊,殆是地狱。工作者虽多华人,白人亦有,安于故常,视之若素,匪如吾人乍临此境,中心震悸,不能一朝居也。境况热烈如此,益以发动机奔腾之声,隆隆倾轧,百音相合,烧火白人,或啸时下之调,亦有吭声放歌者。既见T先生率客而来,即为敬礼。T先生随手答之,谓余等曰:“君等必以此为地狱矣。良当,然试立此处,固得凉风调剂,其苦不若想象之甚也。盖巨炉之旁,上设透风筒,其下方丈之地,穆然有风,咫尺之间,炎凉大殊,故人能长期工作,否则将成烧烤熏炙之厨,纵有耐苦之华工,亦必不胜也。”

法Borrey旅长,昔为袁世凯顾问,居中国多年,识中国名人颇多,今在巴黎为记者,以其经历丰富,人亦重视其文,讯知吾至巴黎,即来造访。其人豁达真率,为一标准法人性格,余且叙且示以展物数种,彼即记录,索照片多种而去。不数日,彼即写一洋洋大文,益以齐白石《双鹊》及吾之《九方皋》幅插图,载巴黎行销最广之一报Intrinsigent。因消息为独家所有,各报遂生妒忌。厥后又有中国之世界通讯社记者某君,无端将不佞乱恭维了一阵,法文复不甚佳,致令法国同事气沮,至于失欢,多方掣肘。且幸画展开幕后,轰轰烈烈,全欧报章均有记载,计其份数必超过一万万。十法郎一册之目录至三版绝版,洵是意外之幸。故天下事有好意反得恶果者,不可不慎也。

余之为德国展览也,其动机由康普先生Professeur Kampf,德国人奉为德国精神者也。Kampf字义,释为战争,德国新派画家惮其严肃,颇不喜之,顾为之语曰:无战争,亦即无胜利。其心钦之又如此。柏林美术会既延我展览作品,遂大遭博物院长枯某之忌。枯某党员新贵,炙手可热,而彼主持中国近代画展者也。吾展适在其先月余,心中大恨,而无可如何。即柏林美术会,亦唯知尽其任务,沟通各国艺术而已。各刊物对之,极为同情热烈,盖初次见中国近人之画,未必拙作果臻美善也。

丁文渊先生与鲁雅文先生,皆尽力于法兰克福中国学院之开展,坚约吾赴彼展览。而吾柏林展后,急于至意大利为米兰之展。廿三(一九三四)年一月竣事,即返法兰克福,未竟,又赶往罗马,仆仆于道,维时三月,而莫斯科、英伦两处又请往展,而皆欲在五月。丁文渊先生知吾将有罗马之展,即以函件径寄意都。于是吾在街头或博物院中,彷徨不遽决者可一星期,因罗马、英伦、莫斯科,只能举其一,而必弃其二,重要相等,抉择綦难。卒以俄国既以国家招待,请而不往,则他日欲去,反为不妙。因决定放弃罗马、英伦,而应俄国之聘,赴莫斯科。

在离意大利之前,曾偕碧微、吕君斯百、沈君宜甲至水国威尼斯访意大利最大画家帝笃先生,蒙导观所作。时先生年七十三,作风雄健飘逸,尤光彩焕发,不愧为威尼斯派提香、委罗奈斯、丁托列托、提埃坡罗之承继人。与畅论当代艺术趋势,先生曰:“往者吾意大利有佛罗伦萨派、威尼斯派、罗马派。西欧亦有弗拉孟派、法国派、德国派等。各葆其不同之性格与作风,是以有趣。今之新派,至东西南北之作者,皆出于一型,且不论其美恶,抑其得失,吾未敢言也。”威尼斯在欧洲,以产精巧手工艺品著名,因参观其镶嵌画学校,以近世绘画为威之镶嵌画别饶韵致。唯不知尚能继承其已往光烈否。

