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路线我须特别声明,这是人物画家一条主要的路线,虽然部分地也使用于山水画家,而画面的表现是变质的。我原先不能画人物薄弱的线条,还是十年前在东京为研究中国画上“线”的变化史时开始短时期练习的。因为中国画的“线”要以人物的衣纹上种类最多,自铜器之纹样,直至清代的勾勒花卉,“速度”“压力”“面积”都是不同的,而且都有其特殊的背景与意义。我为研究这些事情而常画人物。其次,我认为画山水的人必须具备相当的人物技术。不然,范围必越来越小,苦痛是越过越深,我常笑着说,山水上的人物,倘永远保持它的高度不超过一,倒无甚问题,一旦非超过这限度不可的时候,那么问题便蜂拥而来。结果只有牺牲若干宝贵题材。我为了山水上的需要,所以也偶然画画人物。

我比较富于史的癖嗜,通史固喜欢读,与我所学无关的专史也喜欢读,我对于美术史、画史的研究,总不感觉疲倦,也许是这癖的作用。因此,我的画笔之大,往往保存着浓厚的史味。

我对于中国画史上的两个时期最感兴趣,一是东晋后的六朝(第四世纪—第六世纪),一是明清之际(第十七八世纪)。前者是从研究顾恺之出发,而俯瞰六朝,后者我从研究石涛出发,而上下扩展到明的隆万和清的乾嘉。十年来,我对这两位大艺人所费的心血在个人是颇堪慰藉。东晋是中国绘画大转变的枢纽,而明清之际则是中国绘画花好月圆的时代,这两个时代在我脑子里回旋,所以拙作的题材多半可以隶属于这两个时代之一。处理这类题材,为了有时代性,重心多在人物,当我决定采取某项题材时,首先应该参考的便是画中主要人物的个性,以及布景、服装、道具等等。这些在今天中国还没有专门的资料,我只有钻着各种有关的书本。最费时间,就是这一阶段。

我搜罗题材的方法和主要的来源有数种:一种是美术史或画史上最重要的史料,如《云台山图卷》;一种是古人(多为书画家)最堪吟味或甚可纪念的故事或行为。这种,有通常习知的,如《赚兰亭》《赤壁舟游》《渊明沽酒图》《东山逸致》等,题材虽旧,我则出之以较新的画面。譬如《兰亭图》,是唐以来的人物画家的拿手戏,北宋的李公麟、刘松年乃至明季的仇英,都精擅此题。据各种考证,参加兰亭集会的人物,有画四十二个的,有画二十七个的,这因为王羲之当时没有记下到会的姓名,所以那位是谁,究有多少,无法确定。我是大约想,画三十三个人,曲水两旁,列坐大半。关于服装和道具,我是参考刘松年。就全画看来,从第一天开始,到第六天完成,都未尝一刻忘记过这画应该浸在“暮春”空气里,我把兰亭远置茂林之内,“惠风”虽不敢说画到了“和畅”,然一种煦和的天气,或不难领略的。

有些题材很偏,但我觉得很美,很有意思,往往也把它画上。如《洗手图》,这是东晋桓玄的故事。桓玄在正史家并没有好的批评,说他是桓温的孽子,性贪鄙,好奇异,性嗜书画,必使归己。这位桓大司马,和顾恺之、羊欣是好朋友,常常请两位到家里辩论书画,他坐在一旁静听,这行径已够有味。又宴客的时候,喜欢把书画拿出来观览,有一次某客人大约吃了“油饼”(寒具)没有揩手,把书画污了,他气极,以后,有宾客看书画即令先洗手再看。我以为这故事相当动人,尤其桓玄那种人,贪鄙好奇,偏偏对于书画护持不啻头目,在现在的情形看来,多少文绉绉的先生们还怀疑书画是否值得保护,以今例古,怎叫我不对这桓大司马肃然起敬?于是我便在五尺对开的宣纸上,经营一张横幅。画四人观画,一人正在洗手,而桓玄则庄重的望在屏风之旁。这幅,是七月十二、十三两日画的,这两日正是骤热,我室中有华氏一百零三度,但我为尽量传达画史上的桓玄,并不感着热得难受。

像《洗手图》一类的制作,是完全无倚傍的,凭空构想,设计为图。还有的是前人已画过的题材,原迹不传,根据著录参酌我自己若干的意见而画的。如《人人送酒不须沽》,这是写怀素的故事,李公麟以下的画家,常喜采取此题,有的名之曰:《醉僧图》。醉僧图和醉道图的问题,从初唐起是画史上一件不易清理的问题。我是根据安岐的《墨缘汇观》和王世贞的《弇州续稿》而写的。因把怀素诗的第一句做题目。

诗云:

