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冬,余由欧东旋,舟经法属非洲东部奇薄底。余三过之而未下者也。
土人以木筏满载煤就舟海中,然后背负煤包,向舟燃料仓泻之。日正午,太阳酷烈,暑气蒸腾,舟停无风,热乃不堪。余凭栏下视,蓦然如唐推之游地狱,鼻为之酸,不禁坠泪。盖眼前景物,一体漆黑,人与煤乃不分,唯常有紫间微蓝之光,闪烁而已,蠕蠕然而上下,而回互,其工作不类人为,其境良不类人世。
自念吾唯感受流离飘零而已,有时绝粮,一日以后,亦必得食。入冬御寒乏具,受冻难支,但竭力加衣,不循俗样,亦能足温。使帝闻吾怨叹,而令与黑炭易命,吾必跪死九阍之下,而不去也。余沉吟感喟,系情无限,持卷他瞬,不忍终睹。
讵不移时,哄然高歌,声澈海底,余惊而回顾,则向不异地狱之黑工,皆跃入水。前者唱干,后者唱喁,丐舟入投钱,彼则争没索之,得则扬示,纳入口中,唱喁又作。其习者,取攀缆登舟,面丐入资,得则报以高投,从舟上层或次层七八丈跃下,用博一餐。其状皆漠然无忧,淡然无虑,任性之适,随遇而安,能没能泳,亦步亦趋,纯然天民也,乃大羡之。
及舟行抵新加坡,吾乃下工作。余见马来人入污沟中,取秽渖冲凉,高歌浏亮,又大羡之。许君曰:“马来人最懒,居恒不事事,唯偃卧长吟,清谈团聚。逮金尽粮绝,乃入山,或赴水,营营一日,弋获有得,则又返其草庐,偃卧长吟。考磐诗人,应逊其药,盖彼生性不竞,天禀康泰。复有富国强兵之鹰人,周防爱护(因有华人),捍灾御患,囹圄不惊,食取随手,风雨任天(风雨乃凉,赤道中天德也)。举大地古今各民族之安逸,莫今马来人若矣。”许君又言:“其人回教,善接,父母均以此传其子女,其女能以也吸水云云。”余姑听之,莫从征验。
余居新,舍友人黄君曼士家。一日,门前旌旗飘扬,鼓乐大作,蜿蜒远亘,络绎不穷。余赋诗曰:
鼓乐喧哗声彻天,旌旗浩**飐风前。
痴心欲识新娘面,蓦见僧尼一对联。
盖其旌幡音乐,皆不辨丧喜也。
黄君右邻老翁病笃,其家乃延跳神跳舞。所谓跳神者,亦身戴峨冠,面门外,口中念念有词,随唱随跳,围以三五人,皆据地击钹打鼓,为按节拍,又哼哼作声和之,似野蛮人乐格,亦颇可听,夜以继日,夜以继日。比翁死,则又延其他乐者,鼓吹歌唱。殡后,复延其他乐者,鼓吹歌唱,至哀失乃已。
余唯古人丧礼,以哀为止,疾病死亡,既人所不免,而遭者之亲,诚忧伤悼痛,情出自然,莫之或止。而闽粤人能独出心裁,以乐纾解之,诚妙法也。夫礼亦何用,用制人情耳,人欲莫大乎闻乐,人患莫过乎死亡,使有术焉以调剂之,是弥天之憾也。又何间焉,噫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