意大利近代最大雕刻家彼斯笃菲先生,在一九三三年八月逝世。吾至意时已不及见。唯心钦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伟像之下的雕塑之作者蔡内理(Zanelli)教授。既返罗马,因约岳仑先生,同往访Z先生。岳君在法习雕塑,颇著声誉,今弃业为罗马大使馆馆员,亦人生伤心事也。Z先生时年六十余,壮健无比,其掌如巨灵之掌。与人握手,几非手之感觉。先生曰:“建意国王像旁云石雕塑,余工作凡十四年而成。”其每日操劳七八小时,所用铁锤重二十斤,宜Z先生有此手也。其人谈吐笃实,不似近世意大利人,作品甚多,令人咋舌,盖雕刻非画之比,艺既精妙如此,又产如此多量,安得不心折耶。

吾生有幸运之时乎?无有也。有之则自意大利极诺凡起程,经希腊、土耳其、黑海而及俄南境Odessa城,十二日海道中矣。时当春令,日暖,道经雅典,更得巡礼。梦寐半生,获偿夙愿,谓非人生最大幸福乎。

世界文明最辉煌昌盛智慧之神君临之雅典,诚使人系情无已。尤以吾之匆匆过此,须集合一切已往及未来、散布或蕴藉,并搜刮至于魂梦所耗之精神,以消受此短促之幸运。食饱上岸,不令损失片刻光阴也。

雅典距海口十余里,尚须坐几十分钟火车,且幸未需久待。即入城,觅著名之雅典博物院,如逢旧雨,握手言欢。又见近日出土尚未发表之物,如前二世纪小渔夫、铜铸之阿波罗等,亦皆惊人杰作也。各国虽皆设考古学院于兹,今自任工费,仍得请于希腊政府,准予发掘,但发掘所得,概须呈缴雅典博物院。唯注明为何学院各人所发掘得,名誉而已。琳琅满目,举凡荷马时代器物,再溯迈锡尼,直及上古克来忒岛一切壁画及用具,等等。博丽丰繁,灿然咸备,匪如吾国典章文物,俱莫可依实物考证。同为世间最文明之古邦,希腊仅昭苏百年,文献足征如此,吾国学者,正宜加紧工作也。

即整饰衣冠,赴安克罗博里高岗,参拜巴尔堆农古殿,在电车中仅十余分,似神明已与阿西娜相接。既达,盘旋而登,岗下多橄榄树,簇簇成林,渐及殿门,觉惠风习习,似闻上界笙歌。而云车风马,白光皑皑,随护此龙钟老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相迓然者。既而崇高庄严之古殿,昭然涌现,高柱崔巍,皎如玉树,幻象旋失,忽得真吾,又惊真吾。真到此间,死也无憾。

岗上殿旁,尚有一博物院,专陈本岗古迹,如前五世纪现存巴尔堆农残殿未建时为波斯所毁之古像柱础,陆续发掘得者,及现殿残迹。流连全岗,攀登坐卧,窥按摩娑,及于四极八荒,上天下地。

人言近世希腊人不足与古希腊人比拟,吾此次行色匆匆,便有菲狄亚斯、波留克列特斯,亦不遑拜见。唯觉到处问路,均蒙人殷勤指示,洵然大国之民,亦殊可敬慕也。至于米罗女神、斯巴达武士,度尚有之,惜过路者为时间所限,或竟交臂失之,未可知也。

归至舟次,将意大利所购余酒饮尽,醉卧达旦。

吾在极诺凡行前,得熊式一君自伦敦来电,坚求吾为彼将刊行之《王宝钏》作图。余复言视兄运气何如,我将尽力为写三幅至四幅。因吾计舟行十二日,或得闲为此也。讵此行乃极妙之旅行,每日抵一城,如那不勒斯、庞贝、西西里诸市,皆极饶古趣,概须登览。及亚德里亚海、爱琴海间,又遇风浪。既抵雅典,翌日将抵土耳其故都伊斯坦布尔,复有预备工作。直及达到俄国之前两日,至罗马尼亚,因此邦与俄国交未复,赴俄国者不得在彼登岸,而舟停一日,方得能为熊君服务,写得三幅半,以一幅未设色也。