人人送酒不须沽,终日松间系一壶。

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

又如《东山图》《觅句图》,前者是根据叶梦得的《石林建康录》,我加上一枝六朝松;后者是出自刘克庄的《后村集》,我把那苍奴站在一旁,并尽量加强主人的“穷”。

关于明清之际的题材,在这次展品中,以属于石涛上人的居多。这自是我多年来不离研究石涛的影响,石涛有许多诗往来我的脑际,有许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记。当我擎毫伸纸的时候,往往不经意又触着了他。三月间,本企图把石涛的一生,自出湘源,登匡庐,流连长干、敬亭、天都,卜居扬州,北游燕京……以至于死后高西塘的扫墓,写成一部史画,来纪念这位伤心磊落的艺人。为了种种,这企图并未实现,但陆续地仍写了不少。如《访石图》《石公种松图》《过石涛上人故居》《张鹤野诗意》《四百峰中箬笠翁》《大涤草堂图》《对牛弹琴图》《石涛上人像》《望匡庐》《送苦瓜和尚南返》等十余幅。其中大部分是根据我研究的成果而画面化的,并尽可能在题语中记出它的因缘和时代。《访石图》是梅瞿山的诗,见《天延阁集》。这幅画成于去年春间,今年曾补汪旭初先生卧室之壁两三个月,承旭初先生惠题五古一章,这真使恶劣的制作顿生光辉。

诗云:

石涛蕴奇怀,不忘家国耻。

吐诸笔墨间,沉雄有如此!

当时唯八大,笙磬差可似。

岂比庸俗手,徒能范山水?

梅公抑其伦,久要至没齿。

访师金霞庵,诗清绝尘滓。

谭艺问禅悦,流风今往矣。

岩岩抱石生,援毫忽奋起。

十日惨经营,寸缣收听视。

野路始苍茫,山光稍逦迤。

郁郁染松翠,惊飚犹在耳。

兰若俨数重,隐寘疏树里。

到门三四辈,从容顾且指。

阁中如有应,冥想得神理。

赋景既窈窕,寓形何俶诡?

于此仰前修,遐踪亦云迩。

勉哉崇令德,今昔岂殊轨?

更作第二图,他年我访子。

我求沈尹默先生法书此诗,诗堂还有余地,又承汪先生题二绝句,并书之。

抱石能为访石图,襟怀自与俗人殊。

寄庵静石□头卧,好事谁当粉本摹?

书法欧虞集众长,纵横画笔似清湘。

旁人莫便夸三绝,惭愧诗成病在床。

尹默先生诗兴也很好,因留空地惠题:

二涛不作瞿山死,三百年来但古邱。

断纸残缣藏逸墨,高天厚地失清秋。

寄庵解道此中语,抱石能为物外游。

好事从人嗤我辈,纵无成亦足淹留。

《大涤草堂图》是石涛曾写过信请八大山人画的一个题目,八大山人当时画了没有不可考,不过一九三六年东京举行的“明末六大家展”有一幅八大山人的《大涤草堂图》,石涛并在画上题有七古长诗,收藏者是在大连做医生的长兴善郎氏。这画的照片我看过,真假很难说,然布局不与石涛信上所要求的相合。我这幅是取题材于石涛的信,而以石涛曾别署“大树堂”故特画几株大树做主题,左方作草阁,阁中一人,即是大涤子。此画承徐悲鸿先生惠题,使我更感光荣。

《送苦瓜和尚南返》是根据博尔都的诗。他和石涛的关系不浅,这是写石涛晚年北上游燕南归,博氏送行的一幕。正月间,我已画过一次,画面布满摇落的树,远远的河边点缀博尔都和石涛两人。就技法论,这幅我甚为满意。当时我只题诗中“况此摇落时,复送故人去!”的二句,不久,承倪遂吾先生见赏,收藏以去。这以后,我不知画过多少次,结果无一次满意。最近,我为难忘情于这一幕亦悲亦喜的故事,把主人的博尔都画上了他的满洲服,石涛则作僧状,从下角向上走去,左方画有被风而不甚屈的老松,不间杂树,目的在加强画面的肃杀气息,亦即使人容易体认石涛那一刹那的不自在。这幅画,我觉得技法上还应有所考虑,就是人物服装的变更,危险性相当大,偶不注意,画面便被打破了。

和石涛时代相同的龚贤、程邃、崔子忠、查梅壑……都是一代艺人,他们不仅以笔墨传的。拙作中如《半千先生像》,则题以查梅壑的诗。《江东布衣》是根据恽南田的《醉歌吟》。《品茶图》是崔子忠的诗。

不属于上述两个时代为中心的题材,元代倪云林的故事是画不完的,他自号倪迂,可称绝胜。《洗桐图》这是明以来画家画过的题材,我是根据他的传记而画的,故洗桐不用童子,而作双鬟。《洗马图》故事更加有趣,我半年来屡屡试画,结果失败,因为我不能画马,六月下旬,徐悲鸿先生自星洲返渝,我即将此意告诉他,求他为我补一匹马,徐先生慨然答应,我这个心愿才得到补偿。不然,这一幅是永远拿不出来的。