康南海先生曾誉康斯坦丁堡(即伊斯坦布尔),为世界最具形势之都会,信乎不虚。自经达达尼尔海峡到此数百里,负山临海,雄都扼险,真有龙盘虎踞气概。既莅止,则市廛繁盛,女子抛头露面,一若西欧大城,雅造之邦,无复神秘色彩。意欲赴回族馆吃点心,及饮地道土耳其带粉咖啡,未果。匪必因人地生疏,因欲浏览之处太多,竟未进饮食。

世界现尚据用之建筑物称最古者,当推圣索菲亚教堂(五世纪物),亦东方式最伟大之环拱式也。中建置四方柱,壮固无比,以为四达环拱立基,故教堂顶外形圆圈重叠,有如泡沫,吾故号之曰泡沫式。建筑学者,谓此式起于古亚述,及于小亚细亚。今罗马之万神庙,此式最古者矣,但其面积,殊不足与圣索菲亚教堂方比也。

土耳其近古以来大建筑,如安赫梅德寺,皆守此式,其四角且建高塔,尖耸入云,益增气势,盖便于瞭望,犹封建时代之建筑也。顾以之为庙,觉太畅朗,神固不来,设神果来,亦必毫发毕显,靡有隐匿,与后此哥特式精神迥异已。

土耳其旧京博物院,除出土不久之西力桑特大石椁(实泛希腊派三世纪物,并非大王椁也)为世界美术史上瑰宝外,藏有多量之东罗马时代(拜占庭)雕刻、古器,等等。最后一室,则悉陈中国瓷器,精品颇富,俱系康乾时代物,殆满洲帝王与回教苏丹馈遗之礼物也。闻尚有十余大箱未打开之瓷器云。

远望一岗,宫殿嵯峨,盖当日苏丹夜御一女叙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秘部,未能往观。

由土旧京伊斯坦布尔入黑海薄司福峡——以罗马古堡名者也,蜿蜒约二十里,宽一二三里不等,两岸平山,林木蔚翳,触目皆层楼高阁,殆是人间天上,皆当年苏丹宠臣之别墅也。错落相望,连续不断,民脂之府,当日仙林,今政府悉以充公,亦快事也。

计吾生平最扬眉吐气之日,当为居留莫斯科与列宁堡之三阅月矣。吾与之全副热诚,而得其作家及大众充分同情之报耶。世固有违乎此例之实。要孟子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必是正理也。吾居俄国两首都,几尽识其造型艺术大家,叙其趣闻,亦资谈助。梅枯洛夫先生者,为今日俄国最重要之雕刻师,居于莫斯科近郊深林之旁。其人魁梧奇伟,虬髯丰发,与眉目俱深黑,年五十余,与吾相识,方在其病后。盖有仇家三人持械入其乡居袭之,梅倒一人于地,革其一,又一人开枪贯梅腹,梅夫人大声叫喊,家人与邻舍咸集,凶手就逮。梅先生治伤,两月始愈。先生豪情爽气,心直口快,生平不好名,从不发表作品,作品亦不署款。少年时留学西欧十年,故识罗丹等前辈,亦工文学。余往访时,方自叙其生平未竟,蒙以法文译示其中一章。梅在西欧留学时,辄好古埃及人坚硬花岗石作品,心究其术,时试琢之,流传于外者颇多。帝俄时圣彼得堡贵人,与莫斯科巨富,俱以巴黎为文物渊薮,辄至其处,尽其精神物质与肉欲之享受。故法国画商,有专囤货品备特列恰可夫等人采购者。大革命后,梅居莫斯科,尽瘁艺术,乃有批评家某专为文毁梅,初不措意,久之人具知某之无聊。一日某艺术团体张宴,梅先生与某俱在座。某自觉窘甚,乃就梅先生谈,耳言曰:“月前曾得埃及古帝国期残刻人像一具,绝妙。盖出自特列恰可夫收藏,可供先生参考,盍来敝寓一观。”梅应之,订期而往,谛视此作,已置佳座,某意甚得。梅先生乃言曰:“此作于某年某日,卖于巴黎某肆主人,梅枯洛夫大师某时代之手迹也。幸蒙先生夸奖,再见。”言竟而去。

梅先生爱制面模,苏俄近数十年来名人逝去,梅必为制之,从真人面上脱下,不啻真人也。美富豪某,欲以数十万金购彼此项作品,梅笑却之。余因请其托尔斯泰及列宁两模,蒙于两星期内制赠,故中国公然保有列宁真像者,余殆第一人矣。

梅先生之园,可八十亩,中置硕大无朋、颠倒横竖之花岗石无数。受政府命造像工作,预计十年内不能毕事,其所延助手且十余人。俄国最重要之列宁及斯大林五丈高之花岗石巨像,其手迹也。梅先生园中多白杨树,闻此树在四五岁时,于春间离地三四尺,开一小孔,消毒后,以瓶口承之,日可浆一瓶,含重要之生活素甚多,饮之延年。一树每年取浆十余次,并无妨碍云。梅先生伉俪且言,倘吾早来一月,当同尝此甘美无比之饮料,余笑谓虽未得饮,闻此殊快意也。

列宁堡有老画师李洛夫(Rylof)先生者,当年写《绿舞》得名,其为人诚挚笃实,人乐亲之,尤为同道所爱戴。前年俄国政府将一切关于大革命红军战迹之画,展览于各大城,及列宁堡,此展之主持者与参加者,咸请李先生出品,李莞尔答曰:“诸公皆写红军战迹出品,余所写皆系风景,与题无关,奚能出品。”众强之,竟携其一作陈列于会,有人怪而诘曰:“此幅风景,奚关红军?”执事者应曰:“君不见此板屋乎。此屋后便是红军。”人闻此答,甚为满意,大笑而去。先生曾延吾至其家,倾谈半日,其诚厚之风,允使人不能忘。

俄国最老辈画家,其艺又最精卓者,吾深服念斯且洛夫先生。先生潜心宗教,当日俄国大寺壁画,多出其手。革命后政府反对宗教,将其作品用木板掩蔽,虽未毁坏,而人莫由得见。念先生兴感已竭,苦闷颇深。余因名画家葛拉拔先生之介,往见之。即询吾当年与法、德艺术家之关系,尤于达仰先生之关系,为彼所乐闻。示吾近作诸人像,皆精力毕集,当世作家可与颉颃者,盖极少数也。埋首作画,厌闻世事,以与时凿枘,故绝不以所作出陈。但俄国中年画家,莫不知此老健在为泰山北斗。政府欲购其作,不可得。前数年,其后辈某君强以其作画家樊司耐差夫像出陈,并请其定价,念先生因定一极钜之价,过于寻常价格十倍者。俄国政府竞购之,陈列于美术馆。翌年,某君又以先生自画像出陈,政府又购之,价钜一如上作。去年春季,余在中苏文化协会,晤及俄国文化协会代表萨拉柯切夫先生,叙莫斯科最近艺术运动,言俄国政府坚欲念先生展其所作,念先生不允。谓近作唯人像而已,不足代表其精神,使者固强之,乃陈其近作,大小十六幅,政府遂悉数购之,任其如何定价云。孔恰罗夫斯基,俄国今日最著名画家之一也,去年举行作品展览,既观念先生作展览,乃更易其展内容,以避锋芒,其为人所重视如此。人生暮年遭长期之窘困,可谓不幸,乃剥极则复如是,诚当喜出望外。倘天不与之年,亦徒见其悲愤困厄而死耳,尚何言哉。俄国主持艺术者之不避嫌怨,唯崇真艺之态度,与其苦心如此,诚令人感奋至于泪下也。

列宁堡于夏至前后一月内,终夜明朗,不需灯火,号曰白夜,吾为艾米塔什之展,适在此时。Ermitage(冬宫)博物院者,乃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原已极大,今又益以著名之俄帝冬宫,故东西之长,约二里,尽用以陈列俄国以外各国之美术品,因大革命后没收逆产无数,故须极度扩大也。中国美术之展,即在冬宫举行,吾因得于无尽之黄昏中,徜徉Neva(涅瓦)江头,或饮食于水上饭店,悠然意远,长夏清和,不知暑气。三年前之今日如此,而世变漫无纪极,抑不知三年后之今日又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